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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7)

    不幸的是,第二天,我起晚了。

    當我套着衣服拎着裝滿東西的大包急匆匆走下樓梯時,爸爸已經坐在那裏吃早點了。餐桌上擺滿東西,顯然他很早就起了牀。

    我假裝沒看見他,徑自走過去換鞋。他説:“等等,吃完早飯我送你過去。”

    “可是,快來不及了。”我囁嚅着。

    “過來吃早飯。”他説,“我開車總比你坐公車快。”

    我説:“那你幫我把早飯熱一下我帶走吃吧,真的來不及了。”

    他想了想,點點頭。

    我想,米砂一定沒吃早飯。

    我又坐上了他的二手桑塔納,他有些得意地對我説:“醒醒,爸爸最近生意不錯,很快就要換輛新車了。等你滿了十八歲,我就讓你去學駕照,到時候也替你買一輛新車!”

    “不用這麼誇張吧。”我説。

    他一面開車一面轉頭看我,忽然問我説:“爸爸是不是老了?”

    “有點吧。”我説。

    他哈哈地笑,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撿到金子了,情緒這麼高昂。不過難得他這麼開心,我也不想掃他的興,於是也假裝笑了一下。

    “在學校給我好好學習,這個春節爸爸帶你去香港遊迪斯尼!”

    我偷偷看他,他的鬢角已有白髮,而他還一直當我是孩子。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説不出的酸楚,我們是相依為命的父女,或許我不應該對他那麼絕情。下車的時候,他替我把包拎着説:“有些重,我替我拿到宿舍吧。”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知道拒絕一定會讓他不好受。就這樣,他拎着大包昂着挺胸地走在我前面,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才離開。

    米砂看着那條裙子,一動不動。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又過了很久,她一把抱住我,渾身顫抖,哽咽着説:“哦,親愛的,它比我所有的淑女屋的裙子都要漂亮。我愛死你了莫醒醒!”

    最後一句話,她用了超大的嗓門,正戴着耳機寫作業的伍優痛苦地捂着耳朵,邊搖頭邊嘆息。

    當天晚上,我去學校外面的網吧上了網。果然,學校的BBS上,最熱的那張貼名叫:《高一17的情侶姐妹》。

    我點開它。這篇突破10000點擊的熱帖內容是這樣的:

    她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朋友能這樣。

    她們互相親吻,彼此擁抱。——好朋友能這樣。

    她們每個夜晚同牀共枕,彼此纏頸。——誰能這樣?!

    本校高一17班的兩名性感出位女生,大膽奔放,公然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同性戀行為。

    天中不能容忍早戀,更不能容忍同性戀。容忍可恥的“斷背”,讓她們滾出天中!

    還天中純潔!還花季純潔!讓墮落的人滾出天中!

    這個貼子裏還附有模糊不清的,明顯被PS過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趴在網吧的鍵盤上,欲哭無淚。

    我倆走進宿舍,伍優和李妍正在説話,見我們進去,立刻閉了嘴。

    米砂冷冷地笑着説:“你們要是覺得不舒服,可以申請換宿舍,這沒有什麼。”

    伍優結結巴巴地説:“不……關我,我的事。”

    米砂很兇地回他:“我有説你什麼嗎,大嘴巴?!”

    伍優扁扁嘴,就要哭的樣子,被李妍勸到窗邊去了。米砂把我一拖,故意很大聲地説:“醒醒,我們睡覺!”

    我的天吶。我一時真想不明白,這件事該如何才能收場。

    我的預感是靈的。事情遠不如我想像中那麼輕鬆。

    第二天早上我又醒得比米砂晚,等我吃完早飯往教室走去,遠遠的,就透過窗户看見蔣藍站在講台上,她最近染了紅頭髮,造型很好認。不知道為什麼,不好的預感又一次襲來,我不由得加快腳步。

    “三八!”這是蔣藍的聲音蔣藍站在她自己的座位上,好象在哪衝了個澡,頭髮統統貼在臉上,臉上的妝也花了,看上去傻極了。地上有嶄新的毛巾,我猜是被她扔在地上的。

    看這個樣子,好象是被人澆了水。我表情難看地望着米砂,不相信是她乾的。

    她用眼神告訴我,確實不是她。

    蔣藍繼續説:“今天哪個三八澆水潑我了,最好自己站出來!”説完,她拼命拍了一下桌子。

    有人把頭埋下去睡覺,有人抽風般的翻書,有人拿筆在桌子上瞎劃拉,有一個男生想逃出去上廁所,蔣藍衝到門口一把把門關上。

    米砂一隻手撐着腦袋,一隻手在桌上敲着,就那樣無所畏懼地看着蔣藍。

    “有人剛來,那我再重複一遍。”蔣藍繼續説:“今天我在一樓經過的時候,樓上有人衝老孃頭頂潑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絕對是咱們班的!”説完,她鋭利地掃了一眼米砂。

    米砂接了腔:“憑什麼在咱們班門口潑的就是咱們班的?”

    我來不及捂她的嘴巴。該死,她又中計了。

    “哈!米砂,你不用心虛。”果然蔣藍很受用她的話。

    “虛什麼虛,我要是想潑你,絕對是用桶,而且是開水。”我根本來不及捂她的嘴,米砂一秒鐘也沒停頓就脱口而出。

    説完,她也趴下來,對我燦爛地笑了一下,又馬上收回她的笑。

    蔣藍跟着也縱聲大笑,説:“你潑我沒關係,不過,你不要被學校潑出去才好。”

    説完,她揀起地上的毛巾,準備出去,剛拉開門,她又突然回頭,對我笑了一下,輕輕的説了句:“兩個賤貨。”

    士可殺不可辱。我衝上前一把拉住她:“你説什麼?”

    她看着我,不敢重複。我輕聲説:“有種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要打人嗎?”蔣藍甩着她濕濕的頭髮,表情滑稽地説,“我警告你,我可不怕誰。”

    我的手已經掄了起來,不過有人一把捉住了它。

    “別弄髒你的手。”是米砂。

    蔣藍仰天大笑,拍着手説:“大家看看,這可真是夫唱婦隨的感人場面啊。”

    就在我抑制不住衝動真的要動手扁人的時候,我看到了他,他跟在小辮子的後面,腳步匆促滿臉焦慮地朝着教室門口走過來。

    我立刻沒有了思想。

    他們很快走近了,小辮子朝我招手説:“莫醒醒,你過來一下,你爸爸來找你了。”

    他上前一大步,拖住我的手,一直把我往操場那邊拖去,我順從地跟着他的腳步,因為我不能反抗,反抗只能讓我覺得更加的恥辱。他就這樣一語不發的一直把我拖到了校門口,打開他的車門,把我硬生生地塞了進去。

    “你要幹什麼?”我衝着他大聲喊。

    “我還沒問你到底要幹些什麼,讀個書你能給我讀這麼多花樣出來,我看你不必讀了,跟我回家算了,免得在外面丟人現眼!”

    他的話徹底傷透了我,我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但我不能認輸,我把頭昂起來,跟自己説不哭不哭就是不哭。

    許琳就在這時候從學校裏奔出來。她拉開車門,問他説:“你要把醒醒帶去哪裏?”

    他不説話。

    “你能不能冷靜點?”許琳説,“事情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

    我的無助在他們面前無處遁形。我的眼淚終於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

    丟人現眼,他説得一點兒也不錯。

    我從他的車上跳下來,許琳一把抓住我説:“醒醒,跟許阿姨聊聊,好嗎?”我掙脱她,拼命往前跑,他發動了車子過來追我。我兩條腿哪裏跑得過他的車,他停在我前面,我只好轉身往後跑,誰知道又被許琳截住。他走上前來,用力捏住我的胳膊,咬着牙説:“明天我就給你轉校!”

    “不!”我大喊,情急之下歪過頭,張開口咬住他捏我胳膊的手,他一定疼極了,但他沒有鬆開我,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竟然看到他眼角的一滴淚。迅疾的無聲的落在地上。

    那真的是一滴淚,我想我絕對沒有看錯。

    我搖晃着,努力想站穩自己的身子。許琳扶住我,對他説:“都冷靜點,我找個地方給你們父女好好聊一聊,好嗎?”

    十分鐘後,我和他坐在了許琳的辦公室,行政樓207。許琳替我們各自倒了一杯熱水,把門替我們帶上,出去了。

    他坐在牆邊那張沙發上,我坐在許琳的辦公椅上,我們對坐了好幾分鐘,是他先開的口。他説:“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我反問他:“那你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壓根沒想到會發生的事情。”他説,“學校打電話給我,説出那樣的事,你叫我這個做父親的該怎麼辦?”

    “我要回去上課,我也不會轉校。”我站起身來説,“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跟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你什麼態度!”他火了。

    “我告訴你,我不會接受那些加在我身上的罪名,如果你也不相信我,如果你跟那些可惡的人一模一樣,那麼好,你就等着替我收屍好了!”我撂下這句狠話,打開辦公室的門,斷然離開。

    我很冷靜地回到教室,在眾人各種各樣的目光裏冷靜地上了一天的課。我甚至超常發揮,回答出了數學老師問的一個超難的問題。米砂在歷史課上給我寫了一張條子,條子上只有四個字:清者自清。

    我知道我們都在熬。

    但我這個黑暗里長大的孩子,註定比不過米砂的堅強,我在那晚發病。肚子餓得像一座空城,我跟米砂謊稱要回家拿到東西,跑到學校外面的一家快餐店,要了無數的東西打包回學校。我急需用食物來解決內心的煩惱和焦燥。我拎着那兩大塑料袋的東西,尋找可以安全消化掉它們的地方,我想起上次遇到蔣藍和米礫的那個小山丘,現在那裏很冷了,應該不會有人去。我幾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那裏,扯開袋子,掏出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嘴裏塞。

    我一面狂吃,一面想着自己不知道該怎麼才是好,一面掉着眼淚。我半跪在那裏,扛着凍,吃光了所有的東西,當地上只有兩個空空的破爛的塑料袋的時候,我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宿舍。

    米砂不在。興許是又去排練了。

    我倒在牀上,用枕頭壓住自己的臉,強迫自己睡去。

    但我當然沒有睡着。八點多鐘的時候,我的胃痛像火山一樣的爆發,我吐得翻天覆地,再也沒有東西吐的時候,嘴裏出來的是血。

    伍優和李妍推門進來,我聽到她們發出的尖叫聲,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又被送進了醫院。

    不過這一次,我爸不知道。醒來的時候,我看到米砂,我有些恍惚,以至於她的樣子看上去並不真切。我努力對着她笑了一下,問她:“什麼是宿命,米砂?”

    她想了想,答我:“宿命就是以為走了一大圈,可是原來還在原地。”

    “而且,原地站滿了人,他們都在嘲笑你愚蠢。”我迅速地接她的話,然後慢慢支撐着坐起來,抬頭看着自己的輸液瓶,順着那根透明的細管子,又緩緩看到我蒼白冰涼的手飛快地拔掉了我的輸液管。

    然後我捂住了米砂的嘴,不准她尖叫。我們都清楚地看見,我手背上的血,瞬時就像一管細小的噴泉,飛濺出來,落在潔白的被子上。

    我並無絲毫的害怕,我聽到自己用請求的語氣輕輕地對米砂説:“別説話,米砂。不要讓她們進來,求你。”

    説完,我舉起我那隻血淋淋的手,對她搖晃着,説:“不要救我,我已經沒救了。”然後我就再度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看到許琳,還有米砂和路理。

    許琳拍拍我的額頭説:“沒事了,醒醒。醫生説再觀察一下,你就可以回學校去上課。”

    我環顧四周。許琳知趣地説:“放心吧,沒告訴你爸爸。”

    我松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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