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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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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恨的季節,是夏天。

    對我而言,所有的災難,彷彿都發生在夏天,於是這個季節帶着油彩般濃厚的揮之不去的哀傷,潛伏在我的記憶裏,一旦爆發,便是一場天崩地裂的海嘯,足以輕輕鬆鬆地帶走一切。

    可是夏天偏偏還是來了。

    趙海生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專心地擦着廚房的玻璃門,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扇門,有很精緻的花紋,像鳶尾。我已經學會燒麻婆豆腐,那是他最喜歡的菜,起鍋後,放上綠色的小葱花,香味直撲鼻孔,令人食慾大增。

    趙海生一進門,就把空調開了,窗户關起來,用責備的口吻對我説:“吉吉,不是叫你不要做飯的嗎,鐘點工呢?”

    我説:“她今天休息。”

    他坐到我身邊,圈住我:“那我帶你出去吃?”

    我説:“飯菜都好了。”

    “也好。今天很累,吃完早點睡。”他放開我,起身去了衞生間。任何人都知道他不再愛我,但他還在裝。我見過他的新歡,是個標準的美人兒,據説是個模特兒,她穿了高跟鞋,和一米七八的趙海生站在一塊,高矮難分伯仲。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原以為趙海生在對我厭倦以後會喜歡上一個作家,或是藝術家啊什麼的,現在他自動降低他的品味,讓我失望。

    我一直在思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離開趙海生,是跟他開誠佈公地談,乖乖地主動讓位,還是一語不發,選擇神秘地消失。但我深知以上兩種方式都是他所不喜歡的,從我跟着他到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習慣主宰我和他之間的一切,無論他跑得有多遠,我最好是站在原地不動,不然,肯定會遇上麻煩。

    我覺得我還沒有學會解決麻煩,或者説,生命中一個又一個的麻煩讓我無從應付,所以我才這樣無師自通地學會安於天命,以不變應萬變的吧。

    但我愛過趙海生,趙海生也愛過我。

    這簡直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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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歲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趙海生。他是我父親多年前的學生,那一天下很大的雨,他拎着一個簡單的行李包,打着一把傘敲開了我家的門。雨下得很大,他的衣服濕了大半,但並沒有急着進門,而是禮貌地問:“是夏老師的家嗎,我從北京來,有過電話預約。”

    我連忙請他進來,他跟我要拖鞋,我説不用了,但他堅持要換。於是我只好紅着臉找了我父親的一雙舊拖鞋給他。他毫不介意地換上,把傘收到門邊立好,這才進到屋裏來,我給他拿了毛巾擦乾身上的水,並泡了一杯熱茶給他,陪他一起等父親回來。他穿潔白的襯衫,身形挺拔,話不多,有很感染人的微笑,用好聽的嗓音問我:“這裏一直這麼多雨嗎?”

    “不是的。”我説,“夏天要來前才是這樣子的。”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有些專注,我不自在地轉過了頭去。

    桌上放了一幅畫,是我沒事時亂畫的東西,他拿過去饒有興趣地看,我想去搶回來,卻又不好意思。

    “你畫的?”他問我。

    我紅着臉説:“瞎畫。”

    “挺好啊。”他誇我,“以後一定比夏老師更棒!”

    這時候房間裏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我走過去把門推開,對着裏面喊道:“米米,今天別彈了,有客人。”

    但米米好像沒聽見我説的話。琴聲繼續着,我走進去,生氣地替她把琴蓋關上了。她仰起臉問:“什麼客人這麼重要?”

    我壓低聲音:“我知道他,聽説他要買爸爸很多畫。”

    “是嗎?”米米興奮起來,“那我是不是可以換架鋼琴?”

    我捂住她的嘴。趙海生就在這時候走到門邊,他温和地説:“讓她彈吧,她彈得很好,我喜歡聽。”

    我和米米傻傻地看着他。

    趙海生也傻了:“怎麼你們是雙胞胎嗎?”

    “不。”我趕緊糾正説,“她是我妹妹,比我小兩歲,她叫米米,我叫吉吉。”

    “米米,吉吉。”趙海生搖着頭説,“可是你們長得真像。”

    都這麼説,但當然我們是不一樣的。我比米米要高出兩公分,她的眉毛比我濃,眼睛比我大也比我亮,除此之外,我們的性格也是完全不同的,米米像母親,什麼都敢做敢為,外熱內冷。而我像父親,什麼都膩膩歪歪,外冷內熱。母親出身於名門,二十二歲的時候下嫁給我在中學教美術的父親,這件事當年在我們家族裏引起軒然大波,世俗總是難免的,如眾人所料,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短短的六年,她跟着那個澳大利亞人走的時候,我只五歲,米米三歲。很長時間,我以為我對她的心裏只有仇恨,但十歲那年聽説她客死他鄉的時候,我狠狠地哭了一場,米米卻沒哭,米米冷靜地對我説:“姐姐,人總是要死的,你哭也沒用的。”她鎮定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怕她長大後,會變成另一個母親。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拋棄,自然是沒有什麼活路可走。

    但我還是疼米米,特別是睡覺的時候,她小細胳膊小細腿地纏上來,我的身體裏就有一種天然的母性在滋生,發誓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米米患有氣喘,體質很弱,常常生病。她喜歡音樂,母親留下的舊鋼琴是她最大的寶貝,但後來我們沒有錢再請老師授課,米米只好毫無章法地自己練習。她無師自通的都是些傷心的曲子,高高低低的來來回回,我不喜歡聽。鋼琴放在我們倆的房間,抵着牀頭,父親畫不出來畫生氣的時候,我倆通常是躲在那個小房間裏,米米趴在琴上,輕聲問我:“姐姐,怎麼辦才好呢?”

    我用一支筆在一張紙上亂塗亂抹着,當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多年,母親走後,家裏的畫廊關掉了,賣掉了,城裏的那套房子也賣掉了,父親從原來教書的學校辭了職,帶着我們搬到海邊這個小房子裏來,我和米米也進了海邊一所新建的中學讀書,母親活着的時候,還有錢寄來,自她走後,生活每況愈下,父親仍是畫畫,或是酗酒,天命之年的他總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彷彿錢和米可以從天上掉下來。

    最憂愁的時候是學校要交錢。

    那一次,是趙海生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他用一大筆錢,買走了父親幾十幅畫,説是要把它們都帶到北京去,賣給別的人。父親興致很高,他帶着我們三人一起去鎮上吃飯,點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要請客,感謝趙老弟的知遇之恩。

    父親那晚自然是酩酊大醉,趙海生扶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一點,米米睡着了,我們好不容易把父親扶到牀上,我低着頭對趙海生説謝謝。他説不用,並給我一個地址和電話,讓我定期寄父親的畫給他,説他會定期把錢寄過來。

    我把那張名片小心地收在口袋裏。

    米米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咳嗽,她咳得很厲害,臉色發紫。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子咳過了,我衝進去找藥給她吃,可慌亂中我什麼也找不到,趙海生已經從廚房裏倒了開水來,他扶住米米,提醒我説:“別急,別急,好好想想藥在哪裏。”

    我還是沒找到藥,趙海生當機立斷地把米米往背上一背説:“走,我們去醫院!”

    那一天,趙海生揹着米米跑了二十幾分鐘的路,我們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車子,把米米送進了醫院。醫生説,我們要是再晚去五分鐘,米米可能就沒命了。

    醫生説這句話的時候,我就一直抖動一直抖,抖得身子像一片落葉一樣,站也站不住,趙海生在後面扶住我説:“吉吉,沒事的,你看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米米睡着了,我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等米米醒來。趙海生説:“吉吉,我終於看出你和米米的不同來了。”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説話,於是我也配合他:“哪裏呢?”

    “眉眼。”他説,“米米是個孩子,而你不是。”

    我看着他:“你是説我老嗎?”

    “噢。不是!”他慌忙解釋説,“我是説,你和很多孩子不一樣。”

    “那就還是老唄。”

    他笑:“我説不過你。但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謝謝你,趙叔叔。”我由衷的,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米米現在會怎麼樣。

    “我有這麼老嗎?”他笑,“等米米病好了,你還得幫我一個忙。我得把那些畫弄到郵局去寄掉它,我沒法把它們全帶走。可是,我明天中午的飛機,我得一早趕到市裏,我怕那時候郵局沒有開門呢。”

    “那我週末去幫你寄。”我説。

    他遞給我幾百塊錢。

    “不用。”我搖搖頭,“米米的醫藥費都是您墊的。”

    “收好,吉吉。”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夏老師是我敬仰的老師,當年他在城中教美術,我貪玩,打破別人的頭,是他拿錢替我給別人治病,我才沒被我爸打斷腿。”

    我相信,父親是這樣子的人。

    同時我也信,趙海生此番前來,不為父親的畫,只為報恩。

    他走了,只隨身帶走一張畫,是父親畫的《丫頭》,畫上是我和米米,我安靜地坐着,米米在我身後,調皮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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