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瀰漫。
在黑暗中能聽到海潮撞擊在岸崖上的轟鳴,帶鹹味的細小水珠便隨着海潮這一陣陣的呼吸聲四處散落開來。
隨後,幾個人的低語聲和蹄鐵撞擊在石頭上的聲音悄悄出現,霧氣湧來湧去,終於有人影在灰色的霧氣縫隙中冒出。他們在月影下是一條相互牽連的黑色剪影,看不清臉面。偶爾穿破濃霧的月光會在他們的皮製胸甲和頭盔上打滑,他們腰上都懸掛着長刀,年輕些的那位揹着把短弩,背上的箭壺裏參差地露出些尾翎。領頭的那名高大些的傭兵腰裏則插着把手斧。剪影的末端是兩匹不安的騾子,其中一匹的背上有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走出一棵高大的樟子松的陰影時,他們聽到前面有一匹馬兒嘶鳴的聲音,於是停下腳步。
“誰在那兒?”領首的老傭兵握住自己的刀,喝問道。他的話中有一股猶豫不決的味道。要是認真看,會發現他的年齡實際上已經很大了,沒牙的嘴彷彿黑色的沼澤,把一切行經的歲月都吸入其中。真是令人奇怪,這樣的人還能夠提着刀子經歷這樣的長途跋涉。
一個騎馬者慢慢地從霧中走了出來。那匹馬看上去瘦弱不堪,走路的姿勢尤其古怪,彷彿瘸得厲害,馬鞍的背後還馱着一個巨大的盒子,看不出什麼材質。
那人手上橫着一根長長的棍棒,老傭兵看得清楚,那不是武器,而是根長笛。
“不用擔心我會吃了你們,”那人桀桀而笑,他的斗篷隨風招展,彷彿蝙蝠的翅膀,他拍了拍馬背上的盒子,“我只是帶一名老朋友到這兒來。”
到了此刻,即便缺乏經驗的那位年輕人也發現了這人其實是名瞎子,而他座下的馬眼眶裏翻動着灰白色的巨大眼球,居然也是一匹瞎馬。
他驚訝地吸了一口氣,想要問這一絕佳組合怎麼會在半夜裏溜到這危險萬狀的懸崖邊上來,但他們卻同時聽到了懸崖下面傳來一聲壓過了海浪的呻吟。一個黑黝黝的龐然大物,張開着可怕的風帆,突然壓榨開重重的霧氣,直撞在他們腳下那些突兀的礁石上,發出可怕的折斷爆裂聲。只一會兒工夫,這個龐大的黑影就消失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個巨大的漩渦。
岸上的人方才驚魂未定,就聽到懸崖下面傳來細碎的摩擦聲,彷彿銀匠鋪裏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一個羽人水手,正全身濕透地順着懸崖的亂石爬了上來。
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卻一直沒有停頓,他們終於聽清楚了,它從另一個方向傳過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頭轉過去,就連剛剛上岸的水手也沒有例外。他們看到一個矮小的身影,躑躅而行,正在快步地向他們這個方向而來。那小個子的背彎得很厲害,彷彿已快被重負壓垮。霧氣籠罩着他的全身,把他上下都染成了灰色,叮叮噹噹的細碎聲音,就不停地從他的背上搖曳出來。
隨着他越行越近,老傭兵只覺一股可怕的殺氣逼迫而來,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覺地抖動。他辛酸地嘆了口氣,想起了許多年前,千軍萬馬中飛騎奪旗的日子,但是最終他發覺對面來的只是一名與世無爭的河絡。他的手發抖,是因為刀劍與鑄造者之間的呼應,而與殺戮無關。
那瞎子這時候喊道:“到這兒來坐吧。夥計,應該休息了。把你背上的重負放下吧。”
老河洛放下背上的包裹,抽了抽鼻子,朝他們這邊看過來:“還有誰和你們在一起?”
“這邊有個瞎子,還有一位水手,他的船剛剛沉沒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從什麼地方來。”那名傭兵回答。
老傭兵也問:“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這兒的霧這麼大?”
“這不算霧,”瞎子回答説,“至少你還能看到我。這兒是四勿谷,只有每年的七月十五,月亮才會把這兒的濃霧驅散一時,今天正是那傳説中的美妙月夜——據説在平時,真正的濃霧起來的時候,你會連自己的鼻子都看不到。”
“這麼説,我們走錯路了。”老傭兵帶着點疑惑説,“我沒想過要來這裏,可似乎也忘記了自己要去何方。”
夜色越來越黑了,彷彿濃墨灌入眼睛。騾子上的人跳下來,他全身都裹在厚厚的斗篷裏,灰濛濛的毫不起眼,卻彷彿帶着王者的氣息。周圍的人禁不住都後退了一步。
“呵,”這個黑斗篷旅者説,“你們聽到了什麼,你們聞到了什麼,你們看到了什麼嗎?”
眾人全都搖了搖頭。
他説:“我也沒有。”
是啊,這不對。雖然霧氣很大,遮蔽了他們的視線,但總該有些其他的聲音、其他的氣味的。比如潮水永恆的拍打聲音;比如礁石的氣息;比如海水的星點反光。日常生活裏,人們從來不關注它們,甚至覺得它們讓人煩躁不安,但突然間這些東西全都消失了,他們又會驚惶不安,悵然若失。河絡的嗅覺天生靈敏,但他什麼也沒聞到;羽人的視力是最好的,但在四勿谷里,他還比不上一名瞎子。
“不用疑惑了,”瞎子説,“這裏就是四勿谷。”
四勿谷,正是勿聽、勿視、勿聞、勿行的意思,而他們來了,這個夜晚他們知道自己將在這裏看到或者聽到一些東西。
雖然這是那個奇妙的傳説中的月夜。據説被顛覆的王能在這兒看到大臣們心中翻動江海的貪婪和對權勢的渴望,被出賣的將領能在這兒看到手下兵丁心中漫無目的的妒忌和仇恨,被拋棄的情人能夠看到背叛者蠢蠢欲動的色心和肉慾。
霧氣依然濃厚如鐵。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既然來了,就在這等到天亮了再走吧。”老傭兵敲了敲火鐮,哧啦一聲,點起了火。
篝火點了起來,一股淡淡的青煙融入到霧裏去。
他們環繞火堆而坐,相互而視。突然間有種奇怪的熟悉感覺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老傭兵環顧左右,把這火邊的人挨個看了過去:風霜滿臉,空洞的眼睛望向遠方的瞎子;全身都沾染着海水氣味的羽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是在大海還是在陸地上;沉默如夜暗的黑斗篷旅者,他把自己的過去掩藏在一襲比沉默還要寬大的罩袍裏;那名年老的河絡,他走過了太多的路而把自己的渴望磨成了單薄的鞋底;那個奇怪地擺在地上的銅盒子刻滿精緻繁複的花紋,一聲不發但是卻彷彿在述説無窮無盡的故事;最後,還有那名揹着短弩的、對展現在前的無窮可能滿不在乎的年輕武士;而他自己,則是老得快要死去的一名冒險者。
這是個偉大的盛宴。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讓他們坐到了一起。黑暗如同一件巨大的不可捉摸的斗篷,呼啦啦地從他們身下靜悄悄地滑過。
瞎子終於開了口——他們等這一時刻彷彿已經很久了。
“這個夜晚會比我所能看到的東西還要渾噩,我們不如來聊點故事吧。”他此刻的表情突然變得極嚴肅,彷彿一個高高在上的法官,説的話變成了命令,而不是請求。
“讓我先説吧。”老傭兵請求道,他突然間發覺自己胸臆裏躍躍欲試,似乎有許多塊壘要傾吐出來。
“我已經老了,老得提不動自己手裏的劍了,”老傭兵嘆着氣説,“可就在幾年前,我還總覺得自己的生命還很漫長,漫長到可以不用為年輕時的決定後悔。
“我的生活並不輕鬆自在,它充滿了死亡、絕望、殺戮和鮮血,但它依然生機勃勃,在最艱難的困境前也充滿各種各樣可能的結局。我那時候太年輕了,為了這些可能性,甚至可以放棄長生不老的機會和永恆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