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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第一個看到那封信的,自然是住在排練場──也就是攝影工作室──樓上的

    李苑明。信封上的字跡笨拙而叁差,彷佛是出於小學生之手;然而發信地址部分

    的空白使她察覺到了危機。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把這封信丟到字紙簍裏去。

    然而考慮再三之後她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別説她學姊的信件她沒權利處理

    ,如果這真的是一封充滿惡意的信,那就更不應該瞞着月倫了──誰知道,裏頭

    説不定會有他們需要知道的資料呢,而她也不希望月倫置身於虛假的安全之中,

    對可能的危險沒有半點防範。

    學耕對她的顧慮百分之百贊同。但兩個人商量之後決定:等月倫今晚排完戲

    後再將信交給她。能讓她少煩惱一點,就讓她少煩惱一點吧。

    就這樣,那天晚上排完戲後,韓克誠和汪梅秀都離開了,學耕和苑明很艱難

    地將信遞了給她。

    只瞄了那信封一眼,月倫的臉立時成了一片空白。用不着拆封,她也已經能

    夠確定:這絕對是另一封匿名信,而最壞的事情正在發生──那人顯然並不只是

    在惡作劇而已,而是┅┅如學耕他們那天晚上疑慮的: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學姊?”苑明憂慮地開了口:“如果──你覺得看這種信很難過的話,我

    來替你拆好嗎?然後把大概的內容轉述給你聽就好了?”

    苑明的沐貼使得月倫露出了個温和的笑容。雖然,那笑容只維持了不到一秒

    鍾:“謝謝你,苑明,還是我自己拆信好了。我受得住的。”

    那封信裏其實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但這句話已經足夠將月倫的臉色轉成

    了死灰: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很久了。”

    月倫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將頭顱埋入兩膝之間,抗拒着嘔吐的衝動。老天哪

    ,這場惡夢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嗎?四年前她離開台灣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

    經將過去永遠地拋在身後了;返國前夕也曾安慰自己,説是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

    雲淡風清,想不到┅┅想不到┅┅

    有一隻温柔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隻手則從她無力的手中取去了那張信紙。月倫沒有抗拒,也無法抗拒。她知道她的朋友們看了信會問些什麼,而她發現

    自己再也不想隱瞞了。多年以前,當她初次受到這種信件的折磨的時候,她選擇

    了沈默,選擇了姑息──一個原因是她當時出國在即,而她以為出國之後這件事

    情自然會煙消雲散;另一個原因則是,在她年輕而困惑的心靈裏,多少相信自己

    或者真的應該為那樁事情負某種程度的責任,也對那個寫威脅信的人抱持着某種

    諒解和同情┅┅

    而,這些理由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很明顯地,四年多的歲月不曾使徐慶家的

    怨憤得到絲毫的舒解,恐怕只加強了他的執念,以及報復的決心;而這一次她已

    經沒有地方可以再次逃走,也──不想逃走。而今的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罪惡

    感有多不必要,而徐慶家的偏執已經不止是出於傷痛,母寧更近於一種病態!

    月倫深深地吸了口氣,試着將她需要的氣力注入體內,而後緩緩地抬起頭來

    ,準備面對她朋友們關切的詢問──

    她直直地看進了唐思亞的眼睛。

    “你?”月倫有着一剎那的失神:“你怎麼──”

    “範學耕打了電話給我。”思亞的回答很簡單,卻使得月倫那荒寒的心境裏

    突然綻開了一朵小小的紅花。不管他這些天來的消聲匿跡是什麼意思,反正絕不

    是讓她給嚇跑就是了。衝動之餘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而,一直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方才那一直放在她肩上安慰她的手,原是屬於唐思亞的。

    “對不起,”她輕輕地説:“也──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

    思亞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而後又温柔地放開。他温暖的眼神在她臉

    上徘徊了半晌,才低下頭去檢視手上的紙張。

    “電腦打出來的字,簡直沒有線索可循。”他沈吟着説:“短短一句話裏頭

    沒有半點血腥恐嚇的意思在內,證據薄弱到不足以報警。可是,”他小心翼翼地

    看着月倫:“你──應該知道寄這種信給你的是什麼人吧?”

    月倫疲憊地嘆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她低低地説,凝視着自己絞得死

    緊的雙手,竟不知道要如何使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説明這段糾結。“我等待這一天

    已經等待很久了”這句話,很明顯地,不會是出自陌生人的手中;除非是沒有大

    腦的人啊,才會歸納不出這一點!

    場子裏一片靜默,只聽得到月倫費力的呼吸。彷佛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

    才聽她沈沈地開了口:“我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多的時間,後

    來┅┅因為┅┅個性不合,就和他分手了。”

    每一個人都本能地察覺到: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月倫的敍述太簡略,而

    她的表情太空白;然而他們都聰明地沒有説話,只是耐着性子繼續等。彷佛又過

    了一個世紀,月倫的聲音才又再一次地響起:

    “那是我大二要升大三的暑假,我男朋友則畢了業去當兵,抽籤之後被分發

    到馬祖去服役。”敍述再一次地中止。等她再度開口的時候,無論她如何地設法

    自持,每個人都看到一抹尖鋭的痛楚劃過了她的臉龐:“才剛剛到了馬祖三個多

    月,部隊裏就傳來消息┅┅他──”月倫的聲音哽塞得幾乎難以聽聞:“死在馬

    祖。”

    “我的沆!”苑明發出了一聲低喘,衝上前去就握住了月倫冰涼的雙手:“

    這實在太不幸了!你一定很難過喔,學姊?”

    怎麼可能不難過呢?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他!他們的分手雖是她理性上深思熟

    慮的結果,但付出的情感要想淡化或昇華,需要的時間可是要比幾個月多得多了。只不過──只不過她並不是最難過的一個。

    “還──好啦。”她很勉強地擠出了一絲苦笑:“畢竟我那時候已經和他分

    手了。我難過,他的家人遠比我更難過。尤其是他的弟弟┅┅”

    “嗯?”思亞的耳朵立即豎了起來。

    “他弟弟小他兩歲,五專畢業,那時候也正在服兵役。這弟弟對我那男朋友

    非常崇拜,對兄長的死亡憤怒已極。他不相信部隊那套因公殉職的説法,而一口

    咬定了:他哥哥是我害死的。”

    “這太荒謬了嘛!”苑明忍不住説:“他哥哥既然是因公殉職,和你扯得上

    什麼關係?”

    “因為軍隊裏頭出狀況的時候很多,尤其是在外島,因為受不了壓力、情緒

    、以及老鳥的欺負而自殺的人也不少。所有這些情況,軍隊裏通通都只用“因公

    殉職”來對付,”思亞解釋道:“你要知道,這種説法常常是教人很難信服的。”他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麼説來,這個做弟弟的,是以為他哥哥“因失戀

    而自殺”了?”

    月倫的眼神有着一剎那的茫然。“有人説是槍枝走火造成的意外,也有人説

    他真的是自殺的,”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接下來的聲音根本只是説給她自己聽

    的:“自殺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徐慶國本來就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

    “就算他是自殺的,那也不干你的事!”思亞粗暴地打斷了她:“人生本來

    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挫折,如果碰到一個難關就得死一次,人類早八百年前就滅

    種了!以自殺作為逃避的方式只證明了他是個多麼懦弱的人,你離開他的決定作

    得再正確也沒有了!”

    月倫驚愕地看了他半晌,唇邊漸漸地露出了一朵温和的笑容來。那笑容非常

    之淡,但卻是她接到這封信之後所露出的、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謝謝你。”她言簡意賅地説。而這三個字背後的寓意是無窮深遠的:謝謝

    你對我的信任,謝謝你移去了我多年來一直揹負的罪惡感,謝謝你──願意成為

    我的朋友,鼓勵我,幫助我,安慰我。

    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使得思亞心裏暖烘烘地,一時間什麼話都説不出來,只

    能以微笑來回應她。

    “照你這麼説,這個寫匿名信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弟弟了?”學耕問:“那小

    子想必非常恨你?”

    “喔,是的,非常之恨。”月倫苦笑:“我大三那年他還在服兵役,所以沒

    採取任何行動,等他退伍之後──”她微微地打了一個哆嗦。即使是現在,想到

    那些惡毒而血腥的文字,仍然喚起她非常不快的記憶:“他就開始寄一些威脅恐

    嚇的信給我。雖然是匿名信,但我知道:除了徐慶家之外不可能有別人。他把他

    恨我的原因寫得那麼清楚──”她又打了一個哆嗦。

    “那些信還在嗎?”

    “怎麼可能還在?幾乎是一接到手就撕成碎片了。”月倫苦笑着回答思亞的

    問題:“真糟糕,是不是?不然現在就有足夠的理由去報警了。”

    “報警當然是要報的。我相信我們遲早會拿到足夠的證據。問題是報了警能

    有多大的作用,我很懷疑。”思亞皺着眉頭苦思:“台灣的警力不足,是小學生

    都知道的事。警察局絕不可能派一兩個人跟前跟後地保護你,最多是加強一下工

    作坊附近的巡邏就算了。依我看哪,在逮到那個徐──徐什麼來着的?”他向月

    倫求救。

    “徐慶家。”

    “在逮到徐慶家之前,要想保護月倫的安全,我們只有採用自力救濟了。”

    苑明和學耕不約而同地用力點頭,立刻和思亞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各種方案來

    ,月倫簡直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

    “以後石月倫排完戲後,我負責來接她。”思亞的話才剛剛出口,學耕立時

    抗議:“我送不是比較方便嗎?而且我個子比較大,嚇阻力應該比較強。”

    苑明氣得直咬牙。如果不是怕做得太明顯的話,她真想狠狠地踢學耕一腳。

    這麼不解風情的呆子,當年怎麼會跟她戀愛的呢?一定是他的荷爾蒙在非常時期

    分泌過多了。話説回來,在顧慮月倫的安全問題上,學耕的説法好像比較實際┅

    ┅

    但這個提案立時就讓思亞給否決了。“我想接送的工作還是交給我好些吧,

    範兄?這個地方也需要人全天鎮守的。萬一那小子決定摸進來裝定時炸彈怎麼辦?再説我個頭雖然沒有你大,當年服役的時候,跆拳練得可也並不太差。”

    學耕側着頭顱想了一下。“也對。那我就讓工作人員多加小心了。另外也得

    通知大廈管理員,叫他留意一下出入的閒雜人等。”説到這裏他頓了一下,覺得

    這法子其實不會有太大的作用,因為一座辦公大樓裏出入的人是太多了。因此他

    轉向了月倫:“你有沒有徐慶家的照片?”

    “沒有,”她還沒來得及再説,學耕已經很不滿意地皺起眉來:“那就得想

    法子弄到手了。你知道他以前讀的是哪個學校嗎?”

    他們就這個問題又討論了一陣子,使月倫聽得既迷惑、又驚異。老天爺,她

    都快相信他們可以去開徵信社了!左一條線索,右一個門路,這些男生的朋友可

    真是三教九流得很!

    這樣的了悟使她安心得多了,也使她開始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可怕。她當

    然不敢低估隱伏在黑暗中的危險,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而她

    的朋友們也並不止是在為她作消極的防守,還打算主動地出擊;被獵者成了獵人

    ,威脅者成了獵物。雖然一切都還只是在紙上談兵而已,但這起碼讓她不再覺得

    那麼無助,那麼窩囊。

    “我還有一個建議,”苑明説:“以後再有這種匿名信,一概由我來拆。已

    經知道這個人的用心險惡了,幹什麼還讓學姊受這種驚嚇?”

    月倫的眼睛全無預兆地濕了,苑明趕緊抱住了她。

    “嘿,學姊,不要這樣嘛,不會有事的啦,真的,”苑明手忙腳亂地安慰她

    ,月倫哽着聲音笑了。“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太高興了,能有你們這樣的

    朋友。”

    苑明的反應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學耕則因了不怎麼習慣這樣的讚美而乾

    咳了兩聲。

    一直到思亞伴着月倫走出了這棟辦公大樓,月倫的情緒還不曾完全回覆正常。她的雙眼異乎尋常地晶亮,十指則在身前緊緊地交疊。思亞無言地走到車子旁

    邊,從把手上掛着的塑膠袋裏取出一個安全帽來交給了她。

    很明顯地,那是一個女用的安全帽。鮮豔的紅色完整如新,一看就知道是剛

    剛買來的。月倫看看帽子,再看看思亞,眼睛裏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氣。

    “這──這是給我的嗎?”

    “那當然哪。”思亞笑着將車鑰匙往起動機上插:“這麼小的安全帽戴在我

    頭上,豈不成了孫悟空的緊箍兒?”

    “可是──可是──”月倫依然滿面的困惑之色:“可是你自己沒有安全帽

    呀?”

    “那是因為你的頭比我的重要嘛。”思亞看她一副不知道要把安全帽怎麼辦

    的樣子,便過來替她將帽子戴上,一面幫她調釦環:“別忘了,咱們的戲劇圈將

    來全靠你了──石月倫?”

    月倫那顫抖的嘴唇,以及兩行順着臉頰往下直滾的晶瑩淚珠,只把他嚇得手

    足無措:“喂,你不行哭呀,拜託,不要哭,我┅┅”眼見月倫的淚越滾越急,

    他張惶了兩秒之後終於決定將她抱進懷裏:“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不是説錯什

    麼話了?你告訴我嘛,求求你,石月倫,不要這樣一直哭好不好?”

    月倫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格子襯衫迅速地被淚水浸濕了。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斷地顫動,使得他只能徒勞地輕拍着她的背脊。然而

    就在他用這種動作來撫慰她的時候,一種清晰的了悟也同時進入了他的心底:她

    是在發泄情緒,而不是在生我的氣!謝天謝地,原來我沒做什麼惹她生氣的事!

    這樣的了悟使他整個兒鎮定了下來。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輕拍她背脊的

    手勢也更柔和了。本來還想順順她的長髮的,不幸那頂圓圓的安全帽怎麼看也不

    像一個吸引他手指的對象,因此只好專注於她的背心。也真是難為她了,他憐惜

    地想: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會被自殺的男朋友──更正,是“前任”男友──的

    弟弟恐嚇追殺的,更何況這些匿名信的存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想到她更年輕、

    更脆弱、更傷心的歲月裏,就曾在沈默中受過這樣的折磨,思亞幾乎把牙齒磨出

    了聲音。等我逮到了你,姓徐的小子,你看看我要怎麼整你!

    月倫的哭泣漸漸地消歇了下去,身子的顫抖也逐漸平息了。察覺到她動了一

    下,自他的肩上抬起頭,思亞環着她的手依依不捨地放開。

    “哭一哭心情好多了喔?”他温柔地問,月倫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

    “對不起,”她用手背擦着頰上的眼淚,思亞趕緊掏出手帕來遞給她。

    “嘿,我發現你是個髒小孩哦,”他温和地取笑她,試着想讓她開心起來:

    “怎麼你出門從來不帶手帕的嗎?”

    “我又不會每天都這樣哭!”她抗議,而後不怎麼好意思地皺了一下鼻子:

    “而且手帕好麻煩。”

    “手帕好麻煩?那麼面紙呢?”

    “一樣啦!”月倫氣惱地道:“我明明記得自己每次出門都帶了的,偏偏要

    用的時候就是找不着!”她用力地跺了跺腳:“你不可以再笑我!”

    “我沒有,我沒有!”思亞忍笑道:“再説記得帶手帕又有什麼好處?回家

    還得洗。”不給月倫還嘴的餘地,他拍了拍機車後座:“要不要去吃消夜?”

    “要!我要吃很多!”月倫一面把手帕塞回他上衣口袋裏一面説:“而且這

    次你付賬!”

    思亞藉着跨上機車的動作來遮掩他臉上的笑容。感覺到月倫的雙手環上了他

    的腰,他二話不説地發動了車子。他真不敢相信,他有些昏眩地想,仍然因了這

    個他沒有見過的石月倫而困惑。怎麼,在那個成熟、自信、專業化的表象底下,

    居然是這樣一個小迷糊嗎?這個小迷糊有着全然的孩氣,可以情緒化,可以不講

    理,也可以被人疼,被人寵。而思亞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哪個部分多些┅┅

    其實這一個部分他以前曾經見過──她的閽氣和頑皮都不是單獨存在的──

    只是沒有一次表現得像今天晚上這樣徹底。而他確定看過她這一面的人絕不會多。或者只有她真正喜愛、真正信賴的人才見過?

    想到這個地方,思亞的心幾乎要飛了。她知不知道她已經給了他這樣的闔權?知不知道她已經撤下了某種屏障?

    然而,伴隨着歡欣而來的,是一個尖鋭、沈重、極不受歡迎的詢問:

    她是真的喜歡我麼?抑或只是因為──她現在需要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呢?他

    還記得他們上個星期最後一次碰面的情景,而那情景絕對無法以“愉快”二字來

    形容。

    思亞在心裏頭重重地擂了自己一記,硬生生把這個念頭捶出了腦子。少驢了

    ,唐思亞,你應該對你喜歡的這個女孩子更有信心一點,對你自己的眼光更有信

    心一點,也──對你自己更有信心一點!在這樁危機發生以前,她本來就已經對

    你很有好感了,不是嗎?你明明知道她那天晚上只是情緒惡劣──只不過是情緒

    惡劣而已!

    那頓消夜吃得很短。因為月倫雖然比先前放鬆了很多,卻仍然沒有什麼胃口

    ,一大杯綜合果汁只喝了三分之二就喝不下了。即使思亞和她的對話聽來很輕鬆

    ,卻總能察覺到暗處彷佛有激流隱伏。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她絕對熬不到公演的!

    “先別擔心那個傢伙的事了,石月倫。”思亞温和地説:“那小子顯然還不

    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所以你在家裏很安全的。”

    月倫對着自己苦笑了一下。真是的,他這麼容易就看出她的情緒了麼?“這

    我也知道,可是心情不聽我指揮呀。”她老老實實地説,十分地無可奈何。這使

    得思亞雙眉皺得更深了。

    “有沒有人跟你住在一起?室友什麼的?”如果有的話,他會放心得多,相

    信她也會放心得多。

    “沒有。”月倫苦笑:“我現在住的這個小套房是爸媽幫我買下來的。説是

    他們無法在戲劇領域上幫我,至少希望我不必為生活費煩心。”

    “那──”有一個意念閃入了思亞腦中,使地的眸子為之一亮:“如果你不

    反對的話,我派唐大汪去和你同居好嗎?”

    “啊?”

    “只要你不反對有隻大狗在你身邊亂繞。”思而認真地説:“唐大汪很乖的。不會亂咬鞋子,也不會胡亂大小便。你別看它那麼容易就和你打成一片了,它

    可是一隻很好的看門狗喔!”他越想越覺這是個好主意:“它又那麼愛你,一定

    會非常努力地保護你!”

    “我┅┅”月倫的眼睛又濕了。這樣的愛惜和體貼,是她從來也不曾領受過

    的──至少至少,不是來自於一個異性朋友的身上:“可是這不是太委屈唐大汪

    了嗎?我那住處地方那麼小,我又不可能每個晚上都帶它出來跑步,”

    “這種技術性的問題我們等一會兒再討論,好不好?”思而開心地道:“唐

    大汪為了它喜歡的女孩子,連飯都可以少吃兩頓,更別提空間狹小這回事了。而

    且那小子有時候真的很黏人,你肯幫我擺脱它一陣子,我真的感激不盡。太棒了

    ,我是天才,居然想得出這麼好的主意!”

    月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對對,你是個厚臉皮的沆才。”

    這件事這就這麼決定了。半個鐘頭以後,思亞已經將唐大汪帶到月倫公寓的

    門口。月倫開了門迎接他們兩個進去,帶着他們直上四樓,讓他們進了自己的屋

    子。唐大汪一進門就四處亂轉,聞聞嗅嗅,顯然對這個新環境好奇極了。

    “我的沆!”思亞的眼睛瞪得好大:“據説女生是很會整理家務的,顯然我

    的資訊來源一定有問題了!”

    “你敢説我的房間很亂?”月倫橫眉豎目:“只不過是被子沒有疊,幾件衣

    服沒有歸位,桌上的卷宗講義多堆了幾天,”説到這裏她自己忍耐不住地笑了出

    來:“你瞪什麼眼?唐思亞,你不知道我這種女人生錯時代了嗎?我應該晚個二

    三十年出生,那時候家務機器人就會像電子鍋一樣地普遍了!”

    “在家用機器人出現之前,我看我只好訓練唐大汪幫你疊被子了。”思亞苦

    着個臉道:“不過講義卷宗它可沒有法子代勞。我們唐大汪聰明是聰明,可還沒

    有高竿到認得英文字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中文字它就認得了嗎?”月倫一面將胡亂披在椅背上的衣服

    收起來一面説:“有你這麼天才的主人,我可是一點都不懷疑!”

    他不太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委婉的諷刺。“別的字我是不曉得啦,不過你要是

    在牆上貼個紙條寫“唐大汪是隻大笨狗”,它是一定會抗議的。”

    唐大汪喉嚨裏咕咕作響,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顯然是聽懂思亞所説的那幾

    個字了。月倫蹲下身子,對着唐大汪伸出了雙手。“過來,唐大汪,不要理你那

    個一天到晚侮辱你的主人。”她笑着説,大狗立時奔進了她的懷裏,矇頭蓋臉地

    亂舔一氣。

    思亞笑着看她和狗玩,眉眼間露出了異常温柔的神色。其實她的房間佈置得

    很有自己的味道,只不過是後來疏於整理罷了。她的牀單是尼泊爾式的、棕褐裏

    夾着黯黃的印花棉布,牀前一塊織作幾何圖案的地毯。窗簾的顏色和牀單是同一

    色系,只不過要明亮得多,和那木質的拚花地板配得十分協調。原木顏色的台

    上亂七八糟地堆了些保養品、化品,牆上則貼了些非常藝術的海報──全都是

    黑白的。至於書桌和書架上那幾項零散的小擺飾品,則透露出了女主人那女性而

    纖細的內在。

    這個地方需要一點綠色的東西,思亞決定道,眼光轉向了牀頭。牀邊地上隨

    手丟下來的幾本書告訴了他:月倫常常坐在牀上看書。那麼我應該為她在牀頭牽

    個吊燈,他對自己説:要去找那種橘黃色的毛邊紙,以木頭做成不規則長方形的

    燈罩,然後┅┅

    一想到要動手做東西送她,思亞就興奮得兩眼發光。“那我就走羅,石月倫

    ,”他輕輕地拍了拍大狗的頭:“唐大汪,你要乖,知道嗎?”

    “汪!”大狗説。

    “對了,我把家裏和辦公室的電話都留給你。”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名片和

    筆來為號碼:“要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盡避打電話過來好了,多晚都沒關係。”

    “不會吵到你爸媽嗎?”她一面抄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他一面問。

    “不會,這支電話是我房裏的。以前家裏人多嘛,你知道,“他笑出了一口

    白牙:“尤其我哥哥姊姊們在戀愛的時候,赫!有時我有急事要找朋友,都還得

    出門找公共電話哩!”

    月倫忍不住笑了。思亞走到門口,想想又同過頭來。“把安全帽給我吧。”

    “噢。”月倫有點失望:“原來這帽子只是借我戴戴的呀?”

    “是送你的。”思亞笑得很壞:“不過你一定會忘記帶它出門,所以還是我

    來保管比較保險。”

    “你就把我看得那麼扁啊?”月倫不依道,一面將安全帽遞了給他。思亞笑

    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我非常的尊敬你,石大導,”他半真半假地道:“不過這

    種小事是不值得你費腦筋的,所以在家務機器人還未普及之前,只好由我代勞了。”

    思亞走了以後許久,月倫還坐牀上發呆。今天這一天發生了多少事啊?唐思

    亞像旋風一樣地捲進了她的生活,將本來應該黝暗如子夜的烏雲吹散了大半──

    正把個大頭伏在她腿上打盹的閆大汪就是證明。她伸手順着唐大汪由頭至頸的皮

    毛,聽着大狗喉中偶然發出的呼嚕聲,只覺得一股甜意自心靈深處不斷暈開。就

    像是──黎明前那一直要照透雲層的陽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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