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再拿刀去跟卓瑪睡覺。
當我覺得身上沒有了煙花女人味道後,便去廟裏看喇嘛舅舅。他告訴我,不願永遠寄住在別人的廟子裏,已經做好出門雲遊的準備,只等選一個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處雲遊了。舅舅的頭髮都已經花白了,我問他什麼時候回家。聽了我的話,他的眼裏出現了悠遠縹緲的神情,説惡龍已經降服,現在,該他出去尋找靈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韓月分手的事告訴他,沒想到他卻先開口了,説:“韓月來看過我,説她也想離開這裏,回家鄉去。”舅舅嘆口氣説:“你們這些人,沒有懂得愛就去愛了。就只能是這個結果了。只能是這個結果。”舅舅是三天後一個雨後初晴的午後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長一段。路邊草叢和樹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臉的太陽下閃閃發光。舅舅和他的毛驢轉過山口時,天上出現了一道彩虹。這情景使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輕鬆了。從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個人把許久不唱的家鄉民歌都哼了一遍。
過了幾天,韓月來了電話,約我中午在車站見面。
我頂着熱辣辣的太陽去了。她正站在車站門口等我,身邊放着的,還是那隻大大的皮箱。她説想來想去,只有我能代表這麼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還要半個小時車才開,我要了兩杯咖啡。我説:“其實,你也可以不走。”“謝謝你。但我看你也該離開這裏。”她説,“我這輩子犯了不少錯誤,但還來得及乾點事情。你也該有一番自己的事業。”對此,我不想多説什麼,以我現在的心境,事業啊,愛情啊,聽起來都有些渺茫,或者説非常渺茫。在我們這個地方,好多東西都是一成不變的。連每天順着山谷吹來的風,方向與時間都不會有任何變化。這不,午後剛過一點,風就從西北邊的山口吹來了。作為這股定時風前驅的,總是幾股不大的旋風。旋風威武地在街上行進,把紙屑和塵土絞起來,四處揮灑。就在這塵土飛揚的時候,開車鈴聲響了。她掏出簽了字的離婚申請書,要我把離婚證辦了。我這才意識到她還是我合法的妻子,我還有權決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經上車了,面孔在髒污的車窗後面模模糊糊。午後定時而起的風捲起大片塵土,把遠去的車子遮住了。這是一個青山綠水間的小城,河裏的流水清澈見底,山坡上的樹木波浪般起伏,但城裏的街道上,卻像沙漠一樣飛揚着塵土。塵土遮住了視線,使我看不見遠去的長途汽車,看不見正在消逝的過去的生命。塵土飛進眼裏,我用眼淚把它們沖刷出來。
風又準時停了。
面前的咖啡撲滿了塵土,我把兩杯苦澀的被玷污的飲料留在那裏,走出了車站。
就在這會兒,我體會到一個像韓月那樣從大地方來的人,第一次走出這車站是個什麼樣的心情了。眼前,那麼大的風也沒有打掃乾淨的街道躺在強烈的陽光下,閃爍着一種晦暗金屬的明亮光芒,同時也一覽無餘地顯示出了這個小城的全部格局,讓人產生無處可去的感覺。
是這個雜亂無章的小城,讓人無法愛上我的家鄉。
舅舅走了,韓月走了,劉晉藏也走了,雖然他們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離開這裏,到個更有活力,到個街上沒有這麼骯髒的地方。當然,我也不能説走就走。要等到韓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辦了離婚證,給她寄去,還給她自由才走。我還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幾張照片作為紀念。我就帶着這些念頭直接去單位。科長在我名下畫了一個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個科室裏的人就再沒有什麼事可幹。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識到這是週末了,我卻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裏,無事可幹。我便把刀子們翻出來,看了一遍,並沒有感到收藏家的快樂。我又到河邊公園,從跟我睡過覺的卓瑪手裏把那把刀也贖回來了,我花了整整兩千塊錢。
晚上,我夢見了她,我曾經的韓月。她在夢裏對我説,過去的舊情人叫她再次心動,並不是因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圍男人都沒有的狂熱與活力。
為了這個,我也要再等上幾天,才去辦離婚手續,或許,她還會在夢裏告訴我點什麼。
劉晉藏還沒有來電話,而分手的時候,我們彼此確認將是終生的朋友時,他説了,賣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給我來電話。打開電視,正在説嚴打的深入開展。我突然覺得這鬥爭和劉晉藏會有所聯繫,並開始為他擔心了。
這時,一個陌生人找到我門上。
他説:“我終於找到父親了。”看我莫名其妙的樣子,他説:“我父親是鐵匠,我在你們村子裏找到了他!”天哪!想想這些日子發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歡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無聊日子上的沉悶!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裏,我才知道,鐵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鐵匠終於等到了他的兒子,但卻不能開口講話了。我告訴鐵匠,兒子跟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鐵匠笑了。他的肉體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靈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兒子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裏,就這樣慢慢睡着了。
我和他兒子來到屋外,風從深潭那邊吹過來,帶來了秋天最初的涼意。就在寬大的門廊上,我看到他兒子流下了熱淚。他説:“我來晚了。為什麼找了這麼久,才在這近在咫尺的地方找到他?”望着不遠處壁立的紅色懸崖,我指給他看那條沒有了腦袋的黑龍,給他講了那把寶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講着不久前曾經親歷的事情時,自己的感覺都是在轉述一個年代久遠的傳説。我聽着自己越來越沒有説服力的聲音在風中散開,以為他絕對不會相信。但他卻相信,説是在城裏就已經聽説這麼件事情了,只是沒有這麼詳細罷了。我還和他一起去看了鐵匠鋪。夏天的風雨,已經使這個小小的木頭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兒子也是國家幹部,再不會學習鐵匠手藝了。
他説:“沒想到,只趕上了給親生父親送終。”我説:“你不會怪我吧?”“我為什麼要怪你?”“要不是那把刀,你父親不會這樣。我喇嘛舅舅説的,寶刀不該在這時出世,鐵匠是遭到天譴了。”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説:“我希望父親多挨些時候,我要慢慢地才會真正地覺得他是我的親生父親。”也就是説,他現在還沒有感覺到自己和鐵匠血肉上的聯繫。也許正是為了這個,他整整一個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乾枯的手,坐在牀前。
早上,他對我説,老人的手還很有力,他説:“真是一雙鐵匠的手。”聽到這句話,鐵匠睜開眼睛,笑了。他的臉上,又浮起了血色。看來,他是掙脱了死神的魔掌,活過來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線中,我看到父子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鐵匠就扶着枴杖起來走路了。
回到城裏,我又到河邊茶館裏把那把刀賣給了卓瑪,這回,卻只賣了一千五百塊錢。我用這筆錢給鐵匠請了一個好醫生。13我的朋友劉晉藏終於來電話了。
這個人做事都有他獨特的風格。他先打個電話到單位上來,説是晚上再打電話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説的事情告訴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才打電話。
晚上,電話來了。結果是,他可能已經為寶刀找到真正的買主了。
我説:“還有假買主嗎?”“真的比假的多。”電話是從海邊一個城市打來的。我向來對大海心嚮往之,雖然沒有見過一滴海水,卻把電話裏的電流乾擾聲聽成海浪聲了。這個電話很打了些時候。劉晉藏去了那個城市後,把寶刀弄到了一個拍賣會上,當時就有人出了二十萬的高價。但他的標價還要翻一倍,當然就沒有成交。但這等於就把他有一把藏式寶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發佈出去了。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別買主的真假。每遇到一個買主,他就提一次價,現在,已經提到一百萬了。他在電話裏説這筆錢到手,就再不願意活得飄飄蕩蕩了,要辦一個公司。我問他辦什麼公司。他説:“還沒有想好,但你讓我想想。”好一個劉晉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鐘,就説,“就搞一個公司,專門弄我們家鄉山上的藥材啦,野菜啦什麼的,我們一起幹,一百萬的資產,有一半是你的。”我説:“韓月已經離開我,離開這個地方了。”他沉默了一下,又嚯嚯地笑起來,説:“放心,等我們的公司搞起來,她會回來的。”我説:“那也是回來找你。”他又嚯嚯地笑了,喊道:“我們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來,然後,再來看誰能得到她吧?!”他説,“當然,要是我沒有叫那些假買主幹掉的話。”説完,就放下了電話。
我又想起韓月在夢裏對我説過劉晉藏為什麼令女人心動的話了。
之後,我就再沒有得到劉晉藏的任何消息。
滿山的樹葉變得一片金黃,在風中飛舞,韓月也沒有來信告訴我她落腳在什麼地方。
喇嘛舅舅作為一個雲遊僧人就更不會有消息了。
我回去看過鐵匠兩三次,他偏癱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最後一次,我是跟他兒子一同去的。鐵匠看着兒子的眼神流露出無比的幸福,他兒子也告訴我,他跟父親真正有血肉相連的感覺了。這天晚上,我就住在鐵匠家裏。早上,鐵匠突然説話了。我睡得很沉,他搖醒了我。
問:“刀子還在你手上嗎?”“天哪,”我説,“你説話了!找到了兒子,你又説話了。”鐵匠説:“我不能説話,是受造了寶刀的過,我一説話,它就要傷害拿刀的人了。”我告訴他:“我的朋友已經帶着這把刀遠走高飛了。”他説:“沒有人能比命運跑得更遠。”離開鐵匠,我馬上就出發往那個城市去找劉晉藏了。我希望他已經把刀出手了,這樣,他才不會為刀所傷。我想,他這半輩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體,也沒有得到什麼。我帶上了所有儲蓄,也帶上了他留下來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會再回來了。走之前,我辦好了離婚證,我把韓月的一份壓在還放着她化妝品的梳妝枱上,把鑰匙交到她單位領導的手裏,特別説明屋裏的東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銀行裏的存款。這是我們倆最後一筆共同的積蓄了。説好是為孩子準備的教育基金。但我們沒有孩子,現在又已分手了。
離開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裏冰涼的細雨。這跟送別舅舅時不一樣,這樣的陰雨天,沒有人會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兩天汽車,到了省城,又是兩天火車,我到了劉晉藏打電話的那個城市。我在每一個賓館住一個晚上,為的是在旅客登記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在其中的三個賓館,我查到過他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達之前就離開了。其中,有兩個賓館他都沒有結賬。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説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為是替他付賬的人來了。我只好亮亮隨身的刀子,聲稱自己也是來追債務的,才得以脱身。
現金馬上就要用完了。還沒有劉晉藏的一點消息。
我在賓館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跟一個香港人談好了價錢,卻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裏,他們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們便有權沒收我的刀子。
我説:“這是藏刀,我是藏族。”他們看了我的身份證,又拿出一個文件,上面説,少數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帶本民族的刀具,關於劉晉藏和寶刀,他們説,這樣的事情真真假假,在這個城市裏數都數不過來。他們叫我看了幾張無名屍首的照片,每一張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沒有明白無誤地認出朋友的臉。
當一個少數民族真好,不然他們不會當即就把我放了出來,只把刀子全部留下。警察打開一個帶鐵門的房間,撲面而來是一股鐵鏽味道,裏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刀子,可這些刀子,都非常像電視裏登上審判台那些為了金錢、為了女人而殺人的罪犯一樣,被某種病態的慾望匆匆造就,是鐵皮或者豬皮的簡陋刀鞘,囂張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緻的刀子也淪落在了它們中間,我聽見自己的心為之哭泣。
坐在賓館柔軟潔白的牀上,我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不通,又撥了一個,還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這是已經遠離的小城的五位數的號碼。我撥這個電話是在尋找自己。我沒有找到。
於是,我改撥了一個八位數的號碼,這才是眼下這個大城市的號碼,第一個,通了沒人接;第二個,忙音;第三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説:“你好,這裏是某某諮詢中心,請問先生有什麼商務上的事情,我可以幫忙。”“請幫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寶刀。”對方用很職業的口吻平淡地説:“對不起,先生該打心理諮詢熱線。”我打開比磚頭還厚的電話號碼簿,恍然看見密密麻麻的電話線路佈滿地下,像一張佈滿觸角的大網,但網上任何一隻觸角上都沒有了我的朋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