她默默地去打來熱水,替我做熱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卻不由分説地命令我躺下去,拉開我的襯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温熱,像被撫慰的潮水,疼痛奇異地消失,全身説不出的通暢。
“醒醒。”米砂説,“不知道為什麼,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覺你是與眾不同的。”
米砂的話讓我的心高高的拎起來,我是那麼平凡的一個女孩子,從來沒能人這樣子誇過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議,像一顆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閉上了眼,沒敢與她對視,然後聽到她的輕笑,她説:“莫醒醒,我發現長得你很像一隻貓。”
那個晚上,我和米砂擠在一張牀上。半夜米砂睡着以後,我側着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覆覆將它掉過來掉過去。
99秒的時間。
是否足夠一個人吞下一鍋冰冷的米飯?是否足夠一個人果斷地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夠一場大雪覆蓋一個不得安息的靈魂?
又是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來,反反覆覆的聽那一首歌。
一個歌手不停地唱着:“there-splentyoffishinthesea.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there-splentyoffishinthesea.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我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仇恨白然。
但不管怎麼説,我的高中,就在這個時冷時熱的夏末皺巴巴地展開了。為幕的是那場終究要舉行的演出。
由許傾情導演,蔣藍傾情出演的話劇《十二夜》就要公演。那些天,校園裏貼出了巨幅的廣告。米砂拖着我走過,朝着廣告上蔣藍的頭像狠狠地“呸”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説:“就她,也想當明星,要是我去演,指定把她比下去!”
女子劇團的演出定在9月10日,教師節。下午學校放假半天。
學校裏的老師基本全部出動,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我看到許。坐在第一排最靠邊的位置。她今天抹了顏色亮麗的橘紅色口紅,穿着淡綠色連衣裙,顯然是經過精心打扮。我認識她這麼多年,除了白然帶她相親的時候,我很少看到她特意拾掇自己。
紅色的幕布拉開。主持人出場,宣佈演出開始。
台下爆發出輕輕的歡呼。我抬起頭,那個男生穿白色的小禮服,襯衫領口處綴着一層層蕾絲,舉止優雅,乏善可陳。
演出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米砂從前面跑回來,在人羣中找到我,她有些小興奮:“看到沒,那個報幕的男生?”
“噢?”我半張着嘴努力回憶。
米砂碰碰我,一本正經地説:“他叫路理,以前天中有個叫許弋的帥哥,但大家都説,他比許弋還要帥上好幾倍,你站這麼遠,看清沒?”
“瞧你。”我帶了些憐愛嘲笑她。
她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有點拘謹地用手捋了捋髮梢,然後終於放鬆地微笑了一下。
我再次努力回憶那個男生,路理,多奇怪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我卻想到了阿布。童年的他,長着一個大大的鼻子,在眼睛下方擁有一枚似乎只有女孩子才有的淚痣。總是低着頭,專注於自己手中的風箏。
多麼久遠的記憶了。與可恥的現實相比,彌足珍貴。
那天的表演,得到了老師們的一致認同。謝幕的時候,那個男生也站出來,原來他除了上主持人,竟然還參與了導演呢,一羣女孩子自然地與他保持距離。其實,只有心裏在乎,表面上才會不好意思。我就看到蔣藍偷偷瞄了他好幾眼,臉上的表情卻延續着假假的矜持。米砂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她又忍不住在花痴地小聲尖叫。
許琳被簇擁着走上台,在座的老師們很給面子地一起鼓掌。
她今天化了很濃的妝,燈光直直地打在臉上,不免泛起一股油光。她在燈光裏微笑。她好象很快樂。
就在這時,米砂拉拉我的衣袖,指向觀眾席的中間位置。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那裏坐着的人,是米礫。
他以一個嶄新的髮型示人,高舉他龐大的相機,直接對準台上的某個人。不用説那是誰。
“沒品!”米砂恨恨地説。接着她以我沒有發覺的速度飛快地衝過去,一把搶下他的相機。我看到他們撕打起來,只能去勸阻。
米礫重複地説:“你再動一下試試?”然而米砂一直在動,他也沒有任何厲害的表示。我注意到他的刺蝟腦袋上,用油彩畫了一行不大不小的字母。
“ILJL”。含義一目瞭然。
米砂也停止了動作,盯着他的腦袋看了有一陣,竟然“咚”的故意撞了一下他的頭。
“哎喲!潑婦!”米礫罵了一句。
“你要死!我回家告訴我爸!”米砂甩下這句話,刷的站起來,準備走。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説:“沒品的男人!一輩子鄙視你!”
身着淑女裝的米砂大步走在我的前頭。我的心裏,不知不覺地,生出一種喜歡。可以自由自在表達自己愛憎的女生,是多麼值得人敬佩的女生。
演出已經結束,大家紛紛退場,我和米砂快走到大禮堂門口的時候。米砂忽然把我按在最後一排的一個位子上,對我説:“你等我一會,我去找那個傢伙談談。”
我點點頭,又把耳機塞起來。
“醒醒。”坐下沒多久,我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睜開眼,竟然是許。我一下子坐直了,她順勢在我身邊的座位坐下來。
“談也沒用,”我突然得到靈感似的,抬起頭,迎着她的目光,用一種戲謔的眼神看着她説:“再怎麼談,他也不會娶你。不是嗎?”
她明顯是怔住了。肯定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説出這樣的話來,她的臉上還殘留着剛才堅決的神色,不過那表情已經漸漸變成驚訝。
“他不會娶你!”我卻在她最想我住嘴的時候來了精神,“你去求他娶你啊。你應該去求他。興許他會答應呢。如果你們不在一起,白然豈不是白死。”
“你住嘴!”她大聲呵斥我。
我站起身,退後幾步,大聲對着她説:“許老師,我求你,從今以後,請你收起你的偽善。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會妨礙。但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收買。”説罷,我不顧一臉僵硬表情的她,凜然地走開。
出口離我們的座位很近。沒走幾步,我已經走出了出口,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另外一個人。他站在出口處的門簾後面,手抱一本16開的畫冊,肩膀上搭着一個斜斜的包——是那個主持的男生,路理!
我盯着他。他聰明地看了一下手錶,逃避了我的目光。但是憑着知覺,我仍然可以確定:他聽到了剛才我們的對話。
我的天。
我看到他從門簾裏很快地閃進去,徑直走到許的身邊,俯身向還沒有緩過神來的許説着些什麼。
他是誰?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門口?他和許是什麼關係?他會告訴另外的人嗎?一個女生的父親,和學校裏的某單身老師,有着怎樣的不可告人之事?他會去怎樣猜度呢?!
我的秘密,有關白然,父親以及許的秘密,竟然被別人窺視了嗎?
我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站在那久久不能緩神。
“莫醒醒!”米砂從我身後跑出來,大口喘着氣説:“我張望了一下你不在禮堂呢,對不起咯!讓你等了這麼久。”
“沒事。”我緩緩吐出兩個字。
“呀。”米砂朝禮堂裏伸長脖子,“那個路理好像在裏面噢。”
“快走吧。”我拉着她快步走掉,她一步三回頭,心裏惦着那個該死的路理,嘴裏卻在罵着米礫:“我跟他説了,要是他再這樣跟那個妖女糊混,我就跟他斷絕兄妹關係!”
我沒有想到,爸爸會過來找我。
在我三週沒有回過家以後,他提着兩大包東西,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等我。
我讓他在樓下等了很久。坐在空蕩蕩的宿舍裏,我徘徊了又徘徊,不知道該不該去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許在他面前吹了什麼風,等待着我的會不會是一場風暴。
直到大部分人吃過午飯回到宿舍,我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下了樓。他很有耐心的樣子,靠在牆邊等我,還衝着我微笑。當我和他一起走進食堂的時候,食堂裏幾乎沒有還在用餐的學生,大家都去午休了。
我的盤子裏放着西紅柿炒蛋和西芹,以及很少的米飯。他坐在對面。
我把西紅柿和西芹統統拌進飯裏,瘋狂地攪動,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啃食。吃了幾口,我抬起頭來,仇恨地看着他。他伸出一個巴掌對着我過來,終究猶豫地放了下去。
空蕩蕩的食堂裏,只有工作人員來回走動着收拾碗筷。碗盆相碰清脆的回聲不斷傳來。
他把兩包東西舉着放到我這邊的座位上,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説:“是我無能,生出你這種女兒。”然後轉身離開。
他沒有再回頭,因此也就沒有看到我把那僅剩的幾口飯無聲地嘔吐出來的樣子。
我敢肯定,是許説了什麼了,這個不説話就要死的女人,我不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我發誓,我不會!
那一天下着冷雨。我翹掉晚自習。關掉手機。一直呆在網吧裏。幾乎四天沒有進食的胃巨痛無比。我在網上看到阿布,他的頭像一直亮着,他的簽名改成了“想念莫莫”。但我沒有理他。我一直隱身,我上網只是為了尋求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説話。米砂在網吧裏找到我。她的頭髮被雨淋濕了,她用一種很冷靜但不可拒絕的語氣對我説:“莫醒醒,你跟我回宿舍。”
我坐在那裏沒動。
她當機立斷地替我把電腦關掉。然後拉起我就走。
我們出了網吧,雨越下越大,米砂變魔法一樣地拿出一把傘,她把傘傾向於我,自己渾身都淋濕了,10點半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宿舍裏。蔣藍剛剛洗過澡,頭頂盤着一個巨大的毛巾,站在門口冷冷瞅着我。米砂拉着我打算推門進去。
“有種就徹夜不歸,英雄的女兒。你不是聖女嗎?靠,聖女就這德行。”
我和米砂一起回到宿舍,她們都已經睡了,伍優從牀上撐起身子來八卦:“莫醒醒,你去哪裏了,蔣藍把你沒上晚自習的事告訴班主任了,你要想好對付的招。”
“怕啥,胃子痛看病去了,不行嗎?”米砂還拿着一罐八寶粥問我:“隔壁那個不識相的,我遲早要滅了她,在我面前囂張!對了,你有沒有吃晚飯?”
我回答:“吃過了。”
因為我知道,只要吃一點點,就決不是那一點點可以解決問題。
熄燈半小時以後,我躺在自己的牀上,仍然翻來覆去。米砂的牀很安靜。她已經睡着了。
我用米砂送的玻璃沙漏死死抵住胃部,從我的鋪位上探下腦袋,聽每個人的呼吸,是不是已經十分均勻。
他們都已經進入深深的睡眠。
我從牀架上小心翼翼攀下來。打開櫃子,只有一盒方便麪了。不能吃。我告誡自己。方便麪的味道很容易讓她們都醒來。況且一盒根本就不夠。
病發作的時候,只有這種充實感——也就是強烈的墜痛感來臨時,我才會真切地感受到飽的滋味。
是的,我飽了。我又一次滿足了自己。我知道總有那麼一天,我的胃會破裂,我遍體鱗傷的胃,會讓我懂得什麼是代價。
我站起身來,發現米砂已經從牀上坐起來,正看着我,原來她一直都沒有睡着!她的眸子閃亮,像暗夜裏的星星,我嚇得身子往後一縮,她輕輕滑下牀來,在我耳邊説:“醒醒,你到底怎麼了?你不要嚇我,有什麼事,你告訴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眼淚滑下來,滑到米砂裸露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該如何跟米砂從頭説起,那麼多的事情,那麼沉重的滋味,我不能確定米砂是不是能替我分解,我胃裏的水讓我感覺腫脹,我低下頭,想要嘔吐,米砂一把把我拖出了宿舍,我們來到外面清冷的過道里,米砂輕輕地拍着我的背,輕輕地説:“醒醒,你到底怎麼了呢?出了什麼事呢?”
我抬頭仰望星空,秋天的星空安靜而寂寥,米砂從後面輕輕抱住.
星期二下午的最後一課是美術。上完課後,我和米砂抱着大大的美術書走回教室。經過琴房的時候,聽到裏面傳出斷斷續續的琴聲,米砂把臉貼在玻璃上看了半天,轉過頭來對我説:“是許老師在彈呢,走,我們進去聽聽?”
“你去吧。”我説,“我要趕回去收衣服呢。”
“走嘛。”米砂側耳説,“她彈得真好,我喜歡的曲子。”
我不懂音樂,但已經聽出端倪,是那夜爸爸哼的那首歌。孤單而滄桑的旋律,我有些用勁地掙脱米砂説:“我真的要走了。”
“醒醒,”米砂跟上來:“好吧好吧,那我們去小橘林看看?那邊有一排樹上結了好多青果子,特別好聞。我們去摘點?”
我猶豫着,不想繞遠。因為最近吃得不多,我已經持續好幾天感到虛弱。
“去吧。”米砂拽着我的手就跑。米砂的手軟軟的,有些乾燥,遠不像我的這樣潮濕。我妥協了,跟着她的步子向前。
我們很快樂就到了米砂説的地方,那排樹的後面有座大大的假山。我想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後面藏着兩個人。
而且那兩個人我認識。是蔣藍和米礫。
米砂摘了一兜的果子,很開心。她拿起一個放到我鼻子下面讓我聞的時候,也發現了假山後面的情況。
“噓!”她對我説,然後小心翼翼地趴在一塊石頭上往後瞅。
我沒有看錯,的確是蔣藍和米礫。米礫試圖要把蔣藍往懷裏攬,蔣藍嘻笑着用雙臂推開他,他們僵持着,米礫的臉上是那種如不得手絕不甘休的怕人表情。
那表情實在太滑稽,米砂忍不住輕笑起來。
米礫聽到米砂的笑聲,像是被電打了,放開蔣藍,跳到一米之外。
“誰?滾出來!”蔣藍的聲音提高了八十度。
我們沒有躲,也沒打算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