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出前後。
朱翠、潘幼迪兩個人已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來到了白衣庵。
一位老比丘尼,十分虔誠地把二人引到了佛堂,合十道:“阿彌陀佛,二位女施主是進香拜佛還是商量佛事?現在時間還早呢!”
潘幼迪道:“我們也不是來燒香,也不是來商量佛事,是專程拜訪貴庵的庵主來的,不知可方便麼?”
老比丘尼怔了一下,臉上隨即帶出一片笑容,雙手合十道:“這就不便了,我們庵主已有好幾年不見客了,她老人家現在年紀也大了。”
潘幼迪一笑道:“這個我們知道,我與庵主説來也算是舊識,我這裏有張名帖,請師父轉呈貴菴菴主,見與不見,聽她自決如何?”説時已取出了二女早先已撰好的一張名帖。帖上端秀的書寫着“朱翠”、“潘幼迪”會拜字樣。
老尼姑接過來看了看,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含笑道:“這樣也好,二位施主就請先用一杯清茶,我這就去裏面拜問一聲,再來回話。”
潘幼迪欠身道:“有勞師父!”
老尼姑合十還禮,隨即轉身步人。
佛堂裏靜悄悄的就只剩下了她們兩個人。
朱翠道:“你看她會見我們麼?”
潘幼迪點點頭道:“她應該會見的,等一會就知道了。”
幾隻八哥兒在瓦檐上嬉戲飛跳着,發出刺耳的叫聲,幾縷嫋嫋白煙由香爐裏散發出來,空氣裏飄逸着那種淡淡的香。
朱翠緩緩站起身來,走向敞開的門扉,看着堂前盛開的黃菊和海棠,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寧靜感覺,又像是無限的落寞,想到了自身當前的處境,母親弟弟的下落,只覺得無限空虛……人生是多麼的無聊……她腦子裏這麼想着,一雙翦水眸子卻被牆角乾的海棠花吸住了。
潘幼迪悄悄來到了她的身後,微微笑道:“你在想什麼?人生苦短,還是想開一點才活得舒服!”
朱翠迴轉過身來,接觸到她的一雙眼睛。“迪姐,”她十分苦澀地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人生的快樂到底在哪裏?”
“就在你自己的心裏!”
“可是我的心很少快樂過!”
“呶!”潘幼迪伸手指了一下那朵盛開的海棠花,“就像這朵花一樣,要在完全無助寂寞的情況下盛開,必要的時候何妨‘孤芳自賞’!”
朱翠喃喃地重複着“孤芳自賞”四個字。
“對了!”潘幼迪微微眯起了眼睛,臉上籠罩着大多的神秘:“與人相處之樂固然是可貴,只是那種快樂來得不易,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而真正屬於自己的快樂,卻在自己的內心,那要看你去怎麼捕捉了!”她在説這幾句話時,顯然已不像是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倒像是個飽經憂患、折磨、劫後餘生的哲士了。
“我們的一切固然不盡相同,但是內心的感觸卻很多相似。”潘幼迪緩緩地接下去道:
“特別是一個拿刀動劍的江湖女子,在這個年頭裏所遭遇到的壓力,那是十分沉重,這一點你和我應該都會感覺得到!”她緩緩地嘆了一口氣,接下去道:“我們都太要強了,其實作一個弱女子有什麼不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有她的福氣,而我們……”
朱翠一笑道:“我們是為女人爭一口氣呀!”
潘幼迪點點頭道:“不錯,是爭了一口氣,可是我們的收穫又在哪裏?”
“我們還年輕!”反倒是朱翠的口氣變了:“未來的事誰又知道呢?”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輕輕拍了一下腰間的刀,道:“有一天真能放下了這個,才能談得上快樂,就像這個妙真老尼姑一樣。”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響自佛堂,陡地使得二女吃了一驚,回身看見了方才帶領二女入門的那個老比丘尼。
老尼姑臉上顯現着難有的恭敬,雙手合十拜道:“多有慢待,敝庵主有請!”説完再拜了一下,才回身前導。
二女對看一眼,隨即跟隨她身後緩步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道蜿蜒長廊,原來木色的柱子襯着乾枯茅草的頂於,顯示着幾許秋的蕭瑟。
兩個小尼姑正持掃帚在廳子裏打掃着地上的落葉,看見二女來到,都不禁好奇地停下來向二人注視着,滿臉希罕不解,卻又顯示着一些羞澀。
走出了這道蜿蜒的廊子,跨進了另一個院落,只見半池殘荷,幾乎佔滿了整個院子,卻在濱池之畔,搭建着一個圓頂草舍。
一個白麪細眉,形容消瘦的中年女尼,正自站立在舍前,朱翠立刻猜想着這個人當就是那個人稱“青霞劍主”的李妙真了。就外表看來,她大概在五十二三歲之間,除了前額上有兩道淺淺的皺紋之外,其他各處倒不顯著,她身子很高,素履白襪,腰間緊緊繫着一根杏黃色的絲絛,兩隻白瘦的手,手指細長,骨節處凸出,尤其顯得“力”的感覺。
“失迎失迎,二位貴客請裏面用茶。”一面説,她側身讓路,把二女迎進了草舍。
老比丘尼獻上茶後,李妙真輕輕揮了一下手,前者恭敬合十一拜,隨即退下。
李妙真一雙細長的眼睛在朱翠身上一轉,落向潘幼迪道:“想不到潘施主會突然光臨,真是難得,這位朱施主的大名,貧尼也是久仰了!”
朱翠含笑道:“前輩大客氣了,我與迪姐突然來訪,打攪了庵主的清修,還請不要介意才好。”
這位有“青霞劍主”之稱的武林名宿,聆聽之下含笑道:“施主太客氣了,這幾天,我風聞江漢道上有武林中人出沒鬥殺情形,莫非二位施主也不甘寂寞,來此參與一番麼?”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們身當凡人,自然免不了俗事的干擾,哪裏比得庵主你跳出凡塵之外,對於任何天下大事,皆可充耳不聞,來得個心頭清靜!”
青霞劍主微微一笑道:“潘施主責備得甚是,這就是出家人的難處了。”
潘幼迪淡淡一笑,引開話題道:“三年前不告而退,庵主你還怪罪我麼?”
“阿彌陀佛!”青霞劍主雙手合了一下十,喃喃道:“貧尼從不敢怪罪施主,倒是施主對我不罪,這次還惦記着我,已令我十分高興了!”
潘幼迪道:“在庵主駕前不便説謊,今天我們連袂來訪,是求庵主力我們姐妹倆治傷來的。”
“是麼?”青霞劍主輕輕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道:“二位施主功術均臻極流境界,還有什麼能勞動貧尼效勞之處?倒是令我不解了!”
潘幼迪淺笑道:“庵主大誇獎了,説到功術之境流,還有待庵主上評才能鑑知,我們身上的傷卻是真的,想難逃庵主法目一瞥便知。”
青霞劍主微微含笑,徐徐點了一下頭道:“那一年貧尼在西普陀拜見令師雷閣主,經她傳授了許多內功菁華,至今受用不盡,令師神仙風姿,現仍記憶不忘,觀之施主談吐風采,倒與令師有幾分酷似,令師近來可好?”
潘幼迪點點頭苦笑道:“我倒有幾年不見她老人家了,不過想來一定很好。”
青霞劍主一雙細目轉向朱翠道:“施主身上的傷勢,雖屬皮肉之傷,看來也是不輕,貧尼這裏正有自煉的外敷藥膏,倒也靈效,事不宜遲,請隨我到裏面房間去看看吧!”
朱翠自一見這位庵主,內心即對她存有好感,對方既有這番好意,當然只有拜領,當下看了潘幼迪一眼,點頭道:“我先進去了!”隨即與妙真女尼轉入後面禪房。
這間房子里布滿了佛經,正中橫有一方竹榻,一面臨窗,窗扇敞開,面對着一抹秋山,另一面竹架上置滿了各式瓶瓶罐罐,一隅置有佛家打坐用的一個大蒲團,環境十分清靜,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麼奇特之處。
朱翠在“青霞劍主”妙真女尼的禮讓下,就在正中竹榻上坐下來。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姑娘不要見外,這裏沒有外人,儘可以脱下衣衫,容貧尼細細察看後,再為你上藥療治,”遂又道:“如果貧尼沒有看錯,姑娘大概傷中左面腹肋地方可是?”
朱翠心裏一動,含笑點頭道:“前輩判斷不差,我正是傷在那裏,昨天很痛,今天像是好多了!”説話時,一面褪下上衣。
妙真女尼亦動手幫忙,為她解開了裏面中衣。雖然同是女的,朱翠亦很不習慣,只覺得臉上陣陣發燒,再者她們到底是第一次見面,雖然由潘幼迪處知道了她一個大概,到底以前未曾相識,也不能對她過於相信。
由於有了“鎮武將軍”常氏父子的出賣此一教訓,朱翠實在不敢再輕易相信人,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女尼姑,雖是出諸俠心義舉,看來也不能對她失之大意。
是以在妙真女尼與她動手解衣的當兒,她卻暗蓄真力於右臂,以備在必要之時,猝然出手,向對方施以攻擊。
朱翠的這番小心,顯然是多餘了。
妙真女尼確實發諸善心,只看她那一雙出諸愛心的慈善眸子即可知道。“姑娘不必內蓄真力,這裏不會有外人,”説時她臉上帶着微微的笑容:“這樣對你的傷勢也沒有好處。”
朱翠心中一驚,臉上不禁微微發紅,這才知道這個女尼姑果然大不簡單,心中暗愧,隨即收斂了內蓄的真力。
是時妙真女尼已解開了她系在傷處的布帶,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冷冷地道:“是什麼人對你下的手?”
朱翠道:“是……傷的要緊麼?”
“嗯!”妙真女尼徐徐地道:“姑娘真是有福的人,來的恰是時候,如果再晚上一天,毒勢一發,只怕是華佗再世,也難救得姑娘性命了。”
“啊,”朱翠吃了一驚:“毒!”
妙真女尼一面緩緩站起來説:“姑娘莫非還不知道?”
朱翠站起來道:“前輩是説,對方兵刃上煨有毒藥?”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不過傷處聚有劇毒,卻是一看即知!”
朱翠心裏打了個冷戰,頓時怔在了當場。
妙真女尼道:“由毒性上看,這種毒是難得一見的‘九品紅’。”
朱翠心裏又一驚,緩緩坐下來,苦笑道:“是九品紅,這麼説是沒有救了?”
妙真冷冷一笑道:“那還不一定。”
朱翠因過去由海無顏嘴裏聽過“九品紅”其名,知道這種毒性的厲害,是以乍聽之下,立刻覺出了不妙,可是眼前的妙真女尼卻並不這麼認為,一時大大令她不解。
妙真女尼這時自藥架上拿下了一個竹質小箱,打開箱子,裏面有一套銀光閃爍的銀器,一眼之下約計有銀刀、銀剪、銀針、銀缽等。
“姑娘先忍忍痛,待我將你傷處毒囊破開,吸出毒汁,再與你説話不遲。”
朱翠點點頭:“庵主只管動手,這點痛我還忍得住!”
説話時妙真已動手把幾枚銀夾緊緊在她傷處附近夾住,同時指尖頻翻,一連點了她三處穴道,朱翠頓時只覺得半身一陣發麻,動彈不得。
朱翠心裏一驚,想張口説話,無奈對方所點中的穴道之一,牽連的有發聲的啞穴,是以暫時作聲不得,這時如果妙真女尼心存歹意,只在舉手之間即可制其於死地。她懷着無比的驚懼,打量着眼前這個女尼,倒要看看她如何施展。
眼前妙真女尼卻是有條不紊,即見她迅速取出了幾根上有藥引的細細銀針,一連在朱翠傷處附近插入,又自藥瓶內取出了一些淡黃色的藥粉輕輕在她傷處灑下。
朱翠原以為不會有什麼太大痛楚,哪知一俟對方這些黃色藥粉灑下之後,頃刻之間,有如千蟻附體,簡直是噬膚蝕骨之痛,剎那問只痛得她全身連連戰抖,其痛楚為她生平僅見,朱翠那麼堅強的人,亦感到有些剋制不住,設非為半身轉動不了,只怕要倒了下去。
所幸這一陣難當的切膚蝕骨之痛,並沒有持續很久,然而在朱翠感覺裏,卻有再也忍耐不住的感覺。就在她萬難忍受,開口大叫的一霎,驀地身上痛楚大消,全身穴路亦為之一時大暢,她的刺耳叫聲,更像是衝破雲霄一般的淒厲,為之爆發而出。一枚小小的紅色透明血珠,倏地自傷處滾出,落入女尼手上的一面銀盤之內。
“阿彌陀佛,姑娘你已無礙了!”嘴裏一面説着,妙真女尼把朱翠按得坐了下來。
卻見門簾微閃,潘幼迪已經現身在眼前。“怎麼了?”一面説着慌不迭地閃身眼前,待看清了眼前一切之後,她才不禁為之鬆了一口氣。
妙真女尼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道:“這位朱姑娘敢情練有‘三元內功’,無怪中氣如此之足,這一聲吼,真有直上九天之勢,想必有此一衝之力,穴路均已自解了!”
朱翠不禁面現羞窘,當下試着站起來運動了一下,果然百骸舒適,就連肋間的傷痛,亦渾然不覺了,一時大感驚異,頻頻向妙真女尼稱謝不已。
潘幼迪亦好奇問故。
妙真女尼才道:“這位朱姑娘大概以前服用過這類毒藥的解藥,是以身上毒性一時未能擴散開來。”説時她偏過頭來,轉向朱翠道:“是麼?”
朱翠忽然想起前此在船上,初遇海無顏時,承他賜了幾粒為解救施女新鳳的靈藥,自己亦曾服下了一粒,原意為防止曹羽的再次施毒,卻沒有料到事隔二月之後,竟然會在此意外地救了自己一命,卻是當初始料非及。當下微微點頭道:“庵主這麼一提,我倒想起來了,以前我確是服過這類劇毒的解藥,想不到事隔兩月,藥性依然有效!”
妙真女尼含笑道:“這就對了。”
一面説,她乃將手上銀盤高高托起道:“二位請看,這就是飽含九品紅劇毒的毒珠,如非這位姑娘事先服有靈藥,就算她內功再是精湛,可以閉氣聚毒於一時不發,卻萬難捱過二十四個時辰!我原以為姑娘只憑內功護體,使其不發,後來才知原來服有解藥。”微微一頓,她臉色十分沉着地道:“不過,話雖如此,卻也十分危險了!”
説話之間,即見盤中毒珠,忽然自行破開,渲染出一片紅色汁液。頃刻之間,那面銀盤內已沾滿了毒液,原本是銀光閃爍的盤面,瞬息之間變成了一片烏黑,並有一片淡淡的粉紅色霧,緩緩向空中升起。
三人均是行家,不待彼此招呼,各人均閉住了呼吸。
妙真女尼拿出來一具精巧的打火器,“叭叭”地打出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一經與空中淡紅色煙霧接觸,頃刻間燃成了一團碧色火焰。隨着漸漸散出空中的淡紅色煙霧,這團碧火一直連續不停地燃燒着,最後直到煙消火盡。
妙真女尼放下了手上的盤子,各人才恢復了呼吸。
朱翠驚嚇道:“好厲害的毒呀!若非庵主高見,我還不知道呢!”
妙真道:“貧尼三十年前為一仇家所陷,那人在當時即為一施毒高手,但我命不該絕,為一空門異人所救,自那次以後,那位異人並賜我一部解毒真經,內舉當今人世各門劇毒之毒性,以及解救之方法,貧尼在此一道上,曾下過多年研習之功夫,十數年來持以濟人,倒也結了不少善緣。”
朱翠由是重新向她稱謝道:“若非庵主施以妙手,後果真不堪設想,庵主實在是我救命恩人,請受我一拜!”説時便待向妙真女尼拜下,卻為後者雙手托住。
“這就不敢當了,姑娘不要客氣,還請坐下説話!”
再次坐好之後,妙真隨即為她敷上了淺淺的一層黃色藥膏,內鋪以數片桑皮,用白棉布緩緩包紮,便大功告成。
潘幼迪十分析服地道:“我只當庵主一身武功劍法了得,現在看起來,敢情你還精於醫道,真是我們萬萬不能及的!”
妙真女尼目光向她一轉道:“姑娘太客氣了,前此貧尼遲遲不肯應姑娘之請出手與你論招比試,便是貧尼有自知之明,觀濤閣武學天下見重,貧尼萬萬不及!”
潘幼迪一笑道:“未經比試,庵主又怎麼知道不及呢,庵主如有意,我倒願向你隨時請教。”
妙真女尼輕輕噓了一聲,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又在重施故技,迫我佛前現醜了。”她鼻中冷冷一哼,緩緩接道:“姑娘這番激將,對貧尼來説,實在是白費了心機,慢説是姑娘與我素稱交善,即使是貧尼昔年的仇家上門,也只怕再難激起我爭強好鬥之心了!”
朱翠一怔道:“這麼説庵主莫非今世已不再談武了?”
“那倒也不是。”説時她與潘幼迪彼此俱都坐下來。妙真女尼緩緩招手,指指壁上道:
“這就是貧尼昔年慣用的那口‘玉池’寶劍,五年前把它高懸在壁時,至今日確實沒有摸過它一次!”
潘幼迪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妙真女尼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合攏起來。半晌,喟然嘆息道:“這就是二位姑娘所不明白的了,你們應該知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就貧尼而論,我的前半身,不幸捲入江湖武林,已經浪費了我大多寶貴時間,後半身雖有向佛之心,卻仍然念念不忘武學之進討。”輕輕一嘆,她眼睛轉向潘幼迪道:“這就是我為什麼千里迢迢地走向金陵、蘇州,甚至於上普陀進謁令師,目的就是一探深奧的武學之秘。”
潘幼迪道:“你這麼做並沒有錯!”
“錯了,”老尼姑微微搖着頭道:“對於一個已經身入佛門中的人來説,的確是大錯特錯了!我方才已經説過了,人的一生是何其短促!”頓了一下,老尼才接下去道:“而佛道又是何等精深,有人苦心孤詣,少年人佛,窮其一生之力,猶不能頓開茅塞,貧尼又何許人也,焉能侈望自得於佛學武道,雙途並進?”她深深地又嘆息了一聲,黯然自傷地道:“我錯了,終於我想通了這個癥結,將長劍掛起,便不在武學一途上求進了。”
潘幼迪嘆息一聲道:“聽庵主言,我們真慚愧了。”
“那倒也不是!”妙真女尼一本正經地道:“武學與佛學一樣,都是同樣高深的學問,我的意思是除了至聖先佛以外,凡人極難雙途並進,而至於極境。貧尼以為,我們只能擇其一,楔而不捨。”微微一頓,她才又接道:“像是令師,她便是一位令我深深欽敬的前輩,我想她便是擇武學一道而窮其畢生之力研討鑽進的一個例子。如果她像我一樣晚年從佛,那武學一道便難精進更上層樓了。”
朱翠微笑道:“庵主所説極是,真是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了。”
潘幼迪點點頭道:“原來這樣,庵主你才不再出現江湖,雖經我苦苦哀求,也不再施展絕技了。”
妙真老尼微微點頭道:“這是我的一點私心,萬請姑娘成全。”
潘幼迪搖搖頭,道:“我以為庵主這麼做並非全對,一個人手拿勁劍,若是心中未存殺機,沒有仇慧,也不會構成心裏的孽障,庵主你以為可是?”
妙真女尼搖搖頭,冷冷地道:“這句話似是而非,一朝劍在手,便不容你不過問武林中事,唉!這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當你一天拿起了劍,和江湖武林結下這個緣,便很難抽身了!”老尼滿懷傷感地道:“過去數十年的武林生涯,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場惡夢,在武林中想要一直保持住你的尊嚴,不為別人打敗,實在很難,然而你如果有見於此,半途思退,想要抽身,卻是更難。”
朱翠不解地道:“這又為了什麼?”
妙真老尼喃喃道:“因為別人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就像潘姑娘,她只是以武會友,還算是好的,另外的一些人,卻是居心叵測……”
潘幼迪一笑,道:“庵主這是在明責我的不是了!聽你的口氣,莫非另外還有人居心叵測,上門來找庵主生事麼?”
妙真女尼黯然地垂下頭,發出了一聲喟嘆道:“這就是我的難言之隱了。”笑了笑,她注視向潘幼迪道:“只顧了説這些,竟忘了你的傷了。”
潘幼迪緩緩探出了右手道:“請庵主試試脈搏,便知傷勢如何了。”
妙真庵主微微點頭,一隻手捉住了潘幼迪的脈門,彼此都不再出聲。稍停之後,妙真庵主鬆開了手指,看着潘幼迪道:“姑娘的傷勢,在於目前五行不通,莫非是為人內氣攻入不成?”
潘幼迪點點頭,十分折服地道:“庵主真是個大行家,情形正是這樣。”
妙真女尼喃喃道:“這股內氣斷非尋常氣機,敢莫是發自金鐵兵刃之上?”
潘幼迪又點了一下頭。
妙真老尼喃喃道:“好險!這股刀劍之氣,若是再前進一寸,便得傷了心脈,那時姑娘是否還能保住這條性命,便很難得知了。”
潘幼迪與朱翠聆聽之下,都不禁暗吃一驚!尤其是潘幼迪私下裏更為之捏了一把冷汗,對於宮一刀存下了深深的戒心。
“阿彌陀佛!”妙真女尼嘴裏輕輕喧了聲佛號道:“姑娘武功得自觀濤嫡傳,已是天下罕有敵手,這人卻能以刀劍之氣,攻入姑娘中腑,幾乎傷了內臟,料想當是一功力極為傑出的窮兇極惡之輩,此人既然有如此功力,姑娘千萬不可大意,要防他一防才是。”
潘幼迪點點頭道:“庵主説得是,這傷要緊麼?”
妙真女尼搖搖頭道:“姑娘己識得厲害,防範於先,只須服藥兩次,每日早晚自運功力調息,便可復原如初。”一面説,她離開座位,自藥架上取藥包好,交與幼迪,並指示了服用方法。
是時院外響起了兩聲鍾嗚。
老尼隨即自座位上站起,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早課時間已到,二位姑娘可願隨同貧尼至前殿共瞻佛光麼?”
二女當下連連稱謝,起身告辭。
妙真女尼送出禪院,合十告退道:“請恕貧尼不遠送了。”
朱潘二女徑自返回棧房。
朱翠道:“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竟會遇見了前輩高人,若不是她指出我傷處有毒,我還一直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潘幼迪自倒了一杯茶,默默無語地喝了一口。
朱翠看她一眼道:“你在想什麼?”
潘幼迪搖了一下頭:“沒有什麼,你真的相信這個妙真女尼的話麼?”
朱翠微微一怔:“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潘幼迪微笑了一下:“她為人很夠義氣,又對你我有恩,照理説我是不該對她懷疑的,可是我總覺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朱翠道:“你是説?”
“我不相信她真如所説,是一個不再手摸寶劍的人。”
“那你認為她方才説的都是假的?”
“並非全假,起碼有些言不由衷。”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你久處深閨,雖然學了一身難得的武功,到底歷事不多,如果我這雙眼睛沒看錯,眼前的這個妙真庵主……”方言到此,話聲忽然一頓,猛地偏頭向窗。
朱翠幾乎與她不差先後的都感覺出了,就在潘幼迪偏頭向窗的一霎,朱翠已騰身而起,雙手虛接處,一雙紙窗霍地為之大開。
就在這一剎那,一條纖弱的人影,驀地騰身躍起,以朱翠之快捷身法,竟然未能看清對方之全貌,隱約中只看見了這人翩然翻起的一截衣襟!“唰”的一聲,已隱向屋脊背後。朱翠先是一怔,隨後想起,立即縱身躍起,一個快翻來到屋脊另側,在間錯的大片白楊樹林裏,早已失去了那人蹤影。
身後人影微閃,潘幼迪現身眼前。“你看見了麼?”
“嗯!”朱翠點了點頭:“不過太快了,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這人好利落的一身輕功!”
潘幼迪一雙深邃的眼睛,投向對面楊樹林裏,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要緊,我們早晚會知道是誰的。”一面説她翻身飄過屋脊,來到窗前。
朱翠也跟過去,二人細細地察看了一遍,看不出絲毫痕跡,甚至於連窗前地面上的一層泥塵都沒有異樣。
潘幼迪輕輕舒氣道:“這人的一身輕功,絕不在你我之下。”一面説她頭向上看了一眼,一截樹枝斜伸當空。
“原來如此!”她嘴裏説着,已經輕縱身而起,有手二指輕輕一捻,拈住了那截橫枝的尖梢,整個身子隨即騰在空中。她對朱翠道:“看見了麼?”一鬆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那個人就是像這個樣子偷聽我們説話的。”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誰能有這種功夫?”
潘幼迪由窗户翩然進房中,朱翠也緊跟着進來。
“難道是那個老尼姑?”朱翠嘴裏雖這麼説,心裏卻難料其是真。
潘幼迪抬頭看着她,微微笑道:“你猜對了。”
“什麼!”朱翠一驚:“你真的以為是她?我看不見得吧。”
潘幼迪冷笑了一聲:“當然不能就此認定,不過幾乎已經可以判斷是她了。”
朱翠仰起臉來想了想,心裏很紊亂。
潘幼迪道:“你可注意到了那個老尼姑的頗多可疑之處?”
朱翠的確是沒有這麼疑心過誰,聽她這麼一説,仰起臉來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表示不知。
潘幼迪道:“第一她那把掛在牆上的劍,其上不染纖塵,絕不像是經年久置的樣子……
第二……”她緩緩探手入懷,摸出了一方絲帕。
朱翠奇怪地注視着她,不知道她是在弄些什麼玄虛。只見潘幼迪緩緩把絲帕打開來,卻在裏面留神地拿起了一小片枯葉和一些小小的泥渣。她看了朱翠一眼,道:“你過來看。”
朱翠忙自湊過去,看了看不解的道:“這又是什麼?”
“這是一小片枯黃的竹葉和一些紅色的泥土,這兩樣東西都是你剛才跟老尼姑進去療傷時,我在她的一雙鞋子上採下來的。”
朱翠還不大瞭解地道:“這又有什麼奇怪?”
“為什麼不奇怪!”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因為這兩樣東西,顯然不是黃家堡所有,你再想想看在哪裏見過?”
朱翠被她這麼一提,才想起來道:“你説那天我們摸黑經過的那片竹林?”
潘幼迪點點頭道:“對了,除了那片竹林內外,我就再也沒看過一株竹子,還有……”
她小心地由絲帕裏拈起了一些泥渣,遞向朱翠道:“你再看看這些泥土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你是説它的顏色是紅色的?”
潘幼迪微笑道:“對了,這是最重要的,你再想想看,我們被曹羽陣勢所困,那地方泥土的顏色?”
朱翠頓時明白過來,喃喃地道:“我想起來了,那地方的泥土,確實是紅顏色的。”她把記憶中的泥土顏色,拿來與眼前的泥土互一對照,頓時心內雪然,對於潘幼迪的細心機智不禁由衷地佩服。
“現在你明白了吧!那你再想想看,我們在石崖初次遇見曹羽埋伏的時候,有一個人暗中以竹籤救了你,傷了一人性命!你還記得吧?”
朱翠道:“我當然記得,我們當時不是猜是海大哥做的麼?”
潘幼迪點點頭道:“不錯,當時我確是疑心是他,可是現在我可以斷定,以飛籤傷人的那個暗中高人,不是別人,就是這個老尼姑。”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吟哦着道:“你這麼一説,果然有幾分相似,這麼説,這位青霞劍主對我們真是愛護備至了。”
潘幼迪訥衲地道:“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她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
朱翠也不解地道:“她口口聲聲已不再動武,但是在暗中卻照樣地施展,這又是為了什麼?”
潘幼迪道:“她是在造給人家一個這種印象,來掩飾她背後的行為。”
朱翠道:“那麼她的背後行為又是什麼?”
“這就是她刻意掩飾,不打算讓外人知道的秘密了!”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摸清楚。”
朱翠道:“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斷定,即使剛才我們所猜測的都是真的,這個老尼姑對於我們也沒有絲毫惡意,這一點應該不會錯。”
潘幼迪點點頭道:“到目前為止是這樣,以後就不知道了。”
朱翠輕輕嘆息了一聲,不再説話。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生平最不願被人利用,如果一旦被我發現這個老尼姑是在利用我們,哼,那我可是饒不過她!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還實在看不出她是在利用我們什麼罷了。”
朱翠搖搖頭道:“真是匪夷所思,不過,我實在不願意再費這個心了。”
潘幼迪道:“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惦念着你的家人,急着去不樂島,但這件事太重要了,千萬不可失之大意,而且,我與你相處的時日已不多,我打算在這裏再住三天,等到我內傷完全恢復之後,即返回普陀師門,以後在哪裏碰上在那裏再説了。”
朱翠聽她這麼説,一時默默無語。她們見面時日雖不多,總共不過三天,然而這三天的患難相處,卻使她們彼此均在內心種下了深摯的感情,現在一聽説潘幼迪要走,朱翠自然心裏不是滋味,流露出依依不捨的情懷。
她雖然沒有説一句話,潘幼迪卻能全然領會她的心意,四隻眼睛不期然地接觸之下,潘幼迪微微地笑了。
“你放心,”潘幼迪盯着她道:“等我師門事情一完,我就會來找你的,只是我要告訴你,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有些事固然急如星火,有些事卻是欲速不達,尤其是前往不樂島這件事,我希望你還要多有準備的好。”
朱翠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
潘幼迪道:“時間還早,願意到外面去散散心麼?”
朱翠搖搖頭含笑道:“我寧可一人靜一會兒,我已經有兩天沒練功夫啦。”
潘幼迪道:“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練你的功,我出去轉一圈去,咱們下午再見。”朱翠點點頭,潘幼迪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
屋子裏只剩下了朱翠一個人,只是腦子裏卻依然難得清靜,好容易壓制住思想母弟的情緒,運功調息了一陣,等到才一空閒下來,卻又想到了海無顏。“海無顏!”她低低地喚着這個名字,一時間心情更紊亂了。
※※※
海無顏正在聚精會神,極其緩慢地推出了最後的一掌。
這一掌不偏不倚地印在了吳明“氣海穴”道之上,吳明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之後,忽然大吼了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血色泛紫,紫中帶黑。隨着他的身子向前直直的一挺,七尺長軀已經站在了海無顏對面。
“完事了?”吳明直直地瞪視着面前的海無顏:“我想身上的毒大概已經全部解乾淨了吧。”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全解乾淨了。”
吳明大笑了兩聲,在石室內前後走了一圈,陡地站住腳步,兩隻手向當空一伸,全身骨骼頃刻之間發出了一陣格格響聲,紫黑的臉上倏地閃過了一片紅光,這一霎似乎由於功力的恢復,又為他帶來了無比的自信,驀地,只見他身軀猝然騰起,有如旋風一陣,猝然間已撲向海無顏身前。
石洞裏旋蕩起大股的疾風。
吳明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兩隻手掌已施展出“雙撞掌”的手法,直向海無顏兩肋上按去。海無顏雙眉一揚,急切間不容退後,雙手乍提,實實地接住了對方的雙手。
在一陣凌厲的戰抖之後,兩個人立刻又回覆了平靜。
緊接着吳明身子搖了一搖,禁不住霍地向後退開了一步。在這一霎,他像是得到了一項證實。
“你的功力畢竟比我要高上一籌,佩服!佩服!”一面説時,吳明發出了頗為尷尬的“嘿嘿”笑聲,臉上神色顯現着無可奈何的懊惱。
“你錯了。”身着紫衣的海無顏臉上並無絲毫喜悦:“我的功力,不是眼前你所能瞭解的了。”
吳明用着不解的眼神看望着他。
“不是我要説句讓你泄氣的話!”海無顏喃喃地道:“我的功力又豈止比你高上一籌而已?”
吳明身子一震,凌笑道:“你……你是説……”
海無顏一笑道:“你如今傷勢是痊癒,功力即使不能發揮十成,應該也有九成了,你可同意我這種説法麼?”
吳明點點頭道:“有理。”
海無顏冷笑了一聲,喃喃道:“但是我……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目前仍在傷勢之中。”
經他這麼一提,吳明才忽然像是明白過來,一雙炯炯瞳子,頻頻在海氏臉上轉着。他所看見的是海無顏那一張失去血色的臉,殷紅而似瘀血的一雙眼眶:“嗯,你果然像是中有很厲害的內傷。”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這個傷已經纏了我好幾年了,就只差一點要了我的命,我不妨告訴你,現在我所能施展出手的功力,只是我原有功力的七成左右,這一點料必你能夠明白。”
吳明怔了一怔,隨即呆住了。
海無顏臉上現出了一抹悽慘的笑,憶及起多年來的痛苦煎熬,他那張原本失血的臉上,甚至於泛出了一片青色,每當他想到了這裏,總會激盪起無比的仇恨,從而激勵他堅毅的決心。
吳明慘笑了一下:“你是一個怪人,我對你真的一點也不瞭解。”呵呵一笑,他又接下去道:“然而無論如何,我這條命總是你救活的,算得上是我的恩人,就憑這一點,我就應該感激你,説吧,有什麼要我乾的沒有,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你言重了!”海無顏喃喃地道:“其實我對你要求不多。”
“説吧,只要你説出來,不是讓我欺師滅祖,我一定會答應你的。”
海無顏冷冷地道:“你們不樂島的‘醉金烏’絕技,我已經見識了四招,還剩下五招,現在是你施展出來的時候了。”
吳明先是一愕,接着狂笑了一聲:“怎麼回事,你腦子裏還想着這個?”
海無顏道:“你不願意?”
“不!”吳明道:“當然不是,我只是心裏奇怪而已,不過,我既然答應了,當然會如你所願,只是你是知道的,這套招法一經施展,便不能不全力以赴。”
海無顏冷笑道:“這個我很明白,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要你全力以赴,你只管施展出來好了。”
吳明一雙眼睛骨骨碌碌在他身上轉着,臉上陰晴不定,忽然他硬下心來,點頭道:“好吧!你既然一再地要我現醜,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恩兄,你可知道,這是有違我不樂門門規戒律的。”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你們不樂幫一向都在讓人家不快樂,難得自己也該不快樂一下,好了,我等着你的。”一面説時,他雙手平着向外微伸,整個身子已向後緩緩退開。
頓時間,這問石室裏即充滿了充沛的氣機。
吳明臉色也跟着變得沉着了。
“大雅!”他眼睛盯向一隅的啞童:“你往後面退,我和這位恩兄只輸劃比劃手腳,不關你的事,你只許看,不許插手,知道吧。”
大雅當然明白,他雖亦屬金烏門的門下弟子,可是像本門開山立門的絕技“醉金烏”手法,他卻是從來還不曾目睹過,前此吳明與海無顏較技,曾經施展過這套招法的最前四招,因傷勢發作而不止,已使他驚心動魄,這時乍聽之下,慌不迭地連連點着頭,急促退向一隅牆角,貼壁站好,不再移動。
吳明一霎間運氣着力,卻將大股丹田之氣提聚雙掌,那雙手掌眼看着脹大了許多。他道:“這可是你自己一再要我施展的,倘或有什麼誤傷,恩兄,你可怪不得我。”説話時,只見他腹部頻頻收縮不已,每收縮一次,臉色就越見振住,一雙眼睛亦更見明亮。
陡然間,吳明大吼一聲,碩大的身軀,有如狂風怒濤般地撲到了眼前。打量着他眼前這般快速的身子,只以為一上來必將是疾風驟雨,一發不可收拾。而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這真個稱得上是疾如馬,靜如山。
看起來,雙方几乎已將迎個正着,就在這一剎那間,吳明的身子陡然停住。
大股的勁風,迎合着站立不動的海無顏,發出了“砰”然一聲大響。這一聲爆響,純系來自兩股凌厲空氣的猝然接觸,配合着吳明猛厲的進動身勢,其勢動人心魄。
難得海無顏那般的鎮定。多年來,他晝思夜想,一直在思索着對這套醉金烏手法的突破,難得今朝得償夙願。面迎着吳明這般猛厲的攻勢,他身子甚至於連動也不動一“下,然而並非真的就像他外表那樣沉着,包括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早已全神貫注。一股發自丹田,融匯四肢的充沛勁力,恰恰於吳明收住身勢的那一瞬間猝然提升而起。
無巧不巧的,吳明也於這時.發出了他凌厲的招式。隨着吳明的雙手,推出了一種“半月”的形勢,一股鋒利如刀的風力,隨着吳明的左手指尖猝然劃出去,直取對方咽喉,那隻收縮的右手,卻在這時直出如許,當胸猛厲地直推而出。這一劃一推,看似無奇,其實卻包容萬千,其中暗藏有熊伸虎經,極其凌厲的飛滿雷動之勢,正是醉金烏手法中的第五式“殘月抱”。
海無顏臉上一霎間升起了無名的喜悦,他的喜悦來自他已證明了對於這一招式的事前種種揣測,全系正確無誤。於是隨着他的出手,乃形成了對方此一招式的剋制,只見他左手忽地掄起,在略呈波浪狀態的出手裏,拇指與其他四指形成了一個拿捏的鉗形姿態,妙的是吳明那麼猛厲快速,兼具靈巧的左手半月攻勢,竟是迷不開他的這個鉗勢,忽然被他拿了一個正着。
同時間,發自吳明猛厲的攻心一錘,卻亦包含在海無顏右手無限春風的手掌之間。
兩個人的身子,在甫一接觸的當兒,頓時糾在了一團。
吳明必然是極力地在擺脱對方,隨着他身子快速的一連幾個打轉,卻苦於對方的一拿一貼,有如一個大吸盤那般的瓷實有力。
忽然,雙方像是猝然分開了。
海無顏的身子“唰”地一下子騰了起來,在這個勢子裏,他施展的是一式“燕抄波”,隨着他躍起的身子,驀地向下一抄,一隻右手,有如飛鷹搏兔般,向着吳明背上力抄了過來。
“叭!”一聲,像是拍在了吳明的背上,然而在吳明快速的一個滾勢裏,又脱開了。
接下去的這一招,更顯得力勢驚人。
吳明身子躍起得那般靈巧,兩隻手左右交叉着直向海無顏腹下抄來。
兩個人,卻幻化出四個人的影子。
在一陣急促的接觸聲音裏,吳明大聲喘息着向左面閃開,海無顏卻向有面掠出去。也許是限於眼前所能施展身手的空間過於狹小,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雙雙都沉重地撞向石壁。
海無顏的前腹兩側,已為吳明猝然揮出的雙手戳了兩個窟窿,吳明本人卻未能佔絲毫便宜,背脊上留有海無顏深深的一道指痕。
也許是這一道指痕,激起了吳明的“無名”之火:“好本事,還有三招,你就一塊接着吧。”嘴裏説着,腳下像是螃蟹那樣的一路歪斜着趟了下去。
如果你為他眼前這一趟醉態可掬的步法迷惑或混淆,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極其凌厲,無限殺機的一式殺着,正孕育其間,驀地,吳明的身勢,旋風般地狂掣而起。
他身子乍起的一瞬,也正是海無顏乍落的一霎。一個往天上起,一個卻向地下縮。
吳明所施展的乃是極為猛厲的“醉撲斜陽”,在這個勢子,他的雙手兩足,甚至於壯健的體魄上,都聚集着罡勁的功力,像是“金龜罩頂”,又似“雲遮大地”,那麼猛勁地當頭直壓了下來。
海無顏看來萬難脱開對方這強勢的一壓。
事實上,吳明在施展這一招時,方圓兩丈之內,簡直可以説是不容許有任何異動。這種居高臨下的招法,原是最易發揮功力的極致,稱得上事半功倍,若以眼前吳明的功力論,簡直是威力至猛,實在難以想象得出有什麼萬全的閃躲之策。
地面上就像是猝然起了一陣旋風,在吳明強力的體魄壓勢之下,揚起了大片的土屑,緊接着空中四肢齊開的吳明,已泰山壓頂般地落了下來。
在“金烏墜”招式之中,這一手是屬於第七式“大星隕落”,威力之剛足勁猛,簡直是無懈可擊。
隨着吳明急勁的落勢之下,兩手、兩腳、雙膝,六個定點,再加上全身上下所帶來的勁力,轟然一聲大響,撞向地面,整個石室俱都大大為之震動,這一震之威,竟使得屋頂石塊迸落如雨。石室裏頃刻間漫延起大片灰砂煙霧。
吳明的身子在其全力一擊之後,絕不少緩須臾,一沾即起,四肢箕開,大字形的軀體,騰起,只一下,又緊緊貼在了屋頂之上。這一霎,氣氛出奇的寧靜。
石室裏由於激盪起過多的土屑灰砂,須要等待片刻澄清之後,才能有所辨別。
佇立一隅,始終不曾出過聲音的啞童,這時也忍耐不住,被灰砂嗆得發出了一連串的咳嗽。
背脊緊貼屋頂的吳明,一直靜靜地觀察着眼前,使他奇怪的是,這麼久的時間裏,他聽不見對方一點聲音,甚至於連對方的身形也失去了。
灰砂漸漸消失,石洞裏漸現清晰。
然而,包括了大雅的一雙眼睛在裏面,竟然沒有能看見海無顏這個人的身影,他竟然消逝了。
吳明心裏一陣發涼,脊背吸力一鬆,全身有如四兩棉花一般地輕輕落了下來。
他身子方自落地,眼前人影再閃,海無顏也同時落身下來。
敢情與吳明一般無二,海無顏竟然也是貼身室頂之上,至於他是怎麼上去的?何時上去的?吳明竟然是絲毫也不曾覺察出來。這一驚,使得吳明為之目瞪口呆。
“承教,承教,還有兩招,足下你就不要客氣,一併施展出來吧。”説話時,海無顏已一步步向着吳明眼前踏進過來。
吳明的臉先是漲得一陣子發紅,緊接着有些滲青,驀地一聲冷叱:“好!”
盤腰運掌,一步步向前逼進。壯健的身軀,隨着他前進的步子,不時地左搖右晃着,每走一步,晃上幾晃,下只是身子在晃,他的足下也晃,四肢也在晃動,整個石室裏,隨着他晃動的身子,激起了一陣轟轟之聲,較之前番,顯然又是一種新的感受。
海無顏身子頓時站住不動。
這一霎,他那雙睜大的眼睛,緩緩地收斂起來,成了兩道細縫,每當他集中精力,運神凝思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表情。他似乎已經感覺出來,最緊張要命的一刻已經到來。
多年來,他甚至於在睡夢之中,也會夢見這一招式,一想到此,他會情不自禁地為之熱血沸騰,身上的暗疾,亦會隱隱作痛。從而使他潛生出一種激動,一種復仇的激動。然而眼前,他卻不得不有所收斂。
透過他深邃的一雙眼睛,面前的吳明,似乎正在玩弄一種小兒作耍的姿態,像是在變戲法,又似在玩魔術,漸漸地他的那個身子模糊了。
通過他舞動的雙手、身形,原本的一個人,忽然變成了兩個,兩個變成了四個,四分為八,人影越變越多,這一霎,紛紛作扇面狀地向外擴散開來。
這一霎,就在海無顏深深吸進一口氣的當兒,吳明已如怒濤狂卷般撲了過來。
幾乎和他不差先後,像是一般無二的,海無顏也搖動着他的身子。
如果通過第三者啞童大雅的眼睛裏,所看見的形象更為奇怪。因為他們雙方的姿態看起來簡直是太相似了。
一條,兩條,三條,四條,數不清有幾條人影,總之,在吳明一系的人影撲上的一瞬,海無顏的一系人影也迎了過來。
這一剎那無異是快到了極點。
緊接着,這些人影一迎在了一塊。屬於幻像的終究是幻像,一連串的波波聲音,隨即消逝於無形,因此可以證明出,雖然這些人影是屬於子虛的幻景,卻亦已含着一分力道,因此在兩力互撞接觸的當兒,發出了“波波”之聲。
像是一串小鞭炮般,發出了一連串的清脆爆破聲,隨之而後的即是人影雙雙消逝,然而,其中畢竟有真實的一個。
“啪!啪!啪!啪!”四隻手掌,在四個不同方位接觸在一塊。再下去兩個人像是扭股糖般地一陣之打轉,而後忽然分了開來。
魚躍而起的吳明,像是一頭雄獅般的猛厲,隨着震耳欲聾的一聲大吼,再次撲了過去。
“醉金烏”一共是九招詭異身法,到此已全部施展完善。
兩個人像是又纏在了一塊,由這一頭推向那一頭,由那一頭又推向這一頭。像是用老了的一個拙笨的動作,只是其間卻包藏了萬千細節,數不清的千百動作。
在一陣劈啪連聲的掌接時觸之中,兩個人似乎又掉換了一個方向。
忽然吳明由下面翻上的一隻手,待要插進海無顏的時窩,海無顏身子向左後方微微閃開了一些,在這個閃勢之下,海無顏已抓住了那難能的千分之一。
這一霎,他的手如果如時地扳住了對方的手腕子,便可出奇制勝,施展他苦心殫慮之所得,將對方力斃手下。然而,他卻不欲這麼施展。在此,他留有深心。
他似乎已達到了比試的願望,他已穩操勝券,但卻無須在眼前逞能求勝,即使所表現的是相反的敗象,卻無違初衷。
海無顏已有足夠的信心,可以在那一霎把右手尖鋭猛厲的手指插進對方的心窩,但是他卻故意讓自己又失去了這個機會。因此吳明在最後的一霎,獲了勝。
抬起右手的吳明,在不能自己的情況下,尖尖五指反插進了海氏的右肩窩下。即使有強韌的護體元罡,也難當吳明千鈞的一戳。
海無顏腳下一蹌,平身倒了下來。他當然心裏有數,即使是存心負傷,也要表演逼真,因此當他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時,真的就倒下去了。
一股血箭,由吳明手插之處竄了起來。
海無顏打了個滾兒坐起來,右手力按了下,阻住了待勢要竄出的再次熱血。這一刻,他面色沉着,並無痛苦,實則卻強掩着內心的狂喜,不使形諸於面。
吳明直挺挺地站在面前打量着他,全身隨着急劇的喘息而頻頻起伏着。有説不出的感觸,使得他一時欲語還休。在他的印象裏,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無論如何他也難以想通,眼前這個人竟然能在“醉金烏”這套招法下,保持不死,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我終於見識了,佩服!佩服!”海無顏一面説時,緩緩由地上站起來,在他站起之時,隨即施展特殊的點穴手法,止住了傷處附近的穴道,向着吳明微微頷首,向外踱出。
吳明驚魂甫定下,趕上一步,道:“喂!”
海無顏回過身來,道:“你還有什麼事?”
吳明瞪着一雙大眼睛,略似歉疚地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故意要傷害你。”
“這個我知道,”海無顏微微揚動了一下眉毛:“能夠見識到這套‘醉金烏’手法的高妙,已是我最大的榮幸,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
吳明不禁綻開了笑容,心情為之頓時開朗。
海無顏轉過臉向着一旁的啞童又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向外步出。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吳明對他已存下接交之意,只是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鑑於對方的冷漠,幾次話到唇邊,又吞回肚裏,眼前這一刻,他卻不能再失去這個機會。
“喂喂,恩兄!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名應怎樣稱呼呢。”
海無顏站住腳,搖了一下頭道:“我的名字,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這又為了什麼?”吳明愣了一下,心裏由不住有些生氣,他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平常任何人的賬他都不買,可是不知怎麼對於目前這個人,卻竟能百般忍耐,一容再容,這一點可能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海無顏回過身來,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噢!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無憂公主朱翠要我放你們回去,你們已經自由了。”
吳明挑了一下眉毛,大喜道:“好極了,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