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們終於過了一陣安穩的日子。記憶裏,那是我和她在一起時最快樂的日子。她好像不再做酒生意了,陽台上的酒慢慢地被搬空,她也不再早出晚歸,偶爾還幫我做作業或是陪我寫作文。有時候她管不住自己,在我面前説粗話,説完了,就迅速捂上她自己的嘴,轉轉眼珠,神情和孩童無異。
阿南還是常常來。週末的時候,他總會拎一大堆吃的來,做滿滿一桌菜給我們吃,吃完以後,他又忙不迭的抹桌子洗碗,一邊忙還一邊哼着歌。
“要死,你的店一到週末就關門大吉,怎麼賺錢娶老婆。”每次他來,林果果都要這麼説一句,不鹹不淡,阿南卻權當作沒聽到。
林果果有時也會幫他下廚,只不過她的廚藝連她自己都不欣賞,每次都是她自己做自己吃第一口自己第一個把它倒掉。
“呸,”她總是皺着眉吐掉她剛吃進嘴裏的東西,説:“看來我除了數錢還真是幹什麼都不行啊。”
她為自己無聊的笑話一個人笑得咯咯作響,阿南也笑,但是我知道,他是為她的好心情而高興。她能有個好心情真是不容易,大家都很珍惜。
有一天吃完飯,她下樓去超市買東西了。阿南正在擦拭她帶回來的爸爸的遺像。
我坐到沙發上,情不自禁地問他:“阿南叔,你會不會向她求婚?”
他轉頭來,用一種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説:“馬卓,你為什麼不叫她媽媽?”
我低頭。我一直記得從雅安來成都的出租車上她給我的規定,其實,是她不許我叫,所以,我也就養成了習慣。
阿南探頭看我,忽然問:“我們要是一家,會不會很好?”
我用力地點點頭。
“好吧。”阿南微笑着,把爸爸的遺像放好,昂起頭説,“我會努力。”
“努什麼力呢?”我不解地問。
阿南只是笑,沒有答我。停了幾秒,他忽然問我説:“馬卓,你喜歡成都不?”
“還好。”我説。
“我的老家,在一個很美的地方,江南的一個小鎮。”阿南説,“你媽媽興許會同意跟我去那裏,你會不會願意呢?”
我用力地點點頭。
跟着他們,到哪裏我都是願意的。
她就在這時候拎着東西進門,大聲地説:“你們倆神神秘秘地説啥呢,是不是在講我的壞話?”
“豈敢。”阿南趕緊上去接過她手裏的東西。她撒嬌般地對她笑,臉上光彩照人。然後她彎腰,從袋子裏掏出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甩給我説:“給你,馬卓!”
我接住空中高高落下的巧克力,我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世上真的有“幸福”這個美好温暖的詞彙。
我很珍惜這樣的生活,學習上也異常地努力,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語文考了九十五,數學居然考到了一百。
拿到成績單那天,她開心壞了,一個人喝了大半瓶酒,像發誓一樣地對我説:“馬同學,我要賺很多的錢,把你送到國外去讀書!”
我很想跟她説,我不想去國外讀書,我也不希望她很辛苦,其實只要我們母女能天天呆在一起,比什麼都要好。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裏,她給阿南打電話,報告我的成績,然後讓阿南在暑假裏替我物色個英語家教,音調高昂,眉飛色舞。
就在這時,隔壁傳來嗷嗷叫。藍圖好像考得很不好,她被她媽媽打了。她掛了電話,拿了一瓶指甲油慢慢地塗,一面塗指甲油一面對我説:“別理那家人,一家子神經病!”
我也確實不喜歡藍圖,因此整個暑假,我寧願一個人呆在家裏也多次拒絕了她邀請我去她家玩或是一起出去玩的要求。為此藍圖非常不高興,那天我去超市買鹽巴,回來的時候她正在樓下和幾個孩子玩沙包,我看了看他們,誰也沒有理我的意思,於是我就低着頭,自顧自的往前走。剛走遠一點,就聽到她在我身後説:“不知道成天得意個啥。”
我沒理她。沙包卻從身後砸過來,一直砸到我後腦勺上。她用了很大的力,砸得我眼前金星一冒,差點暈過去。
好半天,我才轉身,把沙包撿起來,走到她身邊。
她揹着手,眼神閃爍地看着我的臉。我揚起臉,也揹着手,把沙包藏在身後,冷冷的看着她。
我猜我的樣子一定讓她有些害怕,她把手一把伸到我的背後,把我手裏的沙包搶了過去,故做鎮定地對那些小孩説:“現在輪到誰了?”
我只希望這樣的事情不要再發生,不然,我一定饒不了她。
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她在廚房裏炒雞蛋,我在客廳裏看電視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我把門打開,發現站在門外的是藍圖和她媽媽。藍圖的額頭上有個很大的包,腫得發亮,看上去蠻嚇人。
“你為什麼要用石頭砸我家藍圖?”藍圖的媽媽尖聲尖氣地質問我,“有你這樣沒家教的小孩嗎?”
“不關我的事。”我説。
藍圖她媽愣了一下,衝着我喊:“想抵賴?藍圖,你説,是不是她砸的?”
該死的撒謊者藍圖一句話也不説,只是用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
她拿了鍋鏟從廚房裏跑出來,明白了究竟後,竟把門砰地一下帶了起來。拉我一把説:“別理她們,看你的電視。”
“真不是我乾的。”我説。
她微笑,在我耳邊輕聲説:“我倒真希望是你乾的。”
門鈴瘋狂地響了起來。
“別理!”她吩咐我,並把電視聲音替我調到了最大。
藍圖的媽狠狠地踹了我家門好幾腳,又破口大罵了幾句,終於悻悻離去。
晚上吃過晚飯,我在陽台上收衣服的時候看到藍圖,她趴在她家的陽台上,頭上的包好像消了一些。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感覺很奇怪,説不出是憤恨還是內疚。
我走到陽台的邊緣,*她最近的地方,問她:“你為什麼要撒謊?”
看得出她很怕我,眼神躲閃,頭因為惱羞成怒而發抖,終於,她嘴裏冒出一句極為惡毒的話:“林果果是個*女。”
她説得很輕,但我聽得卻異常的清楚。
“別以為大家不知道你是個私生女。”説完這句話,她搖着身子,走進了她家的房間。
我以為別人説什麼,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其實我知道,我心裏是在乎的。那些天在學校裏,我總是低着頭上學放學,我總擔心藍圖會在學校裏散播一些什麼東西,我不管做着什麼,都覺得她不懷好意的目光追隨着我。這讓我很有些不安。
那天阿南來接我放學,我問他:“我們什麼時候搬家?”
“什麼?”他有些不明白。
“就是你説的那個小鎮?”
阿南有些擔心地看着我説:“怎麼了?在學校遇到不高興的事了,還是你媽媽跟你説什麼了?”
我搖了搖頭。
“快了。”阿南好像自言自語地説。
我沒聽懂“快了”這兩個字具體的意思,卻也沒有再追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