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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故事 向北向北向北

    所有的水手都説寧州東洄鯨灣的巨浪是最駭人的,但我那天發現,洄鯨巨浪和閔中山以西的白潮比起來,就彷彿是粥碗裏的波紋。白潮的浪頭是純白色的,高不見頂,鋪天蓋地,在船的面前像一堵巨牆一樣立起來,讓你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我上的那一條船是改裝過的木蘭船,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條船都要堅固結實,上面裝載的貨物也都很奇怪,我在船艙看到許多黃銅打製的圓形盾片,每片有盤子大小,上面對稱地打着毛筆粗的穿眼,有些銅片下方還有眉形的鏤空洞。在另一個船艙裏堆着一些長得嚇人的刀,鐵質很好,回火的工夫很到家,刀柄很長很扁,卻帶着奇怪的彎曲弧度,上有着菱形交錯的花紋和對稱的一排眼,它舉在手裏非常的不對頭,彷彿使用它的巨人要割自己的頭似的。此外還有些臉盤大的臂環、重如磐石的鐵槍頭,兩三個羽人小夥都搬不動,總之都是些我沒見過的貨物,可那邊的蠻族商人就收這個,據説他們還要騎着駱駝再往西邊走上半年,去那個傳説中鬼知道在哪兒的巨人集市。船上的水手談論這些的時候,都顯得非常清楚非常有經驗的樣子。他們確實是些最棒的水手,愛好吹牛但不屑那些道聽途説的妄言,勤快但決不做沒用的多餘動作,他們在顛簸的船上行走如飛,能在夜裏從搖晃的桅杆尖上輕鬆地跳到另一根桅杆上。就連我這樣在船上和碼頭上呆了半輩子的人,也不知道再到什麼地方去找齊一船如此經驗豐富的水手了。

    船長帶着這些水手,已經在這條航線上來回穿行過多次,他非常自信,但我們的船還是落入了大海佈下的咆哮陷阱。白潮突如其來,根本沒有預兆,我們的大船被海浪抓住推向不可知的西方,就像鴻毛被狂風捲着走一樣。

    有人説白潮是大風鳥的翅膀把海浪捲起造成的,這是它總出現得毫無規律和沒有預兆的緣由,我反正是不太相信,因為大涼風起來之前,我正在桅頂上負責瞭望,老實説我沒有在天空上看到一絲大鳥的影子。

    不管是不是真的,被白潮抓住後,再出色的船長和水手也無法拯救他們自己了。我們把桅杆砍倒,躲入船艙,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星辰。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厚厚的船板上,以驚人的速度推着船往前飛馳,足足十五天十五夜。我們躲在船艙裏,突然聽到了好像打雷一樣的巨響,甚至蓋過了風的聲音。一聽到那聲響,船艙裏頭縮着的人登時個個臉色煞白,都知道大限已到。

    有一些不死心的水手擠到甲板上使勁地看,他們果然在烏天黑地的雲層之上,看到了隱隱露出一角嶙峋的懸崖。那些雷一樣的響聲,就是巨浪拍擊在懸崖上的轟鳴啊。船被風推着往懸崖的方向撲去,一點抵抗的餘地都沒有,最終它就像一個核桃仁,被高高地舉了起來摔碎在陡直烏黑的玄武岩懸崖上。我被從船艙裏甩了出去,只感覺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墜落,在失去知覺前的最後記憶,就是耳朵邊無休無止的浪濤雷鳴。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在昏迷中又聽到了隱約的雷鳴聲,我迷迷糊糊地想,這麼説,我還躺在水底。

    有一根大木杵一樣的東西搗了搗我的胸,“喂。”一個沉重的聲音轟隆隆地從高處傳來。

    我睜開眼睛,嚇了一跳,刺目的陽光下,有個龐大得山一樣的武士,正在低頭用食指搗我,“喂。”他説道,聲音在胸腔裏帶來轟隆隆的巨大回聲。

    他俯低身子,我發現自己面對一雙血紅的銅盤大眼,不由得往後畏縮了一下,後來我發現整個視野裏都是紅色的,原來是額頭上流下來的血糊住了我的整張臉。潮水已經退下去了,太陽很大,天空中一絲風的痕跡都沒有。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大片犬牙交錯的礁石上,身上全是被尖利的珊瑚劃破的傷口,被太陽曬得發暈,幾次努力掙扎卻站不起來。

    他像個好奇的小動物那樣蹲在地上歪着頭看我,鼻息像陣風拂動着我的衣角頭髮。我猜想這傢伙站直起來的話,大概有十八尺高,就像一座小樓。他有一個光禿禿的頭頂,五官粗獷,彷彿從石頭上鑿出來的一樣,獸皮斜披在肩上,露出一條肌肉虯突的膀子以及深棕色的皮膚,露出來的皮膚上紋滿了我不認識的猛獸和花草的圖案。

    “嘿。”他又捅了我一下。

    我慌慌張張地向後退縮的樣子大概給了巨人很大的樂趣,他抱着膝蓋,身子往後一仰,放聲大笑了起來。我看到他那彎起的嘴角里露出的牙齒亮閃閃的,彷彿一排白色的岩石。他歪了一下頭,朝一邊説道:“也忽司也該,忽思駭。”我順着他的視線,發現四周高處的石頭上還站着好幾個和這傢伙不相上下的巨人,他們在光溜溜的岩石上前仰後合,發出轟隆隆的笑聲。我猜想他們是在嘲笑我。

    他們笑了很久,做鬼臉,捂肚子,捶地面,彷彿世界上沒有別事情可供他們去做了。後來又爬下來一名高大強壯的武士,稻草色的頭髮像海藻一樣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他懂得那麼一點草原人的話。

    “如果這個小人兒還活着,”他用輕蔑的口氣對我説,“別害怕。雷炎破發現了你,你就成為了他的客人,他得盡他的所能款待你。”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種款待是什麼意思。

    雷炎破解下腰帶上一個龐大的皮口袋,我聞到了烈酒的甘冽香氣。他把口袋舉到我的嘴邊,示意要給我倒酒,我剛要開口表示拒絕,那個魯莽的巨人已經解開口袋,瞄着我的腦袋兜頭潑了下來。酒泉撲打在我的臉上、眼睛和鼻孔裏,幾乎將我打翻在地,頭上和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刺疼。我在酒泉潑打下打着響鼻,恐懼地想道,我剛剛從海里逃生,卻要被這酒給淹死了。

    雷炎破終於認為他可以停止款待我了。我嘆着氣甩掉頭上的酒水,他則齜牙咧嘴地笑着,顯然對一切感到很滿意。他搖了搖他的酒袋,發現它沒少多少,於是興高采烈地把它掛回到腰帶上。我像從酒池裏撈出來的狗一樣,濕漉漉地在陽光下發着抖,不過烈酒還是給了我力量,我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看清楚了我們站在一片烏沉沉的懸崖的腳下。我指給他們看懸崖底下那艘大木船的殘骸,它已經只剩下幾根彎曲的肋龍骨和一些破碎的帆布了,此外還有許多卡在巖縫裏的木箱。

    我們正在看的時候,一陣浪衝了過來,把大船最後的殘骸給搶走了。他們又蹲在巨礁上大笑了起來。他們總是如此地瘋狂大笑,為了一些我覺得根本就不好笑的事情。

    一些木箱破了,露出了裏面的銅盤子。我現在已經知道這些銅盤子只是些裝飾品,因為我在他們的上臂看到了用粗大的皮繩繫着的同樣東西,皮繩被捆成好看的交叉模樣,在眉形的鏤空處還掛着些皮穗子。

    我建議他們把那些銅盤子拖上岸來,但他們第一次露出了嚴肅的表情,拒絕了我的好意,毫無疑問這些夸父拒絕接受別人的恩惠,那意味着他們得想辦法償還。如果這恩惠來自死人,那顯然就更麻煩了。

    以前我就知道瀚州以西的地界叫做殤州,那兒生活着一些身軀高大的巨人,他們被稱為夸父。有時候,在東陸的繁華城市裏,也能見到幾個夸父,泉明的港口裏就有那麼幾個高大的傢伙,挺拔的駿馬也只到他們的肚臍那麼高,他們在那些富人的酒樓裏做護院保鏢,這樣的酒樓通常在整個宛州都是數一數二的,而且也絕對沒有哪些流氓無賴敢去嘗試一下那些保鏢的威力。

    不過那些勇猛的保鏢卻怎麼也無法和我面前的這些巨人相提並論。雷炎破和他的夥伴們看起來更高更強壯,就是一座座移動的小山,大象撞在他們的胸膛上大概都會被撞得粉碎。我猜想這些生活在極西的巨人武士,帶着沒有受過污染的純正夸父血統,所以他們的身軀才會如此龐大。

    我和那個懂得蠻族語言的夸父交談起來,知道了他們是些在荒原上為了尋求榮譽四處遊蕩的武士。我向他詢問怎麼樣才能回到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去。

    “火雷原?那些低矮的騎馬者的老家嗎?你得向着太陽昇起的方向走,渡過大噶河,然後再走三天,渡過無定河,接下來是吐火羅河、哈拉圖河、石勒柯河、白鳥庫吉河,白鳥庫吉是條大河流,旱季的時候徑流100裏內都是沼澤,你得在冬天沼澤變成凍土的時候才能穿越它;然後是失兒河、始畢河、萬泉河、赤河、孔雀河,穿越孔雀河後你就到達了寒風夸父的地界,你可以折向東南走,再穿過阿乍河、巴粘罕河、鐵線河、虎踏河,然後才是那些小人兒的國度。”

    我被那些河的名字搞糊塗了,也許這些巨人們都是以河流來計算行程的,“這麼説很遠?”

    “非常遠。”渾蠻力,那名會蠻語的夸父高興地喊着説,往自己的喉嚨裏灌了一大口酒,“實際上,我不知道有誰走過這條路。他們都死在半道上了。”他裝酒用的牛皮袋和雷炎破的相似,都大得嚇人。後來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隨身帶着大牛皮袋裝酒,沒有酒他們就會沮喪鬱悶,幹什麼事情也提不起興致來。

    另一個巨人開始和我説話,他看上去比其他巨人表現得更沉穩一些,他的觀察也比其他人更細緻些。他的頭髮鬍子是純黑色的,眼睛的瞳孔卻是純白的。他問:“你到那裏去幹嗎?雖然你也是個小人兒,但看上去不是那些低矮的騎馬者。”

    “我在找一個人,”我説,比劃出她的模樣,“……這麼高的一個女孩子。她很活潑很可愛,笑聲像鷺鷥的叫聲,她用的是刀子和短弩,她很笨,走路的時候會自己絆倒……”

    他們又開始轟隆隆地笑,“我們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愁眉苦臉的,”渾蠻力告訴我,“你一定是生病了。不過沒關係,這種病會過去的。”

    他們確實害怕為女人生病,因為生病會讓他們軟弱無力,但總體而言,他們對生病的人還是寬容以待的,在我堅持要找到這個女孩時。他們互相看着點了點頭,露出理解的表情。渾蠻力不再嘲笑我,説:“沒錯,你應該和我們一起走,這種事情只有度母可以解決,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們也要去見她,但在這之前,我們得先去巨人集市上逛逛。”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搞明白,度母就是夸父中羽人的祭司或者蠻人的合薩之類的角色,她們觀測星辰,預卜將來,但是都離羣索居。他們所要拜訪的綠獅度母屬於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她的祭壇位於一處極隱秘的地方,通常只有經歷過重重考驗的夸父才能找得到她的住處。

    我暗自揣度,我並不相信他們的宗教和祭司,但尋找愛人耗費了我10年的光陰,任何一個可能我也不願意放過,即使他們信仰的這位女祭司只能給我一些虛無縹緲的傳言和痴語,那麼也不過多花上幾個月的時間。

    “我去,”我説,“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吧?”

    “這不是問題,”渾蠻力説,我的決定下得這麼快似乎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如果跟得上我們的腳步,你就來吧。”他們開始集體轉過身去,爬上那個在我看來是不可逾越的陡壁,不過實際上他們是開了個玩笑,看到我沮喪的樣子他們彷彿就特別開心。

    雷炎破跳了回來,一把捏起了我放在他的肩頭上,“牙思忽咳力也拔拉哈。”他嘟囔着説,山羊般飛快地爬上了高聳的懸崖。渾蠻力説他説的是“你不比一根羽毛更重”,而我看到自己面前展開了一片蠻荒的原野。

    雖然時值盛夏,陽光刺目,但天氣實際上很冷,地上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都是積雪,墨綠色的矮柳叢間雜着高高低低的石南、青綠色的苔蘚和地衣。嚴寒籠罩這片曠野,滿目看去,荒灘上遍佈着黑色的礫石,就像燒過的瓦礫堆,走近了才發現那些小卵石原來都大如房屋巨象。在巨石縫隙裏,有一股股的蒸汽噴出地面,它們形成經久不散的雲霧,緊貼着地面飄浮。夸父們大步向前跨越,雷炎破的肩肌在我的身下有節奏地繃緊放鬆,他的嘴裏冒出團團白氣,隨即被風吹散。

    我們行進的路側有時候會突然噴出一大股沸騰的熱泉水,然後又嘶嘶叫着低落了下去。他們對這些奇景早已見慣不驚。渾蠻力告訴我有一整片湖裏的水都是沸騰的。我突然明白了過來,這兒是傳説中的冰炎地海啊。如此説來,我沮喪地想,我們的船被颶風吹到了殤州的最西邊了。

    巨人集市在內陸很遠的地方,而且一路上都很難走,這是那些蠻族商人走海路的原因,但在荒涼的曠野上艱苦行軍對高大的夸父來説彷彿根本不是問題。他們樂於跋涉,而且一路上用難以理解的語言大聲交談,開着玩笑,然後照例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大笑。他們的笑非常誇張,有時候甚至笑得不能自持,高興得從路上摔倒在溝裏,引起一陣騷動。

    就連揹着我的雷炎破也絲毫不顧及他有乘客這一事實,毫不收斂,有好多次他笑得看不清路,被石頭絆倒在地,滾出去好幾步遠。我只好時不時地看準時機從他背上一躍而下,免得被這個瘋漢子壓傷。

    除此之外,這些高大的夸父確實非常適宜行軍。不用奔跑,他們一步跨出去就有我們的四五步大,而且他們體力充沛,身上掛滿了盾牌、刀、劍、戰斧,諸如此類的東西。後來我知道在他們中間,沒有人不佩帶武器,就連那些女人和老人也不例外。晚上他們也不解下盔甲和武器,他們是全副武裝睡覺的。

    “除非一個人突然長胖到套不下自己的盔甲,他才會解下護胸或者肩甲,去找鐵匠換一副。”渾蠻力這樣跟我説。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他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過在我看來,他們對頭盔彷彿極不看重,雖然它就掛在他們的腰帶上,在奔跑中和那些錘子斧頭什麼的碰得叮噹亂響,我卻沒看到他們有一個人戴上那些裝飾着沉重犄角和長長額鐵的東西。

    我不習慣在他們的肩膀上顛簸,雖然浪濤裏的桅杆搖晃得更厲害。離開了大海,我好像有點無所適從。此刻離它越來越遠,讓我難以抑制地感到一陣哀傷。對此這些快樂的夸父們根本無法理解。

    他們一共是六名夸父,全是屬於一個部族的年輕武士。

    渾蠻力是個精力無比充沛的年輕人,他能在任何事情中找到樂趣。灌木叢中竄出來一隻疣豬的時候,他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疣豬的尾巴拖得筆直,叫得驚天動地,來回地拐着跑。其他的人收住腳步,也不上去幫忙,只是在邊上笑得發狂。胖疣豬吐着白沫,突然拐了一個急彎,眼看就要溜掉,渾蠻力從腰後抽出一柄沉重的雙刃斧旋轉着扔了出去。

    哈狼犀,那個有着純黑頭髮鬍子的巨人——我從一些微妙的動作和手勢裏看出來那是他們的首領——微笑着説:“晚上有吃的了。”他有一雙仁慈和寬厚的眼睛,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和他對視的時候,小腿肚都會輕輕地哆嗦起來。

    雷炎破像是他們的副頭領,不過這個位置有時候又像是屬於一個叫做渾狐牙的夸父,渾狐牙看上去更年輕也更敏捷一些,經常説一些俏皮話讓周圍的人開懷大笑,渾破怒還幾乎是個孩子,而雷拔丁則是他們之中最高大強壯的一位。

    哈狼犀確實是他們的首領,因為那天晚上宿營,我們在一塊巨石下坐下來烤肉的時候,他們把最好的後腿肉遞給了他,除此之外,他們吃的和穿的東西看上去根本沒有區別,這點讓我尤其驚訝。白天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掛在右肩膀上的一個金屬裝飾物非常顯眼,那是一顆蜷曲的葒草嫩葉圖案圍繞着的張口噬咬的虎牙豹頭,外圈用粗大的牛角或者象牙裝飾,大概是他們部落的徽記。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發現他們的豹頭紋飾是用不同的金屬打製成的,比如哈狼犀的是紅金,而雷炎破用的是亮閃閃的白銀,渾蠻力和其他的巨人的裝飾則是一種説不清什麼材質的青色金屬。這是我發現的僅有的區別。

    假使由此可分出他們是屬於不同地位和等級的武士,那他們此刻卻都平起平坐地圍繞着篝火坐着,輕鬆地交談,互相把骨頭扔來扔去。在我們羽人當中,有人不分高下地開玩笑,就會被拖出去上黥刑,但在這些野蠻的巨人間似乎百無禁忌,渾蠻力也可以開哈狼犀的玩笑。

    我和他們説,在我們那兒一切要複雜得多。羽人對階層的劃分複雜,身份地位是由世襲的方式固定的。每個人的衣着、食物、使用器皿、居住的屋舍、行為舉止都有嚴格規定和限制。

    “奇怪的小人兒。”他們這樣説,“搞得那麼複雜,你們自己不會糊塗嗎?”

    雖然一整天我都沒有跑過路,但也不亞於在顛簸的馬背上待著。疲憊逐漸湧上我的額頭,而火的温暖讓我昏昏欲睡,就在我的頭慢慢地垂到胸膛上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猛烈的呼嘯聲,我往邊上一滾,幾乎滾進了火堆,啃光的野豬頭骨砸在我剛才坐着的地方發出轟然巨響,裂成了四塊。

    看着我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們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彷彿根本沒看出我要是沒躲過那一擊就會被砸死,“要時刻保持警惕。”渾蠻力對我説,“你要知道什麼時候能徹底放鬆什麼時候不行。”他拍了拍劍柄,向我示意周圍這片荒原上充滿威脅。

    晚宴上的胡鬧終於結束了,夸父們鋪開幾張臭烘烘的毛皮,往上面一倒就開始鼾聲大作。我躺在雷炎破給的一張皮子上,卻開始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了。我一直想象着渾蠻力剛才指給我看的荒野上的恐懼是什麼。這幫該死的瘋武士,他們剛才還不允許我打盹,此刻卻又全都沒心沒肺地呼呼大睡,而沒有留人值夜。

    夜深的時候,曠野中突然傳來一兩聲可怕的吼叫,一些奇怪的沙沙聲飛快地從我們棲身的岩石邊竄過,我躺在皮子上坐卧不寧,一聲吼叫彷彿近在咫尺,然後是一陣撲騰和打鬥的嘈雜聲,間雜着小動物的哀鳴。

    我躡手躡腳地從皮子上爬起來,卻發現斜靠在巨石上的一位巨人立刻停止了鼾聲,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我,他伸出一根指頭警告性地點了點我,隨後又倒頭睡去。

    好吧,我滿腹疑慮地躺回地上,用皮子裹緊自己的頭,努力想要在黑暗中不知道什麼大動物心滿意足的咕嚕聲中睡去。這幫子巨人的聽力靈敏到能聽見我爬起來的聲音,卻聽不見食肉巨獸的咆哮嗎。我懷疑自己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打了會兒盹,雷炎破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搖醒。他們把我撂到肩膀上又開始向北跋涉,對昨晚的聲響不讚一詞,彷彿根本就不知道一場屠殺就發生在我們近旁。

    我們日復一日地穿過荒野向北,碰上抓到點狐狸野豬,我們就吃肉,沒有打到獵物的時候,偶爾也吃一些漿果和草根,要是兩者都沒有,就餓着肚子過夜。我倒是有一手抓魚的好本領,可惜在這片荒野上沒有用武之地。不論晚餐是什麼,這班巨人都興高采烈地在篝火邊打打鬧鬧,空着肚子也不能減少他們的興致。只是他們喝酒的頻率越來越低,隨着那個大牛皮袋癟下去,他們的臉也一點一點地變長了。

    我們終於穿過了遍佈漂礫的地海,草地逐漸變得肥美,地面上的積雪也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薄薄的一層。我裹着獸皮坐在夸父的肩膀上,冷得簌簌發抖,夜晚更是難捱,風彷彿鐵爪般不停在撕裂我的皮膚,那些笨頭笨腦的巨人卻恍若不覺,他們光着膀子直接睡在雪地上,簡直跟野獸毫無區別。

    我們開始爬山,然後進入了森林。森林是陰暗而濃密的,那些樹都非常古老了,古銅色的樹幹一根根地刺向幽暗的天空,陽光只能偶爾撕開叢林的覆蓋撲到地面上,在厚厚的落葉上留下一小點一小點的光斑。他們在高大的樹幹下穿行時突然變得沉默了,倒不是由於害怕遇到什麼東西的襲擊,他們只是低着頭快走,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有時候因為凍得不行,我會要求下來自己走一會兒。眾所周知,在林地裏穿行我們羽人有天生的優勢,我們不會被過密的林木擋住,碰到難走的地方我們就索性從樹上跳過去。這樣我很快就走到了巨人們的前面,但也不會超過他們太遠。

    在一片極端葱鬱茂密的林地前,我突然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在茂密的樹林後面緩慢地移動,那個影子的高大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而它移動的方式看上去也似乎不是什麼活物。

    我停在一根樹杈上,等到渾蠻力過來的時候將那個東西指給他看。

    “噓——”渾蠻力説。我從來沒想過他們還能發出這麼低的聲音。他們低聲商議了一會兒,實際上只是通過眼神和手勢做出了決定,就開始向後退去。往後走的時候,渾蠻力沒有忘記把我夾在他的胳肢窩下。

    我們向後退了很大一段路,然後重新繞道前進。我不斷地問渾蠻力那是什麼東西,他始終語焉不詳,我從他模糊的描述中推測出他們認為那個影子是山神,或是某種近似神靈的東西。

    “不要打斷它們的美夢,它們在夢中會以某種姿態緩慢移動,它們腳步踏過的地方就會長出一棵棵的樹,新的森林會就此誕生。”渾蠻力説。

    “如果驚醒了它會怎麼樣呢?”羽人總是像鳥一樣好奇,而他們則不,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我提出問題而他們拙於應付。

    “不知道,”渾蠻力翻了翻眼睛説,“沒有人會去驚醒它。”

    “那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有誰告訴你們應該這麼做的嗎?他又是怎麼知道不能去驚醒它呢?總有個理由吧?”

    “為什麼要有理由?”渾蠻力飛快地回答道,“我們什麼都不去想。你們這些小人兒就是想得太多了才鬱鬱不樂。”

    我始終沒有看清楚那個他們所謂的山神是什麼模樣,這些高大的戰士,他們的神靈也要符合他們的比例,因而要有非同尋常的身高吧。

    我們在看不見星辰的森林裏走了整整七天,一路向北。我總覺得我們已經迷了路,將會這樣無休止地走下去。但這些夸父們卻信心十足,而且他們在爬上一條在我看來毫無變化的山脊時,一起露出了急不可待的喜悦樣子。

    我們穿過山頂,林木在瞬間就稀疏了。遠處有一片淡紅色的羣山,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在淡紅色的羣山腳下,有一小片白色的屋頂。一縷煙孤零零地飄起,捲入到淡淡的雲煙中。

    “看。那兒就是巨人集市。”渾蠻力咧着大嘴説。

    巨人集市是一個小得幾乎讓夸父們轉不過身來的市鎮,只有小小的兩條十字交叉路,延伸出來的模糊不清的路通向了東西南三個方向。在南北向的街道北端盡頭,是用大條石砌成的巨型方錐石台,一級級高聳的台階陡險地向上延伸,即便是夸父們爬起來也非常費力。那是他們祭祀山嶽的高台,到鎮上的夸父通常要為他們每一筆生意的成功而到這裏來感謝盤古大神。高台外的曠野堆積着許多巨大的白色墓碑。從這個鎮子的大小來看,它不應該有這麼巨大的墓地。

    巨人集市有窄小得讓巨人轉不過身的街道、粗獷的砂岩外廊,和深邃不見陽光的黑暗房間。每一座房屋的入口都有平整的大平台,入口門廊用柱子支撐,柱子切削得很粗糙,是一種近似圓形的多邊形。

    在這裏一年有350天是沒有雨的,星光永遠映照在那些白色的屋頂上。這個小小的集鎮,卻擁擠着和它的肚容不相稱的來客。

    經過了那麼長時間無人的曠野,突然看到這許多人,我還很有點不習慣呢。除了來自殤州各部的夸父,這裏的主角是那些穿着皮襖、戴着皮帽、腮幫子颳得鐵青的蠻族商人。商人們根本就不顧夸父的身體尺寸,在狹窄的街道上四處拉扯着彩色的篷布和擋雪篷,用成堆的貨品把道路堵得死死的。我看到他們的攤位上擺放着成堆的銅酒壺、毛毯、茶包、麻布和武器,尺寸都出奇的大。

    我在一個攤位上又看到了曾經在船艙裏發現的巨大彎柄刀。

    “這是幹嗎用的?”我問渾蠻力。

    “你很快就知道了。”

    “為什麼?”

    “你又問為什麼,”渾蠻力痛苦地看了看天空,我的那些問題一定擠滿了他的腦袋,“我們到集市上來,是因為接下來的路更難走,我們得給自己找幾匹坐騎。”

    我不明白這個答案和彎刀子有什麼關係,不過渾蠻力顯然覺得關於這個問題沒什麼可説的了,他們都認為許多事情應該按照時間規定的次序去了解,超越了秩序去預知什麼,不是聰明人應該做的。

    “像那個女人,你沒找到她是因為還沒有到時候。”他們嘲笑説。

    “我們還要走多長時間?”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渾蠻力回答説。

    話雖如此,他們卻一點都不着急,就在鎮上閒蕩。這些巨人的時間觀念和我們完全不同。他們把一天平均分成12份,白天六份,晚上六份。而現在正是白天短暫的時候,他們將要面對一個漫長的夜晚,所以他們甚至覺得時間長得無法消耗。

    街道上那些色彩鮮豔的篷布和貨攤給我帶來了一些模糊的回憶。我要求説:“你們辦事的時候,我能在這轉一轉嗎?”

    “這沒有問題,”雷炎破開心地把我從他的肩膀上取了下來,“你可以到鎮子東頭去找我們。”

    他們大步跨過商人的頭頂,從那些攤位上跳過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一家酒鋪裏了。對他們來説,現在最重要的事是灌滿他們的牛皮袋,而我則被席捲而來的絢麗色彩和喧囂叫賣聲給包圍了。我在攤位間閒逛,每聽到某個彷彿南方口音的聲音就渾身顫抖,多少年前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認識的。她喜歡這樣的集市。我這樣想着,黯然神傷。

    夸父們用獸皮和金子交換蠻人帶來的商品,他們也使用草原人通用的錢幣。身上幸好還留了一點工錢,我很快給自己搞到了兩條小的毛毯,還有一塊鬆軟暖和的豹子皮,這兩天可是把我給凍壞了。估計在曠野上還要遊蕩很長的時間,我決定給自己搞點武器,但集市上適合羽人使用的武器很少,我可不想扛着一把比自己還重的斧子去打野豬,後來我從一名來自沙淪堡的商人護衞那裏高價買了一把短弓,年輕的時候我用過弓箭,也許還可以揀回這一技藝。

    羽人水手大概是第一次出現在這個集鎮上。有許多夸父盯着我看,但他們是不好奇的種族,最多也就是看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的女人。這些女夸父們一點也不像那些男夸父們那麼粗笨,她們高大漂亮,身體富有彈性,在他們那個比例上來看,甚至也算得上纖細苗條;除了盔甲外她們穿得很少,身上多半披着花紋漂亮的雲豹皮或白虎皮,用一種犀牛皮搓成的繩子,以複雜的方式繫緊在頎長健碩的胳膊和腿上;她們的腰帶是用特別厚的犀牛皮製成的,上面總是系掛着三四把鋒利的短劍或刀子。很少看到她們使用斧頭或者釘頭錘一類粗笨的武器——雖然男性夸父對這些砍砸性武器似乎非常偏愛——掛在身上的刀劍和她們手撫武器時表露出來的自信姿態,足以説明她們是些毫不遜色的戰士。

    我在鎮子東頭找到夥伴們的時候,他們已經把自己灌得爛醉了。酒館是靠山挖出來的巨大巖洞,有40尺高,對着屋頂喊話能聽到回聲,這只是個小酒館而已——他們什麼都喜歡大。靠街道的外廊用紅色的砂岩圓柱支撐着長長的石樑,店堂內也是用同樣的石頭拼了幾張適合巨人使用的大方桌,還有用扭曲的粗樹根和石頭扶手做的寬大長凳。一尊比例失當的粗笨銅香爐裏冉冉冒着濃厚的檀香煙。這裏頭擠滿了來自各地的巨人,他們打呼嚕和叫酒時的喊聲簡直蓋過了最兇猛的浪濤聲。

    我的夥伴們佔了一張桌子,他們有的人姿勢放鬆地騎在石椅上,有的則四仰八叉地躺在桌子下。哈狼犀看到我給自己搞了張弓,我以為他會嘲笑我,但哈狼犀卻點了點頭説:“很好。”

    相處的時間越長,我發現他們之間的差別就越多。和其他的巨人比起來,哈狼犀身上有許多讓人害怕的東西。他比其他的巨人更嚴肅,更不動聲色。他的身上有着更接近威嚴的一種東西。

    “有時間你該多練習練習。”他説。

    我看到渾狐牙也給自己搞了一張弓,那張弓足有兩個我那麼高,配了兩隻粗陋的箭筒,裏面裝了三四十支用金冠鵬尾羽做箭翎的箭,箭桿粗如手指,菱形箭頭又厚又重,射出去足可以劈裂一匹馬。

    渾蠻力他們幾個還新買了幾把短劍——我不太習慣把它們叫做短劍——因為每一柄劍如果把劍尖插在地上的話,劍柄都已經靠近我的眉毛了。這些劍的劍刃很寬,上面有着漩渦形的條紋,劍柄端頭是一個實心的銅球。

    “來提提它看。”渾蠻力和我打趣説,他的身邊多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金黃的頭髮,明亮的眸子,在光潔的膝蓋邊倚着一面很大的黑色盾牌,看上去和他很親熱的樣子。

    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玩笑方式,於是跳到桌子上裝出一副竭盡全力的樣子抬它,果然我只能把劍柄一端抬離地面半尺,它哐啷一聲落回桌面的時候差點把我的腳趾頭砸爛。所有的人都鬨堂大笑,包括他身邊的那位女武士,我覺得她的目光裏頭好奇超過了嘲弄,她對渾蠻力説:“這就是你們那位勇敢的夥伴?他看上去不怎麼強壯。”我覺得她望着我的目光裏似乎有其他含義。切,這算什麼問題,我們羽人本來就不以強壯著稱嘛。

    “它太重了。”我呻吟着説。

    “不,它不重。”渾蠻力糾正我説,“你覺得它不是你能拿動的,所以你就覺得它重。”

    “你開玩笑。”我説。

    然後我們一起開懷暢飲。這些天來,為了抗寒,我每天都要喝一點他們皮袋裏的酒,已經喜歡上這玩意兒了。他們用葡萄和野蜂蜜釀酒,經過蒸餾縮水,非常非常的烈,喝到喉嚨裏就如同一團火般順着喉嚨直燒下去。在店裏他們用一種銅製的觚喝酒,一隻觚能裝兩升酒。我可以把整個頭埋進去喝。

    我很快覺得自己變得又高又大,即便是那些夸父也不在我的話下,屋子緊接着開始旋轉,而且變得又小又擠。我看了看四周,想起來什麼,於是開始數數:“1、2、3、4、5。”

    “怎麼啦?你嘟囔什麼呢?”渾蠻力開心地摟着他的姑娘説,“是不是又想問你那些愚蠢的問題。”

    “是的,呃,”我説,“雷炎破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估計在哪兒打架吧。”渾蠻力醉眼迷離地説。他的話音未落,轟隆一聲,櫃枱那邊有一個巨人被扔了出來,砸在一排一人多高裝酒的大木桶上。你可以想象一下那響動。

    周圍的人自動退開了幾步。

    “決鬥!決鬥!”這羣醉醺醺的人喊道,登時其他的事情都被拋到了腦後,喝醉的人支起胳膊,用手指頭撐開眼皮看着。戰鬥的熱血好像一下子衝到了這些巨人的頭顱裏。

    “決鬥!”他們喊道。

    那名摔倒的夸父慢條斯理地爬了起來,擦了擦鼻血,拔出了腰帶上的短劍。我看到了一個圓溜溜的光頭,原來那傢伙正是雷炎破。他的對手是一名強壯的黑皮膚巨人,比雷炎破還高出了一個頭,看上去要更年輕強壯,他傲慢地走入巨人們圍成的圈子裏,甩掉背上掛着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抽出了一把短劍。

    他們的決鬥不允許使用斧頭,通常情況下以短劍了結,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個對一個。在正式對打前,有人把兩面很小的黑鐵蒙面橡木底的盾牌塞到了他們的左手上,隨後兩名巨人就在屋子裏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兩個人都醉得夠嗆,腳步踉蹌,我覺得他們打着打着也許就會突然倒地呼呼睡去。

    他們的劍尖擺動的路線又短又小,動作幅度不大但非常有力,如果盾牌擋住了劍的攻擊路線,他們就索性加大力度狠狠地撞擊那面小盾牌。想象一下兩座小山撞擊在一起的樣子吧,整個店堂似乎都在顫動。每當他們有人被逼得重重地撞在店內的柱子上時,大團的沙土就從屋頂上掉落下來,我真害怕巖洞會坍塌下來。

    我的朋友們平心靜氣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在那兒性命相搏,沒一個人有上前去幫忙的意思。鮮血一點點地從搏鬥場裏飛出來,血濺到圍觀者臉上時他們也不把它擦去。

    雷炎破的力量不足對手,他那面盾牌在黑巨人的猛烈撞擊下已經出現了裂紋,黑巨人暴喝了一聲,揮劍又是一記重擊,狠狠地砸在盾上,把盾打得散了。雷炎破卻一低頭,從黑巨人的腋下鑽了過去,猛然反身發力,一劍跺在了黑巨人的大腿上。那傢伙狂叫了一聲,摔倒在一大堆桌椅瓶罐上。

    雷炎破氣喘吁吁地站在那兒,然後蹲下身去看看那倒黴傢伙的傷口。

    “不,你還死不了。”他説,然後站起來退開了。

    黑暗的店堂後面隨即冒出來幾個黑衣黑褲、蒙着頭臉的夥計,把那個倒黴的巨人拖了下去。

    後來渾蠻力告訴我,如果他們發現那小子的傷很嚴重,雷炎破就會把那傢伙的短劍塞回他手裏,然後一劍割開他的咽喉。

    “如果是雷炎破受了重傷呢?”

    “會由他的對手或者夥伴來下手。”渾蠻力冷靜地説。

    “夥伴?”我的嘴唇一定變白了,“這我可下不了手。”

    “你們是些古怪的可憐小人兒,”他憐憫地看着我説,“在戰鬥中死去總比在牀上死去好,那是我們的榮譽所在。”

    雷炎破的鼻子流着血,歪歪倒倒地走到櫃枱那兒,轟隆一聲倒入到一個黑色頭髮、光彩照人的美人兒懷裏,那是他的獎賞。

    後來我發現這種決鬥在夸父們來説如同家常便飯。那一天晚上我就目睹了四起決鬥,兩個人掛掉,兩人重傷。在我沒看到的角落,鬼知道還有多少起流血爭鬥呢。我想起了巨人集市外的那龐大墓地,難怪殤州的巨人會如此數量稀少。

    後來渾蠻力告訴我,殤州有一個時期只生活着冰川夸父,他們都屬於一個種族,個子比如今的任何一族夸父都更大更強壯,後來他們分散流落到殤州各地,才形成了現在的夸父九族。

    據説冰川夸父直接接受了盤古天神的力量,所以他們高大英俊,外表如太陽一樣閃閃發亮,面容如月亮一樣皎潔温潤;而他們的後裔雖然開拓了廣大的疆土,但由於遠離了神的祝福,開始慢慢地變異,變矮,變小,變了顏色,變成了現在的黑曜、雙斧、白狼、寒風、青犴等各個種族。

    哈狼犀他們屬於雙斧部落,平素遊蕩在冰炎地海邊緣,而和雷炎破打架的那個黑巨人則是黑曜族的,遠在殤州東北角的蠻古山脈下。

    光是幾次流血的打鬥顯然不足以讓這些巨人收斂一些,就在我以為這場吵鬧的宴會將貫徹始終時,突然間,所有的吵鬧和打鬥都平息了下來。所有的人掉頭注目門口,我看到門口慢吞吞地走進來一個黑影。看慣了這些高大的戰士,我幾乎要以為那是個小矮子了。事實上,那個新來者也有14尺高,他背對陽光站着,花白的頭髮在風中抖動。店裏頭鴉雀無聲。

    他已經是個很老的夸父了,臉上滿是皺紋,體格粗壯,面色陰沉,還斷了一條左胳膊,可這個乾癟的老頭拖着破爛不堪的鎧甲,叮噹作響地穿過店堂走向櫃枱的時候,彷彿帶過來一陣可怕的陰冷氣息。那些強壯的烈酒上了頭的武士們卻一個個恭敬地低下眉去,他們幾乎是在向他致敬了。我躲在桌子的陰影中,發現哈狼犀望向那位老者的目光裏顯然有另外的含義,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右手已經放在了劍柄上。不過他很能控制得住自己,眨了下眼睛,光芒消失了。

    老者行到櫃枱前,從背上甩下一個空的牛皮袋,説:“灌滿。”

    櫃枱邊上幾名醉鬼鬼鬼祟祟地從地上爬起身來,靜悄悄地溜開了。我還從來沒看到過夸父們這種如此明顯地表達害怕的舉動。

    老夸父取出錢袋,拈起一枚錢幣,放入到櫃枱上的草筐裏。這些簡單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覺得膽戰心驚。我注意到從他走進來開始,每一腳步,每一動作都非常的輕巧自在,沒有多花出一分力氣,也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動作,這種在日常動作中表現出來的精確讓人害怕。所有的旁觀者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他手裏拿着刀子或者劍,也絕對會如此輕鬆不費多餘力氣地把敵人的頭顱切下來。

    他轉頭往外走的時候,右肩膀上有一個非常耀眼的火焰升騰的圖紋在我眼睛裏閃了一下。出門前,他的眼睛掃過店堂,那裏頭沒有鋒芒,但店堂裏沒有人出聲,我相信所有的巨人都感覺到了這股壓力,因為老夸父消失的時候,我聽到了巨大的風聲,那是巨人們在鬆氣呢。

    渾蠻力把腳架回桌子上,舒舒服服地又灌下一口酒,他含含糊糊地説:“獸魂戰士,最強大的武士。據説整個殤州大陸只有不超過十二個這樣的人。值得尊敬。”

    “什麼樣的人才能成為獸魂戰士呢?”我問。

    “他需要天生的資質和漫長的修煉,”渾蠻力意味深長地斜瞥着我,“那不是看武士的戰鬥技巧或者力量,需要看他是否能進入到一個狀態,大部分的夸父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達到這個境界。”

    “什麼境界?”我自然而然地問道——我得承認,有時候問問題會演變成一種習慣,我會抓住任何可以問的話題發問,問到渾蠻力答不出來為止。

    渾蠻力對此的反應是相當激烈的,他突然抽出自己的短劍,閃電般地一揮而下,我覺得劍鋒帶着風聲滑過我的鼻尖。我眼前的銅觚被幹淨利落地一切兩半,那柄劍深深地跺入了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盞叮噹亂響。

    渾蠻力放開劍柄,遲鈍地朝我眨了眨眼。我覺得他徹底醉了。我把眼皮上的酒水甩掉,想着是把渾蠻力面前的酒偷過來呢還是再去要一份。

    他説:“你看,你會注意到我拔劍之前有個明顯的意圖。這是因為我先想着拔劍再去這樣做。所以你要是認真防備的話,就會躲過我這一劍……”

    在我看來,他純粹是在瞎扯。這傢伙突如其來的瘋狂一劍,我覺得自己再怎麼小心也沒用。

    “因為這一微小的停頓,如果是哈狼犀,他不但可以架開我這一劍,還可以順勢反攻過來,”渾蠻力繼續説,“如果是那個老傢伙,他不會讓我有拔劍的機會——獸魂們已經做到了任何行動都不需要思考。在他們的意識和行動之間,連一片紙都難插進去,這種境界就叫做獸魂,你們也翻譯成‘無我’。”

    “聽起來跟真的似的——你是不是説他們在拔劍砍人的時候,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麼?你有一天也會這樣嗎?”我這麼問着,悄悄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這塊料,”渾蠻力用力打了個哈欠,幾乎把我吹落桌下,“你也不是。喂,你老想這麼多幹嗎,要不要給你找位姑娘?”

    我看了看他身上靠着的那位漂亮女孩,她的修長大腿比我的腰還粗。

    “謝了。”我説,“再來一杯?”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一夜的胡鬧讓我覺得非常難受。我頭疼如刀割,肚子像被人打了幾拳,嗓子也疼,渾身不得勁。他們也是如此,渾狐牙眼睛發紅,頭重腳輕;渾蠻力從後面的房間裏爬了出來,使勁搖晃着巨大的腦袋,迷迷瞪瞪地東張西望,彷彿不知身在何處;雷炎破則不知道把漂亮的女伴弄到哪裏去了,撅着屁股獨自躺在一大堆破碎的酒桶碎片裏呼呼大睡。

    哈狼犀連踢帶打,將夥伴們從桌子底下一個個地轟了起來,“好了好了,我們要出發了。”他喊道。

    我有一種感覺,他們其實不願意離開這個酒店、這座市鎮,不願意到外面的曠野裏去。哈狼犀讓他們出發的時候,他們彷彿有點不太情願,但還是堅決地出發了。

    在朝陽照射的街道上,渾蠻力把他身上的青腫展示給我看:“看,我和那娘們狠狠地幹了一架。”

    “誰贏了?”

    “哈哈。”渾蠻力放聲大笑,把我一把抓到他的肩膀上,“我帶你去看彎刀。”

    牲畜市場在市集的西邊。還沒到跟前,我就已經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牛屎味。他們想要購買的坐騎是六角犛牛。

    我第一次看到這些畜生的時候,嚇得渾身直哆嗦。它們粗看上去不像牛而更像熊,而個頭大如巨象,強健的肌肉在黑色的毛皮下湧動着,好像就要爆發的火山。那些犛牛眼睛血紅,像猛獸一樣盯着人猛看,頭頂上的六柄角以動人心魄的弧度高高翹起。它們身上的騷味,簡直令人無法忍受。它們大聲噴着鼻息,扭着脖子,用大角把一抱粗的雪松欄木頂得咯啦咯啦地響,它們張開嘴,長長的舌頭像一條厚厚的大紅錦舔着發黃的骯髒門齒。

    看到如此兇猛的騎獸,我簡直是六神無主,覺得要是沒有這些欄木攔着,它們一定會衝出來把我踩扁吃掉的。我問渾蠻力:“我也要騎這樣的東西嗎?我會被它們吃掉的。”

    渾蠻力把我的話翻譯給其他夸父聽,他們當成最好的笑話狂笑了一通。我對他們傻子一樣的笑已經絕望了。

    看守牛羣的夸父牧者跳進牛欄,抓住那些牛的角,將它們一頭接一頭地從畜欄裏揪出來,把牙口掰給我們看,“看,多好的牛,牙口嫩,角根白。光是這樣的一副角就值一頭牛的錢呀。”

    我看到它們的角時,才突然明白過來,那些長長的彎柄長刀,不是給人使用的,而是這些犛牛的武器。他們將會把長刀固定在犛牛的角上。我瘋狂地想道,被角頂上一下,就得在身上開上6道口子,這可絕對划不來。

    我對渾蠻力説:“或許我可以去搞匹馬,再不然讓我繼續騎在你們誰的肩上……”

    渾蠻力跑到一邊去和哈狼犀交談了幾句,然後掉頭跟我説道:“哈狼犀説你必須騎犛牛跟我們走。”他的語氣裏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馬跟不上我們。這些犛牛不但跑得快,在必要的時候還是你的幫手。它們性格暴烈,什麼都不害怕,難以殺死,不怕水,不怕嚴寒,是最好的坐騎。它越兇猛,就越能給你幫助——戰鬥的時候,沒有別人可以照顧你。就這麼定了。”

    我萬分沮喪,面色蒼白地看着牧者們將牛拖出來,烙上虎牙豹頭的烙印,然後在它們的角上捆紮那些彎刀。在那些兇惡的犛牛猛烈地甩頭的時候,我分明聽到了颼颼的風聲,六把長刀彷彿給粗惡的牛頭戴上了一個明晃晃的刀冠。

    我希圖他們能作出讓步,但他們以夸父的方式作出了回答。雷炎破一把拎住我的脖子,把我甩上了一匹犛牛的木頭背架上。

    “沒有人能幫助你,”他們吼道,“拉緊繮繩,抓緊。”

    我在心裏頭破口大罵,對夸父的憤怒在那一瞬間裏超過了對犛牛的恐懼,不過我已經沒有機會對雷炎破錶達我的憤怒了。我座下的那頭犛牛瘋狂地蹶着蹄子,吐着白沫,狂暴地飈了出去。

    我忘掉了任何其他的意識,只能拼命地拉緊皮繮繩,透過木頭座架前那亂蓬蓬飛舞的黑毛觀察前面抖動的路。牛背上顛簸得厲害,我的屁股總是落不到背架上,要不是拉住木架前軾,我一定會像風箏一樣飛到半空中。

    我聽到了夸父們在後面傳來的轟轟笑聲。

    “走吧。”哈狼犀吼道。

    他們一起跨上牛背,在後面緊追上來,把我的牛夾在中間並肩齊驅。那些巨人們歡呼大叫,七頭六角犛牛一起在鋪滿了薄雪的道路向着西方跑去,交錯的蹄子捲起大團的雪霧,把巨人集市淹沒在其中。

    我們向西跑了下去,伴隨着這些無所畏懼的戰士,我慢慢地將一顆心放下,開始捉摸駕馭六角犛牛的技巧。這些牛雖然瘋狂奔騰,卻對背上的騎者沒有什麼敵意,它們不像烈馬那樣老是試圖把人甩下來。

    在跑了兩個時辰以後,夸父們夾着我的牛,集體轉了一個大圈,轉而向北,朝着那座淡紅色的高山腳下奔去。

    “得空就摸摸它的下巴,它會喜歡的。”渾蠻力騎在我的一側,大聲對我喊。

    “我摸不着。”我苦惱地回喊,冷風呼的一聲灌滿了嘴巴。他們知道我的手短的。

    渾蠻力瘋笑了一陣,幸災樂禍地説:“那就拍它的頭頂,你必須和它説話,讓它瞭解你。否則等你下來,它會要你好看的。”

    讓我和一頭牛説話?我暗自想,我寧願和一棵樹、一塊木頭,或者一條船交談,那也不會顯得如此傻。最後我還是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摩挲牛頭頂的星狀白色長毛,“好牛,”我説,“好牛。”除了這個詞,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了。

    渾蠻力笑得幾乎從牛背上翻了下去,“它聽不見,”他給我出主意説,“你得爬到它的脖子上,對它的耳朵説。”

    我看了看犛牛粗短的脖子,以及蹄子下面急速飛掠而過的雪原丘陵。

    “得趕快,天到正午的時候,我們要下來歇息,然後翻越古顏喀拉山。你要是不想在那兒被切成塊的話,就得趕快。”渾蠻力説,拍了拍他那頭牛,那牛昂起頭來,像是等着看笑話似的斜睨了我一眼,然後甩蹄跑到前面去了。

    這會兒我已經慢慢摸索到了一些驅牛的技巧,發現這和在疾風中拉緊帆索也沒有太大的區別,而且我對這些接二連三逼迫我必須完成的事情感到無比憤怒。

    “媽的,別小瞧小人兒。”我帶着點瘋狂地在牛背上站起來,一鼓氣翻過了前軾,跳到牛脖子上,兩腿把它的頸夾得緊緊的,一隻手揪起滿是長毛的牛耳朵,衝着裏面喊道:“你他媽的是頭好牛。你聽見了嗎?狗孃養的,給我好好跑着,別讓我為了你丟人。”

    那頭牛以一聲怒吼作為回應,它放蹄奔到前面去了。起伏的雪原在我的腳下掠過,我就如同在一艘顛簸的快船上快速前行。

    向北。向北。向北。

    我們瘋狂飛馳,光禿禿的樹幹在我們兩側一掠而過。

    越向北方而走,海拔越高。空氣冰冷如鐵,雪深得埋住了犛牛的蹄子,犛牛的速度慢了下來。我發現騎在牛脖子上也很舒服,於是消滅了爬回牛背的念頭。駕馭坐騎不再是問題了,但另一個疑慮卻悄悄地浮現了出來:夸父們為什麼需要如此兇猛的坐騎來幫助自己呢。

    哈狼犀騎在我的身側,他一聲不吭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敲了敲我背上的弓:“你最好趁空多練習練習,看那隻兔子。”

    我在前面的一堆亂石上也看到了那隻溜達的灰兔子,在我們馳近的時候,它順着路沿顛顛簸簸地跳着。

    我拉開弓,回想着多年前老師教導的射箭訣竅,穩住左胳膊,右手急速拉弦至耳邊,覷準了就是一箭。可那一箭偏了有三四尺遠,兔子若無其事地繼續跳跳蹦蹦,跟着我們往前跑,直到我的第三箭擦中它的後腿,它方才大吃一驚,一瘸一拐地拖着箭跑了。

    “這很糟糕。”渾狐牙齜着牙説,他騎着犛牛奔在我的右側,突然一個翻身,已經從背上摘下了他的大弓,啪的一箭射了出去,我聽到了空氣劇烈的劈裂聲,那支箭呼嘯着從我的耳邊飛過,居然凌空將一棵樹射為兩截,樹冠稀里嘩啦地倒入雪堆中。

    渾狐牙朝我聳了聳肩膀,打着牛跑到前面去了。

    他們在每頭犛牛的背上裝了兩大皮袋的酒,不但自己喝,也用來飲那些牛。我們打尖的時候,渾蠻力逼我提一小袋酒去飲自己的牛。

    牛頭上的六把利刃鏡子般明亮,我膽怯地看着裏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猶猶豫豫地想繞到背後過去,渾蠻力喝道:“正對着它走過去。”

    犛牛已經聞到了酒味,不耐煩地噴着氣,踹着蹄子,但看上去倒還老實,在把毛茸茸的嘴唇湊到酒袋裏去的時候,它的眼睛翻起來望着我,依然通紅通紅的,好像燒紅的火炭,但看上去不是那麼可怕了。渾蠻力告訴我它們的視力很差,全靠聽力和嗅覺分辨敵我。如果從背後接近它,它只要稍一擺頭,就能把我切成漂亮的四個整塊。

    我們翻過了淡紅色的古顏喀拉羣山,眼前是一片舒緩開闊的荒原,四周的山嶺上散佈着亙古不化的冰川,犛牛奔跑起來輕鬆自在,但我發現夸父們越往北就越緊張。

    這表現在他們開始説越來越多的笑話,他們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多沒有必要的誇張動作。憑藉強大的武力和殘忍的性情,他們中的一名武士就可以對付其他大陸上的一整支軍隊。我不明白這些高大得如山嶽一樣的戰士,在擔憂着什麼。你要是問他們,他們是不會承認的。

    有一次休息,雷炎破踱到了我身邊,用蹩腳的蠻族語跟我説:“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他們交換了臂環,她將成為他的妻子。”

    “誰?”

    “渾蠻力唄。”雷炎破灌了口酒,哈哈笑着説,“你沒看出來他生病了嗎?”

    我只看出來雷炎破妒忌極了。他自己愚蠢到為一個娘們打了一架後又醉倒在地,我看不出來他有什麼責怪別人的理由。

    不過渾蠻力臂上繫着的那個銅盤子確實不見了,而是變成了一個精緻的金環纏繞的子午花圈。如果有人盯着它看的話,那個巨人會顯露出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不過他並不故意去掩飾它。

    我們翻過淡紅色的古顏咯拉山後,向北走了兩天,然後又是一條狹長陡峻的山,此後我們騎在犛牛背上渡過了三到四條冰河,天黑的時候,我們就找塊巨大擋風的岩石下來休息,照例是鬧哄哄的晚餐聚會和沒有警衞的露宿。不同的是如今我們可以擠在犛牛的厚毛下禦寒了。

    不知道為什麼,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漫長。到後來,太陽只是短短地在地平線上露個頭,隨即就沉入白茫茫的冰原之後。夸父們絕不願意在黑夜裏多走一步。

    我們再次翻過一座滿是裂縫和厚冰的高山,然後面對着真正的雪原,雪厚得能吞到高大的六角犛牛的胸前。我們不得不輪流騎在前面,為後面的隊伍踏出一條雪道。在這片艱難行進的雪原上,我們整整走了三天,直到看見了位處極北的天池山脈。

    這道山脈過去只存在於那些海客和遊商虛無縹緲的傳説和流言之中,關於這道山有許多不切實際的説法。比如有的人説它高入雲天,夸父的祭司在其上種植了巨大的扶桑樹,以爬上天空與星辰交流;還有人説此處氣候嚴寒,五官或者手指只要暴露在外一刻鐘時間,就會凍掉。

    還有些傳説中提到,天池山沒有根基,它們的腳下是一片龐大的永不凍結的海,它就在其上漂移。關於最後這一個説法,我是真真切切地在天池山的腳下看到了一些跡象。

    我看到的天池山若非被厚厚的冰覆蓋住了,就是本身即為冰山。最奇怪的就是,在這滴水成冰的地方,山腳下卻有一泓湛藍的沒有結冰湖面。冰湖寧靜得沒有一絲波紋,彷彿沿着山腳鑲嵌的一面曲折細長的平滑鏡子。湖面上有一些厚冰連接成的冰橋,鋪成了通往山麓的通道。冰很厚,即便是沉重的六角犛牛踏在其上也沒有問題。我看見兩側的湖水深不見底,如果彎下腰去掬一捧水,它會立即在你的掌心結成厚冰。

    “爬上這座山,就是原冰川了。”渾蠻力和我説。我張了張嘴,沒問出來“什麼叫原冰川”,這會兒我的嘴唇已經被凍成了紫色,只覺得呼吸困難,舉步維艱,那些大傢伙們倒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跨越冰湖之後,在正式爬山之前,夸父們點燃了一堆火。他們恭恭敬敬地在火前依次劃破手指,滴下了自己的血。我剛想嘲笑他們的這種簡陋的祭祀方式,雷炎破已經像抓小雞般一把把我按住,然後拖到火前,將我的手抻到火堆上,一刀劃開手指,讓血滴到熊熊的火焰裏。

    好吧。我愁眉苦臉地按緊手指上的傷口,告訴自己在這幫野蠻的巨人面前,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哈狼犀臉色凝重,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銅人兒投入火中,然後帶着巨人們跪伏在雪地裏——當然啦,我也雷炎破壓着跪下了,為此我們還有一段小小的爭執。

    “讓你參加我們的儀式,是我們已經把你當成了自己的一員。”

    “按我來看,這可不是好事,”我嘀咕着説,“喂,喂,別太用力好嗎,這兒的雪很深……喂……”

    對他們來説並不算深的雪對我而言就很成問題。雷炎破把我往下一摁之後,我就不剩什麼東西在雪面之上了。

    他們在那兒開始齊聲頌禱:

    無可思磨滅唯密主火

    無可智磨滅利微妙山

    無可勇磨滅觀視度母

    雪嶺勝賢頂盤古大冰川

    我七人善慧稱揚禱于山腳

    令我至你足下

    我沒有學過任何法術,對於感受星辰力量而言,我是一個相當遲鈍的人,但此刻他們密密地不斷重複的禱詞如陣陣松濤一樣壓過我的耳膜,我突然心裏一動,只覺得一些流螢颼颼地越過我的頭頂。我偷偷地抬眼觀看,看見他們都像泥雕木塑一樣呆立在當地,只有口唇微微顫動。火焰變得蒼白起來,越來越耀眼,但火苗搖擺不定,彷彿隨時都會滅掉,隨即篷的一聲炸開了一團火花。

    那個銅人滴溜溜地轉着,像被一個無形的手提着般,漂浮在火焰上方。它的腰帶上,顯示出一行奇怪的夸父文字。

    他們齊齊鬆了口氣,輕鬆地笑着,停下來開始喝酒。我看到他們個個臉色蒼白,彷彿耗了許多力氣似的。

    上山的路隱藏在那些巨冰的縫隙裏,非常陡峭,而且又滑不唧溜。我們成一字隊形向上攀爬。哈狼犀走在最前面。

    他咬緊嘴唇,腰背挺直,臉上帶着莊嚴和不可觸碰的神氣,我透過他握住繮繩、微微顫抖的手看出他其實很激動。

    其他的夸父依舊嘻嘻哈哈地嬉鬧,但都好像小心地避開哈狼犀的目光。

    在夸父的傳説中,天池山非常古老,幾乎和天地一樣古老。天池山的山體極端碎裂,厚厚的冰上全是一道道深不見底的裂縫,顯露出來的小路也是千頭萬緒,纏絲亂麻一般難辨。

    我看到哈狼犀那寬厚的左手裏託着那個帶底座的閃閃發亮的小銅人,每到一條岔道上,銅人就會吱吱嘎嘎地轉動它的細手臂,指向某一個方向。它彷彿熟知山裏頭每一條道路。夸父們催動犛牛,魚貫而前。道路若隱若現,突而轉入危險的冰溝谷,突而穿入隱藏在山腹內的巨大冰窟窿,突而被冰雪覆蓋得根本看不見,但那具小銅人始終指出了它。

    那個小銅人很小很精緻,握在高大如斯的夸父手裏,顯得非常怪異。它所擁有的這種精細的亙白系魔法勢必也不是普通的夸父能施出來的,難怪尋常人等無法找到度母的下落呢。我想。

    夜裏我們依舊露宿,就在一小塊被風吹走浮雪的平台上休憩。夸父們破天荒地沒有倒地就睡,自從跨上這種冰山以來,他們越來越顯示出一種小心謹慎,和我所瞭解的跨越冰炎地海的夸父迥異。哈狼犀排定了值班的人。渾破怒和雷拔丁睜着大眼,手扶戰斧的柄,經夜未眠。

    “去見度母很危險嗎?”我問渾蠻力。

    “你想什麼呢?”渾蠻力不快地説,“當然不。除非你迷了路。”

    他不太想搭理我,很快睡過去了。如果他這麼回答,我就不明白他們在警戒的是什麼危險了。

    值夜的人每天輪換,但是他們第二天白天並不休息,而是在犛牛背上精神十足地繼續前進,直到了當夜的營地才去睡覺。

    天空幾乎始終是黑的,即使白晝也能看見所有的星辰。太陽彷彿一枚白果,慢吞吞地在地平線上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深淵。

    哈狼犀最後和他們的武士們停在兩道冰峯中間低垂的埡口前站住了腳。這兒兩邊的陡峯高有萬仞,掛滿了倒垂下來的冰瀑。一道深藍色的光溜溜的冰壁直垂下來,將埡口堵個嚴實。冰壁又高又陡,就連最善攀爬的高冠葉猴看到這道冰壁也會啾啾哀鳴。

    我正對那道藍色的冰壁看去,覺得透明的冰壁中影影綽綽地有什麼東西,注目看時,不由得大叫了一聲,往後一跳。連那些夸父們趕過來看的時候,也都驚訝得呆住了。

    深藍色的冰裏凍着兩名天神般高大魁梧的武士。他們身披鐵甲,揮舞巨斧,那副挺胸凸肚的姿態如同虎豹般兇猛。

    透明的冰壁把一左一右兩名武士凝固的怒容反射得扭曲歪斜了,但依然看得出他們怒目圓睜、怒須如戟的模樣。

    他們的高大讓人極度震撼,就連哈狼犀他們也難以望其項背。我甚至在想這兩個凍在冰裏的鐵甲武士到底是上古的夸父,還是已經超出了夸父的範疇,進入了神的行列。

    他們一手揮舞大斧,另一手向前翻着掌。兩人的手勢各不相同,一個是將拇指中指連接成扣,另一個曲起無名、尾二指,似乎在表述什麼。在他們的掌心裏,都以紅筆描着奇怪的文字,和我曾經看見的哈狼犀那個小銅人的字很像。

    “就是這兒。”哈狼犀説,他帶着一種奇怪的口吻,那是種對流逝的無窮歲月的尊崇和哀悼。夸父們凝目矗立,他們看着冰壁裏的凍住的武士,口唇顫動,似乎有種跪下去頂禮膜拜的衝動。

    哈狼犀伸出一隻手貼在冰面上。他的臉色微微發白,卻是堅定而沉靜地一個一個念出了巨人掌心上刻着的字:

    “古裏那,堅來悉,汪波,將悲樣。”

    隨着他的話語,我們腳下的萬古堅冰彷彿抖動了起來。到處是淅淅瀝瀝的碎冰掉落的響動。一羣瞎眼的雪瓊鳥飛出它們藏身的雪窩,石頭一樣墜入腳下的深淵裏。我驚惶地四顧,知道有什麼不尋常的事要發生了。

    然後,哈狼犀掏出銅人,緩緩念出了銅人腰帶上的另一行字:

    “竹簡,宗可瑪,炯增,桑威達,索瑪帝。”

    我彷彿被人猛烈地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上。六角犛牛瘋狂地嗥叫起來。腳下的冰劈里啪啦地裂開數條深不見底的縫。冰峯上面大塊的冰岩搖動着,滾落下來。突然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白光,耀眼奪目,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阻隔在眼前的藍色冰壁彷彿被融化在這道白光裏了,它不情願地收縮後退,突然飛快地向後退出了一整條長長的光明通道。白光裏,那兩個堵住去路的武士不見了。

    哈狼犀收起銅人,他的嘴唇四周發白,當先牽着他的坐騎,在白光裏向前走去。渾蠻力示意我跟上,“低着頭往前走,別往兩邊看。”他惡狠狠地對我説,話語中沒帶什麼好氣。我知道這傢伙也是心緒不寧。他們都知道些什麼,而唯獨我什麼也不明白。

    我們依次牽着犛牛——它們猶猶豫豫地挪動着蹄子,不太樂意往前走——跟着哈狼犀走入了那道白光。我猜想高大的武士和銅人告訴哈狼犀的咒語,屬於最詭秘的寰化系魔法的一族。寰化是一顆詭秘的星辰,它代表着遊蕩、偏離和旁觀,代表着神祗之眼引導的精神遊蕩,它總是偏離於主流之外,保持着距離,默默觀察世間一切。

    一名夸父族的度母,需要如此嚴謹的魔法來守護嗎?

    四周裏彷彿有無數的聲音放出來,在我們身周盤繞飄拂,更有陰風慘淡,從我們身邊颼颼地衝了過去。

    等殿後的雷拔丁牽着的那頭犛牛尾巴一越過山口,白光猛地一晃,閃了兩閃,四下裏收了。來路又變成了一道高高聳立不可逾越的冰壁。我心下忐忑,覺得彷彿竄進一個不該擅入的陷阱。

    越過那道埡口,前方豁然開朗。我們發現自己在往下俯瞰着高高低低的冰川,一直向外延伸到朦朦朧朧的北方天空下,但這和我們一路上所見的冰川都有不同。

    我抬頭閉眼,在空氣裏嗅到了鹽的味道。

    這不是冰川,這是海啊。

    這是一片冰晶剔透的海,波濤翻滾,浪尖高聳,彷彿依舊保留着昔年那山崩地裂般的呼嘯,但它們全都在一瞬間裏被凍住了。時間隨之停止,任憑外面滄海桑田白雲蒼狗,這裏始終保留着千萬年前凍結的一瞬間。

    哈狼犀催促我們前行。他和他的武士們顯然對這片異境帶有極大的警惕,我看見他們跨坐在犛牛背上,好幾名武士都把短劍拔出了鞘。與羽族人將箭袋背在背上不同,渾狐牙把兩隻箭筒斜掛在牛脖子左右,看上去極為方便他左右開弓地射擊。

    我們下到了冰海,在高低起伏的大塊大塊的冰中間尋路前進。地上的厚冰都是透明的,藉着越來越微弱的日光可以隱約看到海的深處,那下頭似乎有無數的裂縫和空洞,拼構成錯綜複雜的細碎花紋。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爬上了一座冰坡,坡高有三十尺,滑不唧溜,密佈着狼牙一樣的冰晶浪花。

    在坡頂上我們看到前方又是一道三十尺的冰凍波瀾,它們帶着很明顯的弧型,凸出來的肚子朝向我們,兩側延伸向遠方。我慢慢地看出來波瀾的形狀是一個個的同心圓,最大的浪圈從我們下來的埡口算起,直徑大約有三百里寬。

    這些浪花是向外擴散的時候被凍住了,而我們就在朝圓心進發。風把汗凝結成的冰碴從皮膚上刮掉。我幾乎不敢想象有什麼樣的撞擊能擊起這麼大的波瀾,什麼樣的寒冷能把這樣大的一片海突然凍結?

    犛牛在又溜又陡的冰坡上走得很慢,冰在它們的蹄子下嘎嘰嘎嘰地響,當我們又爬到一圈高聳的冰峯上時,看到遠方圓心的位置上,有一道影影綽綽高大的城牆,高高的灰色岩石露出冰面,四周圍繞着一圈極其高聳絢爛的浪圈。夕陽的光被那一圈透明的冰浪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就彷彿一朵盛開的妖異冰花。

    我們走得更近了,離那座城池越近,就越冷,彷彿那座城池就是寒冷的源泉。我披上所有的毛毯和那條豹子皮,還是冷得牙齒直響。

    不知道為什麼,那座黑色的城池給了我一種不祥的感覺。它死氣沉沉地躺在那兒,就如塊被遺棄的黑色石頭,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我們跨過這些起伏的冰海耗費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時間。夸父們一點都不説笑了,他們騎在牛背上,望着天空一聲不吭。

    太陽正在落下。黑暗如同一匹野狼,飛快地吞食着天空。

    哈狼犀勒住犛牛,冷冷地問道:“還有多少酒?”

    雷炎破回答説:“大約十二袋吧。”

    “晚上不休息了,紮起火把,繼續前進,天亮的時候正好能到那個地方。”哈狼犀説。

    他們開始用帶來的木柴和布片密密地紮成把,然後把酒澆在布上頭,在忙碌之前,他們不忘記給自己先灌上一大口。

    在他們忙着的時候,我帶着點敬畏地望着那座死去的城池,問渾蠻力:“你們的度母就居住在這兒嗎?”

    “這和度母沒有關係。”渾蠻力不耐煩地説,繼續捆紮他的火把,他的火把用了三整根細小的松樹扭在一起,看上去能燒上整整一夜。

    “我們不是來尋找度母的?她不住在這兒?”

    渾蠻力扔下他的松樹,轉頭盯着我看,他的目光看得我心裏發毛。

    “誰跟你説我們到這兒是來找度母的?”

    彷彿一盆冰冷的涼水從頭澆下,我眨了眨眼睛,覺得冰涼徹骨。

    “等一等,你等一等。”我用一隻手扶住頭,另一手撐住犛牛肥厚的脖子,甩甩頭眨了眨眼,覺得自己沒有醉。我再次問道:“在冰炎地海邊上,你有沒有説過你們將帶我去見度母?”

    “這沒有錯,可只有經過考驗的人,才有從度母那兒得到勇士殊榮。”渾蠻力翻着眼睛看着我説,彷彿這中間的關竅我天生就該明白,“你正在接受最能獲取榮譽的可怕考驗。”

    “可……怕……考驗?”我的臉一定綠了,把這四個字一個一個地複述了一遍,“見你的鬼,我可從來都沒想過當一名勇士。”

    “你不想當勇士?”渾蠻力把我的話翻譯給他們聽,他們都鬨笑了起來。渾蠻力大笑着轉過頭來對我説:“這是你們小人兒的奇怪邏輯,它在我們殤州可行不通。”

    一粒風乾上半年的柚子也不會比我的心更加緊皺了,“你們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

    渾蠻力望向哈狼犀,那個首領的目光已經越來越沉重,重得在西沉的灰暗陽光裏變成兩個深凹的黑洞。

    “只有哈狼犀有成為獸魂武士的潛質,我們是陪伴他修行的夥伴。”渾蠻力説。

    我想起了在巨人集市的酒店裏見到的那位貌不起眼,然而卻充滿恐懼力量的獸魂戰士。殤州大陸只培育出了不超過十二位這樣的人——那麼哈狼犀要經過什麼樣的可怕歷練才能成為這樣的人呢?我禁不住發抖地問:“告訴我,這兒是什麼地方?渾蠻力。”

    “古廬海。這兒是夸父族歷代勇士亡靈的埋身之地,也是夸父永恆的戰場,”渾蠻力用充滿尊崇的口氣説,“你看到的那片城池了嗎?那兒原本是冰川夸父的住處。”

    “冰川夸父?我聽你提到過他們。”我口齒不清地説,這兒的寒冷讓我變得非常遲鈍,“他們是所有的夸父部族中最古老的一支,據説是數千年前從極北的終年黑暗之地遷居而來是嗎?”

    “你聽到的沒有錯。冰川夸父就是從此地出發流落到殤州各地的。盤古的巨軀有一部分就殘留在這塊聖地下的火山口裏,它能讓我們的部族永遠保持巨大強壯,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資格到這兒來接受考驗,小人兒,到這裏是莫大的榮耀——”

    這個該死的巨人低頭瞪着我,一副我應該好好珍惜這機會的神情,但他的眼神漂浮不定,總是在説話間突然抬頭四望,似乎聽到了什麼。

    我知道他們的聽力遠高過羽人,但也學着他的樣子側耳傾聽,除了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外,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環目四顧,在這片凍結了千萬年的荒原上,除了我們這七個小黑點慢慢移動,再沒有任何其他生物。風從寂寞的冰波上一掠而過,太陽在那些突兀的浪尖上拉出越來越長的影子,更給這塊地方增添了荒涼恐懼的氣息。

    我慢慢地、小心地問出了這個問題:“那些生活在這裏的冰川夸父呢?他們去了哪裏?”

    “他們都死了,再也沒有那些偉大得接近天神的戰士了。讓冰川夸父滅族的,是那些風一樣移動的冰鬼。它們就在這裏。我們必須穿越它們的巢穴,去尋求盤古的祝福。”

    我渾身不可抑制地哆嗦了起來,我聽説過這些怪獸,在瀚州極北的陰羽原上居住過的蠻人偶爾會提起這個可怕的名字,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們甚至不願意提起這個名字。

    他們述説不清這種兇猛貪婪動物的模樣,只知道它們生活在最陰冷最黑暗的巢穴裏,他們也不知道它們是怎麼樣摧毀和撕裂那些犧牲者的。在古老的碼頭上,他們打着哆嗦,瞪大着白眼敍述冰鬼的驚恐模樣始終映藏在我的心裏,“它們仇恨生命,仇恨一切會動的東西,”他們半瘋地灌着酒,使勁地搖頭説,“如果遇上了一隻冰鬼,那麼一整支軍隊也救不了你。”

    “你們的榮耀,”我滿懷希望地問他,“——我沒有資格獲取這種榮耀吧?”

    “當然有。”渾蠻力出乎意料地回答説,“我們並不是漫無目的地去海邊閒逛的,是度母告訴我們去哪兒找你——你註定要陪我們進行這次歷練。”

    渾蠻力冷酷地説:“在冰炎地海的峭壁上,你作出了許諾。所以此刻,你無法退出了。”

    從那些萬古不見陽光的冰獄裏吹出的風,也不會讓我覺得如此寒冷,我覺得自己的骨頭縫都被糾纏的冰晶給凍結上了。我回想起在峭壁上他們説的話,以及他們望向我時的奇怪眼神。

    “我去,”我説,“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吧?”

    我還以為這些大個子給我去見大度母的提議,説明這些貌似粗魯的巨人實際上對弱者有着巨大的憐憫之心呢。我真是太天真了,我怨恨地想。“那你們的度母總和你們説過,我們能活着回去見她吧?”

    “不知道。我們不會問這種傻問題的。”渾蠻力生氣地抖動着繮繩,這表明他已經對這次談話不耐煩了。預知未來,對夸父而言可不是聰明人應該做的事,他們喜歡興高采烈、懵懵懂懂地撲向未來。

    “你們兩個跟上,不要脱離隊伍。”哈狼犀在前面吼道,他的嗓音裏有一絲不容置疑的火氣,這倒讓人還容易接受些。

    “喂,喂,最後一個問題,”我帶着絕望問他,“如果哈狼犀失敗了呢?”

    “那就握緊你的武器吧。”渾蠻力説,扭頭上了他的坐騎。這話在夸父説來非同小可,實際上就是讓你準備好去死的意思。

    那些無所畏懼的犛牛看上去顯得很躊躇。武士們手握劍柄,緊緊地擠在一起走着。我默默地行進在他們當中,想起了他們不接受從失事的船裏撈出的饋贈。在他們的民族裏,沒有人可以隨便得到而不付出代價。我接受了他們的邀請,就必須和他們一起承擔責任,這在他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可真他媽的。

    我知道別無他法,於是從背上摘下了弓,抽出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我看到自己的手抖得厲害,太陽最後掙扎了一下,終於在灰濛濛的天際嚥了氣。黑暗不可避免地籠罩在整個古廬海上。

    黑暗讓所有的人和牛都感受到了威脅。夸父們點起了火把,但那些松樹燃燒起的熊熊火光,在這冰冷如地獄的鬼地方也照不出多遠。我們只能看到眼前10步遠的冰塊在火光下灼灼生輝,再往外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

    我們只向前行了一刻,就聽到所有的六角犛牛突然一起吼叫了起來,它們的嗥叫如同此起彼伏的號角。它們依次左右晃動巨大的頭顱,讓角上捆紮着的六柄刀大幅度地搖動着,映出的火光四處漫射,就如着了火的巨大樹杈。

    風好像曼歌的女妖,在我們四面八方穿梭飛舞。夸父們跨在焦躁的牛背上,都警覺地四下轉着頭。連我也察覺出來了,風裏有些其他的東西。它們不發一言,陰冷,狡詐,充滿嗜血的慾望,只有風一樣快速溜過那些光滑反光的冰面時,才會落下一些影子。

    “握好你們的武器,”哈狼犀喊道,“握好。”他勒住牛轉了半個圈,他的武士們一起轉身,圍成了一個緊密的圓圈。所有的牛都尾巴朝內,恐怖的滿是刀尖的腦袋朝向外圍。

    他們環顧四周,臉上緊張的神情消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即將投入戰鬥的狂喜。哈狼犀把火把交到左手上,右手反手摘下背上的戰斧。

    你要是見過夸父揮舞斧頭的威力,就知道短劍為什麼成為不了他們最鍾愛的武器。他們的長柄斧頭長近兩丈,施展開來就如一團可怕的旋風,方圓四丈內的一切東西都會被砸為齏粉。

    渾破怒彷彿已經看到了什麼東西。他大聲地呼喝着,扔下火把,猛力揮舞起戰斧。雷拔丁和渾蠻力隨後加入了戰團。風聲雷動,在他們四周滾出了一團重重黑影的輪廓。我感覺他們是試圖斫削下風的影子。

    “靠緊。”哈狼犀喝道。他發出一聲炸雷一樣的怒吼,震得我兩耳發麻。這個可怕勇武的夸父武士,雙手擎起巨大的斧頭,破空斫入風中。

    如果我能看見的話,一定會看到有無數青色的風在我們四周疾舞。羽人以敏鋭自豪的目光在這片黑暗中是個笑話。夸父們側耳傾聽。風中開始充滿了喳喳的笑聲。一些影子飛快掠過火把晃動的火焰,數不清有多少影子,只知道從那些影子上散發出了極度的寒冷。犛牛在憤怒地吼叫。我看見渾破怒突然跳下了自己的坐騎,他的那頭犛牛古怪地扭曲着身子,還在昂首怒吼,我在火光下看見它的左半個身子都結上了冰殼。

    我驚恐地想到,我終於明白這些冰鬼是怎麼殘害那些可憐的犧牲者們的了。

    在冰鬼呼出的怒張的寒氣裏,雷拔丁被徹底凍成了一個堅固的冰雕塑,他的一隻手兀自高高舉着鋒利的斧頭。寒冷固定住了他怒目圓睜、憤怒呼喊的神態。

    渾狐牙射出了他的箭,箭羽在冰冷的風中嗡嗡地抖動,它呼嘯着穿入風中。我分明聽到了一聲尖厲叫聲,那聲音裏摻雜着憤怒和痛楚。更多的旋風捲了起來,風聲變得高亢刺耳,它們席捲地面,撲入陣中。犛牛羣像被燒紅的鐵塊燙着了屁股似的炸了營。

    這些最耐嚴寒的畜生,如今眼珠子外蒙上了一層冰殼,彎角上的刀凍得又脆又硬,和邊上的角刀撞擊的時候,便炸裂成上千的碎片四散迸開。

    沒容我控制住胯下的牛,這頭暴怒的畜生就猛跳起來,我就像稻草被耙甩上天空,猛烈地翻滾着,撞在一堵高大的冰凍巨浪上,然後又滑入到底下一條冰縫裏。我被卡在那兒,動彈不得,隨即暈了過去。

    我夢見自己在一團泥沼中掙扎,然後一根温熱的厚舌頭伸過來舔我的臉,光線像一把銼子在銼我的眼球。原來天已經亮了,我臉朝下地趴在一個狹窄的兩尺來深的冰溝裏,被一隻活下來的犛牛找到了。

    我揮手轟開那頭犛牛,使勁地從冰面上撕下自己被凍住的臉和胳膊,爬起來檢查自己全身上下,沒發現少了什麼東西。

    “還有多少酒?”一個可怕而熟悉的聲音在上面某個地方吼叫着。我心裏一寬,至少我們的人還沒有死光。哈狼犀還活着呢。

    我費力地爬上冰溝,席捲而過的寒風讓我嚇了一跳,本能地舉手護住自己,但那是真正的風。太陽射在光亮的冰面上,冰鬼們已經消隱無蹤,留下了遍地的毀滅和死亡。我看到了一夜苦戰後的情形,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些高大如山嶽的驍勇武士死了三個,渾狐牙和渾破怒都像雷拔丁那樣被凍成了冰柱,他們平躺在地上,手中依舊緊握斷了弦的弓和短劍,雷拔丁的軀體甚至已經裂了開來。雷炎破的大腿被凍傷了,看上去明顯發黑,他半躺在地上,給自己的凍傷處倒了些酒,正在使勁地摩擦着它。

    六角犛牛還剩下五頭,厚厚的背毛確實讓它們更容易承受寒氣,但它們的頭面都被傷得厲害,許多角上的刀都已殘缺不全了。地上有兩頭犛牛的屍體,像兩座山一樣岔着四腿橫躺在冰原上,眼泡已經凍成了冰殼,舌頭斜斜地吐出嘴角。

    他們看到了我,顯露出高興的樣子。渾蠻力説:“我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他過來想要拍我的肩膀,我連忙閃了開來。雖然這是夸父間表達友誼的舉動,但我並不想為此被拍成骨折。

    我看了看他們的武器,上面沒有沾染上一滴血,但這並不表明夸父們一無斬獲。我注意到地上堆積有一些青色的碎冰塊,那就是冰鬼們的屍體。

    “我們贏了嗎?”我急不可耐地問他們,“你們把它們都殺死了?”

    “這只是些小崽子,冰鬼王還沒有出現呢,”渾蠻力用腳踢了踢那一堆碎冰塊,“而且冰鬼是殺不死的。如此冷的地方,要是兩天不出太陽,只要凍上兩個夜晚,它們又會重新凝聚成形。”

    我痛苦地呻吟起來:“你們還要繼續往前走嗎?”

    任何軍隊在傷亡如此慘重的情況下,只有投降或者退卻,但我不奢望這些笨大個子會掉頭回去。

    渾蠻力聳了聳肩膀,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開始處置三具同伴的屍體,摘下他們腰帶上的頭盔,把頭盔擺放在他們的胸前——這是我看到的夸父頭盔的唯一用途——其後他又除下了他們的臂環,掛在了自己的腰上。

    “真替這幾個傢伙高興啊,”渾蠻力抽了抽鼻子説,“他們可以在這裏和那些偉大的戰士亡靈一起長眠了。”我看到他的模樣是一副真正替這些死人開心的樣子。

    哈狼犀用大斧頭鑿開一處冰穴,將死去的三名夥伴和他們的武器放了進去,然後用大塊的碎冰把冰穴填上,只要一夜寒風,就會把這兒凍成一個永恆的紀念冰冢。

    哈狼犀在冰墓前站了一會兒,三具冰冷的臉在冰下模糊不清。他重新提起戰斧,顯然已經做好了重新戰鬥的準備。

    天氣晴朗,太陽的光線斜照在冰面上,泛起了無數刺目的斑點。我們不得不眯着眼睛前進,我一路上心驚膽戰地四處環顧,害怕那些遁去的冰鬼又突然出現。

    “別擔心,”雷炎破騎在牛背上搖搖晃晃的,用蹩腳的蠻語跟我説,“那些傢伙害怕太陽。它們不會在白天出現的。”他的傷勢挺嚴重的,已經幾乎不能行走了,但我沒在他臉上看到一絲痛楚的神情。

    雖然一路上,夸父們都在拼命催促犛牛快跑,但時近正午,我們才靠近冰海中心撐載那座城池的巨石。那塊巨石有上千尺方圓,高高地被石底下的冰浪托起,四周高聳的冰浪有一百尺高,圍繞城池一圈,形成最絢麗奪目的花冠。在冰浪和冰浪之間,有一些陡直的縫隙。

    “必須把坐騎留在這裏了。”哈狼犀説。他們一聲不吭地跳下牛來,並且把牛背上有用的東西都解下來放在了自己的背上,武器、盾牌、毛毯,還有所有的酒。渾蠻力一把把我揪上他的肩膀。巨人們順着冰凝成的台階攀緣而上,他們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就連瘸了腿的雷炎破也拼命地往上爬,這兒實在是太冷了,他們的手經常被粘在階梯上。我看見他們一直在抬頭觀察太陽的位置。

    我們終於進入城池的時候,太陽已經西偏了。站在高高的巨石上,俯瞰下面的冰海,可以看出它大致有個圓形的邊緣,被起伏如刀尖的層層冰峯圍了個嚴實。而我們此刻就在波浪翻滾的冰海的正中心。這副情景實在讓人無法琢磨清楚它是如何形成的。彷彿承載城市的巨石是從天而降的,它帶着覆蓋其上的城牆和宮殿,深深地嵌入冰海的核心。

    誰都知道殤州上夸父們沒有自己的城市,他們日常只是生活在臨時性的石砌居所或者山洞中,然而這座城市的簡潔和浩大氣魄、殘存建築的巨大體積數量都讓我吃驚不小。城牆只剩下了殘破的牆垣,但還看得出當年它即高且厚,具有極強的防禦功能。四圍的城牆方方正正,城門的形狀還能看得出來,城門兩側有着巨大的雕像殘塊。

    在城門前,他們頓了頓腳步。兩側的城牆上都有暗紅色的某種文字,因為年代久遠而發黑。風從城門裏呼嘯着衝了出來,大河一樣咆哮。

    整座城市雖然很小,但街坊的劃分非常規則。建築都擁有簡潔的幾何造型,建構它們的石塊每一塊都有一整艘木蘭船那麼大,雖然看上去很粗陋,未經琢磨,但足以説明夸父族的過去所擁有的高超技藝和文明。我看看走在前面的夸父們,他們也是滿臉的茫然和受到震撼的神情。

    我們在這座廢墟里向西而行,太陽在我們身後那些大石板鋪砌的街道上拖下長長的影子。這裏的氣温彷彿比下面還要低,建築物上四處垂掛下粗大的冰柱,汗很快凍成冰碴掛在我們已經青紫的皮膚上。

    我很快發現在破落的建築羣中有一道明顯的中軸線,兩側整齊的柱廊沿縱深方向排向城市中心。哈狼犀他們看上去顯然沒有來過此地,但他們卻腳步堅決地一直向前走去。

    我看到他們的目標在軸線的終點上,是一座我所見過的最雄偉闊大的廳堂。它有着高大的院基和厚實的牆,那座牆一定有天啓城的城牆那麼高。門早就不見了,剩下一個黑洞洞的大口,讓我們看見裏面有兩列殘存的武士雕像手持武器,在高高的台基上排向廳堂深處。

    牆上的巨石刻畫滿了粗重的金屬利刃撞擊的痕跡,我又看到了那些暗紅色的字跡,這些文字和我所看到的銅人以及看守埡口的兩名上古夸父武士手掌上寫的文字是一樣的,都是直筆畫,沒有曲筆,大約是便於刀斧在石頭或者木頭上鑿刻。我揣測這兒就是那些歷經屈辱和磨難的巨人們最終的戰鬥堡壘。

    “沒錯。”哈狼犀説,白氣從他的嘴裏呼了出來,縈繞在他的耳邊。他立定腳步,拄着斧子,抬着頭看那些高大的列柱,充滿敬畏地説:“和她説的一樣,這兒就是盤古神殿。”

    我們依次爬上高大的台階,進入大廳,這裏面的石柱粗大密集得出乎我的意料,夸父們似乎要用它們撐起天空。它們升向高高的天際,屋頂已經垮塌了,太陽投射進來的光線被石柱分割成一道一道的,地上結滿了寒冰。

    石雕的武士和真正的夸父一樣高大,它們大部分缺失了頭顱,甚至還有一些完全垮塌在了地上,但無論是哪一尊雕像,它們的手裏依舊抓着盾牌和巨劍,像是依然在守衞什麼東西。

    我們在這座幽暗莊嚴的大廳裏順着武士通道往裏走去,越走越深,終於在通道的盡端,我們看到了一塊光滑的黑巨石制的祭台。我驚訝地發覺祭台周圍有一大片地面是熔岩凝固而成,崎嶇不平,高高低低。我突然意識到,這兒就是火山口,它被填平了然後修建成這座城市,我們此刻正站在它上面。

    祭台上有個沉重的驪龍紋鏤空石頭罩子,黑乎乎的看着很不起眼,然而它如同風暴的中心,緊緊咬合着這座城市的所有視線和焦點。

    哈狼犀大步邁向石祭壇,他的背影如同一大塊冰冷的石壁把我的視線遮斷。我看到他在冰面上跪了下來,蹲伏在自己的腳後跟上,隨後專心致志地閉上眼睛,低頭沉思。

    雷炎破和渾蠻力也沒有理會我,他們敬畏地追隨着自己的首領走向前去,在他的兩側,他們垂下戰斧,把斧端擱在地上,拄着斧柄,凝固在那兒好似兩尊雕像。

    和羽人漫長繁瑣的祭祀儀式比起來,他們的祈請方式極為簡練,然而此刻我卻覺得漫長得無法容忍。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太陽慢慢西沉,穿過石頭柱子,我能看到外面的光線飛快地暗了下去。下方遙遙的冰海,遠比城池裏更加幽暗,一兩股白色的旋風捲起了數以億萬計的冰碴,呼嘯如冰龍,在冰面上聚聚散散。

    他們三個依舊凝住不動,只有我急如屁股着火的猴子,在廳堂裏竄來竄去的,這讓我很遲才發現腳下的地面在以某種緩慢的頻率抖動。我立定腳步看的時候,發現四處的牆上發出某種光芒,冰殼上不停流下水來,搞得這兒的地面滑溜溜的。那些高直的柱子彷彿都扭曲變形了,但你如果直瞪着它們看,卻發現還是直的。這個廳堂中確實充滿了不可捉摸的力量。

    他們終於完成了某種儀式,哈狼犀半跪而起,他沉下了肩膀,對着那個祭台沉思,似乎不太願意就此離開。他沉毅的面孔彷彿充滿了更多的威嚴和勇力,但我不太能肯定。

    “我們可以走了嗎?”我試探着問他們。

    但哈狼犀沒有理我,他突然狂怒地吼了一聲,抬步上前,將那個石頭罩子一把撩開——祭台上是空的!

    渾蠻力和雷炎破的臉上都有幾分驚慌的神色,他們似乎根本沒想過這樣的結局。

    “也許裏面本來就是空的,”我寬慰他們説,“荒和墟的戰爭已經經歷了十萬年,誰見過真正的盤古神靈?”

    哈狼犀回過頭來,對我憤怒地喊道:“難道沒有神嗎?盤古是不存在的嗎?”那個永遠高大的夢想彷彿一下遠去,他的眼睛如火炭般熊熊燃燒,讓我發抖。

    但這樣的眼睛我還是可以忍住害怕和他對視,我沒有從他的身上發現獸魂戰士的特質,“也許就是沒有。”我説。

    哈狼犀怒瞪着我,突然之間,他眼睛裏的光芒突然暗淡了下去,他嘿嘿地笑了起來:“有意思,你開始不像個小人兒了。”

    他扭頭在廳裏東走西走起來,腳步聲如悶雷般撼動整個殿堂。

    我確實覺得這裏似乎比外面所有的地方都要陰冷,在一座祭祀盤古的殿堂裏,是不應該有這麼冷的。你看,它們牆壁上和地上結的堅冰尤其的厚,特別是在——“來看看這個。”哈狼犀掉頭對大家説。

    就在磐石祭台後側的地面上,有個巨大的掏空的黑洞,陰森的寒氣從中滾滾而出。若仔細觀看,能看到一些濕潤的光在下面閃爍。洞口約有二十來步寬,台階用方正的大塊青石壘成,一步一步地斜着向下延伸。

    內裏不停地傳來許多細微的嘈雜聲,彷彿上百隻窩裏待哺的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吵鬧不休。它不停地散發黑暗和陰冷的氣息,刺骨錐心的寒冷,包容着所有恐懼。

    毫無疑問,這個向下的洞口通往城市之下的火山口,但又不僅僅如此簡單。

    夸父們行動迅速地在四周的冰面上察看起來,發現了成百上千細小的爪印留下的痕跡,它們無一例外地最終消失在那個黑洞洞的口子裏。看來冰鬼們已經完全佔據了這個夸父昔日的樂土,將它變成了自己的巢穴。

    他們開始又急又快地説了起來。渾蠻力和雷炎破似乎在爭吵,渾蠻力不停地手指向外面和太陽。在和他們接觸的這些天裏,我已經學會了一些夸父語,但還是聽不懂他們吵的是什麼,最後,哈狼犀揮手製止了他們的爭論,他説的這幾句話,我可聽懂了。

    他説:“往下走,我們要去追趕它們。”

    這是我所聽過的最瘋狂荒謬的話。我蹦得非常高,以便讓他們都能聽到我的話:“你們聽着,不管盤古的遺骸在不在下面,都別想讓我跟着你們這些愚蠢的大個子往下走一步了。”

    哈狼犀聽明白了我的話,他轉過臉,深邃的眼窩裏展露的白色瞳孔就像威嚴的冰山一樣純淨。他平靜地告訴我:“我們並非不珍惜生命,但只有深入冰鬼巢穴,才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機會。”

    他揮手指着下面的冰原,我們能看到那幾頭犛牛還停留在原處,如同小小的芥子微不足道,他一字一句地説得很慢,以便我能聽懂:“如果現在開始逃跑,還走不到昨天它們襲擊我們的地方,太陽就會落山。如今我們比昨天少了三個戰士,已經衰弱得無法抵擋它們的第二次進攻了。我們走不出去就將全軍覆沒。”

    “這還是很瘋狂,”我低聲説,“我們不知道它們有多少……我們會死的。”

    我知道為什麼看着哈狼犀的白色瞳孔時會打哆嗦了:他的眼睛裏看不到恐懼。這就是他和渾蠻力以及雷炎破的不同。渾蠻力及雷炎破他們依舊會有恐懼的表示,他們的嘴唇發白,手把斧柄握得很緊,我知道他們一旦看見敵人,開始進攻,就會把這種情緒拋到九霄雲外,但他們至少還會害怕。

    哈狼犀的眼睛雖然還會笑,還會有憂慮,還會有悲哀,還會有憤怒,但它們不接受恐懼,它們已經非常非常接近那名老者空洞的雙眸了。他環顧了一眼他僅存的戰士,然後説:“只要太陽還在空中,它們就會虛弱無力,抓緊時間是我們的唯一機會——而且,我們還有酒。走吧。”他提起大斧,帶頭走入那個陰暗幽深的洞中。

    我走在最後一個,最後下去的時候,我環顧了一下四周,似乎聽到有人躲在柱子背後乾笑。我逃一般下入洞中,這裏面四壁也都是厚冰,腳踩在台階上滑溜溜的,猶如踏入一池冰水。那些細微的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從前方傳來,如同尖利的指甲在岩石上劃刻,越來越淒厲。

    我們儘量不出聲地摸索着往下走了一兩百步,洞往左邊拐去,前面似乎光亮奪目。我們緊握武器,一擁而出,猛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大塊堅冰凍成的凌空平台上。這是一個上下筆直的大洞穴,往下大約有數十丈深,陽光透過上面的冰蓋照了下來,碎裂成無數細小的光柱,然後又在晶瑩的藍色的冰塊上四處反射,讓洞裏充滿漫射的沒有方向的光線。洞壁上到處都是凹凸不平的冰穴互,相串通成彎曲深邃的冰洞。凌厲的寒風就從大洞穴下面呼啦啦地衝上來。

    那些淒厲的尖聲吵鬧就從密佈在冰壁上的各個冰洞裏傳來,在我們踏入這個巨洞穴的一瞬間,唧喳聲猛地一下抬高了聲調,隨後突然沉寂。我不禁渾身發毛,手握弓箭,遊目四顧,突然發覺了洞壁上蠕蠕而動,那些透明冰塊都在緩慢地變幻着形狀。

    血猛烈地衝上我的頭頂,我發瘋一樣地想,那些就是冰鬼啊。它們擁有青藍色的半透明身軀,看上去就和冰一般無二,難怪常人始終看不清它們的模樣。它們探頭探腦地從窩穴裏探出了尖利的長吻,芝麻大的兩個黑點從白色的眼窩凝視着我們四人,就像邪惡的兀鷹從巢裏探出光頭。光在這個大洞穴的表面,能看見的冰鬼總數就在一百以上。

    在洞裏,它們的動作依舊敏捷而迅疾,在冰壁上拖下變幻不定的影子,但已經遠遠比不上那天晚上的快速如風。

    哈狼犀呼喝了一聲,他喊的是:“酒!”我還沒明白過來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夸父們已經揚起裝滿烈酒的酒袋,將它們四處潑灑,劈頭蓋臉地澆在那些惡棍的頭上,灌滿那些深邃的洞穴。濃郁的酒香順着風充滿了整個大洞,中人熏熏欲醉。隨後渾蠻力用一小塊悶燃的艾草將大火點燃。紅色的火焰開始在冰藍的洞穴中四處流溢,追隨着烈酒的步伐蔓延。四下裏傳來可怕的號叫聲,那是我所聽過的最淒厲高昂的聲音,就如同風穿過海邊峭壁上的巖洞時發出的哀鳴。萬年的寒冰在大火下退縮融化。火中有無數扭動的影子。

    哈狼犀長嘯一聲,雙手持斧,大步向前尋找那些火光無法蔓延到的角落和洞穴,將那些變幻不定的影子剁成碎片,白色的冰碴四散飛濺。那些簇擁在一起的冰鬼們失去了風一樣的行動能力,它們尖叫着向四周退開躲藏,伺機反撲或者逃跑。巨人的戰斧揮舞,砸擊在那些透明的堅冰中間,碎裂的冰如雪花一樣飄散,我感覺他簡直就同億萬年前那位劈開天地的巨神一般威風。

    “想出去的話,就殺吧。”渾蠻力大聲地咆哮道,他背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在火光下閃着光。

    我咬緊牙,攀上冰壁上一塊突出的高台,朝它們射去我的箭。蠻人的獵弓不像他們的戰弓那麼硬和及遠,他們把它叫做唐弓,我完全可以把它拉到耳邊的極至再射出我的箭。在這麼近的距離裏,我想它的力量足以洞穿二指厚的牛皮。

    我眼看着我的箭射中了一個邪惡光滑的軀體,從箭鏃射中的口子裏向外竄出白色的紋路,然後咔嚓一聲整個炸裂了開來。

    夸父揮舞大斧一斧一斧地把阻擋在面前的成堆的東西砍開,也不區分那些是堅冰還是敵人,冰鬼脆弱的身軀一旦被擊中就會炸裂開來。但是它們的動作越來越輕捷,越來越難以被抓住。

    一個青色的影子像蝙蝠那樣張開雙翼,突然從半空裏跳出,將一股白色的霧氣迎面噴來。渾蠻力一低頭,斧子一立擋住面門,斧面上登時蒙上一層厚厚的堅冰。他右手一扣,逆轉斧柄,像鞭子一樣猛抽上來,將那青影搗得粉碎。

    “是太陽,太陽在墜落。它們正在醒過來,”他喊道,“抓緊,把它們全都幹掉。”

    洞頂上的冰蓋越發的昏暗了。陽光如同快要熄滅的蠟燭有氣無力地喘息着。大火依舊在猛烈地燒着,把巨大的冰穴上上下下燒成了一個火窟,但洞裏的寒氣越來越高漲,我覺得自己的關節咔咔作響,幾乎要被凍結在當地。

    雷炎破原本就負了傷,此刻他站在一處三岔的支洞口前,兩腿上都結上了厚厚的冰殼,凝固在當地難以移動。蜂擁而上的青影裹成了一團風,將他包在其中。

    “我來幫你。”渾蠻力喝道,他左右兩斧砍開兩側糾纏的青影,就在他大步跨向雷炎破的位置時,整個堅冰台被燃燒的大火融化了基礎,突然垮塌了。

    雷炎破已經被凍在了支洞口處,沒有掉下去,而我原先就站在靠近冰牆邊緣的地方,在冰台垮塌的一瞬間,我跳起來蹬在一大塊橫掛在冰牆上的凸冰樑上。我掛在那兒,眼睜睜地看着哈狼犀和渾蠻力,和着那些燃燒着的大塊碎冰,和着數十條舞動的青影,墜落下去。

    冰台垮塌後,脆弱的陽光跌下大洞穴的底部,讓我們看到這個圓形的巨洞也是用巨石壘起來的,壁縫壘砌得非常緊密,在牆壁上有六個凹陷進去的壁龕。我看到壁龕的厚冰裏各有一位石雕武士,它們手持巨斧,神態威猛,氣勢絕不比守住埡口的那兩名武士遜色。

    冰穴的底部到處是更深的裂縫。我看着他們摔到洞底,渾蠻力打了一個滾,掙扎着爬了起來,而哈狼犀則落入了一道寬深的裂縫,直陷入到腰部,怎麼也無法掙脱上來。那些掉落的冰鬼嘰嘰喳喳地聚集起來,繞着他捲起一陣旋風來。四處都是飛舞的碎火。哈狼犀的長柄大斧落到了冰縫裏,消失不見了,而他腰帶上的短劍卡在了冰下,無法拔出。渾蠻力抽出了自己的劍,扔給了哈狼犀,但他始終都沒有回頭,而是雙手握住大斧頭,把臉朝向冰洞的另一側。

    我和雷炎破同時發現,渾蠻力面朝的方向,才孕育着最可怕的危局——火依舊在燃燒,讓洞穴底部在火光下搖曳。我們赫然發現,那兒矗立着一座冰的王座。王座的暗面裏,有一團極其龐大的陰影,甚至高過了夸父的頭部。它好似一團洇開的墨影,滑入這座天然的角鬥場中,高昂起細小的頭顱,俯瞰着面前的兩個犧牲品。

    這就是冰鬼王啊。雷炎破呻吟了起來。寒冷好像細細的刀,在一點點割我的皮膚,吸入肺裏的空氣則像針一樣扎着我的內臟。

    彷彿一點都不着急,它慢慢地從陰影中張翼而出,身上閃耀着極淡極淡的青色,幾近於全透明,我剛要看清它的模樣時——太陽熄滅了。

    陽光從這個冰封的大洞穴裏完全消失了,消耗完了酒水,流溢的火光也暗淡了下去。寒氣像潮水那樣暴漲,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眉毛和皮膚上粘滿了冰稜,手指僵硬得拉不住弓弦。

    渾蠻力奮起全身神力,雙手將大斧擎過頭頂,猛力劈下,噝噝破空之聲,連虎蛟也會躲避這一斧的雄烈。

    但他的對手是冰鬼王啊,再威猛的斧頭,又怎麼能砍到無影無蹤的風呢。我們瞪大雙眼,也沒有看到它在哪兒,只覺得平地裏颳起了陣輕煙般的旋風,渾蠻力發出了一聲痛苦的狂吼,向一側摔倒在地。他的下身已經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我聽到一聲嗜血的輕笑。方才和他們一起跌入到洞底的那些青灰色淡影,追着他摔倒的龐大身軀不約而同地跳了過去。

    冰鬼王淡青色的影子放棄了摔倒的渾蠻力,昂起頭來盯了眼依舊卡在地上的哈狼犀。它捲起了一道純白色的旋風,轉得越來越快,幾乎要將空氣也凍結了。哈狼犀左手撐着地面,右手提劍向風中劈下。那支銅劍突然變得晶亮,哈狼犀吼了一聲,甩手將劍扔出。銅劍掉落在地上時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鈍響,它竟然在一瞬間就結了一層厚冰。哈狼犀要不是撒手得快,手指也會被凍落。

    他粗重地喘息着,因為用力過度,連懷裏的小銅人都掉了出來。火光映照下,我看見汗水結成的冰在他的脊樑上閃閃發光,而死亡的旋風不停地逼近。

    這時候,哈狼犀卻像傻了一樣木愣愣地看着掉落在面前的銅人。銅人仰躺在冰面上,高舉着右手,竟然還在慢慢旋轉,最終指向了一面石牆。

    “哈狼犀,快醒醒。”渾蠻力瘋狂地掃開那些糾纏不休的冰鬼崽子,而雷炎破也被圍着的一羣冰鬼整得狼狽不堪,他轉頭掃視它們,就像一頭被困住的怒獅。而我掛在高高的洞壁上,倒一時躲過了它們的注意。

    我彷彿聽到了兩聲如落葉般的嘆息。哈狼犀不再理會越逼越近的白色死亡旋風,突然抬起手來,重重地猛擊身邊的冰壁。他的拳頭如同巨大的鐵錘,砸得整個洞穴都搖晃了起來。他砸了一拳又一拳,砸得冰面開裂,砸得巨冰亂紛紛地墜落而下,砸得大石從基座上滾落下來也不停下,彷彿要一直砸到死亡的那一刻。

    冰鬼王也感受到了這股可怕的決心,它嘶叫着,猛力捲起冰窟裏所有的寒氣,快得看不清它的影子,快得如同轉瞬即逝的光陰,快得根本無法察覺到它的存在——朝着陷入地下的巨人撲了過去。

    在最後一剎那,渾蠻力猛跳了過去,擋在了他的面前。

    武士像倒塌了,壁龕崩塌了,砌築洞穴的石壁迸裂了,亂紛紛的大塊巨冰轟鳴着從上面倒下。我不得不連續跳躍,一直跳到一塊更高的突巖上;雷炎破幾乎被崩塌下來的碎冰完全埋住,但他仗着個子高大,半個身子還露在上面,只是急切間爬不出來。

    我往下看去,看見渾蠻力從大堆的碎冰堆裏浮了出來,他艱難地爬上冰塊,丟失了武器,下半身彷彿移動困難,“快爬上來。”我衝他喊道,渾蠻力扣住了垂直的冰壁上的一道縫隙,向上爬過來,但碎冰堆裏有兩道影子跟着他追了過來,凍住了他的腳後跟。

    “接住我的劍。”雷炎破呼嘯了一聲,將左手裏的短劍扔了過去。

    渾蠻力伸手接劍的時候,一道寒氣凍住了他的手。他沒有抓住它,劍掉了下去,直落到了地面上大堆的碎冰中。

    我覷得準了,一箭射出,正中一道青影。它的頭像一個裝滿了冰塊的豬膀胱一樣炸了開來。但另一隻冰鬼輕煙般迅捷地溜了半個圈,轉到渾蠻力頭的右側,猛地昂起頭顱,朝他的咽喉撲去。渾蠻力大喝了一聲,左手扣着冰壁,猛地伸右手卡住了它的脖子。他右上臂的肌肉團團虯結而起,要用一名夸父的力量,想扭斷它的脖子。但我眼看着他的右手猛然間僵硬如鐵,變成了深藍色的冰塊,那藍色更以可怕的速度,順着他的胳膊向肩膀上竄動。

    渾蠻力低頭看了一眼,突然鬆開自己的左手,帶着那隻冰鬼掉落了下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同時,已經撿起了地上雷炎破的劍。冰鬼猛烈地掙扎了起來,發出了嬰兒般的淒厲哭聲,隨着它的掙扎,渾蠻力始終牢牢攥住它的右手突然崩裂成了無數碎片,眼看這隻冰鬼就要脱困而出,渾蠻力已經將劍深深地扎進了那隻冰鬼的腰裏。劍刺入冰鬼體內時,發出了燒紅的鐵劍刺入冰中的嗤嗤聲響。那隻冰鬼縮成一團,慢慢融化成了冰水。渾蠻力殺了這傢伙,撒手鬆劍,往後一倒,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火已經全部熄滅了,但洞穴裏卻還很亮。我和雷炎破驚疑地四下張望,看到破裂的冰壁後有閃閃亮光,好像就是火山裏噴發出的烈焰。有滾燙的風掠過我的肋下。

    哈狼犀在冰壁的後面打開了一個更大更深的深穴,那裏面埋藏着一整塊高有二十丈的黑石,它混沌未開,未經雕琢,除了一些環繞周身的大裂縫,黑色的玄武岩的表面非常光滑。它沉默無語地矗立在那兒,重有二萬五千鈞。

    我抬眼再看,突然看到黑磐石破裂的縫隙處,露出了一些白色的東西。在看到那些耀眼白色的一瞬間,我的腦袋轟的一聲被點燃了,拼命地從那塊磐石上挪開眼睛,一顆心跳得幾乎要破胸而出,血液在我的耳朵裏瘋狂地激盪着——那是些鑲嵌在磐石裏的白色骨頭啊。從暴露出來的部分,可以模糊看出那是一截蝴蝶狀的脊椎骨骨結,大小約有二十圍,以此類推,這巨人豈非要身高千餘丈。

    我看到雷炎破的身子微微搖晃,知道他也感受到了那種滾燙的衝擊。

    我扭過頭來去尋找哈狼犀,發現他已經從冰縫裏脱身而出了。哈狼犀依舊不動,他面朝黑色玄武岩,跪在那些倒塌的石武士殘骸中,面色白如玉石。旋風夾雜着冰粒劈里啪啦地摔打在洞壁上,渾蠻力死了一樣躺在地上,無動於衷。他只是低着頭跪坐在那兒,呼吸如同海潮一樣在洞中起伏。

    被碎冰填滿的冰穴底部猛地鼓起了一大塊來,淡青色的看不清晰的冰鬼王如同一條甩不掉的噩夢,從裂縫中鑽了出來,它嘩啦啦地搖掉頭上的冰碴,重新惡狠狠地掃視眼前的敵人。

    我再一次開始感受到恐懼的氣息盛滿了整個洞穴,但這種恐懼,不是來自那團看不見的旋風,而是那名低眉垂目枯坐不動的巨人。他的皮膚裏散發出灼人的氣息。這麼冷的地方,他的身周卻是一圈融化的水,水從他的身下漫出,向四下裏流淌。

    風大了起來,暗影像是鼓起的帆,那道陰冷的旋風急轉,卻猶豫着不敢撲上前去,只在洞穴裏來往衝撞,突地一折,向着上面的我們衝了過來。

    哈狼犀輕輕地動了一下,他手裏抓着地上的石頭武士手中碎裂的石斧,反手揮動,像女僕從樹上摘下一粒蘋果,像農夫從地裏鋤下一根青草,像雨滴掉落在滾燙的大地,像水氣被風送上天空,一顆碩大的青色頭顱彈落在地,冰鬼王透明的身軀,就彷彿張在空中巨大的網,突然崩離成了萬千塊碎片。

    我貼着凹凸不平的冰牆邊緣滑落下去。看到我剛才射出的一箭依然深深地插在地上,把一隻小冰鬼釘在那兒,它的後半部分身體依然扭動不已。我對這一箭頗為自豪,但終究不能拯救我的朋友渾蠻力。

    “是你,小人兒。”

    渾蠻力説,他的下半身已經凍成了堅固的冰,而且破裂了,我看得見斷面上露出的條條青色筋脈和紅色血管。

    “看來得讓你幫我去和祖先的亡靈相會了。”渾蠻力説。

    “為什麼不是哈狼犀?”我問。

    哈狼犀低頭站在那具龐大的冰鬼屍體旁,他垂下了肩膀,沒有往這邊看,一副寂寞的樣子。

    即將到來的夜晚將會非常漫長,寒夜裏滴水成冰。我和雷炎破肯定都希望趕回到下面的犛牛身邊,擁擠在一起禦寒取暖,但他已經不必要了。

    他的眼睛裏沒有光芒,肩膀上火焰升騰的圖紋卻閃閃發亮,到了此刻,他已經真正成為了令人心寒的獸魂戰士。

    “他不是哈狼犀了。”渾蠻力輕輕地説,看着那位他過去的首領和夥伴,他的眼睛裏流露出尊敬和畏懼的神色,“他已經死去啦,同時他也成了最偉大的戰士——偉大的戰士是沒有朋友的。”

    這是些瘋狂的真話,我為了這些話流下淚來。但渾蠻力卻為了我的眼淚轟然而笑。

    “你依然是名小人兒啊。”他大笑着説。

    我找到渾蠻力的劍,那柄劍在沉重的劍柄末端有個圓溜溜的銅球。我沒有感受到它的重量,它就像羽毛一樣輕。我把它拖到渾蠻力的左手掌心裏。

    “握緊你的劍。”我説。然後爬上他的下頦,拉開我的唐弓,抵近他的眼睛,將一支利箭穩穩地射了進去。

    雷炎破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敲開了包裹他腿部的厚冰,然後跌跌撞撞地從上面連滾帶墜地下到了底部。看上去他也很為渾蠻力欣慰,“這個走運的傢伙,他不用為回程路上沒有酒喝而苦惱了。”他嘆息着説。

    他低頭看着死去的夥伴胳膊上那個花草纏繞的臂環,説:“我必須去把這個臂環還給她。”

    “她將怎麼樣?”我問。

    “或者繼續流浪,或者尋找一片聖地,修行,成為寂寞的度母。”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渴望無法遏止,我愛我的姑娘,我要見到她。

    我們晝夜奔馳。穿過逶迤崎嶇的雪嶺高原,穿過林木茂密的淡紅色羣山,穿過火山和沸泉密佈的冰炎地海。在一個隱秘得不可思議的角落——原諒我不能説得更仔細了——找到了贈予他們銅人的度母。

    度母其實是一位非常瘦弱普通的女人,我們只看到她的背影。如果不是雷炎破告訴我,我想象不到這個背影婀娜的女人,已經在這裏孤寂地守候了一百年。

    她輕輕地長嘆一聲,青銅燈裏跳躍着的光焰如豆,彷彿能洗盡所有的時間和哀愁。

    在燈光下,她像哈狼犀在那個盤古殿堂和冰鬼的巢穴裏做的那樣,跪伏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身體前後微微地搖晃着,用蒼老的聲音説:“水手,那麼,你想得到什麼嗎?”

    我無法遏制地去想她的孤獨。她在這兒居住了整整一百年。

    “是的。我要。”我説。

    根據他們的壽命,她還將在這個孤寂無人的地方呆上五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

    度母給了我回答,她搖晃着説:“到四勿谷去,那裏有你最後的答案——”

    “這就是我到這兒來的經過。”

    水手最後説,他環視火堆的那一側,可是遮蓋一切的濃霧讓他什麼也看不清。

    這時候,火邊的黑斗篷旅者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已經搶先講起了下面這個故事。這個奇妙的夜晚啊,他們彷彿都迫不及待地要吐露自己胸中最深、最多秘密。

    “是的,那是位和我一樣,隱藏在黑斗篷裏的人。”他的聲音充滿磁性,淳厚低沉,十分動聽。火堆旁的人都不禁被他的貴族般氣質所感染,默默地垂頭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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