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她們看到我,我趕緊悄悄地退着下了樓。
那天,我從醫院回到花蕾劇場已經是夜裏九點多鐘。我以為那裏不會有什麼人,可我推開門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他。
他坐在舞台一角的一張椅子上,見我進去,放下稿件,起立轉身,説:“你過來。”
我走上舞台,跟着他走到幕布後面,他呼啦一下扯掉綠色絨布,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架漆黑的,漂亮的立式鋼琴!
鋼琴一塵不染,明顯被剛剛擦過。我有些驚喜地看着路理,他説:“是許琳老師幫的忙。不必感激我。”
我帶着一種説也説不清的情緒坐下去,摘掉手套,露出凍得僵硬的手指。
“彈一曲怎麼樣,暖暖手。”路理鼓動我。
我轉頭,故做幽默地問:“為什麼不是你幫我暖暖手呢?”
一説完,我就臉紅了。真是的,怎麼會這麼不小心,就講出了真話。
我緊張地按音,準備彈琴。可是第一個音就出錯。
“呵,”他走過來,跟我坐在同一張琴椅上,伸出修長的手指,説:“我就是比較喜歡彈琴暖手。”
説罷,他彈奏起來。彈的是《漁舟唱晚》,很有意境的中國民樂。
我坐在他的身邊,一顆心七上八下。我的天。與他並肩坐在一起,心好像呼啦一下飛了出去一般。
彈完以後,他回頭對我一笑:“好聽吧?”
“好聽。”我花痴地説。
“哈哈,我很少露技。”他仰頭一笑,彷彿很得意。可是他很快站起身,離開我的位置,説:“好了,輪到你了。雖然我相信憑你的實力根本不需要練,但是,作為交換,你還是要彈一首。你説對不對?”
我吸一口氣,閉上眼,彈出第一個音。有他在身邊,音符變成一個個可愛的小精靈,圍着我舞蹈,讓我差一點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又一次坐到我身邊。等到結束音響起,他説:“米砂,你真的是個才女。”
“是嗎?”我矯情地問。
“你説呢?”他狡猾地反問我。但很快又説:“要知道,我從不吹捧人。”
我們隔着很近的距離,我看着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想起米諾凡,想起小時候,因為我偷着彈琴被米諾凡一把抓起來,差一點扔到半空中。我的手臂被他抓得很疼,蹲在地上嚶嚶的哭。我的哭聲更加地激怒了米諾凡,他走近我,伸手在我臉上抓了一把,算是揩淚。然後,他打開黑洞洞的儲藏室大門,將那架小小的咖啡色鋼琴推了進去。轉過頭對我説了一句話:“鋼琴不能讓你成功。忘記它。”
我不再哭。而是選擇坐在儲藏室門口,一動也不動。米礫走過來問我:“你作業寫完了嗎?我要抄。”他吸着鼻涕蹲在我身邊,蹲了一會,又走了。
“米砂,起來!”米諾凡端着咖啡從我身邊經過,命令我。我沒有動,我們僵持了一會,他也走了。
“米砂,我要抄作業。”米礫煩躁地走來走去,又看看我的臉,説:“你別這樣了,這樣沒用。”
米諾凡從書房裏走出來,手上端着空的咖啡杯。他説:“你現在不理解,總有一天也會理解。要坐你就一直坐,爸爸現在同情你,就是在殺你。”
“你常常這樣走神嗎?”身邊的路理看着我,很好奇的問。
“噢,是。”我趕緊收回思緒,衝他傻笑。
“想什麼?”他問。
“你説呢?”我學他的口氣。
他笑。又是那無敵的要人命的笑容,我在那樣的笑裏慌了神,趕快沒話找話:“很抱歉,我今天誤了事。”
“她沒事吧?”路理問道
“還好吧。”我趕緊答,“就是病了,可能得住兩天院。”
“她的病到底怎麼回事?”
“莫醒醒,這名字很怪呢。”
“我今天真對不起大家。”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也沒事,都排到這份上了,再説你這麼聰明,要知道,兩天後的演出我可是很指望你的。”
“有多指望?”我低着頭,厚顏無恥地問。
“比你現在的體温還高的一顆火熱的跳動的心,正在深情期盼。”他舌頭一點不打結地完整表述。看來真的不得不佩服他的文藝部部長頭銜。
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湊到我耳邊悄悄地説:“跟我合作,很多人都很嫉妒你。”他的語氣鄭重,夠不要臉。
我也不要臉地繼續啞着嗓子:“尤其是蔣藍。”
“你跟她似乎有仇。”他的手指在鋼琴上輕聲敲擊,漫不經心的語氣。
他修長的手指仍在琴鍵上游走,從哆到西,從西再到哆。敲擊着我每一根體驗幸福的小小神經。
果然如路理所料,聖誕節那天的演出,相當的成功,我做為一號女主角,大大地壓過了蔣藍的風頭。在轟轟烈烈的掌聲裏,路理牽着我的手謝幕。他掌心傳來的温熱讓我的心像春天的花骨朵在微風裏顫動。
可惜的是,我親愛的醒醒還沒有出院,她沒有看到我的風光,分享到我的喜悦,對我而言,這是多麼多麼的遺憾!
新年一過,期末考試就臨近了。醒醒出了院,但因為身體虛弱,還需要在家住一陣子。
我們的學習變得非常緊張,就連晚間的自習課也被各科老師佔用。一直到考試的前一個週末,我才有空去醒醒家看她。
來開門的是他的父親,我很禮貌地向他問好,他很客氣地迎我進門,告訴我醒醒在閣樓上。我邁着小心的步子上了閣樓,樓梯有些窄,我輕輕推開閣樓的門,呼喚醒醒的名字。她從牀上驚喜地探起身來,我看到她的手裏握着一本英語參考書。
“嗨!”
“米砂!”她微笑着説,“我就猜到是你呢。”
“怎麼樣?”我坐到她牀邊,看着她蒼白的小臉,心疼地問:“你身體恢復了吧,可以回去參加期末考麼?”
“應該可以吧。”醒醒説,“明天到醫院複查一下,沒事就可以去上學了,其實我自己沒什麼,是我爸太緊張。”
正説着,醒醒的爸爸已經上來,替我倒了一杯熱茶,遞到我手裏。
我跟他説謝謝,他説:“應該我謝謝你才對,在學校裏,都是你照顧醒醒吧,我們家這個姑娘,就是自理能力太差,讓人操心。”
“沒有。”我趕緊糾正説,“我們是互相照顧!”
我一面説,一面看到醒醒將我送她的沙漏放在牀頭,看來,她和它很親密。
那些病痛,會被根治,永遠拋棄掉。
“你出去,別礙我們説話。”醒醒輕聲命令她爸爸。她爸爸噢一聲,很聽話地退了出去。我和米諾凡之間是不會這樣的,我從不敢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説話,哪怕是撒嬌也不可以。他是嚴厲的,一般不管我們,管我們的時候只需要告訴我們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從某個角度來説,我羨慕醒醒。
“你們的演出很成功啊。聽説你的歌把好多人都唱哭了,”醒醒説,“我還沒有祝賀你呢。”
“你怎麼知道的?”我奇怪地問。
她遲疑了一下,微笑着説:“猜的啊。”
真的假的,猜也能猜着。
“你還好嗎?”我問她。
“還好。”她説。
“米砂,這些天我想了很多。”
“説來聽聽?”
“我覺得活着太累了,我怕我活不過十八歲。”
我被她的話嚇住,上去就捂住她的嘴:“不許胡説八道!”
她的嘴不能説話了,就用那雙憂鬱的眼睛看着我。我放開她,輕聲説:“醒醒,求你。”
“恩?”
“醒醒,”我説,“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從我上小學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人知道呢。”
她睜大眼睛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