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荒草碧,萬枝杏花飛。
柳枝吐出嫩芽,麥田鬱郁青葱,遠山披起碧衣,游魚嬉戲水波,煥之四望,皆是一片青翠,麥香濃烈,花芳襲人,這一年的江南之春似乎來得特別早。
這一年的春天亦是一個多事之春!
江湖已現紛亂之勢。炎陽道自盟主俠刀洪狂死於劉渡微之手後,凌雲寨主顧凌雲追殺劉渡微於洛陽舞台宵莊前,再失手被搖陵堂生擒於洛陽,如今宜秋樓主白髮青燈郭宜秋亦被浪子殺手蘇探晴所刺殺,炎陽道五大勢力僅餘弄月莊與淡蓮谷,雖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昔日武林第一大幫已然名不符實。隨着搖陵堂聲勢大漲,振武盟在隆中建立,江湖格局已呈鼎足三分之勢。而在此江湖形勢微妙之際,蒙古第一高手鐵湔約戰江南大俠解刀陳問風於洛陽,更增添了一份不可預知的變數。
江湖未定,外患又生。永樂二十二年二月中旬,蒙古十七萬韃靼鐵騎囤積塞外,戰事一觸即發,百姓人心惶惶,四處逃散。大明朝開國五十年後,迎來了最為嚴峻的時刻,在這樣的情況下,明成祖朱棣親率三十萬大軍,繼永樂十四年、二十年、二十一年後第四次御駕北征,意欲一舉平定舊元殘部。
而在風光如畫的洪澤湖上,雲氣奔馳,波痕皴皺,夕陽落映在湖面上,碧綠清澈的湖水上漾起一片玫瑰色的華彩,燦然如錦。初春的微風吹亂了如鏡的湖面,傳來一股蘆葦的清芬之氣。悄寂的湖心不時跳起幾尾銀魚,激起一圈圈的漣漪,四岸浮囂着歌聲人語,幾艘畫舫悠悠往來,依然是一派歌舞昇平的盛況。
在那最大的一艘五彩畫舫上,一位皂衣老人立於船舷邊。艙中舞影幢幢,絲竹悦耳,似乎正有一場盛宴,可他卻是面色凝重,遙望湖光山色沉吟不語,對艙中的管絃之聲充耳不聞。老人身邊一位青衫少年輕聲問道:父親,你看那浪子殺手可會來麼?
皂衣老人目光落在手中一張短箋上,微微一嘆:他既然敢留貼通名,想必不會爽約。
信箋上是龍飛鳳舞的幾行字:
冰壺露牀,月移西廂,流螢過窗,泛舟湖光。聽聞天湖山莊富甲江南,尚請羅前輩備下十名美人,若干醇酒,萬兩黃金,一付賭具。明夜子時蘇某將攜玉笛與十指赴約,與君於洪澤湖上放情一賭。
關中浪子蘇探晴拜上
原來這名皂衣老者名喚羅天湖,乃是江南武林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江南羅家本是綢緞富户,説起昔日大商賈羅楓遠江湖上可謂無人不曉,他不但掌控了江南八成以上的綢緞生意,還開了大大小小十七家遍佈江南的銀莊,可謂是財傾天下。更難得羅楓遠雖是一名商人,卻全無吝嗇之氣,一意結交天下英雄,家中養着數百名食客,不但朋友有難立時相助,便是遇着落難的陌路人,亦是揮金如土,頗有江湖人仗義疏財的豪氣。
羅楓遠老來方得一子,便是羅天湖。羅楓遠一心想寶貝獨生兒子接管自己的產業,從小便請來有名的學究教其學問,只望能教出一個狀元光宗耀祖。不料羅天湖卻對識字斷文全無興趣,反是喜歡跟着家中那些食客動弄拳腳。羅楓遠數次勸誨無效,也只好由着他,後來便送羅天湖到江南行雲劍派中習武。
三十年前洪澤湖中水匪橫行,官府幾次出兵剿滅,都被這羣水匪藉着對地形熟悉、水性高強而逃遁。反是變本加歷搶劫過往行商,被劫者不但財物盡失,往往性命亦不保。這幫水匪早看中羅楓遠家道殷厚,趁某日羅楓遠隨船押貨時將其綁架,不但一船財物盡失,還傳信羅家勒索五十萬兩銀子,羅家上下早慌了手腳,連忙備下銀兩送給水匪。誰知那幫水匪深知羅家養有不少奇人異士,怕其報復,收了銀兩後竟將羅楓遠滅口棄屍湖中。
那時羅天湖剛剛藝成尚未出師,驚聞噩耗後立刻趕回家中奔喪,可嘆羅楓遠生前交友無數,卻平空惹上這場大禍,落得橫死水匪之手,屍骨不全。他家中的食客大多是混吃喝之輩,見主人慘死,亦鬨然散去。羅天湖服喪四十九日後,將家丁譴散,孤身一人駕船闖入洪澤湖中,追蹤十七日後,竟憑單身只劍終將那幫水匪盡殲於劍下。
此役令羅天湖聲名大躁,大仇得報後他亦無意稟承父業,帶着剩餘的數十名忠於羅家之人,在洪澤湖畔建立了天湖山莊,自設刑堂,專門與那些打家劫舍的黑道人物作對,捉來土匪強盜,初犯斬手,再犯挖目,三犯斬首,絕不姑息。久而久之,天湖山莊已成了江南武林中的一面招牌,而羅天湖的聲望亦直追江南四老。
羅天湖平日並無其它嗜好,惟好賭博。想不到這一次竟收到關中浪子蘇探晴的戰書,約他在洪澤湖上豪賭一場。
青衫少年見羅天湖沉思不語,忍不住憤聲道:蘇探晴算什麼東西,竟敢口出狂言,孤身挑畔,還説什麼攜玉笛與十指赴約,分明不將我天湖山莊看在眼裏,他以為他是劍聖曲臨流、解刀陳問風麼?説到這裏,見羅天湖嚴峻的目光盯來,冷哼一聲,住口不語。
這位青衫少年乃是羅天湖二子羅宜剛,年方十七,一手家傳的行雲劍法卻已頗有火候,在天湖山莊中僅次於羅天湖,少年得志一向目中無人,雖聽過浪子殺手蘇探晴的名字,卻並未放在眼裏,見父親神色凝重如臨大敵,心中大大不以為然,忍不住出聲泄憤。
羅天湖對羅宜剛厲聲叱道: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懂得什麼。蘇探晴享譽關中,自有真材實學,似你這般大意輕敵,只怕與他交手接不下幾個照面就落敗了。難道未聽説郭宜秋被刺殺之事麼?
羅宜剛不服道:江湖傳聞大多言過其實,殺手行刺不擇手段,郭宜秋年事已高,疏於防範,才被這蘇探晴用見不得光的手法暗算得手,蘇探晴自身武功卻未必見得高明,我就不信他能敵過得爹爹威振江南二十餘年的驚雷劍。
羅天湖以劍法成名,其劍七尺二分,雙鋒兩刃,舞動時隱隱發出行雲佈雷之聲,名為驚雷,乃是江南九大名劍之一。他這些年已久不與人動手過招,儼然以隱世高手自居,偶爾出馬捉拿一些江洋大盜,亦是手到擒來,平日聽到的都是些奉承之言,這番話雖是出於愛子之口,倒也受用,面色稍霽:爹爹可不是怕他,浪子殺手雖然厲害,好歹亦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武功再高亦有限。我只是擔心他既敢如此公然挑畔,必有所恃,只怕這件事絕不僅僅是一場賭局那麼簡單。嘆了一口氣:天湖山莊在江湖上惹下不少仇家,可莫要一時失策壞了名聲。
羅宜剛微微色變:父親的意思是説浪子殺手此次來,背後有搖陵堂撐腰麼?
羅天湖沉聲道:搖陵堂雄踞洛陽多年,早就覷伺着江南。而此次蘇探晴刺殺郭宜秋,炎陽道正在四處通輯他,可他不但不隱跡江湖,反而大張旗鼓約賭老夫,極有可能是搖陵堂試探之舉,一旦被他生出事端,搖陵堂便可趁此藉口兵發江南,而天湖山莊則是首當其衝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分析大有可能,不禁憂心忡忡長嘆一聲:所以此次定要小心從事,縱是蘇探晴稍有過份之舉,能忍則忍,千萬不要因小失大。
羅宜剛大聲道:郭宜秋素有俠名,炎陽道身為武林第一大幫,向執中原武林牛耳,何不設局將蘇探晴擒下,也可替我江南武林出一口惡氣。
羅天湖連聲叱道:你不可造次,一切皆要聽從老夫的安排。天湖山莊一世英名,可不能毀在你這個畜生手裏。
一個聲音悠悠傳來:人説江南宿老安於享樂,早已不復當年叱吒江湖的豪勇,如今一見羅莊主,果然不假。
羅宜剛驚回首,撥劍喝道:什麼人?
卻見一個白衣人立於船頭,背朝羅天湖父子二人,似在眺望洪澤湖光。湖風強勁,將他白衣吹起,直如欲飄然而飛,如若畫中人物。
羅宜剛正待衝前,被羅天湖一把拉住。暗驚這白衣人出現的絕無徵兆,船身沒有絲毫晃動,他父子二人武功皆可算一流好手,卻直到聽見他開口説話後才發現這名不速之各,看來對方武功應該不在自己之下,凝神望去,雙目眯成一條縫:來者可就是人稱浪子殺手的蘇少俠麼?
白衣人轉過頭來,冷冷道:羅莊主無須驚慌,在下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聽聞浪子殺手約賭羅莊主於洪澤湖上,一時心癢來看看熱鬧。他臉上如戲子般帶着一張面具,瞧不見真面目,聽聲音年紀甚輕,應該在二十上下。
羅天湖聽來者並非蘇探晴,鬆了一口氣。他剛才一番示弱的言語被白衣人聽到,心中大不痛快,不過他這些年被聲名所累,處處謹小慎微,見對方一派泱然無懼的高手風範,倒也不敢造次。正要交待幾句場面話順便打探一下白衣人的來歷,一旁的羅宜剛大喝一聲:天湖山莊豈是你這種鬼鬼祟祟小毛賊撒野的地方長劍出鞘,一個箭步跨出,使一招家傳行雲劍法中的吳剛伐桂,打算一劍將對方掃下船去。他年少氣盛,見對方口中絲毫不將父親看在眼裏,更是不與真面目示人,早就憋了一口氣,忍不住搶先發難。
誰知羅宜剛才一提步,那白衣人已大步迎上前來,看似往明晃晃的劍光上撞去,卻在長劍近身前猛一側身避開劍光。與羅宜剛對面而立,目光冷冷望向羅天湖:這就是羅莊主的待客之道麼?白衣人與羅宜剛相距極近,羅宜剛的鼻尖幾乎觸到白衣人的面具,更是無法發揮長劍的攻擊力,連忙往後疾退,誰知那白衣人亦步亦趨,如影隨行,彷彿緊緊貼在他的身上,不給他適當的出手距離。
羅宜剛從小到大不知與人爭鬥過多少次,卻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只覺得對方冰冷的鼻息噴在臉上,心頭髮毛,頭微後仰,提膝朝白衣人小腹撞去。白衣人早已判斷出羅宜剛的行動,左足迅如閃電般踏在羅宜剛的右足上,格格兩聲輕響,羅宜剛大叫一聲,足趾已被踩折了兩根。
羅天湖見愛子受挫,又是心疼又是心驚。這白衣人料敵先知,出手詭異,當是勁敵,只看那形如鬼魅的身法,自己也未必是其對手。連忙叫道:犬子莽撞,還望少俠手下留情。又對羅宜剛喝道:還不退下賠禮。
羅宜剛腳趾被踩,欲退不能,被那白衣人冷冷的目光掃在臉上,足尖巨痛,心頭更是大悚,不得不服軟。垂下頭囁嚅道:小弟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兄台多多諒解。
白衣人攸然退開,仍是回到起初站立的地方眺望湖景,猶若從未移動過。
羅天湖拱手道: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白衣人頭也不回:路過之人,羅莊主何必多問。
羅天湖忍住氣:艙中備有酒菜水果,請少俠移步一敍。
白衣人淡淡道:我説過只是來看熱鬧,不勞莊主費心,飲食自會取用,不必多敍了。轉身進入艙中。
羅天湖與羅宜剛面面相覷,不知這神秘倨傲的白衣人是何來歷。羅宜剛強忍巨痛,悄聲對羅天湖道:艙中有父親邀請的十餘名江南武林人士,我們一擁而上,不怕宰不了這小子。
不成器的畜生。羅天湖低罵一聲:你還嫌惹得事不夠多麼?不再理羅宜剛,轉頭亦走入艙中。暗咐他接到蘇探晴的貼子不過兩天,請來好友助拳亦都是秘密行事,這白衣人卻如何知曉?只怕與蘇探晴不無關係,見到那白衣人絕不在自己之下的武功,才知道天下能人輩出,自己恐怕真是老了。這一剎,羅天湖忽莫名生出一份不詳的預感:享譽江南二十餘年的天湖山莊,這一次只怕會栽個大跟斗
船艙當中是一張大大的賭桌,兩邊設有八桌酒食,已坐有十餘名形貌各異的武林人士,大多是須發皆白的老者,這些人都是羅天湖請來的好友,其中不乏江南武林中頗有名望的高手。羅天湖果然準備好了十餘名舞姬,此刻如蝴蝶穿花般遊走於桌前,忙於伺侯這幹賓客。艙中春色無邊,惟有那白衣人獨自佔據一張桌子,既不與旁人説話,也不飲酒吃菜,只是垂目靜坐,那些舞姬亦遠遠避開他。
艙中諸人大多相識,本是相互勸飲大聲喧譁,忽見那神情冷漠臉戴面具的白衣人進來,不知怎地心頭都湧上一股寒意,聲音亦小了許多。剛才船艙外白衣人與羅宜剛一番爭鬥事發突然,大多人都未能有所察覺;有幾位武功略高者雖隱有所覺,但吃虧的是羅宜剛,羅天湖都強忍不發作,他們也不便出頭。這些人昔年雖都是叱吒江湖的一方雄主,如今功成名就年事已高,早已息了爭名奪利之念,此次來天湖山莊亦大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
見羅天湖踏入艙中,一位五十餘歲的老者舉杯笑道:久不見羅兄,依然身體健朗,昔日風彩不減,這一杯務請賞面。
羅天湖笑道:魯兄上月喜得外孫,小弟雜務在身未能親臨,這一杯應該是小弟敬你才對。這位五十餘歲的老者名喚魯飛,乃是江南十九劍派中逐月劍派的掌門。性格最是豪爽,朋友遍佈天下,武功雖非同門最高,卻被同門一致推為掌門,他的獨生女兒嫁給了黃山派大俠於萬里,上月產下一子,宴客十日,極盡奢華,引為江南武林的盛事。
諸人一同起鬨,同飲了這杯酒。羅天湖瞅一眼那白衣人,見他絲毫不為艙中氣氛所動,暗生警惕。
一人趁着酒勁來到白衣人桌前:這位兄台為何不給面子?
白衣人淡然道:我不喜喝酒。
那人呵呵大笑:今日如此熱鬧,一眾好兄弟重聚,魯兄又新得外孫,縱是醉了又何妨。抬手要來拉白衣人。
白衣人眼中精光一現,羅天湖只怕他發作,連忙上前打個圓場:這位少俠不喜熱鬧,又不好酒,這一杯酒老夫替他幹了。
白衣人也不謝羅天湖,冷冷道:浪子殺手馬上就到,羅莊主可莫要喝醉了上不了賭桌。
眾人雖都知羅天湖請他們來是因為蘇探晴的緣故,但顯然羅天湖自知難敵蘇探晴,方才請來一眾好友助拳,顧忌羅天湖的面子互有默契誰也不提及這個話頭,想不到被白衣人搶先説了出來,艙中氣氛不免有些異樣。
羅天湖尷尬一笑:少俠不必擔心。老夫豈會因貪杯誤事?何況不過是一場賭局,輸了重頭再來,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白衣人悠然道:若是輸了天湖山莊的聲望,羅莊主還能重頭再來麼?
羅宜剛見艙中人多,膽氣亦壯,踏前一步欲大聲喝止。卻見那白衣人的目光閃電般望在自己的足尖上,疼痛似乎又加重了一分,張了張口未發出聲來。
左首第二桌上一位髮鬚皆白的老者見氣氛凝重,連忙轉開話題道:聽説浪子殺手一向只在關中活動,為何會來到江南,而且還刺殺了炎陽道的郭護法
另一人接口道:聽説是搖陵堂派蘇探晴出使炎陽道,趁郭宜秋不備方才一舉得手。
右首一人嘿然道:搖陵堂與炎陽道爭鬥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無非是為了爭霸天下,炎陽道也好,搖陵堂也好,反正與我們也沒有多大關係。
一人大笑道:魏兄説得不錯,江湖上輪流坐莊,炎陽道風光了這些年,亦該讓位了。眾人齊聲附合。
要知金陵本是江南武林的範圍,炎陽道的崛起令這些江南武林人士心懷妒忌,如今見到炎陽道落勢,不免都有些幸災樂禍,此乃人的心理作祟,縱是這些自命俠義的武林前輩亦未能免俗。
魯飛還算有些見識,沉吟道:搖陵堂聲望不佳,若是讓擎風侯統領江湖,卻未必是件好事。
那姓魏的老者哈哈一笑: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搖陵堂勢力再大,在這江南的地盤上也輪不到它作主。閒話休提,只管喝酒。
白衣人將這番話聽在耳中,忍不嘆了口氣。一位老者斜睨着白衣人道:這位兄台到底是什麼來歷,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聽説蘇探晴亦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亦是常常身穿白衣,而且又懂得易容之術言下之意懷疑白衣人正是蘇探晴假扮。
白衣人眼望艙頂,自言自語般道:如果我真是浪子殺手蘇探晴,又何須裝神弄鬼對付這幫只知胡吹大氣的老頭子。他的聲音雖低,艙中諸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這番話無疑惹了眾怒。登時有幾人站起身來橫目相向,只等羅天湖一發話便出手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羅天湖亦是暗生怒意,只是對那白衣人詭異武功心有餘悸,又不願在蘇探晴到來前多生事端,忍一口氣勸住眾人:此位少俠無意路過此處,老夫見他亦是武林中人,便約其同來艙中相聚。雖並不知他的來歷,但浪子殺手公然約賭老夫,想必不會使出這等不入流的手段。少年氣盛,説話不免有欠考慮,諸位一大把年紀自然無需較真。其實老夫今日約來大家,並非是為了對付那浪子殺手,而是想借此機會讓我們這些久不見面的老頭子聚一聚,來來來,大家再飲一杯。這幾句話軟中帶硬,既含蓄又不失面子,果不愧是久經風雨的老江湖。眾人大聲叫好,一同舉杯共飲。
羅天湖凝目盯住那白衣人,心想若他還要出言挑畔,縱是百般不情願也只好出手了。幸好那白衣人只是冷哼一聲,神情漠然不再言語。
魯飛又道:眼見子時將近,那關中浪子蘇探晴既然下戰書約賭羅兄,為何現在還不見他現身?
一位老者道:我聽説五日前蘇探晴在治山約鐵面飛索劉夢華比拼輕功,那劉夢華的鐵面功雖僅是二流的外門硬功,但那名為飛索橫渡的輕身功夫卻可在江南武林中排得上字號。兩人從山腳下同時出發,蘇探晴卻比劉夢華足足領先了半柱香到達山頂,然後飄然不知所蹤。此事傳得沸沸揚揚,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位老者接口道:據我所知,三天前浪子殺手確實出現在銅城,亦是下戰書挑戰大俠許懷功。許懷功與炎陽道頗有淵源,一面以言語穩住蘇探晴,一面派人暗中通知炎陽道。誰知蘇探晴二話不説玉笛便已出手,許懷功只好挺槍應戰。他的銀槍亦算江南一絕,但蘇探晴的玉笛連攻二十七招,許懷功卻無法反擊一招,只得棄槍認輸。而等到蕭弄月與柳淡蓮趕至銅城時,蘇探晴早已遠去
羅天湖沉吟不語,他早聽説了這些事情,劉夢華與許懷功的武功並不在他之下,浪子殺手既然勝得如此容易,只怕他亦難以討得好。幸好蘇探晴只是與他賭一場,若是輸了雖然臉面無光,卻也不會太過狼狽。
一人見羅天湖臉色陰沉,安慰道:羅兄不必耽心,我們這麼多人在此,那浪子殺手不來則已,來了定教他灰頭土臉。
魯飛皺眉道:此事説來確是有些蹊蹺。按理説蘇探晴刺殺郭宜秋後,在炎陽道的大肆圍捕下,本應隱姓埋名逃回洛陽,可他偏偏在江南大張旗鼓四處樹敵,不知是什麼緣故。
一位老者笑道:莫非他是失心瘋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白衣人突然冷笑道:蘇探晴絕沒有瘋,他為何如此做法,只有我能猜到一二。
船艙外傳來一聲大笑:原來這裏竟有知音,小弟蘇探晴尚要多多請教。
這聲音雖不震耳,羅天湖等人卻一齊站起身來,面望艙門,如臨大敵。只有那白衣人安坐不動,朗笑道:蘇兄既然來了,何不進來説話?
一位二十歲出頭、身穿白衣的年輕人大笑着應聲而入,正是浪子殺手蘇探晴。他在金陵府郊外那小山洞外與梅紅袖告別後,當即找個隱蔽的地方養好內傷。他雖是第一次受如此重的傷,但在那小山洞中借凝怨盅之力治療後已大有好轉,加上他體質極佳,二日後便已痊癒。然後北上趕回洛陽,一路上四處挑戰,七日內連續擊敗江南四大高手,不但在江湖上大出風頭,亦成為江南武林各門各派的公敵。
羅天湖連忙迎上前來,抱拳道:久聞蘇少俠之名,今日一見,果是一表人材,英雄出少年。
蘇探晴微笑道:羅莊主客氣了。又對在座眾人深施一禮:諸位前輩在上,晚輩蘇探晴這廂有禮。江湖上以訛傳訛,早將浪子殺手形容成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物。眾人本道蘇探晴此次約賭羅天湖多半不懷好意,必是一付氣勢凌人的嘴臉,想不到他如此彬彬有禮,又見他濃眉亮目,面容英俊,一身白衣不沾一塵,臉頰邊還有兩個圓圓的酒渦,給人一種親切感。看起來不但不像名動關中的浪子殺手,反倒似一位鄰家少年。心中皆是生疑,忙不迭還禮。
蘇探晴目光鎖在那白衣人身上: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白衣人傲然道:我的名字告訴蘇兄不打緊,卻沒必要讓這些無關的人知道。此語明顯不將羅天湖等人放在眼裏,羅天湖面上陣青陣白,礙於蘇探晴在場,強壓怒氣。
蘇探晴亦是一怔,原以為這白衣人必是羅天湖請來的幫手,不料卻得到如此回答。心中隱隱覺得對此人頗為熟悉,但聽其語聲卻甚陌生,亦不像故意改變聲音。微微揚眉道:我與兄台素昧生平,可兄台卻好象十分了解小弟,實是令小弟百思不解。
白衣人搖搖頭:我並不瞭解蘇兄,正如蘇兄也不瞭解我。
聽着白衣人説話,蘇探晴莫名又泛起一種熟悉的感覺,暗覺驚訝,口中道:剛才在船外聽兄台説能猜出小弟一路挑戰江南高手的用意,只道是遇見了知音,急急進來見過諸位,誰知原來竟是場誤會。
白衣人目光閃動:我聽到剛才有人對蘇兄言語不敬,忍不住替蘇兄辨解一下。至於蘇兄一路樹敵的緣故麼,小弟雖不是蘇兄的知音,卻能猜出個大概。
蘇探晴大笑:何不説出來讓小弟判斷一下真假?
白衣人嘿然一笑:羅莊主已等得不耐煩了,蘇兄贏夠了銀子後請我喝酒,我便告訴蘇兄。聽他口氣似乎早料定蘇探晴必會贏得這一場賭局。
羅宜剛見蘇探晴與這白衣人年齡與自己相差不多,卻旁若無人只顧説話互相説話,將滿艙人不看在眼裏,忍不住對白衣人大聲喝道:你不是不喜歡喝酒麼?
白衣人眼睛一翻:踩折了羅少莊主的腳趾,心意大暢,忍不住想飲酒助興。
羅宜剛一聲怒吼,朝白衣人衝去。料想父親與一眾前輩在旁,斷不會讓自己吃虧。身形才動,眼前白影一閃擋在身前,定睛看去,卻是蘇探晴輕移腳步攔在了他,若不收足便會撞個滿懷。
羅宜剛見蘇探晴模樣俊秀,不似有什麼力氣,心中一橫,並不停步,肩膀一側,直往蘇探晴的胸口撞去。誰知才稍動念頭,蘇探晴手中玉笛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端端遙指在自己右肩玉井穴,玉笛雖靜止不動,但這般大力撞在穴道上亦會受傷。羅宜剛欲想停步已然不及,百忙中一擰腰避開穴道,蘇探晴玉笛微晃,仍是對着羅宜剛的玉井穴。
羅天湖大手疾伸,一把將羅宜剛拉了回來,總算避免愛子當場出醜。耳中聽那白衣人撫掌讚道:雖還未見蘇兄的濯泉指,但看到這以靜制動,待機而發的玉笛劍法,亦算不虛此行。
蘇探晴朝白衣人微微點頭,謙然一笑。轉身手指賭桌,對羅天湖道:天色不早,羅莊主請。其實他很想與白衣人多説幾句話,不過目前炎陽道四處張榜通輯他,羅天湖或許已通知了炎陽道中人,最好還是速戰速決,免得另生事端。
羅天湖來到賭桌前:卻不知蘇少俠打算如何賭?那賭桌上各式賭具一應俱全,看來羅天湖果是有備而來。
蘇探晴拿起一個骷筒笑道:晚輩喜歡爽快的賭法,便是擲骷子吧,一把定勝負,點子大者便贏。
羅天湖沉聲道:賭注是什麼?
晚輩信中早已説得明白。蘇探晴遊目四顧一番,微笑道:既然美人都在,想必萬兩黃金羅莊主亦早準備好了。
羅天湖默然來到艙邊幾個大箱子旁,伸手將一隻箱子掀開一角,登時金光四射,裏面果然都是黃澄澄的元寶:天湖山莊從不曾在江湖上失了信用,蘇少俠若是在賭桌上技高一籌,這些金子便都是你的。羅天湖與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與嗜賭如命。他自問以自己在賭桌上幾十年的經驗,絕不會輸給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更是故意強調在賭桌上一見高低,縱是萬一輸了也當是破財消災,總好過與名滿關中的浪子殺手真刀真槍地拼上一場。這份避戰怕事的心理,卻是不便説出來了。
魯飛道:老夫年紀最長,便厚着麪皮做這一場賭局的仲裁,蘇少俠可有異議麼?
蘇探晴面對一眾昔日名動江南武林的各路豪傑,仍是不露半分驚惶之色,毫不在乎地聳聳肩膀:如此也好。
魯飛呵呵一笑:賭桌上半憑實力半憑運氣,誰也不能説有必勝的把握,萬一蘇少俠輸了,不知要拿什麼東西抵押?
蘇探晴將玉笛放在賭桌上:這支玉笛陪了我十幾年,如果羅莊主贏了,便拿去吧。
魯飛大笑:蘇少俠不是在説笑吧,賭桌上最講究公平,蘇少俠下得這個賭注嘛比起羅莊主的萬兩黃金來似乎有些不夠份量。
蘇探晴不慌不忙揚眉一笑:晚輩一旦輸了,若是羅莊主有用得着晚輩的地方,儘可吩咐。縱是要了區區的性命,也絕無怨言。滿艙皆譁,蘇探晴自不會輕易以命做賭,看來竟是有必勝的把握。
魯飛愕然道:蘇少俠莫非是説笑?
蘇探晴正色道:晚輩縱然賭技未必精熟,卻不敢有失賭品。
羅宜剛道:你萬一輸了耍賴,我們總不能強行將你擒下。倒不如你先點了自己穴道話説到一半,已被羅天湖以目光制止。
蘇探晴微一沉吟,從脖子上取下那方當年小顧送給他的掛玉,放在玉笛旁邊:此玉乃是晚輩平生最好的兄弟所贈,從不離身,晚輩把它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便做此次賭局的信物吧。
羅天湖豪笑道:劣子口無遮攔,蘇少俠千萬莫放在心上,老夫信得過你。若是老夫僥倖勝了,也絕不會為難,蘇少俠儘可從容離去。
蘇探晴淡然道:人生不過一場豪賭,殺人者博命,賭桌上博膽。我既然敢來,便不會輸不起。
白衣人目光閃動望着那方碧色掛玉,忽撫掌大笑道:好一句殺人者博膽,賭桌上博膽。蘇兄此語甚得我心,小弟便押寶在你身上。若是羅莊主勝了,在下這一條性命也願交給天湖山莊處置。
蘇探晴大覺驚訝,他與這白衣人素不相識,想不到對方竟然願以性命交託。他雖對這一場賭局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取勝,畢竟賭桌上無常勝之軍,萬一失手豈不連累了他?但看白衣人氣定神閒的樣子,似乎並不將勝負放在眼裏。羅天湖與其餘人互視一眼,只道是蘇探晴與這白衣人早就相識,故意演了一場戲。他們人雖多,氣勢上卻無疑是蘇探晴與白衣人大佔上風。
魯飛道:既然如此,便請蘇少俠與羅兄上前擲骷,一決勝負。
蘇探晴舉手道:羅莊主請先擲。
魯飛又問道:若是擲出十八點怎麼辦?三個骷子最大便是十八點,那是擲骷子中的至尊,極難擲出,百把中不過出現一兩次,魯飛見識過羅天湖的賭技,對他信心十足。他猜出蘇探晴以濯泉指名震江湖,必是對指力極為自信,方才提出擲骷子決勝負。但擲骷子畢竟不是武功,要想擲出十八點的至尊點數,指力、技巧、力量、運氣缺一不可,縱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若沒有一番苦練,亦未必能做到。索性先問個清楚,好讓蘇探晴輸得無話可説。
蘇探晴悠悠道:若是同點則不分高下,雙方再擲一把直到分出勝負為止。
羅天湖道聲:好。也不多話,上前將三隻骷子放入骷筒中,輕輕搖晃。他有八成把握可擲出十八點,至不濟也可立於不敗之地。只是這一把骷子不但有萬兩黃金的賭注,更事關天湖山莊的名聲,心頭亦不免有些緊張,緊咬嘴唇,指尖泛白,雙手亦有些顫抖。
羅天湖搖骷良久,大喝一聲將骷筒拍在桌上,緩緩拿起手。魯飛上前將骷筒揭開,三粒骷子全部六點朝上,赫然正是十八點的至尊。
羅天湖暗舒一口氣,對蘇探晴做個請的姿式。
蘇探晴讚道:羅莊主寶刀不老,晚輩佩服。他卻不似羅天湖那般鄭重其事,上前隨隨便便地抓起骷筒往桌上一兜,已將三粒骷子兜在筒中,也不見他如何運力搖晃,很隨意地將骷筒按在桌上。魯飛小心揭開骷筒,微微一愣,面色不由有些發白,果然亦是一個十八點。但蘇探晴的神態可比羅天湖輕鬆多了,孰高孰低一目瞭然。
魯飛愣了半晌,沉聲道:雙方不分勝負,請繼續。這一把輪到蘇少俠先擲了。料想蘇探晴第一把或是運氣極好,總不能連續擲出至尊來,若稍有疏忽,羅天湖便可乘機取勝。
蘇探晴微微一笑:晚輩自當從命。隨手一擲,竟然又是一個十八點。
原來蘇探晴從小在華山絕頂跟杯承丈練習武功時,正是用擲骷子的方法磨練指尖的感覺。華山生活清苦,並無其餘娛樂,蘇探晴整日與骷子作伴,不知不覺中練成了賭術絕技,十六種點數想擲出任何一個皆是隨心所欲,信手而來。他本就悟性奇高,加之又有毅力,當年難把那不通常理的五孔木笛吹得那麼動聽便可見一斑。想不到少年時練就的賭術並未在賭場中大放異彩,卻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滿艙皆靜,只有白衣人的鼓掌不絕入耳:二位賭得精彩,令我大開眼界。不過若是你一把至尊我一把至尊,豈不是要擲到天亮。羅莊主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可要多加小心哦。
羅天湖冷哼一聲,長吸一口氣,上前將骷筒拿起。搖了半晌,卻遲遲不落下,額間汗珠滾滾而落,顯然沒有十足的把握擲出十八點。
羅天湖賭了幾十年原不該如此不濟,但剛才白衣人的説話看似無意,卻已擊中了羅天湖的要害,令他心理大受影響,這正是賭場大忌。何況這一場賭局事關重大,又當着這許多好友故交的面,他實是輸不起。
就在這時,大船猛然一側,羅天湖站立不穩,身體幾欲滑倒,下意識地以手扶桌,卻忘了手中正拿着骷筒,這一下骷筒雖然端端正正落在賭桌上,但誰都知道里面絕不可能是十八點。在場諸人皆是一驚,如此豈不是輸了?齊抬頭望向蘇探晴,看他在這等局面下會如何説?
誰知蘇探晴卻是一臉戒備之色,凝神細聽船外的動靜,似乎根本未將賭桌上的變故放在眼裏。
船底下忽發出格格的響動,渾如有什麼猛獸慾從水底鑽出一般。羅天湖等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這才想到剛才船身傾斜實是大不合情理。似這等豪華大船行於幾無風浪的湖面上,本應該是穩如平地,豈會忽然傾斜?諸人剛才心念賭局的勝負,無暇顧及,此刻都覺得蹊蹺。
蘇探晴突然大喝一聲:諸位小心。話音未落,變故忽生,船底一聲大響,驀然裂開一條大縫,湖水汩汩湧入,闊達十餘丈的大般竟然一分為二。魯飛、那白衣人與幾名老者在半邊船上,蘇探晴、羅天湖父子卻留在了另半邊船上。
白衣人靜立不動,座船的晃動對他似乎並無影響,炯炯目光鎖在兩船間越來越大的裂縫。驀然起身躍入蘇探晴這一側,口中宛若平常笑道:小弟剛才與蘇兄並肩參賭,此刻自應與蘇兄共御強敵。
艙中深陷,水流產生了極大的吸力,令船隻往艙中傾側,人人站立不穩滾做一團。一名舞姬一聲驚叫,往那裂縫中掉下去。她身邊正站着羅宜剛,百忙中一把拉住羅宜剛的小腿,羅宜剛本就被白衣人踩傷腳趾下盤不穩,被那舞姬一帶,亦扎手紮腳地朝裂縫滾落下去。而更令人吃驚的是,一把黑如漆墨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水底探出,直斫羅宜剛的大腿。
蘇探晴身形疾出,先俯身一把抓住那舞姬的背心,硬生生地將她提起,右手食指彈出一記指風將刀震歪,同時橫身將羅宜剛撞往羅天湖,口中猶道:殃及羅莊主坐船,晚輩日後必將補報。
血光迸現,那名姓魏的老者未能及時閃避開水下的伏擊,被一刀砍在前胸,重傷倒下。
羅天湖乍遇變故,早驚得六神無主,手忙腳亂接住摔過來的羅宜剛:到底是何人施暗算我天湖山莊?
白衣人頭也不回,冷冷道:羅莊主莫高看了自己,對方並非針對你而來。又瞅一眼如臨大敵的蘇探晴,淡然道:若非為了引出強敵,浪子殺手又何需挑戰羅莊主?
蘇探晴微微一震,想不到這白衣人果然知道自己的意圖。他這一路上之所以四處樹敵,連續挑戰江南高手,確是為了引出嚴寒。他雖有意在回洛陽之前將擎風侯手下最可怕的嚴寒殺死,但自從在金陵府於梅紅袖的幫助下逃出嚴寒伏殺後,嚴寒亦消失了蹤影。兩人雖都想置對方於死地方甘心,但一個是名噪關中的浪子殺手,一個是擎風侯暗藏多年的秘密武器、搖陵堂的頭號殺手,皆是江湖上難得遇見的超一流殺手,對隱伏、跟蹤之術都是極精通。蘇探晴無法找到嚴寒,只好主動現出行跡,引嚴寒來找自己,這一路上故佈疑陣,便是用自身為誘餌,不怕嚴寒不出現。
不過嚴寒雖是恨透了蘇探晴,亦是極謹慎的高手,見蘇探晴如此大顯形跡,自然也猜到了他的用意,前幾次蘇探晴挑戰江南高手時雖已暗地跟蹤,卻一直隱忍不發,直到此次在洪澤湖上方才下手。而且一出手便先毀去船隻,斷去蘇探晴的退路。
蘇探晴知道以嚴寒一人之力斷無可能神不知鬼不覺鑿沉大船,他那些黑衣手下必潛伏在水下,自己寡難敵眾,只能以智謀取勝。他深知嚴寒嗜血好殺性格,只求能除掉自己,這滿船無辜性命皆不會放在他眼裏,一旦有人落水便立下殺手。自己若是出手救人只恐被嚴寒伺機所趁,當下之計惟有先設法離開斷船,亦算救了這一船人的性命。
蘇探晴靈機一動,足尖一伸將那張賭桌高高挑起。賭桌撞破艙壁而出,蘇探晴同時騰身而起,人在半空中踩在賭桌上,使出一股巧勁,在空中翻滾不休的賭桌微微一滯,不偏不倚地平面朝上穩穩落在湖心。蘇探晴以桌為舟,足下催力,連人帶桌往湖岸移去。
水下刀光一閃,剖桌而上直刺蘇探晴。木屑紛飛中,賭桌已被劈為兩半。蘇探晴早已飛身躍起,頭下腳上,玉笛疾出擊在鋼刀上,藉着一彈之力在在空中一個倒翻,穩穩落在半張賭桌上,左手再出濯泉指刺落從水下射來的一枚暗器,哈哈大笑:小弟正嫌此桌笨重,多謝嚴兄幫忙。那賭桌用上等紅木所制,大半都沉在水下,桌面上正好可立足一人。
水下刀光連閃,蘇探晴身體在湖面上騰躍不定,足下控制着半張賭桌,絲毫不見慌亂。那刀光雖急,卻再不能劈中賭桌。水下的嚴寒固是出招兇狠,每一刀都激起大片水花,聲勢驚人;但蘇探晴身法瀟灑從容,神情淡定自若,招式迅如閃電,指法靈動犀利,口中仍不忘調笑對手。經過幾年的江湖歷練,再加上這段時期赴金陵險死還生、危機四伏的磨礪,他的武功已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這一番交手兔起鶻落,看得人眼花繚亂。羅天湖等人穩住船隻後在遠處觀望,方知浪子殺手果是名不虛傳,心頭又是驚懼又是佩服。
眼見蘇探晴還差數丈的距離即將上岸,驀然水底下張開一張大網,往蘇探晴兜去,網上還掛着數柄尖刀利刃,一旦蘇探晴被網住必無幸理。蘇探晴心中一驚,那網覆蓋面積極大,罩住三丈方圓,平日這漁網當然難傷及他分毫,但現在水下尚有一個不斷出招的嚴寒,稍有分心便會中他毒手。當前最好的策略是棄桌避網,但那樣一來勢必再無借力落入水中,看嚴寒在水下行動自如,可見其水性精熟,在水下自己卻未必是他對手。
白影一閃,一直立在船中觀戰的那名神秘的白衣人忽然一掠數丈,腳尖點在水中起伏的另半張賭桌上,微一借力沖天而起,如一隻大鳥般俯衝而下,右手彈出一把寒光四射的軟劍,那軟劍長不過三尺,劍身柔軟,在空中彈縮不定,他卻以此軟劍像大開大闔的長刀般使出一招泰山壓頂,正劈在漁網上。只聽一陣切金斷玉般的急響,漁網被短劍剖開,漁網上所掛的數柄利刃亦被短劍斬斷,落入湖中。看來那軟劍竟是無堅不摧、削鐵如泥的寶物,
白衣人借寶劍與漁網相交之力躍上湖岸,回首揚聲大笑道:好不容易見到這一場龍爭虎鬥,豈能令小人偷襲得手。
蘇探晴見到白衣人那柄寶劍,忽有所動,心神略分下行動稍緩,足下半張賭桌已被水下嚴寒一刀劈中。水花四濺中,兩條人影在湖心旋轉而上,在空中連續交手十餘招後,方才斜斜分開。兩人都是擅長近身博擊的小巧功夫,這下貼身相鬥已各自掛彩,蘇探晴白衣見紅,肩膀上被嚴寒斬中一刀,而嚴寒落入湖中後亦是泛起一股紅潮,顯然也受了不輕的傷。
蘇探晴身體朝湖岸方向飛去,眼見還有幾步就到湖岸,卻已力竭落下。水面嘩啦一響,數名黑衣人已從水下露出頭來,他們身穿緊身水靠,各執兵刃,像黑色的潮水般往蘇探晴落足地方游去。
蘇探晴傷勢雖較嚴寒為輕,但若被這羣黑衣人圍攻,不給他包紮傷口回氣的機會,待嚴寒再度殺來,情勢必危。眼見蘇探晴將落入水中,白衣人右手輕揚,劈下一截柳枝朝蘇探晴擲去:蘇兄小心。
蘇探晴在空中道一聲:多謝兄台援手。運起碧海青天的身法,腳尖輕點柳枝,身子平平飛出,一掠上岸,與白衣人並肩而立。
黑衣人紛紛從水中上岸,呈一個扇形朝兩人包圍過來。走在最後的一人身材壯碩,面色陰沉,赤裸的身上紋着一隻張牙舞爪的豹子,顯得極為兇惡,正是擎風侯的心腹、搖陵堂的頭號殺手嚴寒。他右手執短刀護在胸前,垂下的左手還在不停地滴血,那是剛才與蘇探晴在空中交手時,被玉笛刺穿。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白衣人好整以暇計算着黑衣人的數目:對方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蘇兄可有信心麼?
蘇探晴亦是暗暗心驚。他本以為在金陵府時與梅紅袖聯手殺死幾名黑衣人後,算來嚴寒最多還有五六名手下,想不到如今竟還有這麼多人,猜想應該是搖陵堂在江南暗佈下的人馬。
白衣人顯然已看出嚴寒是其中領頭者,泰然道:蘇兄只管對付敵方首領,其餘小嘍羅由小弟打發如何?
蘇探晴扯下一幅衣衫包紮傷口,沉聲道:敵眾我寡,既然打不過,當然是走為上策。
白衣人奇道:難道浪子殺手誘來強敵,竟是打算不戰而逃麼?
蘇探晴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計。兄台請隨我來。當先往右方奔去。
白衣人略略一怔,只好跟上蘇探晴。嚴寒與眾手下合在一處,亦朝兩人追來。
湖右邊是一座丘陵,叢林密佈,怪石橫生,一條小徑直通山頂。蘇探晴卻不走小徑,而是鑽向密林深處。蘇探晴身法略緩,等白衣人疾行兩步趕上自己,低聲道:小弟在這裏佈下了不少機關,兄台務必緊跟着我。原來蘇探晴自知一人之力難以盡殲嚴寒與其手下,所以每到一處挑戰江南高手前都預先在附近設下了埋伏。
白衣人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蘇探晴為何不戰而退,竟是早就計劃好在這片山林中伏擊敵人:浪子殺手果是名不虛傳,幸好小弟並非蘇兄的敵人。不過蘇兄為何會如此信任小弟呢?
蘇探晴笑道:不知為何,我一見兄台便感投緣,直覺你我是友非敵。而且兄台剛才仗義援手,豈能再有所隱瞞。
得蘇兄此言,小弟大感欣慰。白衣人眼中殺手一閃:你我今日聯手,管教搖陵堂第一殺手有去無回。
蘇探晴道:兄台竟能瞧出搖陵堂殺手的身份,小弟亦可隱隱猜到了兄台的來歷了。
白衣人豪然一笑:我早説過,小弟並不會對蘇兄隱瞞名字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一聲慘呼,想必是嚴寒的手下踩上了蘇探晴設下的埋伏。
兩人口中説話如常,腳下卻是不停一路狂奔,轉眼已到半山腰。一方大石橫攔在山道上,兩邊皆是萬丈高崖。蘇探晴驀然停步,細細察看那方大石,眼睛一亮,冷然道:我們在此伏擊!
白衣人擊掌讚道:好,用兵之道,正應該虛實相間。敵人絕不會料到我們會掉轉頭來反戈一擊,定教其元氣大傷。遠處又是一聲慘呼遙遙傳來。
當下兩人商議一陣,又在周圍佈置一番,然後各自藏匿身形,靜待敵人近前。
不多時,嚴寒帶着剩餘的十幾名黑衣人來到此處。
一人黑衣人爬上樹頂眺望一番,躍下稟報道:前方看不到那兩人的影子。
嚴寒目露兇光,仔細看看周圍,驀然抬手止住手下的行動:且住,這裏恐怕有埋伏,三人一組搜索周圍。他畢竟是超一流的殺手,對環境極為敏感,一見到那方大石,亦想到蘇探晴與那白衣人可能在此設伏。
那羣黑衣人訓練有素,小心翼翼地搜索四周。他們一路上山連遇埋伏,先是一名黑衣人掉入滿是倒刺的陷阱中,兩名黑衣人被竹箭射斃,又有兩人踩到絆索引動大石被活生生砸死,早已是草木皆兵。
嚴寒帶着幾名黑衣人來到那大石前,已感應到有人藏在石後,微一擺頭令兩名黑衣人分從左右繞到石後察看,他則是短刃在手嚴陣以待。
啪得一聲大響,一個黑衣人不小心踢中一根野藤,那野藤繃着的一棵大樹驀然彈回,如張弓拾箭般射來一根巨木,另一名黑衣人急忙往後閃躲,不料又被一根野藤一絆,一腳踏空,慘叫着由懸崖上跌落下去。
嚴寒眼見手下中伏墜入山崖,卻是頭也不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石,冷冷道:出來。
大石後白影一閃,蘇探晴露出頭來朝嚴寒一笑:嚴兄小心了。
嚴寒一聲怒吼,猛然朝蘇探晴撲去。誰知才跨出步,卻見那方大石晃盪幾下,竟朝着他直壓過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塊大石何止萬鈞,一旦壓實了豈不成了一攤肉漿?嚴寒顧不得擊殺蘇探晴,身體急退,背靠在一棵大松樹上,大石激起漫天塵埃,由他身畔轟隆隆的滾入山下。嚴寒剛剛舒口氣,忽覺背心一痛,已被鋭物刺入後心。嚴寒畢竟是一流高手,稍覺不對已下意識地朝側面滾開,但見松樹喀喇一聲巨響,粗大的樹幹竟從中折斷,松針如雨傾下,一道白影從樹心中閃出,掌中寒光一閃,直刺嚴寒,正是那白衣人。與此同時,大石後的蘇探晴亦一躍而出,玉笛疾閃,兩名黑衣人連叫聲都不及發出,已被玉笛點在咽喉上
原來蘇探晴與那白衣人先合力將大石底下的泥石移開,又將周圍的藤蔓斬斷,只要蘇探晴稍加用力一推便可令大石滾動。又憑着白衣人削鐵如泥的寶劍將那大松樹中間挖空,白衣人藏於其中。先是蘇探晴滾動大石惑嚴寒耳目,算好他必是退到那大松樹旁,白衣人透樹而出直刺其後心的短劍才是真正的殺着。若非嚴寒身經百戰反應極快,只怕已難逃此劫。
嚴寒在地上連打幾個滾方避開白衣人凌厲的劍招,狼狽不堪。蘇探晴趁亂又擊倒兩名黑衣人,在餘下黑衣人包圍圈合攏之前與白衣人匯合,往山頂衝去。
嚴寒又驚又怒,激起兇性,繼續窮追不捨。
蘇探晴與白衣人且戰且退,一路上又除掉了幾名黑衣人,各自也受了些輕傷。到了山頂,卻見四面皆是萬丈懸崖,竟是一條絕路。
白衣人看着嚴寒帶着尚餘下的七名黑衣人緩緩逼近,低嘆道:看來只好硬拼了。經過一路拼殺,他與蘇探晴亦是強弩之末,黑衣人雖然單打獨鬥武功皆遠遠不及,但勝在人數眾多,這一戰勝負尚屬未知。
蘇探晴長嘯一聲,豪氣盡現:敵人鋭氣已泄,正是與之絕一死戰的時候!
嚴寒當先上到山頂,眼神如伺伏獵物的餓狼,透着一份怨毒:蘇兄逃無可逃,我要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蘇探晴跨前兩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只怕此處乃是嚴兄的埋骨之地。
嚴寒冷冷一嘆:其實我亦極佩服蘇兄,若有選擇亦絕不想與你為敵。只可惜你我各為其主,今日之局必分生死。黃泉路遠,蘇兄珍重
蘇探晴哈哈一笑:為何聽起來嚴兄似乎極有把握置小弟於死地?
身後一個漠然的聲音接口道:那是因為有我!寒光一閃,白衣人掌中軟劍疾射而出,竟是刺向蘇探晴的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