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成都也下雨了。
但這裏的雨,和雅安是不同的。雅安的雨,就像似有似無的紗布,輕輕的,薄薄的,彷彿從來都沒有聲音。沒有聲音地開始下,沒有聲音地,就停了下來。可是成都的雨,卻有着特別大的勁兒,一粒一粒結實地,啪啪地砸在玻璃上,有時,會驚天動地的響好一陣子。我從地板上爬起來,把窗簾撩起一個角,看那些大顆大顆的貼在窗户上的水珠,看映在玻璃上的我自己模糊的臉,雨讓我想起一些東西,心裏發慌,以至於隨時可能窒息。
我想起雅安,也想起奶奶。九歲的我還不能很好地明白惦念的滋味,我只是忽然覺得不安,心一會跳得快一會跳得慢,興許是盯着雨看得太久了,眼前竟有幻覺,是奶奶,她穿了對襟的黑色棉外套,伸手過來拉我,説:“馬卓,快下雨了,來我這。”
我後退了一步,用手拼命按住已經閉上的眼睛,直到覺得疼痛。
半響,我終於回神。走到牀邊,在黃昏不足的光線中看她熟睡的臉。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發出鼻息,我走近,看到她微微抖動的眼皮。哦謝天謝地,她還活着。
我已經不記得我已經在這個屋子裏呆了多久。或許三天,或許五天,或許更長。小房間還是堆滿了酒沒有整理,所以我只能暫時和她睡一個房間,一張牀。每天只有送外賣的人來,其餘時間,就是我和她兩個。外賣是叫來給我吃的,她自己吃得很少,有時候叫我給她倒杯牛奶,有時候躺在那裏咀嚼一兩塊餅乾。大多數時候,她都皺着眉頭,蒼白着臉和唇,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裏。
我估計她一定很疼,但我不敢問她,我怕問了,她會不耐煩。瞧,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小心翼翼的孩子,小心翼翼到連自己都心疼自己。
沒有**的時候,我曾無數次地幻想過,如果有一天,可以和她生活在一起,該是什麼樣的。她會讓我睡在她懷裏嗎?她的頭髮上會有好聞的香氣嗎?也許我會慢慢地離不開她的髮香,哭着鬧着每天都要和她睡在一起。她會依我,什麼都依我。
在那個潮濕的小旅館裏,我忘記聞她的頭髮上到底有沒有香氣,後來,也便再也沒有機會。現實擊碎幻想總是不留餘地,好在九歲的我並不能深諳其中的道理,反而可以不必那麼痛苦。
“馬卓?”她忽然睜開眼,看着我問,“你怎麼了,是不是餓了?”
我搖搖頭。
“我就快好起來了。”她笑着,努力支撐着身體爬起來説,“哦對了,你會買東西嗎,到樓下超市替我買點雞蛋上來,好不好?我有點想吃荷包蛋呢。”
我點點頭。
她伸出手把牀頭櫃上方抽屜拉開。我看到裏面有厚厚一沓錢,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她抽出一張一百塊錢來遞給我説:“想吃點什麼別的,自己買。下樓左拐,不到小區門口就有一家超市。門不用關了,輕輕帶上就好,我懶得起來給你開門。”
她為什麼把錢都放在抽屜裏,而且那個抽屜沒有鎖?我記得,奶奶都是把這樣的一百塊錢放在一個鎖着的小鐵櫃子裏,藏在鞋盒中,連同鞋盒一起放在衣櫥的最深處。
她很有錢,這是真的。
“好。”我應她,站起身,捏着錢出了門。剛打開門,就看到對面家門口站着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的皮膚白兮兮的,上下打量我。她一隻手裏拿着一根五顏六色的冰淇淋,一隻手背在後面,她穿綠色的裙子綠色的涼鞋,腳上還塗着玫瑰紅色的指甲油,我一點也不喜歡那顏色。
我回避了她的眼光,徑自下了樓。
“喂!”她在我身後叫我,“喂,你忘了鎖門了。”
我回頭看着她:“不用鎖,我馬上就上來。”
“最近小偷很厲害。”她吞下一大口冰淇淋,口齒不清地對我説,“你是林果果的什麼人,你長得跟她真像啊!”
我已經飛快跑下了樓。
我找超市用了一些時間,等超市裏的人給我稱雞蛋又用了一些時間。十幾分鍾後,我拎着兩斤雞蛋回到了家門口,發現門已經被關上了。綠裙子手裏的冰淇淋沒了,但唇邊還留着一大灘奶油漬。她揹着手,站在我家門口甩甩辮子對我説:“風,把門吹起來了,哈哈。我沒來得及擋住。”
“哦。”我説。
“你叫什麼名字?”她舔着嘴巴,問我。
“馬卓。”我一邊敲門一邊答她。
“我叫藍圖。”她踮起腳尖往貓眼裏看説,“你確定有人在家嗎?林果果這個時間一般都不在家,你是不是沒有鑰匙,要不你到我家坐一坐。我跟林果果很熟的,她沒飯吃就到我家來混吃混喝。”
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話這麼多的女孩子。老實説,讓人厭煩。
我沒理她,只是繼續敲門。
還是沒人來開。
她當然一定是在家裏的,我忽然覺得好奇怪。心裏的不安加重,只能手腳並用,大力擂門。
就在這時,我身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怎麼了?”
我回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阿南。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笑得很温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用温柔這個詞,他左手拎着一個大大的保温桶,像是到醫院去探望病人。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老校長。一年級時,他教我們語文課。可是等我上了二年級,他卻死了。我記得,有一次他給過我一粒糖。因為我考了一百分,我是全班唯一的一百分,他告訴我,那是外國糖,不容易買到。在他的送葬隊伍快要經過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把那顆早就溶掉的糖撥開,糖汁流了我一手,我舔着手指,才算是把那顆糖吃掉了。紙錢落在我家門前的石板路上時,我躲進了屋子裏,哭了起來。
我沒忍住哭。那是因為老校長對我太好,在雅安的時候,除了奶奶,只有他對我好。一想起這些,我的鼻子就酸了起來,望着他的眼光也變得怔怔的。
“沒人在家嗎?”他的聲音把我喚回現實。
“林果果不在家,她忘了帶鑰匙,風把門吹起來了。這是她家的客人,進不了家門了。”我依然沒有説話,回答問題依然是多嘴的綠裙子,她叫什麼來着,藍圖?
這真是個什麼怪名字。
“你是誰?”男人俯下身問我。
“她在家。”我答非所問,“十分鐘前我出門買雞蛋的時候還在。”
“是嗎?”男人皺了皺眉,上前一步敲門,好幾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人開門。
“林果果一定是睡着了,她一睡着就要死豬一樣,喊不醒的。要不,”藍圖眼睛轉了轉説,“你們從我家陽台上翻過去,這裏是二樓,不怕的。”説完,她轉身,像個將軍一樣地做了個上前的手勢,引領着那個男人走進了她的家。
我站在門口等。
很快,門被打開了,開門的是剛才那個男人,他伸出一隻手,像攏一隻小雞一樣把我攏進屋子裏。我掙脱開他的手,衝進卧室裏。她躺在那裏,面無血色,像是昏了過去。我聽到那男人在外面跟藍圖説話:“沒事了,你先回你家。”
大門關上了。
我緊張地看着躺在那裏的她,覺得雙腳無力站都站不穩,此時此刻,我想的問題只有一個:如果她有事,我該如何活下去。男人很快走進房間,走到她身邊,看了看她手上的傷,摸了摸她的額頭,對我説:“我得送她去醫院。”
“好。”我説。
“你是誰?”他第二次問我。
“馬卓。”我答。
他努力要背起她來,我走過去,把她褪到腳踝的短絲襪穿好。可是他剛把她放到他的背上,她卻忽然醒了,睜開眼睛,虛弱地喊了一聲:“我要喝水。”就又從他的背上倒到了牀上去。
我奔到廚房裏去給她倒水。幾天下來,我已經會用那個叫做飲水機的東西,但因為熱水沒開,還是過了好半天我才搞定一杯温水,我再衝回她房間的時候她已經半躺在那個男人的懷裏,我聽到她在跟他説:“阿南,這是我的女兒,是她漂亮還是我漂亮?”
她居然還有心情問這樣的問題。
那個叫阿南的男人認真地看了我一下,然後認真地回答她説:“都漂亮。”然後,他接過我的水杯,專心地,慢慢地去喂她。
一口水喝下去,她好像一下子又恢復了體力,臉色好多了。
“我女兒。”她伸出一根手指來放到唇邊,“阿南,不要告訴任何人哦。”
我退了出去。
她肯告訴他真相,她居然肯。那麼,這個阿南到底是誰呢?
忽然,我又想她説的荷包蛋。我想我應該給她做荷包蛋吃。我努力回憶奶奶做的步驟,應該很簡單,只需要一點水,一點糖而已。我再次來到廚房,把廚房裏的櫃子打開,裏面卻忽然爬出一個黑色的大蜘蛛。我嚇得不輕,蹲在地上大口喘氣。
我並不是一個膽小的女孩,只是陌生的環境讓我失去一些平時該有的勇氣。
我無力地跪在那裏,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壓得我快喘不過起來。我走到窗口,把窗户大力拉開,讓雨點統統落在我的臉上。我閉着眼睛,享受着清涼的雨水,就像有一雙手,在替我細細洗臉一般。
我覺得我需要清醒一下。
雖然我不知道什麼才是清醒,但我卻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哭了。我可不能讓自己哭。絕對不能。
我讓自己冷靜了好一會兒,雨點打濕了我的頭髮和脖子,我用廚房裏一張不知道是做什麼的乾毛巾擦乾淨了它們。然後,我開了火,做了兩碗沒有放糖的荷包蛋,每個碗裏有三個稀裏糊塗的蛋。不是不願意放糖,而是我找遍了廚房,也不知道糖放在哪裏,或許她自己從來都不做飯,真的像藍圖説的那樣,想吃的時候就到別人家混吃混喝。
我端着兩個碗出去的時候,發現她卧室的門已經關了起來,我看着緊閉的門,不知道該不該端進去。猶豫了一會兒,我坐到客廳裏的桌子上,把碗放下,自己先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我想我是餓了,我把一碗荷包蛋吃了個精光。就在這時,屋內傳來“嘭!”的一聲悶響,好像是她摔碎了什麼東西。門很快被打開了。那個叫阿南的男人低着頭走出來,他走到衞生間裏,拿了一個拖把,又走進了她的卧室裏。我端着碗懷着好奇的心跟着走過去,發現地上碎掉的是一個酒瓶。
酒的氣味溢滿了整個屋子。阿南把拖把*在牆上,蹲下身子,緩慢地把那些透明的玻璃碎片揀起來,輕輕放在一個塑料袋裏。
我看清他額頭上有一塊褐色的部分,褐色粘稠的血液從裏面流出來,流到他的鼻子上,嘴巴上,快要滴下來,可他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擦都不擦一下,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突然有奇怪的感覺,全身顫抖,彷彿自己的額頭也破了一個洞似的,疼痛難忍地閉上了雙眼。手一鬆,手裏的碗跌落在地上。
他機敏地站起來,一邊説:小心。一邊跨着步子走過來,從我身後一把抱住我,把我舉得高高的。
我第一次被人舉得這麼高,心一下子拎了起來。
他迅速把我放在另一處乾淨的地板上,轉身繼續對付起地上的髒東西起來。
他用手背漫不經心的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對牀上用被子捂住臉的她説:“不吃東西不要緊,但酒一定不能喝。”
“讓我喝!”她把頭從被子裏伸出來,很兇地喊:“你管我個屁!”
“我做了雞湯來,還有你喜歡喝的綠豆粥。”男人不屈不撓地説,“你和馬卓都可以喝一點。”
她沒再理她,又用被子把頭飛快地蒙了起來。
那晚我美美地喝了好幾碗雞湯。小時候生病,奶奶總是熬雞湯給我喝,我以為全天下只有奶奶會熬美味的雞湯,沒想到還有人比她的廚藝更好。他把保温桶裏最後一碗雞湯倒給我的時候對我説:“馬卓,你可以叫我阿南。”
我點了點頭。
“她不肯上醫院,我得找個人到家裏來給她看看。”
“謝謝。”我説。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手伸出來,像是想要撫摸一下我的臉,卻又忽然停在空氣裏,最終慢慢地收了回去。
我的心卻因為這個未完成的動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