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處理完她的喪事,阿南送我回老家。
跟隨我們一起回家的,還有我爸爸的遺像。阿南把它裝在一個紙盒子裏,很慎重地提着。另一隻手,則提滿了他給奶奶帶的禮物。
我總覺得讓他這樣提着爸爸的遺像不太好,可是究竟哪裏不好,我也説不上來。我們上了車,阿南問我:“馬卓,你想奶奶嗎?”
我不説話,只是盯着汽車車窗上的玻璃看,雨絲像一顆顆淚珠一樣從我心底裏滑過。我又一次的茫然,我不知道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想念,什麼是討厭。
車子開得比我想像中快出許多,我們很快就到達了雅安的長途汽車站。出站來,發現這裏飄着一如既往的小雨。整個城市在一如既往的小雨裏,變得無比潮濕和朦朧。
我又回來了。
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已經發生了,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回到從前。
出租車停在家門口,我和阿南下了車,一步三捱地走到家門口,我卻不敢上前。阿南兩手都提着東西,只能朝我努努嘴説:“是在前面嗎?”我鼓足勇氣,伸開手推開那個紅色的大門,卻沒看到總是坐在堂屋門口剝豆角的奶奶。
“誰呀!”是小叔的聲音,他手拿着一個空碗出現在堂屋門口,看到我,不可置信地説:“馬卓?”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阿南在我身邊抵住了我,他把爸爸的照片遞到我手裏面,再將禮物放到院子裏的地上,笑着對小叔説:“我把馬卓送回來給你們。”
“林果果真的死了?”小叔説,“錢呢?”
阿南從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布口袋,遞到小叔手裏,那裏面是她留下來的所有的錢:兩萬七千元的現金。
她的房子是租的,租期沒到,但款沒能退回來一分。
小叔一把奪過錢,埋頭數了起來。
阿南帶着我在堂屋裏坐下。我又回到了這個處處陰暗潮濕的家裏,很奇怪的,我卻對屋裏經年不散的黴味感到貪戀。我不停的深呼吸,我終於發現我還是想念這個地方的,就像想念幼兒園裏那座唯一鏽跡斑斑的鞦韆。
我忽然想起奶奶,怎麼不見她?我起身跳進她的屋裏,發現她躺在牀上,我走上高高的踏板,用手去摸牀,沒想到牀卻是熱的。奶奶緩緩地把腦袋轉過來。我嚇了一跳,手下意識地縮回來。
她的臉黃的像甜瓜皮的顏色,那麼薄,卻散發不出一絲光澤。她仍舊戴着她一輩子都不肯摘下來的銀耳環,上面一直似乎沾滿了泥似的發黑,如今那黑色更加沉重。她的眼珠上像蒙上了一層白紗似的,她睜着眼看了我好久,才動了動嘴唇,氣若游絲地對我説:“馬卓,幫奶奶……趕趕蒼蠅,奶奶抬不動手。”
她的聲音,很奇怪,像是從嗓子裏非常費勁才擠出來。然後輕輕地就揮發在空氣裏,再也找不到一點點兒。
我踮起腳,伸出兩隻胳膊用力扇動,有兩隻不停在蚊帳中飛舞的蒼蠅這才不情願地飛了出來。
“乖娃娃。”她又費了好大的力説出了這三個字,才沉沉的閉上了眼,彷彿永遠都不想醒來似的。
我走到櫃子旁,堆積成小山的藏藥材散發着一股濃濃的味道,又苦又澀。
原來,奶奶病了。
我走出門時,小叔正蹲在門檻上抽煙,阿南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是奶奶曾經坐着剝豆角的小凳子。
阿南看到我,招手讓我過去。我走過去,阿南對我説:“馬卓,我馬上就走了,過一陣子再來看你……”
“錢一定不止這麼多,”小叔不耐煩地滅了煙頭,站起來拍拍屁股,把我拉到一邊不客氣地説:“你媽到底留了多少錢,你別呆頭呆腦的,給別人佔了便宜去!”
那一刻我真想踹小叔一腳。
阿南也不知道聽沒聽見,而是對着他微微欠身説,“馬卓交給你們了。”
説完,他走了。他沒帶傘,頭髮微濕。走到門口時他回頭對我擺手。在雅安城的雨裏,他和我道別後消失。
日子又回到了最初。回到這個家裏,我的心好像終於回到了原處,終於可以安寧,卻又好像一刻也無法安寧。那天阿南走後,小叔轉身就把林果果買給我的衣服通通丟進灶裏,也把我的新書包扔掉,不過他沒扔掉阿南送給奶奶的麥乳精。他一邊扔那些東西一邊惡狠狠地罵我:“這下你痛快了!被那個臭*子騙過去,還不是滾回來了?!跟你媽一個*子樣,想當人上人,結果死得比狗還難看!”
我任由他罵,無動於衷。後來我才知道,奶奶在我走後不到一個月就病倒了。我至今沒有嬸嬸。小叔遊手好閒,又因為盜竊而坐過兩年牢,這裏竟然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他性格暴烈,又愛賭錢。奶奶沒病倒時他除了向奶奶要錢,什麼也不幹。
在我回來之後的這段日子裏,他又開始每天賭錢。我負責煮飯,他擺上一瓶燒酒,再從罈子裏挖點泡菜就着米飯就吃,吃完就把飯碗丟給我,再命令我去煎藥。而他自己,除了擺牌局擺牌局。輸了就喝酒,喝完酒就罵人,要不就是睡覺。看他的樣子,估計那二萬多塊已經所剩無幾了。可是,他就是不肯花一分錢送奶奶到醫院裏去看病。
有一天吃飯時我對他説:“你能不能到菜場買點魚回來,給奶奶補補身子。”
“媽的。”他居然把碗摔在地上,“要不是你跟你那個該死的媽跑掉,我的媽,你的奶奶會病成這樣?”
我丟掉碗筷,俯下身收拾地上的碎片。他卻乘機在我後背踹我一腳,我的兩手着地,地上的碎片扎進我手掌裏,我痛得全身一激靈,卻咬着壓沒出聲。
他還在叫囂:“要你教老子孝順!”
“別喊了!都是我的罪孽!”奶奶不知在屋裏憋了多久的力氣,才發出這一聲喊,我立刻從地上爬起來,飛奔進屋裏。我拉着奶奶的手,把它貼着自己的臉,淚水這才忍不住流了下來。
奶奶的手指動了動,想替我抹掉淚水。
我乾脆用她的手掌蓋住自己的臉,哭了個痛痛快快。
上天知道,我只是捨不得奶奶。她才是我九年來唯一的相依為命之人。
如果奶奶出了什麼事,我也不要活了。我很用心地照顧着奶奶,每天做的事仍舊就是煎藥,做飯,洗衣。我知道那些藥對奶奶的病一點用處都沒有,應該帶她到城裏的大醫院才是。可是我知道,小叔是絕對不會肯出這個錢的。
我能做的,只能是像奶奶往常做的那樣,無論是否有雨的天氣裏,日復一日地都跪在院子裏,對着雨城永遠不變的灰色的天,虔誠地禱告。
我決定騙他。
晚上的時候,我又去了他房間,他沒喝酒,心情看上去也還不錯。見我進去,朝我白白眼説:“啥事?”
“你是想要錢嗎?”我問他。
他轉轉眼珠看着我説:“是又咋樣?”説完了,他忽然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揪住我的衣領大聲喊道:“説,是不是你把你媽的錢都藏起來了?”
“不是。”我説,“但我知道那些錢放在哪裏。”
“哪裏?”他惡狠狠地問。
“你給奶奶看完病。我就告訴你。”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我,用一種很想讓我害怕但我卻一點兒也不害怕的語氣對我説道:“如果你敢騙老子,老子會讓你比你媽死得還要難看!”
“信不信由你。”我直面着他的眼睛,勇敢地説完這句話,走出了他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