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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灰鼠、黑刀

    (一)

    山雞烤得又嫩又香,酒也不錯,丁谷本來吃得津津有味。

    現在,忽然之間,雞腿像是變成了蠟塊,美酒像是變成了清水,一切味道都沒有了。

    他早先即已認定,如今更獲得證實關洛道上最可怕的人物,不是什麼“十八金鷹幫”,“灰鼠幫”或“黑刀幫”,而是這位揚州雙嬌之一迷魂娘子柳曼吟的嫡傳弟子,“狐娘子”胡香娘!

    胡娘子胡香娘臨時應變的這一招,實在太高了。

    事實至為明顯。

    黑刀幫這位歐堂主語鋒鋭利如刺,氣勢咄咄逼人,即使涵養再好的人,也無法承受得了。

    如果胡娘子承受不了,只有一個結果,兩敗俱傷。

    但是,現在這位胡娘子只輕輕一句話,便將整個大局扭轉到對她絕對有利的位置上去了。

    她表現得百依百順,自認理虧,不過一切得到明天才能決定是否完全答應對方的要求。

    這一要求並不過分,對方也絕無不答應之理。

    底下呢?

    疙瘩漢子説過了,處理了這件事,才會考慮如何處理丁谷。

    別人也許不太清楚,只有這位胡娘子心底明白,丁谷這個浪子,絕不是普通的浪子。

    黑刀幫要想收拾這個浪子,也許不是一件難事,但付出的代價,必然相當可觀。

    只要這樣,就儘夠了。

    去掉丁谷這個浪子,於她無損,能令黑刀幫的實力打個折扣,對她胡娘子的益處,可就太多太多了。

    回回口

    如果胡娘子確有這種想法,她的想法可説馬上就成了事實。

    疙瘩漢子在跟胡娘子的交涉告一段落後,果然轉向丁谷冷冷地道:“現在輪到你了,小子。”

    丁谷又端起酒杯,慢慢的喝了一口,才抬頭道:“什麼事輪到我了?我浪子孤家寡人一個,既沒有向黑刀幫按月領五百兩規銀,又沒有像及時樂這樣一份基業,要命有一條,想榨油水,抱歉得很,一滴也沒有。”

    疙瘩漢子冷笑道:“少耍咀皮子了,老弟。你既能一掌制服紅臉虎,手下想必有兩下子。你站起來,離開這張桌子,本座陪你玩玩。”

    丁穀道:“你想陪我玩?算了罷。”

    疙瘩漢子臉色一變道:“你意思是説本座不配?”

    丁谷飛了胡娘子一眼,道:“我意思是説,如果我想玩玩,我會找我們這位温柔多情而又識趣的胡老闆。”

    他頓了頓,才接出下一句:“我請她替我找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胡娘子粉腮微微一紅,她當然聽得出這個浪子是在故意吃她的“豆腐”。

    她這種反應,是表示高興,一還是表示生氣呢?

    無形刀陰森的臉色卻忍不住變了變。

    他忍得住別人對胡娘子咆哮叫囂,但絕不能容忍有人向胡娘子以言詞挑逗。

    丁谷今天即使不死在黑刀幫手裏,他早晚無疑也會設法宰了這個浪子。

    胡娘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別人不清楚,他可清楚得很。

    這個浪子除了武功究竟有多高還摸不清楚外,其他的條件,可説樣樣比他強,這對他實在是個相當嚴重的威脅。

    疙瘩漢子雙目圓瞪道:“你真的不肯站起來?”

    丁穀道:“當然不假。黑刀幫一名堂主,官兒也許不小,但他絕不能希望人人都聽他的指揮。”

    他望着疙瘩漢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的武功像你的架勢一樣好,你可以叫我躺下去,但絕不能叫我站起來。”

    疙瘩漢子點頭道:“好,佩服,有種。那你小子就準備躺下去吧!”

    胡娘子眼看無法轉圜,已帶着那對雙胞胎姊妹,跟無形刀陰森站去一起。

    疙瘩漢子突然一甩頭,喝道:“格老子的,宰!”

    他這道命令,是下給身後那四名黑衣漢子的。

    這四名黑衣漢子,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裏,他們等這樣一道命令,已等得很久了。

    如今,命令一下,對他們來説,無疑是解除了一道桎梏。

    所以,四個人拔刀的動作,不僅乾脆利落,神色間還彷彿充滿了一股説不出的興奮。

    四把精鋼長刀,頓如蟹螯般,向丁谷包抄過去。

    丁谷朝四人掃了一眼,喃喃道:“你們四個人真命苦,白饒一條性命,連一枚棋子都得不到。”

    他的聲音不高,但亭子裏卻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聽得很清楚,也聽得很糊塗。

    耳朵清楚,心裏糊塗。

    人死了得不到一枚棋子,什麼意思?

    這座石亭説小不小,説大也不大。

    四名黑刀殺手只分別向前移動了三四步,便已來到丁谷身旁。

    刀光已在閃動,刀鋒即將劈下。

    丁谷突然低低喝了一聲:“統統站住,別動!”

    他説出這六個字,手上竟又多了一杯酒。

    似乎一切已告結束。

    奇怪的是,那四名持刀殺手,居然聽話得很。

    丁谷叫他們站住別動,他們竟真的於原處站定,未再向前移動半步。

    他們執刀的手,本已高高揚起,如今也已慢慢的垂放下來。

    他們的目光,原是專注在自己的刀尖上,如今則在望着一根象牙筷子。

    這根牙筷就插在他們的咽喉上,在他們的下巴前面,露出了短短一截。

    乍看上去,就像孩子們在用麥管吹皂莢水一樣;只不過現在從筷尖上冒出的不是皂泡,而是鮮紅的血泡。

    四個人都像嚇呆了。

    四雙眼睛越瞪越大,但眼神卻愈來愈暗淡。

    接着,四把刀先後落地。然後,噢的一聲,四條身軀也跟着栽倒。

    胡娘子朝無形刀陰森望了一眼。

    陰森皺眉喃喃道:“好快的手法!”

    胡娘子輕嘆道:“手法快得可怕,也準得可怕。”

    疙瘩漢子也像瞧呆了。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從夢中突然醒來一般,長刀出鞘,一聲大吼,驀地連人帶刀朝丁谷飛撲過去。

    這位黑刀堂主姓歐名霸天,綽號“惡刀太歲”。一套“五虎追魂”刀法,火候相當老到,是黑道上少數刀法名手之一。

    他這一刀飛砍過去,殺氣激盪聲勢至為驚人。

    連丁谷也不禁脱口讚了一聲:“像這種刀法,還馬馬虎虎。”

    他顯然已不敢再託大,人隨聲起,陡地拔身離開座位。

    惡刀太歲挾怒出手,去勢極猛,一刀砍在石桌上,只聽嘩啦一聲,兩寸厚的石桌竟告四分五裂。

    桌上的酒菜碗盤,頓時灑滿一地。

    惡刀太歲一擊不中,足尖一點,越過石桌,第二刀又跟着電疾揮出。

    胡娘子忍不住又朝無形刀陰森望了一眼。

    陰森冷笑道:“這種刀法,放在咱們萬花廳唬唬那些鄉愚大老粗還差不多。”

    胡娘子又嘆了口氣道:“真想不到黑刀幫堂主跟護法長老之間的武功竟差得那麼遠。”

    聽兩人交談的語氣,原來他們也並不把這位歐堂主看在眼裏,他們惹不起的,是黑刀幫的護法長老。

    黑刀幫的護法長老,又是些什麼人物?

    丁谷身輕如燕,既靈捷,又瀟灑,他連間兩刀,像是要揀出亭外,不意半空中腰桿一扭,竟像巨鷹側翼似的,一個迴旋,居然落去惡刀太歲身後。

    惡刀太歲眼前一花,人影頓失。

    他心知不妙,正待收勢轉身之際,右肩上已遭人輕輕拍了一下。

    這一拍看上去並不重,但惡刀太歲卻已如千斤壓頂般匍匐下去。

    丁谷一腳擱在他的脊樑上,笑笑道:“要叫你這位大堂主一命歸西,實在太容易了。但今天我決定看在胡老闆的情面上,放你一條生路。如果你們接管了及時樂,我浪子以後光顧時,還望多多照應。”

    胡娘子希望他多去掉幾名黑刀幫的重要人物,他如今留下這位歐堂主,也算是一件“回禮”。

    他話説完,哈哈一笑,立即縱身向亭外掠去。

    胡娘子高聲道:“丁兄弟請留步!”

    丁谷的笑聲,愈去愈遠:“只要別人不吃醋,我還會來的。”

    (二)

    這是一條又髒又亂的窄巷。

    一個頭發蓬鬆的破衣老人,正揹着一個大包袱,朝小巷中慢慢走去。

    這老人的年紀,看來至少也在六十以上。他的腰背已經彎曲,如今又揹着這麼個大包袱,更顯得步履維艱,吃力異常。

    老人身後,跟着一名雜貨店的小夥計,小夥計挑着一擔白米,米擔子上放了些油鹽醋之類的日用品。

    老人走進巷子不遠,忽然在一間破木屋前停下,長長噓了口氣道:“到了。”

    木屋裏黯淡無光,一名面黃肌瘦的婦人,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低頭補着一隻舊布襪,一邊補襪子,一邊流眼淚。

    她身旁放着一張破草蓆,席上躺着兩個骨瘦如柴,髒得像泥人兒似的大男孩。

    兩個孩子一人抓着一隻空木碗,小臉蛋上佈滿淚痕,似乎已因哭光了氣力,累極睡去。

    老人吩咐店夥將白米和什物挑進屋內,打發夥計退去後,才轉向那婦人道:“秀英,你看誰來啦?”

    婦人呆滯地抬起面孔,冷漠地道:“湯二不在,家裏沒錢。”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過去摸摸兩個大男孩,口中喃喃道:“湯二這個畜生,一天到晚只曉得賭,把我兩個寶貝孫子餓成這種樣子。唉唉,畜生,畜生,真是個畜生。”

    婦人的神智好像清醒了些,她望着老人,眼中露出訝異之色道:“這位老人家,您……”

    老人像是氣得要昏過去的樣子,頓足道:“瘋了,瘋了,我三叔從八十里外老遠趕了來,竟連我一手帶大的親侄女兒,都好像不認得我這個老頭子了。天啦,這成個什麼世界?”

    他不等那驚慌失措的婦人再開口,突然面孔一沉,指着那包袱道:“三叔替你買來三四匹粗布,裏面還有一點零碎銀子,你替我把這個家好好的收拾收拾,孩子照顧得好一點,下次三叔再來,若還是這個樣子,那時候可就別怪我老頭子冒火了。”

    説完,身子一轉,氣呼呼的走了。

    這個婦人叫秀英沒有錯,她的賭鬼丈夫,也叫湯二。只是,這老人是不是她孃家的三叔呢?

    兩三天來,這一帶的窮苦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親戚造訪。

    來的差不多都是長輩。

    有的是外公,有的是族叔或族伯,還有一位快七十歲的孤苦老人,居然見到了他三十年未通音訊的小舅子。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

    造訪的親戚雖然帶來了他們急需的食品衣物和少數金錢,但他們總好像有點記不起他們是否有着這門親戚?

    他們的確不太容易想起這門親戚。

    因為所有的外公、族叔、旅伯、大舅子、小舅子,其實都是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有時討人歡喜,有時又令人討厭的十二步追魂叟。

    老騷包!

    老騷包來洛陽,已來了三天。

    他來三天,也整整忙了三天。

    他打了一輩子老光棍,只見過母雞下蛋,自己則連乾兒子也沒有半個。

    而這三天,他卻做盡了別人的長輩,一會兒公公,一會兒伯伯叔叔,不僅有兒子女兒子便,甚至孫子孫女都有一大堆,真是好不風光,好不過癮!

    現在,老騷包正坐在一家小酒店裏喝酒。

    他喝的是價錢最便宜的白酒。

    他面前放了三碟小菜,一碟花生,一碟豆乾,一碟豬耳朵。

    這三碟萊,也是最便宜的小菜。

    因為他身上的銀子,已幾乎完全花光,剩餘的一點零錢,已只夠付這麼一頓酒菜錢。

    他老騷包有個戒條,不論窮到什麼程度,絕對不偷不搶,也絕不白吃。

    碰上老朋友,借了不還是例外。

    尤其是來到洛陽,他更不擔心,因為他洛陽的朋友特別多。

    只管他自己不偷不搶,至於他朋友用什麼方法賺錢,他從來不聞不問。

    他只管借。

    見人就借。

    還不還以後再説。

    所以,他現在雖然喝的是最低等的酒,吃的是最廉的菜,他的精神卻很好,興致也很高。

    這也是他一貫的處世態度。

    過了今天算今天,明天是明天的事。

    他絕不會想得太多,也不會想得太遠,所以他也很少煩惱。

    他只替自己找快樂,決不替自己找煩惱。

    只是有時煩惱如惡客,並不一定要你邀請,它也會來的。

    老騷包已喝光一大碗白酒。

    現在他喝的是第二大碗。

    白酒的酒味雖然不佳,但酒總是酒,美酒能醉人,劣酒也一樣能醉人。

    也許醉得還要快些。

    老騷包已有點飄飄然,他原評是比牛尿好不了多少的白酒,居然漸漸像瓊漿玉液般可愛起來。

    他忽然想起城裏的及時樂。

    他也想起幾首已多年沒有唱過的老山歌。

    只可惜這時門外忽然走進一個人。

    一個很有男人氣概的藍衣青年人。

    老騷包一看到這個人,一肚子由牛尿變成瓊漿玉液的白酒,突又一下由瓊漿玉液變成了牛尿。

    這個人在老騷包對面一副座頭坐下。

    他點了兩副醬肘子,一盤筍絲炒三鮮,一隻燒雞,一斤醉蝦,兩籠湯包,四斤百花露。

    這些酒菜的價格差不多是老騷包這頓酒菜的八十五倍,而這個人的價值,老騷包認為決抵不上他老騷包的八百五十分之一。

    這個人便是花酒堂的三總管花槍鄧小閒。也有人喊他花槍小鄧。

    一個小人中的小人。

    以花酒堂三總管的身份,怎麼會光顧這種小酒店?又為什麼一下點了這許多一個人説什麼也吃不完的酒菜?

    老騷包頭腦似乎還很清醒,所以他一下就想出了原因。

    小子在等人。

    花酒堂三總管要等的人,當然不會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而他們選在這家小酒店見面,無疑也是為避人耳目。

    老騷包慢慢地又有點高興起來。

    他高興這位花槍三總管顯然沒有認出他這個老頭子是誰。他更高興能親眼看看這位好話説盡壞事做盡的花槍三總管,今天又想玩些什麼“花槍”。

    不一會兒,花槍鄧小閒等的人來了。

    老騷包非常意外。

    因為他怎麼也想不到,花槍鄧小閒要等的人,竟是個氣質高雅,姿色脱俗的紫衣少女。

    花槍鄧小閒含笑起身恭迎,狀極卑躬,就像孝子看到了老祖母。

    紫衣少女卻落落大方的一擺手,便在對面坐下。

    老騷包暗暗嘆息。

    花槍鄧小閒憑儀表也算得上是個美男子,但如加以仔細觀察,你便不難發現,這個傢伙幾乎每一個毛孔裏都充滿了奸詐和狡猾。

    而紫衣少女,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個純樸善良的女孩子;雖然看起來有點野野的,但也正由於如此,反更顯得坦率可愛。

    如此不同的兩個人,怎麼會走在一起的?

    花槍小鄧為紫衣少女敬酒,紫衣少女居然沒有推辭。

    老騷包又忍不住暗暗嘆息。

    年紀輕輕的女娃兒家,初入江湖,涉世未深,任意交結陌生人已屬不該,若連酒葷也不忌口,後果怎堪設想?

    花槍小鄧斟了酒,也讓過了幾道菜,這才低聲賠笑道:“姑娘昨夜露的那一手,我們羅老太爺萬分欽佩。他老人家認為,花酒堂幾十位院師父的武功,幾乎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你宮瑤姑娘。”

    宮瑤淡淡一笑道:“我看他們大概也沒有一個能趕得上‘戰公子’或是‘無名小卒’。”

    花槍小鄧賠笑道:“當然,當然,説到‘戰公子’……”

    他突然一呆,像屁股上突然被蟲子叮了一口似的,瞪大了眼睛道:“還有個人,你説誰?”

    “無名小卒。”

    “就是那個去年七月在長安以‘卒’字棋鏢打碎天水‘血鷹七殺手’咽喉骨,今年二月又在臨潼憑雙掌力斃大漠‘天地雙殘’的蒙面怪客?”

    “我説的就是這個人,他雖然只在關洛道上出現過兩次,現在他在關洛道上的名氣,只怕已比羅老太爺小不多少。”

    “姑娘是否認為‘戰公子’就是那位自稱‘無名小卒’的蒙面怪客?”

    “不!‘戰公子’是‘戰公子’,‘無名小卒’是‘無名小卒’。”

    “不是同一個人?”

    “不是同一個人,但兩人卻是一對要好的朋友。”

    “他們是朋友?”

    宮瑤微微一笑,道:“這正是我要提醒你們那位羅老太爺一下的原因。這兩個人分開來已經夠可怕的了,如果竟是一對好朋友,這對很多人來説,都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花槍小鄧的臉色有點不自然,想了一下,才道:“姑娘認識這位‘無名小卒’?”

    宮瑤點頭微笑道:“是的,認識。認識他的人很多很多,包括你們那位羅老太爺在內。”

    花槍小鄧一怔道:“在下怎麼一直沒聽他老人家提起過?”

    宮瑤微笑道:“我是説很多人都見過這位‘無名小卒’的本來面目,只是大眾都不知道‘無名小卒’就是他的化身而已。”

    她笑了笑,又道:“不過,從你們那位羅老太爺這兩天四處忙着找人看來,他心裏也大概已經有點數了。”

    花槍小鄧張大嘴巴,久久合不攏來,隔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的道:“姑娘意思是説:

    是説浪子……浪子丁谷……那小子…”

    宮瑤微笑道:“我勸你今後最好還是少喊他幾聲小子。”

    花槍小鄧臉色一白,忙道:“是,是,姑娘説得是。”

    宮瑤道:“所以我説你們那位羅老太爺今後若還想有好日子過,這幾根眼中釘,就必須設法拔除。關於這一點,本姑娘倒隨時可以效勞。”

    花槍小鄧傾身向前,低低地道:“姑娘的條件,他老人家不是不願答應,而是實實在在有困難。”

    宮瑤道:“什麼困難?捨不得?”

    花槍小鄧道:“姑娘您可是完全誤會了。”

    宮瑤道:“哦?”

    花槍小鄧慨嘆道:“如今江湖上沸沸揚揚,都以為傳説中灰鼠幫要運出洛陽的寶物,必然來自花酒堂,事實上只有天曉得,我們老太爺活了大半輩子,根本就沒見過這批寶物生做什麼樣子。”

    宮瑤道:“是你們老太爺沒見過這批寶物?還是你們沒有見過?”

    花槍小鄧道:“事情早晚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在下有幾個腦袋,敢在姑娘面前撒謊?”

    宮瑤沉吟道:“這一點倒實在出乎本姑娘意料之外。”

    花槍小鄧道:“這一點請宮姑娘務必相信,我們老太爺目前也在注意這件事,只要能有辦法取得那把無名刀,他會立刻把寶刀雙手送給姑娘。”

    宮瑤道:“你也可以這樣回覆你們老太爺,只要無名刀到手,本姑娘一定會在三天之內,送上‘戰公子’或是‘無名小卒’的腦袋。如果他老人家願意加點獎勵,一次送上兩顆腦袋,亦無不可。”

    “在下回去後,一定照姑娘意思向他老人家稟報。”

    “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是,是!”

    花槍小鄧果然乖乖的馬上就離開了小酒店。

    他並不是不想多留一會兒。

    能跟這樣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喝酒,肯捨得中途離開的男人,只怕一萬個之中,也找不出一個。

    要真能找出一個來,這傢伙若不是又瞎又聾又啞,也必然是個超級大白痴。

    花槍小鄧之所以走得這麼爽快,是因為他想到這妞兒連“戰公子”和“無名小卒”的腦袋都能説砍就砍,而他的脖子,至少要比這兩人脆弱五十倍,他還有什麼想頭?

    他還不收心息念,找着機會能開溜就開溜?

    花槍小鄧走了,紫衣少女宮瑤忽然走來老騷包桌前,俯下身子,眯起一雙鳳目道:“怎麼樣?偷聽得過癮不過癮”

    老騷包故意打了個酒嗝,眯起眼縫裝醉道:“嗯,你説什麼?老漢耳朵有點背,拜託姑娘重説一遍好不好?”

    宮瑤道:“你這個老傢伙少裝蒜,你一定曉得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戰公子’和‘無名小卒’,快去告訴他們,無名刀最好由他們找出來交給本姑娘,若是被七星金槍羅老頭兒先取到手,他們的兩顆腦袋就保不住了。”

    她話一説完,轉身便走。

    老騷包哼了一聲道:“沒大沒小的,一點規矩不懂,要是我有這個孫女兒,嘿嘿……”

    宮瑤已走出四五步,聞言止步回身道:“你要有這麼個孫女兒,怎麼樣?”

    老騷包嘻嘻一笑道:“不怎麼樣,不怎麼樣,老漢意思是説,要是老漢有這麼個孫女兒,那可就真是太有太有福氣了,嘻嘻。”

    宮瑤呸了一聲,慢慢轉過身去道:“老騷包!”

    老騷包閉着眼皮,一聲不響。

    直到宮瑤不見了人影子,才恨恨不絕地道:“難道我堂堂‘十二步追魂’,還會怕你一個毛丫頭?笑話!哼,我老包要有這麼個孫女兒,不等你他媽的出孃胎,我就捏死你了!”

    身後忽然有人撲哧一笑道:“你孫女兒如果沒有出世,那就還在你兒媳婦肚皮裏,你怎麼個捏法?”

    老騷包嚇了一大跳,轉過身去,看清發話者只是個黑臉粗大漢,一腔無名火,不禁又冒了起來。

    當下兩眼一瞪道:“混賬,你他奶奶的這是什麼話?”

    粗大漢笑道:“這種話是誰先説的?究竟是誰混賬?”

    老騷包勃然大怒道:“這種話老夫説得,你可説不得。你可知道老夫是何許人?”

    粗大漢笑道:“你是鼎鼎大名的十二步追魂叟包老前輩。”

    老騷包抹了鬍子道:“不錯。那麼,你呢?你又是什麼東西?”

    粗大漢笑道:“我不是什麼東西,我是人。一個隨時準備把銀子借給別人,而又不希望別人償還的好人。”

    老騷包一下呆住了:“是你小子?”

    粗大漢低聲笑着道:“別小子小子的窮嚷嚷好不好?‘無名小卒’已名滿關洛,你難道不怕不怕以後沒地方借銀子?”

    兩人同時伸出手來,同時拍在對方的肩頭上,同時哈哈大笑。

    (三)

    葫蘆巷怪道人配的補藥,價錢雖然貴得嚇人,藥效則神奇得沒有話説。

    羅老太爺很滿意怪道人這次經過“加強”處理的“內廷秘方”。

    怪道人索價五百兩,結果他給了一個整數兒。

    一千。

    這些地方,他一向很大方。

    因為他大方得起。

    他在關洛道上,共有廿一家賭場,四十七家妓院,六家銀號,八座酒樓,每日以萬計,千把兩銀子,算什麼?

    今天早上,羅老太爺從五姨太太房裏走出來時,臉上雖然露出些許疲累之色,但腰桿卻挺得很直,步伐也顯得特別輕快,那神氣就像一隻剛打了一場勝仗,振翅欲嗚的蟋蟀。

    跟在後面作攙扶狀的五姨太太,美眸惺鬆,彩腮泛霞,也滿足而愉快得像個新娘子。

    羅老太爺已決定今天暫時不去花園裏修剪花草。

    他認為今天的活動已經夠了。

    他決定找唐老夫子去書房裏談談。

    最近的幾件大事,情況已愈來愈嚴重,他不能不抽空處理一下。

    羅老太爺走進書房時,書房裏已經有人在等着他了。

    唐老夫子倚靠在一張大皮椅上抽旱煙,微合着眼皮,像在打瞌睡。

    他對面坐着兩個人。

    一男,一女。

    女的一身素裝,面目姣好;男的濃眉粗目,體軀壯碩,在腋下則挾着一根鐵枴杖。

    這一男一女,正是羅老太爺入息最豐的兩大事業的主持人。

    胡娘子。

    賈枴子。

    唐老夫子眼皮微睜,點點頭,坐着沒動。

    胡娘子和賈枴子則雙雙起立,雙雙躬身向羅老太爺請安問好。

    羅老太爺右手不住虛虛下按,一疊聲道:“坐,坐。”

    羅老太爺一坐下,立即過來兩名眉清目秀的小丫頭。一個燃紙媒子點水煙,一個捏起粉拳輕輕捶背。

    胡娘子先開口道:“回老爺子,黑刀幫已將及時樂接受過去。説今天開始,一切收入和支出,將全由該幫索管。奴家遵照老爺子的吩咐,始終沒有跟他們爭吵。”

    羅老太爺點頭道:“好。”

    賈枴子接着道:“‘灰鼠幫’昨晚派人通知,要我枴子今天午前交出賭坊賬目和財產,枴子遵老爺子吩咐,已一口答應他們。不悉老爺子可還有什麼指示?”

    羅老太爺點頭道:“好。”

    他還是隻説了一個好字,並沒有發出任何指示。

    然後,書房裏就靜了下來。

    唐老夫子慢慢坐直身子,慢慢磕掉煙灰,慢慢裝上煙絲,慢慢點上火,再一口一口的從客吸了起來。

    書房裏仍然沒人説一句話。

    這是一個很嚴肅的集會,驚人的財富,無窮盡的廝殺,流不完的鮮血,都可能由於在座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句話,而帶來深遠而可怕的影響。

    唐老夫子輕咳了兩聲,緩緩道:“老夫沒有料錯,謠言果然是假的。”

    這兩句話雖然不太切題,但聽的人卻都正襟危坐,好像對這位夫子的話,一個字也不敢輕易錯過。

    連羅老太爺也不例外。

    他説完這兩句話,書房裏彷彿又靜了些。

    唐老夫子又咳了一聲,道:“無優老人有過這批寶物,沒有錯。後來這批寶物遭人竊走,也沒有錯。但是,這批寶物藏在洛陽的可能性卻不大。就算這批寶物真的輾轉到了洛陽,它的主人也絕不可能交給發鼠幫轉運出去。”

    羅老太爺點頭,胡娘子和賈枴子也跟着點頭。

    這道理至為淺顯。

    這世上絕沒有人因為害怕強盜搶劫,而將一批貴重的物品交由另一批強盜保護。

    但這道理雖然淺顯,在説穿之前,卻似乎很少有人想到這一點。

    唐老夫子又緩緩吸了兩口煙,緩緩接着道:“所以,老朽認為這是一個陰謀。一個可怕而設計周密的陰謀。”

    羅老太爺道:“夫子的意思也就是説,對方的目的,只是為了找個藉口,以便大舉移師洛陽,而不致引起別人的注意?”

    唐老夫子道:“對!”

    胡娘子忽然插口道:“夫子認為此一計劃究竟屬何人所主謀?”

    唐老夫子道:“老朽原以為這是‘灰鼠幫’和‘十八金鷹幫’事先勾串好了,一唱一和的鬼花樣,現在才進一步發現,‘灰鼠幫’勾結的原來是‘黑刀幫’,而不是‘十八金鷹幫’。”

    胡娘子道:“換句話説,主謀者應是‘灰鼠幫’?”

    唐老夫子道:“應該是。”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我們老太爺這次應付的方法,總是值得喝彩的。”

    胡娘子和賈枴子臉上都露出一臉迷惑之色。

    羅老太爺悠然微笑。

    唐老夫子道:“以‘花酒堂’今天的實力,我們並不在乎一個‘灰鼠幫’,當然更不會在乎什麼‘黑刀幫’。但是,俗語説得好:‘雙拳難敵上掌,好漢抵不住人多’。如果在‘灰鼠幫’和‘黑刀幫’已有聯手一拼的默契下,仍想逞強硬幹,就不夠聰明瞭。”

    胡娘子和賈枴子同時點頭。

    他們一直懷疑羅老太爺這一次為什麼表現得如此軟弱,如今經唐老夫子這一解釋,兩人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羅老太爺事事都有周詳的計劃。

    時機不到,絕不輕舉妄動,一旦展開反擊,就絕不容敵人有還手餘地。

    賈枴子想了想,忽然道:“有一件事,我枴子還是弄不明白。”

    唐老夫子點點頭,點頭的意思,就是他可以發問。

    賈枴子道:“跟‘灰鼠幫’勾結的既是‘黑刀幫’,‘灰鼠幫’又為什麼要故意放出消息,將‘十八金鷹幫’也同時引來洛陽?”

    唐老夫子微笑道:“你問問老太爺,看是為了什麼?”

    羅老太爺道:“笨蛋!這就叫做‘一石兩鳥’。你不懂?”

    賈枴子眨着眼皮,好像並不十分懂。

    羅老太爺道:“他們既能放出謠言,讓‘十八金鷹幫’上當,難道就不能再放一個謠言,説這批寶物為‘花酒堂’所有?”

    唐老夫子緩緩道:“這個謠言其實已經放出來了,那個姓宮的丫頭,前夜找上門來,便是個最好的證明。”

    胡娘子道:“奴家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唐老夫子點頭。

    胡娘子道:“‘灰鼠幫’人多勢眾,‘黑刀幫’的厲害的人物,除了幫主‘流星刀’厲閃之外,便全靠了四位護法長老。他們難道就沒有想到,跟‘灰鼠幫’合作,早晚難逃被併吞的危險?”

    唐老夫子微笑道:“這個問題問得好,關於這一點,你也可以問問老太爺。””

    胡娘子的一雙妙目,果然轉向羅老太爺。

    羅老太爺接觸到這位胡娘子投射過來的眼光,心中忽然泛起一種很不是滋味的感受。

    他這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便是現有的七位姨太太之中,竟然沒有包括這位胡娘子。

    他時常想,他付七個姨太太,實在太多了。

    他實在只該討兩個才對,一位五姨太,加上這位胡娘子。兩個,一個媚,一個騷,既實際,又可以省去很多嚕嗦,那該多好?

    也許有人要問,以他羅老太爺今天的權勢,過去的不談,現在再這樣做,又有什麼不可以?

    回答是:不可以。

    不可以的原因只有一個,七姨太太方面絕對通不過。

    他討七姨太太的時候,不曉得怎麼一時昏了頭,居然迷迷糊糊的對七姨太太當眾起了一個毒誓:“我羅某人以後如果不知滿足,還想再娶第八房,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後來見到這位胡娘子,他悔恨的不得了,好幾次都想拼個不得好死,也要把這個女人弄上手。

    但後來再想想,還是算了。

    因為那位七姨太太除了有兩位武功極高的哥哥不説,她本身的武功,就至少要比他這位七星金槍強三倍。

    如果他想“不得好死”,那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而他也絕對相信,只要他有這份決心,那位七姨太太一定隨時都會幫助他完成這份“願望”。

    因為凡是見過那位七姨太太的人,都知道她正是那種不在乎男人“好死”“壞死”的女人。

    這種女人一旦吃起醋來,真是連皇帝老兒也擋不住。

    唐老夫子像是煙嗆了喉嚨,忽然大聲咳嗽起來。

    羅老太爺立即警覺。

    好在他別的功夫不行,對控制面部表情的變化,一向都運用得很靈活。

    所以,他一點也不急,抹抹鬍子,沉吟有聲,馬上就將剛才的一段“胡思亂想”轉變為“此話不知從何説起”。

    他模仿唐老夫子那種慢吞吞的語氣,緩緩地道:“這是個很大的秘密,照理老夫是不該説出來的。”

    不該説的秘密,居然準備説出來,這等於是很明顯的表示了他對這兩位部屬的倚重和信任。

    胡娘子和賈枴子果然都深受感動。

    兩人立刻坐正身子,露出一臉惶恐和感激之色。

    唐老夫子開始填裝第三袋煙絲。他的飲食量少,煙癮卻大得驚人,不知這是否是他骨瘦如柴的原因?

    “這是老夫昨晚剛剛接到的密報,咳咳。‘黑刀幫’其所以不甘寂寞,敢跟‘灰鼠幫’聯合起來,企圖染指關洛道,是因為他們最近新增加了兩位副幫主。”

    胡娘子道:“這兩位副幫主是何許人物?”。

    羅老太爺道:“這兩人目前被黑刀幫上下稱為‘藍衣副幫主’和‘黃衣副幫主’。每次出現時,都戴着面罩,武功高不可測,身份相當詭秘。至於這兩人的來歷,咳咳,唐老夫子已經保證,一個月之內,一定可以查個明白。”

    賈枴子眨眨眼皮,忽又問道:“依老爺子看來,灰鼠幫第二個謠言放出後,十八金鷹幫會不會受了謠言的影響,跟花酒堂為難?”

    這位賈記賭坊的主持人,似乎對十八金鷹幫的動態,比任何人都要來得關心。

    事實上,十八金鷹幫在江湖上也確實是個不可掉以輕心的幫派。

    “十八金鷹”這一名稱的由來,是指這一幫派原由十八個結義兄弟所發起。

    經過若干年來的發展,該幫雖然仍維持着原來的名稱,實質上則已有了很大的變化。

    該幫如今除了仍以當初的十八弟兄為骨幹外,已另增加“鷹王”“鷹殺手”“鷹死土”

    之設置。

    “灰鼠幫”和“黑刀幫”如果想在江湖上發展霸業,“十八金鷹幫”無疑是個最大的心腹之患。

    這當然也正是十八金鷹幫這次被引來洛陽的主要原因。

    實力不容輕視的“十八金鷹幫”。既被“灰鼠幫”和“黑刀幫”當做心腹之患,倘若一旦誤信了謠言,當然也就可能立即轉變為“花酒堂”的心腹大患。

    賈枴子雖然是個粗人,他這個問題倒並非全是多餘的顧慮,可見粗人也有心細的時候。

    唐老夫子這次竟然搶在羅老太爺前面回答了賈枴子的這個問題。

    他的回答只有三個字:“絕不會!”

    賈枴子順口接着道:“何以見得?”

    唐老夫子忽然閉眼皮,旱煙拍得呼呼響,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賈枴子這句話。

    唐老夫子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怪人。

    在花酒堂,這位唐老夫子不僅是個怪人,同時也是個身份很特殊的人。

    很多人曾經花了很大的功夫,仔細推敲這位唐老夫子在花酒堂究竟是一種什麼身份,結果是誰也無法找出結論來。

    他既不是總管,也不是教頭,更不是一名殺手。羅老太爺雖然口口聲聲喊他“夫子”,實際他也並不是花酒堂的“夫子”。

    花酒堂掌管各種文案的夫子,均另有其人。

    如果一定要給這位唐老夫子按上一個名義,大概只能説他是個吃閒飯的人。

    這種説法,當然很不公平。

    第一個羅老太爺就不會答應,這種話若是被羅老太爺聽到了,準會給這個人一個大耳刮子。

    至於這位唐老夫子究竟會不會武功,也始終是個謎。

    有人説這位唐老夫子不僅不會武功,而且有一身重病,能活多久,都是問題。

    但也有人説這位唐老夫子不僅會武功,而且高得嚇人。

    真相如何,誰也無法證實。

    誰也不敢去設法證實。

    不過,無論如何,有一件事,絕錯不了。

    那便是這位唐老夫子對江湖事物之熟悉,以及推斷事理之精確,均非一般人所能望其項背。

    羅老太爺處理任何重大事件時,都少不了要有這位唐老夫子在場。

    只要有這位唐老夫子在場,羅老太爺就會顯得像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這時的羅老太爺,就會表現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絕不會為任何難題難倒。

    因為唐老夫子總會酌量情形,在適當的時候,發出適當的暗示,務必讓他們這位老東家表現好像比他這位精明的夫子還要精明。

    像現在回答賈枴子的問題,便是一個例子。

    羅老太爺眩惑於胡娘子的美色之餘,顯然沒提防到賈枴子會有此一問;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一時當然不知從何答起。

    於是,這位唐老夫子便搶在前面回答了一句。

    羅老太爺經過揭示後,自然繼續回答下去。

    唐老夫子就是這樣一個怪人。

    一個謎樣的怪人。

    羅老太爺悠然微笑。

    對着賈枴子微笑。

    就好像他一直都在等着對方發問,一直都在等候着回答這個問題。

    他微笑着道:“想知道為什麼不會,是嗎?告訴你,那是因為他們奶奶的沒有一位像我們唐老夫子這樣的軍師爺。他們只知道見肉就流口水,太輕浮急躁,太沉不住氣。”

    賈枴子眼珠子轉了幾轉,忽然一拍大腿道:“對,對,對,我枴子懂這意思了!他們火燒屁股似的,一來就霸佔了我們的‘及時樂’和‘賈記賭坊’,這等於告訴別人,我們來洛陽,就是為了這個,什麼熊寶物不寶物,不過是騙騙你們罷了。”

    羅老太爺很滿意地點點頭:“嗯,你總算多多少少還有點頭腦。”

    唐老夫子忽然微微睜開一絲眼皮道:“老東家第一步棋完全下對了,現在似乎可以再交代下去,最近這段期間,有幾位特殊人物,叫大家最好以不去招慧為妙。”

    羅老太爺微笑道:“夫子指的可是宮瑤姑娘、戰公子、老騷包,以及浪子丁谷這幾個人?”

    唐老夫子又閉上了眼皮,緩緩道:“是的,我們犯不着跟‘灰鼠幫’和“黑刀幫’他們趕着這個當口搶生意。”

    (四)

    唐老夫子是個怪人,老騷包也是個怪人。

    唐老夫子怪得陰沉可怕。

    老騷包則怪得兀突可愛。

    這兩位怪人除了性格通然不同外,還有一個最明顯的分別便是,在某種情況之下,你可以想像唐老夫子可能會有什麼舉動,而老騷包,你就辦不到。

    沒有人能完全預測出老騷包在下一瞬間,會説什麼話,會做什麼事。

    他説的話,做的事,有時會令你拍案叫絕,但有時也會叫你啼笑皆非。

    昨天在小酒店裏,他便露了一手。

    那位潑辣辣的宮瑤姑娘離去,他遇上浪子丁谷。丁谷建議他換個地方,繼續喝個痛快,他便招手喊來店夥計。

    他一本正經地問店夥計:“我孫女兒的酒賬付了沒有?”

    店夥一怔,道:“您孫女兒?”

    老騷包道:“就是剛才那個穿紫衣服,最後被我痛罵了一頓的大丫頭。”

    店夥道:“噢,就是那位姑娘?付清了,付清了。”

    老騷包道:“剛才她走過來,你可知道她跟我這個老爺子吵什麼?”

    店夥道:“不知道。”

    老騷包道:“她説,她跟表哥點的酒菜還沒有動幾筷子,要我包包起來帶回去,我聽了好不光火,你説這成什麼話?”

    店夥道:“不是小的放肆,您老火氣也未免太旺了些,花銀子點的酒菜,吃不完帶着走,也不算是什麼罪過啊!”

    老騷包嘆了口氣道:“既然大家都這麼説,就只好聽她丫頭的了。”

    於是,他們就帶着包好的兩隻醬肘子,一盤筍絲炒三鮮,一隻風雞,一片醉蝦,兩籠湯包,四瓶百花露,回到丁谷那間破屋,重新開懷暢飲起來。

    五錢銀子一斤的百花露,當然要比三枚大錢一大碗的白酒好喝得多。

    老騷包一面大喝百花露,一面連呼過癮不止。

    四瓶百花露,轉眼之間便去掉了一大半。

    丁谷笑着道:“喝慢一點,老哥哥沒人跟你搶着喝。”

    老騷包兩眼一瞪道:“酒菜都是我孫子孫女兒付的銀子,喝快喝慢,幹你屁事?”

    他捧起酒罈子,又倒了一大碗,罈子裏忽忽禿禿地響,顯然已只剩下不到一小碗。

    他大概擔心丁谷搶過去舔掉,乾脆以口就壇,仰起頸子咕嘟嘟一口氣全灌進了肚皮。

    他拍拍肚皮,得意地笑笑道:“薑是老的辣。嘻嘻,這一招你小子大概還沒學會吧?”

    丁谷笑道:“你別喝醉就好。”

    老騷包頭一伸,指着鼻尖道:“像我老人家這種酒量,這點酒會醉?笑話!”

    他打了個酒嗝,揉揉眼皮,忽然睜大眼睛道:“不妙,老子恐怕真的醉了。”

    丁穀道:“哦?”

    老騷包道:“院子裏明明沒有人,現在我竟看到一個人站在那裏。”

    丁穀道:“有這種事?”

    老騷包忽然大叫道:“這下真的不妙了。”

    丁穀道:“怎麼啦?”

    老騷包道:“本來老子只看到一個人,想不到一下子就變成了三個。”

    丁谷轉身朝院子裏望了一眼,笑道:“別緊張,你還妙得很。”

    老騷包道:“這話什麼意思?”

    丁谷笑笑道:“院子裏的確有人站在那裏。”

    “幾個?”

    “三個。”

    老騷包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你小子竟醉得比老子還厲害。”

    丁穀道:“我醉了?”

    老騷包笑得前後亂晃道:“老子根本就是騙你的,院子裏根本就一個人也沒有。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倒下去,不久就發出了震人耳膜的鼾聲。

    丁谷則已快步走了出去。

    老騷包是最後眼前忽然變成一片空洞,才醉倒的。

    他原先並沒有花眼。

    院子裏的確是先來了一個人,然後又來了兩個,一共是三個。

    三名身材差不多的灰衣漢子。

    帶頭的一名灰衣漢子,正是那位已來過這裏一次的第十四號金鷹餘飛。

    跟在餘飛身後的兩名灰衣漢子,目光鋭利,舉止沉穩,大概是兩名“鷹殺手”或是“鷹死士”。

    這兩人面前放着一個長方形的大竹筐,竹筐上面覆蓋着一幅黑布,看不出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十四鷹餘飛只不過一天沒見面,竟似憔悴了很多,他勉強露出一絲帶着歉意的笑容道:

    “這時候來打擾你丁兄,實在很不好意思。”

    丁穀道:“沒有關係。”

    餘飛道:“小弟帶來一樣東西,想請你丁兄過目。如果光憑口講,恐怕無法解説清楚。”

    丁谷望着那個長方形竹筐,點點頭,沒有開口。

    餘飛退後兩步,俯身掀起黑布。丁谷目光一掠,馬上看到了竹筐裏裝的東西。

    竹筐裏裝的不是“東西”。

    是一個人。

    死人!

    死者似乎還不到三十歲,五官相當端正,神態也很安詳。

    他死的時候,好像並沒有承受多大的痛苦。

    他的心窩上插一柄鋒利的匕首,血流得不多,血跡已幹。

    丁穀道:“這人是誰?”

    餘飛木然地道:“他叫餘聰明,是本幫一名優秀的鷹死士,也是我餘飛的親侄兒。”

    丁穀道:“這是什麼人下的毒手?”

    餘飛道:“他自己。”

    丁谷一呆道:“他是自殺身亡?”

    餘飛道:“是。

    丁穀道:“他為什麼要自殺?”

    餘飛道:“他是上了別人的當,取得一個假消息,而他沒打聽清楚,竟將假消息當做真消息給傳送回來。”

    丁谷一噢道:“他便是貴幫派在灰鼠幫卧底的那個人?”

    餘飛道:“是。

    丁谷皺眉道:“消息真假,本來就很難判定,這既非有心之錯,又何必一定要走絕路?”

    餘飛道:“他雖屬無心之錯,但本幫受的損害卻極慘重。他這種下場,並不值得同情。

    一個肩挑重任的人,翫忽愚昧,便是罪過!”

    丁谷輕輕嘆了口氣,道:“有關寶物的消息,既屬子虛烏有,我那六千兩銀子,也該退還貴幫才是。”

    餘飛道:“丁兄誤會了。”

    丁穀道:“哦?”

    餘飛道:“丁兄收下訂金,既未毀約,亦未違約,本幫憑什麼要求丁兄退還訂金?”

    他頓了一下道:“小弟今天前來,只是想讓丁兄明白,如果‘十八金鷹幫’跟‘灰鼠幫’發生火併,實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本幫雖不敢奢望能交上丁兄這樣一個朋友,但也絕不願因誤會而樹立一個像丁兄這樣的敵人。”

    丁谷微笑道:“餘兄請放心,不幹瞎心事的人,永遠都不會成為我浪子的敵人。”

    餘飛道:“謝謝!”

    他一説完這兩個字,便指揮那兩名金鷹弟子抬起竹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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