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子裏已經點上了燈。
桌子上也擺滿了酒菜。
屋子雖然破舊,燈光雖不明亮,桌子上的酒菜卻很豐盛。
這桌酒菜是吳大頭置辦的。
自從離開彭麻子茶樓之後,他足足忙了整個下午,才將全城有名的幾樣菜色備齊。
佳餚滿桌,酒只有一小罐。
這一小罐酒,是紫陽門外沙家酒坊的“醉八仙”。
沙家酒坊,不僅是本城最大的一家酒坊,同時也可説是整條關洛道上最大的一家酒坊,但該坊從不承認他們釀有這種酒。
因為這種酒配方複雜,釀造不易,成本太貴。
酒釀出來,如果把售價訂得太高,一定會遭人議論,相反的,如果以一般人能接受的價格出售,他們又賠不起老本。
所以,他們只有一個辦法:每年只釀十小罐,非老主顧或行家不賣。
吳大頭既非行家亦非老主顧,他只是一個會令人頭大的吳大頭,碰上沙家酒坊大掌櫃又是個一向很注重頭部保養的人,所以吳大頭很順利地就買到了這種“醉八仙”。
這種酒是論兩賣的,一兩銀子,四兩酒。
吳大頭買得並不多,只買了半斤裝的罐子一小罐。
普通能喝一斤二鍋頭的人,這種酒最多也只能喝二兩。
一個人的酒量無論多好,如果喝完二兩還想喝,那就只有麻煩別人撬開他的牙齒往裏灌了。
吳大頭擺好了酒菜,就開始洗抹碗筷酒杯。
他對今晚這頓酒食,似乎異常重視。
他準備的餐具只有一副,單是花在洗抹方面,就耗去足有頓炊之久。
只要是今天去過彭麻子茶樓的人,都該不難了解這個大頭的心情。
今天,這個大頭的一條小命,等於是撿來的。
他弄點好酒好菜,為自己壓壓驚,當然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令人詫異的是,當一切準備齊之後,本該坐下來開懷飲峻的吳大頭,竟置滿桌酒菜於不顧,又去屋後取出一隻大木盆。
他拿着木盆,去院子裏打了一桶井水,將木盆盛滿,小心地頂在頭上,雙手扶着盆沿,顫巍巍的又走進屋內。
然後,他就面對着那桌酒萊,緩慢而小心地跪了下來。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院子裏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接着,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人,沉着面孔走了進來。
走進來的正是浪子丁谷。
丁谷走進屋子,除了那桌酒萊,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走去擺着碗筷的一端坐下,打開酒罐,自斟自飲,直到一杯酒喝完,一副五香醬肘子吃掉大半隻,才打了個酒嗝道:“這桌酒菜辦得很好,怕要不少銀子吧?”
吳大頭全身不動,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的。”
丁穀道:“銀子哪裏來的?”
吳大頭道:“拿性命拼來的。”
丁穀道:“關於這一點,我當時就已經看出來了。現在,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今天最後是誰救了你一命?”
吳大頭道:“是師父,您。”
丁谷瞪眼道:“誰是你師父?”
吳大頭一慌,木盆裏的水差點溢了出來。
他趕緊改口道:“嗅,不不,大頭説錯了,不是師父,是丁大哥。”
丁谷依然寒着面孔道:“丁大哥有沒有要您為了一頓酒菜去賣命?”
吳大頭道:“沒有。”
丁穀道:“這完全是你自己的主意?”
吳大頭道:“是。’
丁穀道:“因為你覺得自己一身功夫已經很了不起,如果不找個機會展露實在很可借?”
吳大頭道:“冤枉。”
丁穀道:“否則該怎麼説?”
吳大頭道:“大頭只是想借此機會印證一下,跟丁大哥學了幾個月的輕功,是不是有了一點長進?”
丁穀道:“除此別無其他原因?”
吳大頭道:“對方優厚的酬勞,也是原因之一。”
丁穀道:“對方付了你多少銀子?”
吳大頭道:“二百兩。”
丁穀道:“你認為你一條小命,就只值這麼多?”
吳大頭道:“當然不止。”
丁穀道:“那你為什麼要為這區區二百兩銀子冒生命之險了’吳大頭道:“因為我覺得這件差事很安全,毫無風險可言。”
丁穀道:“這話怎麼説?”
吳大頭道:“因為當時有師父,不不,我又説錯了,因為當時有丁大哥在場。”
丁穀道:“混蛋!”
吳大頭道:“是。”
丁谷大喝道:“去替我拿壺茶來!”
吳大頭道:“是!”
他慢慢的放下頭頂上的水盆,於胸前合起雙掌,恭恭敬敬同時也是高高興興地彎下腰道:“謝謝丁大哥。”
這是他們之間的老規矩,接受處罰到某一階段。如果丁谷吩咐他去做另一件事,那便表示處罰已告結束。
吳大頭很快地從屋後端來一壺茶,同時也為自己拿來一副碗筷。
因為處罰已成過去,丁谷説話的語氣,也變得温和起來。
他等吳大頭於另一端坐定後,注目問道:“大頭,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今天重價收買你搗亂的人是什麼來路?”
吳大頭道:“不知道。”
丁穀道:“對方的用意呢?”
吳大頭道:“也不知道。”
丁谷忍不住嘆了口氣道:“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渾小子。”
吳大頭道:“反對。”
丁穀道:“你反對什麼?”
吳大頭道:“反對了大哥把我大頭看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渾小子!”
丁穀道:“你以為你很聰明?”
吳大頭道:“我大頭懂得少,那只是因為你了大哥不肯認真的教導我,我可以發誓,我大頭其實並不笨。”
用發誓可以證明自己的笨不笨,倒真是新鮮少見得很。一丁谷笑了。
吳大頭自己也笑了。
這正是這個大頭可愛的地方。他並非不曉得這種話説起來欠通順,他之所以故意這樣説,只不過是為了逗丁谷一笑而已。
丁谷喝了一小口酒,吃了一塊麻油拌首落,道:“你真的不知道今天收買你的人是什麼身份?”
吳大頭道:“知道。”
丁穀道:“哦?”
吳大頭笑道:“是十八金鷹幫的人,對不對?”
丁穀道:“這是你的猜測?還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吳大頭道:“都不是。”
丁穀道:“哦?”
吳大頭笑道:“這是他們自動告訴我的。”
他笑了笑,又道:“他們一定以為十八金鷹幫這幾個字一説出來,在江湖上已威風得可止小兒夜啼,我聽了一定會放心大膽的為他們賣命。”
丁穀道:“那麼,你又知不知道,他們要你去挑逗那黑衣漢子的用意何在?”
吳大頭道:“知道。”
丁穀道:“哦?”
吳大頭道:“今天彭麻子茶樓裏的生面孔特別多,我猜想這些生面孔裏面必有不少江湖人物。而這些江湖人物裏面,我猜想至少有半數以上是十八金鷹幫的人。”
丁谷微笑不語,又喝了一小口酒。
吳大頭見丁谷臉上露出笑容,似有嘉許之意,精神不禁一振,接下去道:“昨天晚上在賈枴子賭場裏,我們都聽到了消息,‘灰鼠幫’和‘十八金鷹幫’的人,最近已分批湧來洛陽,這兩個幫派在江湖上一向水火不相容,如今雙方爭先趕來洛陽,無疑早晚必有一場拼鬥。”
丁谷微笑道:“為了什麼拼鬥?”
吳大頭搔搔耳根子道:“這個,咳咳,且慢一點,我一時還想不出來。”
丁穀道:“好,你説下去。”
吳大頭也夾了一筷子菜,嚼了幾口,繼續道:“今天,十八金鷹幫的人,先後來到彭麻子茶樓,顯然是事先約好了的,以彭麻子茶樓為集合地點,同時順便商量一下以後行動的步驟。”
丁谷插口道:“只因為礙着那黑衣漢子在場,以致使他們無法按預定計劃行事?”
吳大頭一拍大腿道:“對,丁大哥到底是丁大哥,我想到的事居然也被你想到了。古人有句話怎麼説,什麼英雄?什麼同?”
丁穀道:“英雄所見略同。”
吳大頭又拍了一下大腿道:“對對,英雄所見略同!所以這件事説起來其實很簡單。他們惟一的用意,就是要我想辦法引開那黑衣漢子!”
丁谷望着吳大頭,微笑道:“你小子不能成為一位詩人,想想實在可惜。”
吳大頭道:“為什麼?”
丁穀道:“因為你小子的想像力實在太豐富了。”
吳大頭睜大了眼睛道:“你意思説,我説了這半天,説的全是瞎話?”
丁谷微笑道:“現在,我只問你:十八金鷹幫的人想盡方法要將黑衣漢子引開,如果只為了黑衣漢子在場也許會礙了他們的好事。那麼,其他的茶客,又怎麼説?像紫衣妞兒、羅三爺、以及我浪子,這些人在場就不礙事了’吳大頭像個泄了氣的球,撕下一塊燒雞,拿在手上拼命地咬,好像他把事情判斷錯了,全是這塊燒雞的罪過。
丁穀道:“還有一件事情,你也判斷錯了。”
吳大頭抬頭瞪眼道:“哪一件?”
丁穀道:“今天彭麻子茶樓裏的江湖人物其實並不多。”
吳大頭道:“不多是多少?”
丁穀道:“三個。”
這數字少得顯得大出吳大頭的意料之外。
他瞪大眼睛道:“三個?哪三個?”
T#道:“東北邊角上,那個矮胖子和那黑瘦子算兩個。另一個,便是坐在紫衣少女身後,那個生有一雙鬥雞眼,吃完了燒餅,還在桌縫裏找芝麻的短衣漢子。”
吳大頭將信將疑道:“你一雙眼光,真有這麼厲害?”
T#笑道:“我的眼光,其實一點也不厲害。如果不是你故意去挑逗那黑衣漢子,我也許連半個都認不出來。”
吳大頭茫然道:“這話怎麼説?”
丁穀道:“這也正是十八金鷹幫的人,為什麼要花二百兩銀子要你去挑逗那黑衣漢子的目的。”
吳天頭露出一臉苦相道:“我,我愈來愈胡塗了。”
丁穀道:“這就是説:十八金鷹幫的人,顯然知道今天灰鼠幫有人要來彭麻子茶樓,但由於灰鼠幫的人一向善於偽裝,他們要想從眾多茶客中,去找出灰鼠幫的人,只有這個辦法。”
吳大頭皺眉油油地道:“我還是聽不懂。”
T#道:“關於這一點,其實也很好解釋。譬如説:普通人見到蛇,準會嚇一跳,但以捕蛇為業的人就不會。”
吳大頭忽然搶着接口道:“我有點懂了。”
丁谷微笑道:“你應該懂的。我也可以發誓,你小子除了有點煩人之外,其實並不笨。”
吳大頭嘻嘻一笑,好像又恢復了信心,道:“這等於説:看一場打鬥也是一樣,普通人看了會膽戰心驚,但如果換了以打鬥為家常便飯的江湖人物便不會。”
丁谷笑道:“對!算你又通了一竅。一個人可以改變衣着甚至容貌,但有一樣永遠改變不了,那便是眼神。眼神是一個人情感的第一道出口,妒忌與仇恨,愛慕與慾望,害怕與悲傷,只要你心念一動,眼神便會立即表露出來,如果硬想掩飾,暴露得只有更明顯。”
吳大頭點頭道:“現在我完全明白了。當我跟黑衣漢子糾纏時,那個生了一雙鬥雞眼的傢伙,便假裝在桌縫裏找芝麻,其實是在以眼角偷偷觀察別人的神色反應,以便辨認哪幾名茶客可能是灰鼠幫幫徒的化身。
他忽然大笑了起來道:“他老哥只顧偷看別人,萬沒料到竟也有人在偷看他!有趣,有趣。”
丁谷卻嘆了口氣道:“如果你小子不特別賣力,第二次不再回到菜棚,那就更有趣了。”
吳大頭微微一怔道:“同樣一碼事,回來不回來,又有什麼分別?”
丁谷側臉揚眉道:“真的沒有什麼分別?”
吳大頭一雙小眼珠子轉了幾轉,忽然臉色一交道:“啊,對,我真該死,我竟沒有想到……”
他露出一臉可憐相,哀求似地望着丁穀道:“如果他們由黑衣漢子中暗算看出了大哥有一副好身手,這會不會為了大哥帶來麻煩?”
丁谷輕輕嘆了口氣道“麻煩已經來了。”
(二)
吳大頭馬上就明白了丁谷説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丁谷話剛説完,門口便出現一名灰衣中年人。
這人衣着很隨便,相貌很平凡,甚至連走路的那種懶散姿態,都跟普通人沒有多大分別。
他走過這間破舊的屋子,就像走進了自己的家一樣。
他朝丁谷含笑點點頭,也朝吳大頭含笑點點頭。
他那種神情,就像是一位主人回到自己家裏,忽然發現家裏已來了兩位客人,想表示歉意而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似的。
吳大頭忍不住跳了起來道:“你這人怎麼這樣不懂禮貌?要進來也不先敲敲門。”
灰衣人很客氣地笑笑道:“是的,我應該先敲敲門,只是我沒有找到門在那裏。”
灰衣人説的不是笑話,這間屋子的確沒有門。
因為它們已被卸了下來,做了牀板。
晚上是牀板,白天則是桌墊兼座椅。
現在擺酒菜的小方桌,就放在它的上面,兩端空出來的地方,便是現成的座位。
吳大頭上前一步,伸手指着灰衣人的鼻尖道:“你”
他微微一愕,忽然張國住口。
灰衣人點點頭,笑道:“就是我,兄弟排行十四。”
排行十四,十四鷹?
十四鷹説完這句話,就沒有再客氣。
他走去丁谷對面,吳大頭原先坐的地方,緩緩盤膝坐下。
吳大頭僵在那裏,真有點懷疑他們今天是不是走錯地方?是不是無意中佔用了別人的屋子?
十四鷹坐下後,端起吳大頭剛剛斟滿尚未喝過一口的酒杯,朝丁谷舉了舉道:“來,老弟,我敬你。”
丁谷居然也像和老朋友把晤似的跟着舉起杯子道:“不敢當,我敬你。”
十四鷹淺淺喝了一口,大聲稱讚道:“好酒!這種酒我至少已三年沒喝過了。”
吳大頭忍不住道:“這種酒三年前你喝過?”
十四鷹笑笑,沒有分辯。
丁穀道:“大頭,不要這樣無禮,去再拿副碗筷來,你也坐下。”
十四鷹又吃了幾筷子菜,這才停下來,望着丁穀道:“有一件事,兄弟感覺非常抱歉。”
丁穀道:“什麼事?”
十四鷹道:“不瞞二位説,兄弟已經來了一會兒,你們兩位剛才説的話,兄弟已經全聽到了。”
吳大頭臉上,又現出怒容。
丁谷卻笑笑道:“沒有關係,如換了我浪子,我也會這樣做的。”
十四鷹道:“所以,兄弟現在第一句要説的話,就是請你老弟放心,兄弟這次冒昧造訪,帶來的絕不是麻煩。”
這位第十四號金鷹,為人隨和親切,談吐温文有禮,如果不是他跟吳大頭已經有過一次交易,恐怕誰也不會相信他就是江湖上聲勢驚人的十八金鷹之一。
丁谷沒有開口。
十四鷹接着道:“更坦白一點説,兄弟這次帶來的,實在可説是一個大好的消息。”
吳大頭忍不住又插嘴道:“除非聽了能夠發財,我們對什麼好消息都沒有興趣。”
十四鷹微微一笑道:“還是這位小兄弟聰明,一下就給猜着了。”
吳大頭説的本是負氣的無心之言,經對方這麼一説,倒反而愣住了。
丁谷依然沒有表示。
十四鷹緩緩接着道:“這宗買賣實在不能算小,只要丁老弟願意參加一份,兄弟可以擔保兩位坐着吃兩輩子也吃不完。”
丁穀道:“一宗什麼買賣?”
十四鷹道:“有人要從洛陽將一批貨物偷偷運出去,我們打算將它截下來。”
他説得很坦率,也很誠懇。
但丁谷卻輕輕嘆了口氣道:“又是老套。”
十四鷹微怔道:“什麼老套?”
丁穀道:“有人批評説:我們這些江湖人物,反反覆覆的,除了奪寶、尋仇、抱不平、爭名位以外,似乎再也玩不出什麼新的花樣來。”
十四鷹微微一笑道:“説這種話的人,也許並沒有説錯,只可惜他們似乎疏忽了一點小常識。”
丁茶道:“什麼小常識?”
十四鷹道:“他們忘了人的世界,原是由很多小的生活圈子組成的。生活在某一個小圈子裏的人,就只能在那個圈子裏活動,做他應該做或能夠做的事。他絕不能因為自己能幹什麼而別人幹不了他乾的事,就自以為高人一等,或自以為他那種生活才夠得上多彩多姿。”
丁谷點頭,但沒有開口。
大頭臉上的忿意不見了。
他似乎已對這位十四號金鷹漸漸有了好感。
十四鷹接着道:“很淺顯的,就拿一個泥水匠來説吧。一個泥水匠除了替人家砌磚蓋瓦之外,他將靠什麼生活?另外他又能幹些什麼?”
吳大頭也開始聽得點頭了。
十四鷹頓了一下,又道:“同樣的道理,一名江湖人物除了從事於前述的恩怨名利之爭外,又能幹些什麼?又該幹些什麼?如果希望江湖人物乾點新鮮事兒,難道要他們定期舉行些什麼黑白兩道聯歡大會?”
武器展覽會?武術表演賽?
吳大頭突然舉起酒杯,大聲道:“來,十四老兄,你這個人品德如何?武功有多高,小爺通通不管,而且以後我們也不一定會成為朋友。如今憑你這段見解,小爺敬你一小口!”
這幾句話雖然説得有點“不像話”。但卻全是實話實説的“老實話”。
他的確沒有跟這位十四鷹交朋友的意思;他的確欽佩對方這段為江湖人物所作的辯解。
而這種醉八仙,也的確一次只能喝一小口。
十四鷹當然知道要這個大頭小子主動敬別人酒不是容易事,欣然舉杯道:“不敢當,謝謝小老弟。”
丁谷思索了片刻,抬頭道:“兄台説的這批寶物,究竟是批什麼樣的寶物?”
十四鷹喝完吳大頭敬他的那一小口酒,剛放下杯子,現經丁谷這一問,像為了要抑制某種激動的情緒似的,竟又端起杯子,自動喝了一小口,才慢慢地回答道:“‘提起這批寶物,説來話長。”
他忽然反問丁穀道:“老弟有否聽説過天堂谷主元優老人云山樵這位前輩人物?”
丁谷點頭。
十四鷹道:“天堂谷究竟在什麼地方?無憂老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江湖上年輕的一輩,可説無人知道。就是老一輩人物中,知道的人也沒有幾個。而這些碩果僅存,與天堂谷主有交往的老輩人物,除非他們自己肯説出來,當然誰也不敢追問。”
他又頓了一下,道:“所以,數十年來,在江湖上,天堂谷已成了一個謎一樣的地方,無憂老人也成了個謎樣的人物。”
吳大頭忍不住再度插嘴道:“我們丁大哥問的是寶物,你盡提什麼天堂谷、無憂老人幹什麼?”
十四鷹道:“因為這批寶物跟天堂谷主無憂老人有很大的關係,我必須從頭説起。”
原來天堂谷主無憂老人云山樵,本是個文武兼修的世家子弟,後因不得意於文場,遂變賣家產,隱居天堂谷,專研武術。
這位老人當年當然還是個青年書生除醉心武術外,尚有收集奇珍異寶的爵好。
到了五十歲左右時,他收集的貨物,已是不可勝計。
但老人最喜愛的寶物,只有四樣。
第一樣是以藍田良玉琢成的一對玉獅子。第二樣是來自天竺國的一對水火珠。第三樣是一把來歷不明的寶刀。第四樣是以黃金鑄成的十八尊羅漢。
這四樣貨物,每一樣都可説是稀世之珍。
其中尤以“無名刀”和“十八金羅漢”,更是“寶中之寶”。
據説,老人初取得那把無名寶刀時,並不如何重現。直到五六年後重新檢視時,他才發現了這把寶刀的珍貴之處。
一般兵刃,不論以何種金屬鑄造,如不善予保養,時日一久、總不免漸呈鏽蝕。只有這把無名刀,忘年如一日。不僅不見一點鏽斑,甚至刀身的光亮度,亦鮮明如故,至於鋒刃之鋭利,自是更不在話下。
其次是十八尊金羅漢。
這十八尊金羅漢,每尊長不盈寸,重僅二兩。如論全部黃金的價值,以無憂老人的財力來説,真是微乎其微。
它們可貴的地方,全在鑄工之精巧。
每一尊羅漢,姿態各異、絲毫華現,栩栩如生,神韻渾成,令人歎絕,據一位有名的老鑄工估計,單是模型的塑造和修飾,就得五年以上的功夫,整套羅漢金像的價值,儘可想見。
以天堂谷之隱僻,以及無憂老人在當時武林中之聲望和地位,這位天堂谷主可説根本不必為這批寶物的安全擔心。
可是,無憂老人為了慎重起見,仍然重金禮聘了一位巧匠,於天堂谷中,另開一處石室,作為寶庫,並於寶庫中佈置層層機關,以策安全。
如果無憂老人不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君子,這名巧匠於完工後,説什麼也出不了天堂谷。
然而,無憂老人於完工後,卻僅像來時一樣,蒙上他的雙眼,便將這位巧匠送出了天堂谷。
結果,好心無好報,又過了兩三年,無憂老人四海漫遊歸來,當他重新人庫檢點寶物時,庫內種種機關佈置如故,寶物則已不翼而飛。
再派人去打聽那位巧匠,巧匠也已杏如黃鶴!
如換了一般人,也必會暴跳如雷,氣個半死。
但是,無憂老人卻僅於沉默半晌之後,付諸一聲苦笑。
這件公案,年代久遠,同時知道的人也不多。再過上十年八年,也許根本就不會還有人記得這件事。
然而,説來也巧,就在上一個月,十八金鷹幫派在灰鼠幫卧底的人,突然傳回一個驚人的消息,説灰鼠幫受人重酬委託,將於本月從洛陽護運一批寶物至巫山某處交貨。
寶物的清單是:“玉獅子一對。水火珠一變。寶刀一把。金鑄羅漢十八尊!
這份清單雖然令人心動,但一般説來,也只不過是一批“值錢”的“紅貨”而已。但事有湊巧,十八金鷹中一位老師爺,恰好是少數幾個知道當年這段公案的人物之一。於是
聽完整個故事之後,吳大頭道:“那位天堂谷主無憂老人是不是還活着?”
十四鷹搖頭道:“不清楚。”
吳大頭嘆道:“那麼,無憂老人有沒有後人或傳人?”
十四鷹道:“也不清楚。關於這位前輩高人的身世詳情,兄弟已經説過了,除了少數幾位老一輩的人物,恐怕誰也無法問答。”
吳大頭一雙小眼睛轉了幾轉,忽又問道:“這四樣寶物,幾乎每一樣都無法瓜分或切割。如果我們參加了,我們有什麼好處?”
他説的是:“我們”,而不是“丁大哥”。不但連説兩次,説時也特別加重了語氣。
因為對方若是隻邀丁大哥參加,好處便只有一份。
如果參加的是“我們”而不只是‘“丁大哥”一個人,縱然他大頭不夠資格分一份,但多多少少,總會有點油水的。這種撈油的好機會,豈能錯過?
十四鷹很誠懇地道:“這四樣寶物,的確無法分割。但兄弟可以保證,只要事情成功,本幫絕不會虧待了你們二位。”
吳大頭搖頭道:“不行!我大頭年紀雖然小,黑道上那種黑吃黑的故事可聽得不少。我看我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把話説明白些的好。”
十四鷹道:“關於這一點,兄弟來時,已計較過了。現在兄弟先提個草案,兩位如果還有意見,儘管提出來大家參考參考。”
吳大頭道:“你先説説看。”
十四鷹道:“事成之後,本幫願意付給二位三萬兩白銀的酬勞。如兩位不嫌菲薄,今晚即先付定金二成。”
吳大頭暗喊一聲:三萬兩白銀?乖乖弄的冬!
他轉頭望向丁谷。
他雖然滿心一千個一萬個願意,但他並未被這筆橫財衝昏了頭,他知道要丁谷答應了方能算數。
丁谷緩緩喝了一小口酒,慎重的考慮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説道:“現在我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十四鷹道:“什麼事?”
丁穀道:“十八金鷹幫高手如雲,像這樣一批買賣,只要費點心機,可説是手到擒來,為什麼一定要帶上我浪子這樣一個無名小卒?”
十四鷹微笑道:“老弟,你太謙虛了。俗語説得好:真人眼裏不揉沙子。咱們金鷹十八兄弟,雖説人人能玩上兩手,如説到暗器方面,可就比你老弟差遠了。而這一次的買賣,我們所欠缺的,正是這一方面的人手。”
他喝了口酒,斂起笑意,正容接着道:“老弟想必也很明白,像這種買賣,可説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多一分實力,也就等於多一分成功的機會。所以,也請你老弟務必相信,本幫此次相邀,純出自一片至誠。”
丁穀道:“這件事貴幫預定何時動手?小弟又如何效勞?”
十四鷹道:“灰鼠幫方面,目前正想盡方法,希望分散本幫的注意力,而本幫也正將計就計,虛與委蛇。相信他們無論玩什麼鬼花樣,也難擺脱本幫的監視。至於何時動手,一時尚難決定。”
他從身上取出六張一千兩票面的銀票,以及一雙高約寸許的展翅金鷹,放在桌上,起身道:“這是六千兩定金,以及本幫的金鷹令符,請老弟先行收下。一旦時機成熟,本幫自會派人與二位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