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少年
風決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而你決定了我的
天亮了
我這就出發
去向你説過的無法抵達的永恆
――摘自少女馬卓的博客《風決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1)
那一年的夏天,天空一直飄着若有似無的雲,蟬鳴不知疲倦地從早晨八點就準時開始,要一直吵到日落才罷休。雖説來自盆地,我對東南沿海地區的夏天,倒不甚感到不適,除了這裏時不時就刮過來的大風,讓我總能從中辨別出海水的甜腥。
其實這裏離海有着一定的距離,這讓我對自己的嗅覺總感到困惑,不知自己是否異於常人。
更令我困惑的問題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陣子我很怕照鏡子,我怕看到自己的臉,我似乎告別了自己的嬰兒肥,臉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這讓我想起某些已經封藏在記憶裏良久的往事,某些早就已經離我而去的人。我不願意挺起胸脯來走路,不願意聽到自己忽然變得帶了些甜酸味的聲音。不願意看到那個季節的陽光或是鮮花。説來好笑,一直盼望的長大讓我惶恐不安,我好象有很多的話要説,卻不知道該如何説出口。於是我選擇了閲讀。我讀外國文學,大段大段冗長的敍述讓我的心稍顯安靜,忘記過去,懂得隱忍。
那天中午,我縮在沙發上看從縣圖書館借來的一大堆舊書的時候聽到門外摩托車的聲響。然後,阿南幾乎是跑進了門,手裏拿着一張紙,輕喘着氣對我説:“馬卓,你考了第一,被天中錄取了!”
我的耳朵突然輕輕地耳鳴。
這麼多天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天中,天一中學,要知道,在我們這個縣城裏,在這個城市乃至周邊的地方,有多少的孩子都夢想着能跨進它的校門。
阿南捏着那張薄薄的通知書,正過來看,又翻過去瞧。也許是錯覺吧,我竟看到他的眼裏有此許的淚花。他走近我,用那張薄薄的紙拍拍我的腦門説:“馬卓,真有你的。”
我捏着手裏的《飄》微笑。
“噢。”他給自己倒一杯涼茶,坐到客廳那張舊沙發上嘆氣:“要是你媽能看到這一天,那就好了。”
客廳裏掛着她的照片。那張照片是她二十五歲那年重拍身份證時留下的底片影印的,容貌年輕,是黑白照。阿南那裏有好些她的照片,不知為何,他選擇的是這一張。照片上的她美麗,清純,長頭髮,白襯衫,一雙大眼睛讓人禁不住的憐惜。這裏所有的人認定她是阿南的妻子,我是阿南的女兒。從來到這個小縣城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很好地保守了這個秘密。我像所有倍受寵愛的女兒一樣地長大,別的女孩能擁有的一切,阿南都給了我。
我還記得小學六年級我考進縣重點初中時,是全縣第三名的好成績,阿南到學校裏去參加畢業典禮,他手上拿着學校頒給我的獎狀,和校長站在一起合影時,他像一個孩子那樣把獎狀高高舉起,牽動着嘴角拼命微笑。我很少見他那樣笑,傻傻的正經着,讓我多少覺得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慨。上帝作證,這麼多年來,我最怕的事情就是讓他失望。
我要成為他最大的驕傲。這是我十歲那年和他來到這個江南小鎮的第一個夜晚面對星空許下的心願。
當然,這種誓死也要實現的理想,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阿南從來都無從知曉。很多年後我在一本書上讀到一句話:“懂得感恩的人才能活得坦坦蕩蕩。”我在那句話下面劃上重重的紅線,告誡自己一定莫忘懷坦蕩蕩地活一生。
考上天中,也是這誓言中不可少的一環節吧。
“就是要去市裏住校了。”阿南説,“你一個女孩子,我多少有點不放心呢。”
“我行的。”我説。
“我知道你行。”阿南憧憬地説,“或許我可以把超市開到市裏去,地方小一點兒也沒問題,這樣你每個週末,還有一個家可以回。”
阿南的“果果超市”在這裏已經小有名氣,我們回來的時候只是一片小店,後來越開越大,生意也越來越興隆。當然,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阿南是一個勤勞的人,做生意又誠信,加上心腸好,自然會有好報。
阿南的爸爸在我十二歲那年因病去世了。阿南的媽媽,也就是我現在的奶奶對我非常的不錯。她很乾練,也不顯老,其實也不是不顯老,是她根本不允許自己老。每次她的頭髮還只有一兩根白,她就非要把它染回黑色。她看上去跟我雅安的奶奶完全不一樣,她有很多愛好,唱越劇,還上老年大學,每天都很忙碌。但,她給我的愛卻是一樣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愛打掃,總是把家裏打掃的乾乾淨淨,而林果果的照片,她更是每天都要擦,每次都擦的一絲不苟,有時還會微微的嘆息。每次聽到她的嘆息,我的心裏都會像被針扎過似的一抖。我很內疚,也很自責。因為我們騙了她。善良的她一直都以為我是阿南的親生女兒,是阿南不懂事時留下的一個“孽債”,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會不會連殺了我們的心都有。
那天晚上的飯菜十分豐富,阿南還特意讓奶奶熬了雞湯,盛一大碗湯遞給我後,奶奶説,“我看念高中前把名字給改回來吧,老跟着媽媽姓,馬卓,馬卓。她媽又不在了,學校裏的老師同學都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阿南姓張。我的名字是奶奶的心病,它些年來,她已經提了不止一次了。
“吃飯吧,媽。”阿南説,“孩子大了,不要勉強她。”
“跟自己爹姓叫勉強?”奶奶説,“我還沒聽説過這理。”
“好了,好了。再説,再説。”阿南把雞腿夾到奶奶碗裏。奶奶卻又把它夾給我,問我説:“你説呢,馬卓?”
我咬着筷子不做聲。
那頓飯,因為這個話題,顯得有些不歡而散。晚上我在自己小房間裏看書的時候,阿南來敲門了。他給我端進了一杯冰鎮的西瓜汁,小聲地對我説:“奶奶説什麼,你就當沒聽見,別放在心上。”
“可以改的。”我望着他,由衷地説。
他有些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可以跟你姓。”我説。
“張卓,張卓……”他搓着手念來好幾遍,苦着臉説,“我怎麼覺得很不順口?也不好聽?”
我笑。
“還是馬卓好。”他下決心一樣地説,“不改了,我覺得馬卓這個名字有氣勢!”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好心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看什麼呢?”他好奇地看着我書桌上的書説,“圖書館借的小説?”
那是一本《初戀》,那兩個字大大的寫在封面上,作者有着一個好長的外文名字。其實我壓根也還沒翻開。但我用手臂把書名擋起來,不讓他看。或許他早就看到了,但他沒有揭穿我,而是打着哈哈出去了。
門帶上的時候,我才翻開那本舊得已經有些發黃的書。書已經被好多人借閲過了,在它的扉頁上,被人用圓珠筆寫上了這樣的句子:我愛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阿南曾經跟我説過的一句話:“我是最愛你**的那個。”這句話像刺青一樣刻在我心裏,我甚至記得阿南説它時候的表情,以及每一個字節的音調。我想,至死我都不會忘記。
我終究還是沒看完那本書。我沒辦法適應翻譯小説的冗長和繁雜,只翻了幾頁就把它擱置一旁。
那個漫長的夏夜,忽然下起了暴雨。我把天中的錄取通知書放在枕頭邊,終於勇敢地回想起一些往事,我想起媽媽死後,我被送回家的日子,那時的雅安下着前所未有的暴雨,雨聲吵得我幾乎兩耳失聰,我想起小叔暴跳如雷厲聲叫我滾的樣子,想起我被關在家裏不許去上學的孤單的感覺,想起奶奶死去時的那個陰沉的上午,雲朵層層集聚在我家房頂上,彷彿做好準備一起坍塌下來。
那真是噩夢般的半年,我的生活完全失去方向,整個人幾乎變成個白痴,連痛苦都很遲鈍和麻木。那一次,我被趕出家門後被鄰居送回家,小叔一直不肯再收養我,我在鄰居家裏呆了三天,直到阿南來,當機立斷決定帶我走。
領養手續差不多隻辦了半天。小叔咬着牙籤,拿走阿南口袋裏最後的一千多塊現金,用含糊不清卻無比堅決的口吻對我説:“滾吧,滾得越遠越好!”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學到一個成語,叫“不堪回首”。當我把它一遍遍抄在我的生詞本上時,我覺得這個詞簡直就是為我度身定做的。我用它這樣造句:我的人生,不堪回首。這樣老氣橫秋的話,被我無比鄭重地書寫下來,以至於我的眼淚都快掉下來。
可無論如何,這麼多年來,我差不多已經習慣把過去打包,整理,塞進角落再也不去觸碰。即便是偶爾的回憶,也足矣令我心碎到窒息。
我常常想象,如果沒有阿南,今天的我會是什麼樣子?或許早就在雅安一個小餐館裏端盤子洗盤子,被客人呼來喚去。或許現在的時節,正在山上刨地,麻利地收拾莊稼。再過幾年,就胡亂嫁人,甚至,很快就生兒育女。
而現在,我擁有的卻是一張足矣讓全縣中學生都羨慕到吐血的“天一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我該如何感謝阿南,感謝命運?
那一天的日記,我用鋼筆用力地寫下一行大字:“馬卓,全新的日子開始了。加油,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