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思寒醒轉時正是午夜,但她一開眼就看見了金承俊關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陣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聲"承俊大哥",便再也説不出話來。
金承俊憐惜地撫着她一頭秀髮,温言道:"瞧你,瘦成一隻小病貓了,快把雞湯喝了。"
厲思寒雙手捧着濃香四溢的雞湯,問:"他在哪兒?他沒事了麼?"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問鐵面?他還沒醒。他受的傷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條命。"
他餵了她一匙雞湯,道:"你快快好起來罷!我也得回家看弱蘭了,唉……這次急匆匆跑來救你,來不及告訴她,誰知一出來就耽了這麼多天。"
厲思寒低下了頭,一隻手揉着左耳垂,輕輕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氣你喜歡弱蘭,現在……我不生氣啦!我知道你還是會象以前那麼寵我的,對吧?"
她把頭垂得更低,細聲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為我喜歡上你了,現在、現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歡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佔着你——你、你不會笑我吧?"
她雖低着頭,可紅暈一直漫到了耳根。
金承俊見她終於解開了這個心結,心下欣慰,不由撫着她肩頭笑了:"被小寒喜歡,我可擔當不起喲!會每天被痛毆的!"
"你還是笑我!"厲思寒羞得把臉埋進了他懷中,"承俊哥哥壞死了!"
她抽出手狠狠擰他,又被他擰住了耳朵,兩人嘻嘻哈哈有如兒時一般鬧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開,正準備給她一個爆栗子。突然,他的動作停了一下。一種本能的警覺從背部升起,讓他全身肌肉都繃緊——背後有高手!只有他這樣的高手,才會憑感覺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他不敢回頭,因為他生怕一動作,便會引發對方的敵意!
"金少俠,厲姑娘,多謝救命之恩。"一個聲音驀地從門外傳來,嚇了厲思寒一跳。
"鐵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後欣喜地叫了出聲。金承俊有些尷尬地放開了手,解除了戒備,從榻上起身。
鐵面神捕站在庭下,依舊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臉色極為蒼白,一向鋭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鐵面具中那雙眼睛深深陷了下去。
"神捕,你剛剛恢復,怎麼就下地了?小心牽動了傷口。"金承俊關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掙扎欲起的厲思寒,"小丫頭,你也不許亂動!給我乖乖躺着!"
厲思寒被他拉住,生氣大嚷:"説過不準叫我小丫頭!"
看到兩人孩子般的斯鬧,鐵面神捕微微一頷首,淡淡道:"在下身體強健,下地無妨。多謝金少俠過問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剛轉過時,又冷冷道:"你們雖於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氣在,還是要押送厲姑娘回京!"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凍結,目中殺氣已起,一字字道:"沒有人可以傷害小寒!你若執意捉拿她歸案,先和我一決生死!"
他的手伸向劍柄,一寸寸收緊。
"承俊大哥,別這樣!"厲思寒忙從榻上起身,幾步過去拉住了他按劍的手,"沒關係的,我自己願意去京師投案!"
"什麼?"金承俊一驚,低頭看着厲思寒,只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閃着堅決的光芒。他陡然間明白了——同時,他的心也徹骨地痛。
他一寸寸鬆開了劍柄,將她的秦首攬入懷中。他太瞭解這丫頭了……
鐵面神捕始終沒有回頭,他只停了一下,便徑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發覺,在他方才剛剛站過的地方,整塊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厲思寒嘆息了一聲,緊緊抱着他的脖子:"你從小對我那麼好,我死了你會傷心麼?現在我反而很感激弱蘭了,有她在,就算是沒了小寒,你還是可以很開心的活下去的……"
她不再説話,許久許久,她才發覺有温熱的水打在她面頰上。
她驚訝地抬頭,發覺金承俊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淚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搖搖頭,推開她,道:"好了,小寒,別説泄氣話。我先回去看看弱蘭,她身體一向不好。然後我立時去京師,為你上下打點,只盼能免你一死。"
他説到做到,立時開始收拾東西。
"這幢農舍人跡罕至,我已租了三個月。糧食藥材我已買好了,你最好少出門,待傷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門之時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門之時,看見正在院中靜坐吐納的鐵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閃電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發覺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還隱隱藏了什麼。
"你可以帶她走,"金承俊開口,"但是,一定要保護好她!"
厲思寒把軟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練功的鐵面神捕,沒話找話地説:"喂,你受傷才過了兩天,不要這麼折騰自己行不行?"
鐵面神捕沒理會她,仍自顧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額上已有一些汗漬,居然還有些氣喘。他明白是傷勢尚未癒合,那一晚他傷得實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厲思寒。那天晚上……其實他應該被人亂刀分屍了的,若不是因為這個"女盜"。
一剎間,一個聲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邊響起:"你怎麼會殺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對不起……我已盡力了……"這一聲聲話語不知從何來的,突然間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湧起。兩道劍眉微微蹙了起來,鐵石般平靜堅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亂了起來。他倚在門柱上,凝視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厲思寒吐出兩爿瓜子殼,抬頭無意中瞥見他陷入沉思的側影。她不由呆住了。
這張臉此時少了以往的冷肅與殺氣,更顯得平易近人而親切了一些。那線條利落優美的側臉,雖襯着冷冷的鐵面,仍在無聲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帥氣與正直。"唉,為什麼江湖中從來沒人説過他其實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而向來把他傳説成一個無情冷血的黑道剋星?"厲思寒暗自嘆了口氣,一縷柔情在心中乍現。
"厲姑娘。"驀地一聲招呼,嚇得厲思寒一下子抬頭,由於心虛,話也説得結結巴巴:"什……什麼事?"鐵面神捕淡淡道:"該吃中飯了。""噢……是、是啊!我馬上去做。"厲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裏走。"不用了,飯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語聲。厲思寒嚇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飯了?老天,你會做飯!""我從不指望別人給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厲思寒不由汗顏,她雖自小一個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館子,説到做飯燒菜,她是一塌糊塗。吃着飯,她心中越發埋怨起自己沒用,真應該好好學學烹飪,也不會讓別人如此瞧不起,還要一個大男人做飯給她姑娘家吃。
她無聊地一個人慢慢吃,一邊看他在庭中吐納練功。
只見他在庭中先閉目向天而立,然後向東、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當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閉目無言。厲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這一定又是什麼深奧厲害的武功。但見他全身衣物突然無風而動,連斗篷都獵獵飛揚,左右手的食指漸漸升出了兩道白氣!
"擒龍功"!厲思寒不由失聲驚呼。
只見那兩道白氣如凝煙般漸漸升起,在空中緩緩接近——突然一聲低響,白煙迅速散去,只見他背心如被重物所擊,向前踉蹌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沒事吧?"厲思寒連忙扔了飯碗衝出去,一邁進中庭,她內息一窒——空氣中仍是激盪着強烈的氣流!
"這是怎麼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聲驚呼。因為他肩上居然裂開了三橫三豎九道口子,每條均深可見骨!
鐵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讓他幾欲暈去,可每吸一口氣,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
"快……快扶我回房。"他這次不再説什麼,直接向她吩咐。厲思寒見他蒼白的臉,渙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攙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會死吧?不會吧?"她反反覆覆地問,只覺他的手已變得如冰一般的寒冷。
"不會。"他努力説出這兩個字,便不再答話,在房中盤膝而坐。過了許久,他彷彿恢復了一些,睜開眼睛:"去準備一口水缸,盛滿水,放到房中來。"
厲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從庭中那口種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來回幾趟,才汲水盛滿了。鐵面神捕臉色更差,厲思寒發覺他左臉的面具之上居然結了一層霜!她強自忍住不多問,呆在一邊,可心裏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滿了冷汗。
這時,只見鐵面神捕雙手緩緩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氣,讓內息在體內自由流轉,每經過一次右肩井穴,他臉色便好轉一分。漸漸地,他臉上的嚴霜消失怠盡,而雙掌之上卻佈滿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緩緩凝成了冰!
厲思寒雖武功不屬一流之列,可見識甚廣,亦知他是用極厲害的一個法門,將身上的寒毒從掌上化入水中。
一轉眼,暮色已起,一直不動的鐵面神捕長長吐了一口氣,雙手漸漸放下。
只聽一聲脆響,整個水缸全一片片散落於地!原來方才他內力傳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時內力一收,自然無法維繫。只剩下一坨冰塊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語聲極其疲乏無力,"冰有毒,小心了。"
厲思寒嗯了一聲,一腳踹去,冰塊骨碌碌滾了出去。
"你沒事了吧?方才怎麼搞的!"她奇道,看見他右肩那九道傷口裏已滲出了鮮血。鐵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傷處附近幾處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這-鳳舞九天-箭了,以為已無大礙。誰知一運功寒毒立時發作,幾乎要了我的命。"
厲思寒一怔,想起他這一箭可以説是為保護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動:"我幫你包紮吧!"
鐵面神捕擺擺手:"我自己來。"
"傷在肩背,你自己怎麼上藥包紮?"厲思寒毫不讓步。
鐵面神捕終於默許。當温水端上,藥物與綁帶全備好時,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只見他寬闊的肩背上縱橫交錯,傷痕累累,幾乎沒一處皮膚是完好的!
"啊,這麼多傷痕!"厲思寒不由低低驚呼了一聲。
"都是舊傷,你快上藥罷。"他淡淡催了一句。厲思寒回過神來,忙從盒中取出銀針,小心翼翼地刺入了傷口周圍各處大穴,她本是點穴的好手,但不知為何此時卻沒了平日的底氣,一邊布針,一邊怯怯地問:"痛不痛?"
"第七針離瑣陽穴差了半寸。"他閉目淡淡道,面無表情。
厲思寒發現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時間臉騰的紅起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迭聲道歉,輕手輕腳地把針拔出來,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銀針布好後,待針灸的藥力發揮還有一段時間,厲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經意接觸到他後頸一處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哎呀,原來殷離魂是你捉拿歸案的?"
鐵面神捕只淡淡點了點頭,全不以曾生擒過令武林喪膽的煞星為傲。
"那……是鷹潭水紅菱的鐵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載在你手上。"厲思寒越發驚奇,不由自主説了下去,一處一處地辨認着那些陳年的傷痕,"鞭?是風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還有這一處,呀,是星寒月殘劍!"
她面色越發驚訝和興奮,滔滔不絕地一路説下去,從肩頭一直辨認到到腰部,認出了十多位傳説中的高手留下來的痕跡,眼睛發亮。
片刻,終於認完了,她半晌説不出話來,只是看着面前寬闊堅實的脊背發呆,最後嘆了一口氣:"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過很多驚心動魄的惡戰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話,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鐵面神捕沒有答話,但也沒有令她少多嘴。
自從那曠野一戰之後,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嚴格地命令她,畢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陣迷惘,可目光卻不由漸漸露出了温和之色。
"這樣説起來,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興奮起來。
"——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樣,栽在你手裏!"
他只聽她在背後嘰嘰喳喳地一大串驚歎和議論,心中突然湧起從未有過的感受——就象從未有人在這之前看過他滿身的傷痕一般,也沒有人象這個丫頭一樣從他滿身的傷痕來讀他幾十年來的孤寂人生。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依然冷冷道:"上藥包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