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來,梅落雪殘。
光陰如水般沖刷着年年歲歲留下的刻痕。飛龍坳一戰,雖是驚天動地,詭異莫測,但日子過得久了,除了當事人,已沒有幾人記得當初的慘烈和詭異。可只要經歷過的人,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當時所發生的一切!
這一年又是暮春草長,羣鶯啼飛的季節,開封府的英武樓內外,喧譁陣陣,禁軍來往,有如螞蟻一般。因這幾日是禁軍的磨勘大限,所以京城禁軍多來應考。
大宋崇文抑武,科舉常開,武舉若不是非常時期,少有開榜。武人若無出身資歷,朝廷又無人的話,單從廂軍徑補至禁軍之人,升職的唯一途經就是參加磨勘。能進英武樓內試演武技的人,職位最少都要是副都頭以上,而大量低級軍官要想升職,就只能在英武樓外的八大營進行考核了。
八大營的驍武營中,有考官唱道:“王珪試射。”一人出列。眾人見那人臉黑如炭,年紀也不算大,只在演武場上一站,就有股凜然彪悍之氣。這時有人遞上硬弓,王珪雙臂用力,拉開硬弓,眾人一陣喝彩。
眾禁軍指指點點,一人道:“王珪這次若再過了考核,那就是副都頭了。以後我們在這裏就看不到他了。”
“那當然了,你以為都和你一樣嗎?看你這些年從未長進,九年過不了一考,到現在還是個承局呢。人家王珪朝中沒人,可有志氣,每考必過,一次機會都不錯過,愣是從普通的軍兵考到軍頭,眼看又要變成副都頭了,真的是條漢子。”
被質疑那人不滿道:“那又如何?就算是個都頭,上面還有都虞侯和指揮使。指揮使在京城裏又算得了什麼?你要不進三班,這輩子不過是個低等軍人。只有入三班使臣,才算真正有了盼頭。那王珪再勇,要想打入三班使臣之列,恐怕鬍子也要白了吧?這麼努力地混進三班,卻也快要死了,又是何苦呢?”
先前那人嘆口氣,卻又道:“話雖這麼講,但升職總是好事,就像將虞侯總比承局要好。”説完得意地笑。原來這人是將虞侯的官階,比承局要高出一級,是以譏諷對方。
被諷那人有些臉紅,忿然道:“老子是承局又如何?老子畢竟是憑自己的本領升職,不像某些人,就憑吹、憑混過關。老子年年不變是不錯,可有些人好像反倒年年倒退了。不過人家是十將,比你這將虞侯可還高一級呢。”
先前那人笑道:“你是説狄青嗎?”
“可不是嗎?那傢伙被吹噓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聽説殺了個什麼增長天王的。本來以為郭遵在禁軍中還算不錯,不想竟也是個任人唯親之輩。這狄青本來連廂軍都不是,可郭遵為狄青請功,讓他直接進了禁軍,還徑直當個十將,但狄青屁本事都沒有,真讓人看着來氣。”那承局忿忿道。
那將虞侯道:“你氣憤,是因為郭遵不是你的親戚吧?嘿嘿,想必那增長天王是和泥塑的菩薩一樣,這才能讓他一擊得手吧?”二人均是嘿嘿地笑。
這時,營中又傳來一陣喝彩。原來王珪已開始進行騎射的考核,他飛身上馬,手挽長弓,一箭射中了靶心,眾人轟然叫好。
“這才是真本事!”將虞侯讚道。
“誰説不是呢,像狄青那樣,真讓人羞於為伍呀。”承局接口道。
這時候考官唱道:“王珪優等,狄青試箭。”
那承局和將虞侯二人四下張望,都道:“不知他今天還會不會出來丟人現眼?”張望了半天,聽到後面有人道:“讓讓。”二人回頭望去,不由略顯尷尬,慌忙閃到一旁,原來出聲那人正是狄青,適才就站在他們身後。
幾年的功夫,狄青又長高了些,卻也瘦了些。他額頭有點疤痕,如同紅痣,左頰刺着“驍武”兩字,頦下鬍子拉茬,容顏很是憔悴。
見二人讓開,狄青緩步走到監考官前,遞上腰牌。監考官驗明無誤,點頭道:“狄青試箭。”有人送上弓箭,狄青緩緩接過,望着長弓,神色複雜,手也有些發抖。
低級軍官升職,必要考步射、馬射、武技和開弩四項技藝。狄青要想由十將升為軍頭,就必須步射開弓六鬥力,開弩一石七鬥力,馬射三箭中的,試演武技,這才由監考官審核,決定是否升遷。
步射開弓六鬥力對從前的狄青而言,一點不難,他雖武技不高,但終日去鐵匠鋪打鐵幫手,腕力極強,當年就算郭遵一時間都拿他不住。可是現在開弓六鬥力對他而言,卻是天大的難題。
“狄青試箭!”監考官見狄青還不開弓,微有不耐。眾人見狀,噓聲已起,有人叫道:“不行就回去抱孩子,莫要浪費大夥兒的功夫。後面還有人等着呢!”
狄青暗自咬牙,一聲大喝,雙臂用力,只聽喀嚓一聲,長弓竟被他生生拉斷。眾人肅然,面帶畏懼。可隨後狄青晃了兩晃,已軟軟地倒了下去。他一手握拳,指甲入肉,神色很是痛楚。
眾人一陣譁然,不知道怎麼回事。承局嘆道:“拉弓都能把自己拉暈倒,這位可算是空前絕後了。”
“你若是不説話,沒有人把你當做啞巴。”一人冷冷道。
承局回頭一望,見身後那人獅鼻闊口,唇邊短髭,容顏很有威勢。慌忙施禮道:“指揮使,你怎麼到這裏來了?”那人不理承局,走到狄青身邊,和監考官點頭示意,親自揹負狄青出了大營。
那將虞侯見獅鼻那人走遠,忍不住問道:“這人是誰呀,挺狂的呀?”
那承局抹了一把冷汗道:“此人叫做王信,是神衞軍的指揮使,也是郭遵的朋友。指揮使你知道嗎?與你這個將虞侯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呀。”
那將虞侯吸了口涼氣,只能搖頭道:“這個狄青命好,竟然有郭遵、王信等人關照。唉,若是你我能得他們關照,説不定早就能混個都頭當當了。”
二人唏噓的功夫,王信已將狄青安置在軍營外的樹陰下。
狄青清醒過來,見是王信,掙扎着起身道:“王大人,又是你揹我出來了?”
王信道:“若是不行,何必勉強呢?”
狄青嘴角露出苦澀的笑,説道:“我這人就是魯莽,考慮不了太多。”
王信望了他良久,這才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他轉身離去,等狄青望不到自己的時候,這才搖搖頭,喃喃道:“唉,可惜了這個漢子。”
狄青坐回樹下,還感覺腦海轟鳴,隱隱作痛,抬頭望着柳枝依依,飛絮濛濛,神色黯然,自語道:難道我狄青這輩子,真的就這麼一事無成了?
原來狄青被多聞天王重創傷了腦海,甦醒後,一直乏力難動,使不出氣力。這幾年多虧王惟一悉心用針,讓狄青不至於成為廢人,但他腦中那根銀針,王惟一也是無法取出。
如今狄青雖能活動,但一用大力,就會腦海劇痛,痛不欲生,所以這幾年兩次參加磨勘,均是敗在拉弓開弩的環節上。今日聽及旁人議論自己,雖表面平靜,可內心悲憤,實在不願意郭遵為自己受到非議,拼盡全力一拉,雖拉斷了長弓,但腦海中隨即如受錘擊,痛苦不堪,徑直昏了過去。
當年郭遵前往飛龍坳,本意是帶狄青歷練,不想卻讓狄青身受重傷,差點送命。郭遵心中愧疚,因此將飛龍坳的功勞,大半都讓給了狄青,也為狄青爭取到了十將的官階。但郭遵能做到殿前指揮使,擔當護衞皇上一責,不僅因為武功高,還因為家世好。狄青並無出身,眼下這十將的位置,已是郭遵能為他爭取的極限。雖説十將官職不高,但總算衣食無憂,郭遵雖內疚,但狄青並沒有半分怪責郭遵的意思。
狄青正傷心間,有一少年蹦蹦跳跳過來道:“狄二哥,怎麼樣了?”那人正是郭逵,幾年的工夫,他也長高了些,但仍不脱稚氣。他叫郭遵是大哥,所以叫狄青是二哥,這幾年來,狄青在京城,和郭氏兄弟相處得極好。
狄青搖搖頭。郭逵見狄青有些沮喪,忙安慰道:“狄二哥,我明白,你不用説了。”見有幾個人從英武樓出來,都是趾高氣揚的表情,郭逵轉移話題道:“狄二哥,你別看這些人好像高人一等,其實都是仗着老子的功績。他們的老子不是在三衙任職,就是兩院的高官。這些人就算是坨屎,也可以直接進英武樓。你比他們可強多了。”
狄青心想,我現在真不比一坨屎強,岔開話題道:“小逵,你找我有事嗎?”他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
郭逵眼珠一轉,説道:“差點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我大哥又出京了。”
狄青關切地道:“他去了哪裏?有沒有危險?”原來郭遵雖是殿前指揮,但因為身手高強,做事利落,很多時候,都被三衙外調、協助開封府和地方官府處理一些棘手的案件,因此郭遵很多時候,並不在京城。
郭逵道:“你還記得郭邈山、張海和王則三人嗎?”
狄青詫異道:“當然記得。這三人當初是郭大哥的手下,後來在飛龍坳失蹤,郭大哥總是念念不忘,他們三人怎麼了?”
“郭邈山和張海在陝西造反了。”郭逵皺眉道:“他們現在聲勢不小,已是朝廷的隱患。大哥得知郭邈山他們造反,立即請命前往陝西平叛。那畢竟是他的手下,他希望能説服這些人迴歸正途。我大哥很奇怪,不明白這些人為何不回京城,卻要造反呢?”
狄青不願多想,苦笑道:“只希望郭大哥一切順利吧。小逵,我去轉轉。”他失意之下,只想找個清淨的地方。郭逵叫道:“對了,狄二哥,你大哥只怕你在京城花費不夠,所以託人帶來了三兩銀子給你。喏,這就是。”他伸手遞過了三兩銀子,狄青不接,問道:“有信嗎?”
郭逵眼珠一轉,笑道:“你哥不是不識字嗎,怎麼會有信?”
狄青道:“小逵,你不用騙我了,這是郭大哥給我的,是不是?”見郭逵不語,狄青拍拍郭逵的肩頭,説道:“小逵,我是幫了郭大哥一次,但他真的不欠我什麼,你們兄弟對我很好,我已是無能報答了。”
郭逵挺起瘦弱的胸膛道:“是不是兄弟?是的話,就不要再説這種話了。”
狄青忍不住地笑,颳着他的鼻樑道:“看你這樣子,也像個英雄好漢了。我真的不缺錢用,我這個十將雖是無能,但朝廷的俸祿,也夠我吃喝不愁了。對了,還要麻煩你一件事,我這有攢下的幾兩銀子,你兄弟熟人多,看能不能幫我送到汾州,給我大哥。他有段時間沒有我的消息了,只怕他擔心。”狄青從懷中掏出錠銀子,心中多少有些酸楚。
當初狄雲喚醒狄青後,見弟弟虛弱不堪,一直照顧着狄青,可心中也惦記着小青。狄青當然知道大哥的心事,就催他迴轉,郭遵更是痛快,建議狄雲直接把小青也接到京城來住。狄雲卻推脱不習慣京城的生活,説京城有京城的好,可他不喜歡,再説家鄉在西河,根也在西河,不想搬到京城。因此狄雲在弟弟好轉後,還是回到了西河。郭遵有些不解,狄青心中卻知,大哥是因為腳跛了,不想丟他這個弟弟的臉面,這才堅持要回去。好在大哥回到西河後,和小青做些小買賣,如今日子過得也還不錯。
郭逵望着那銀子,心道,狄二哥這個人呀,瘦驢不倒架。不想讓狄青難堪,便接過銀子道:“好,我一定為你送到。”
狄青別過郭逵後,信步而走,見路邊有家酒鋪,進去叫了斤劣酒喝了。心中盤算,留在京城多半沒有什麼發展,可想要回去西河,更是不成。自己臉上刺了字,那其實就和犯人無異,入禁軍不容易,脱離更不是件容易的事。輕嘆一聲,丟下十幾文錢,出了酒肆,一時茫然四顧,只見柳絮飄飄,如雪兒輕墜,街市熱鬧非常,可都是別人的喧囂,與自己無關。恍然間聽到前方一陣叫好,狄青這才發覺已過州橋,到了大相國寺的所在。這裏有勾欄瓦肆,賣藝演出,端的是熱鬧非常。
街市上行人來來往往,如今正是鮮花爭豔、萬物鬧春時節,沿街滿是店鋪和花市,奼紫嫣紅,花香浮動。狄青駐足其中,心中惆悵。這時候前方傳來幾聲鑼響,有一隊馬兒馳行開路,後面跟着一羣文人騎馬簪花,個個春風得意、馬蹄輕疾。
有百姓嘖嘖道,“快看,快看,天子門生在遊街呢。”狄青抬頭望過去,才記得今日不但武人磨勘,亦是文人科舉開榜的日子。每次科舉放榜唱名賜第之日,及第舉子都會由朝廷安排聚集在一起,舉行遊街和期集,以慰十年寒窗之苦。
可這十年之苦絕非白挨,因為這一朝的榮耀,會將所有的一切完全彌補,這些人除了在大相國寺進行期集外,今晚還會前往瓊林苑,朝廷擺酒,聖上和太后親臨,榮耀無限。然後這些人就會被派往各方任職,觀其政績,再決定是否重用。
這些人的升職速度極快,和武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當年太宗即位後,次年開科取士,那榜及第的呂蒙正和張齊賢二人,只用了七年的功夫,就已入了兩府,位居副相,而呂蒙正更是隻用了十二年的功夫,就坐到了宰相的位置,可以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十二年的光陰,説短不短,可能讓一介寒生坐上萬人矚目之位,怎不讓天下寒士為之心動?也怪不得天下人都説,“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
狄青看着風光的天子門生,低頭看了下自己,自嘲地笑笑。他到京城已過了近十二年的一半,可如今還在市井巷陌混跡。
又是一陣鑼響,那些文人騎馬而過,個個面帶微笑,不自覺地向上望過去。他們不需向旁看,不需向下看,因為那裏的人需要仰望他們。他們只看着那兩側樓閣,看那紅粉樓閣中的粉黛春山。才子佳人,本是佳話,他們十年辛苦,很多時候,不就是為了成就這一段佳話?
這時早有不少佳人出了樓閣,吃吃笑着,攔住了馬頭,向才子們索要簪花留念。官人也不阻攔,反倒樂促其成。有才子見美人青睞,尚還矜持,有的卻已摘下頭上所戴之花,拋給所看中之人,佳人接過,都是含羞不語,卻指了下樓閣,才子臉有微紅,百姓一陣鬨笑,指指點點,嘖嘖有聲。
原來這些佳人都是青樓女子,可大宋素來不禁這些事情,反把這些視作風流韻事、茶餘飯後的談資。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人道:“兄弟,當初咱不打鐵,你不磨豆腐,説不定也和他們一樣,那多風流。看那幫女子平日裝得多麼高不可攀,可還不是看中了這些人的才氣。”他兄弟譏笑道:“你也得是那塊料才行,你識得的字可有百個?”
這時有一婦人指指那些才子,又偷偷指了下狄青,教訓那頑劣的兒子道:“兒子,你以後可要好好讀書,莫要學那人去當兵,‘男兒莫當兵,當兵誤一生’,你要是當了兵,這一輩子,可真的毀了。”
孩子認真地點頭,輕蔑地望着狄青,崇敬地望着才子。狄青立在喧囂之中,聽到那婦人的譏誚,見到那些才子遠去,喧囂也跟着遠去,突然想起了孃親常説的一句話: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狄青已憔悴。這幾年如流水般過去,當年那個義氣、熱血做事、少計後果的狄青已憔悴,已心累。
冠蓋滿京華,可繁華與他無關。當初他遇到郭遵後,迫不得己從軍,連從軍也帶着幾分渴望。他渴望憑藉自己的本事,憑藉自己的雙手,打出一片自己的天空,但飛龍坳一戰讓他身受重創,這幾年的低迷讓他內心更受重創。他明知拉弓可能昏迷,也硬要全力拉弓,為郭遵,也為心中的孤寂憤懣。
他曾見孃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喃喃念着: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唸到潸然落淚……
狄青當時還感受不到什麼,但此時此刻,繁囂落寞,反差之大,卻讓他陡然體會到孃親當時的孤獨與寂寞。
狄青想要落淚,卻又昂起頭來,木然地走下去。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孃親的面容,想起孃親望着自己,堅定道:“青兒,你以後一定是宰相,你信娘。因為給娘看相的人,可是當年和太祖下棋的陳摶。”狄青想到這裏,喃喃道:娘,我信你,可孩兒非不為,而不能了。
一聲鐘磬大響,驚醒了狄青的數年一夢。他這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已走到大相國寺前。狄青突然心中一動,湧起了入內一觀的念頭。
大相國寺為大宋皇家寺院,規模極大,金碧輝煌,陽光一耀,讓雲霞失色。今日大相國寺有萬姓交易,再加上有天子門生聚會,所以圍觀看新奇的百姓可謂是摩肩擦踵,擁擠非常。
狄青來到京城多年,竟從未入大相國寺一觀,實在是因為他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但今日下意識到了大相國寺前,卻想起幾年前郭遵所言。繞過人羣,從大雄寶殿後轉過去,到了重檐斗拱的天王殿前。
天王殿內有四大天王,還有彌勒佛主!
狄青腦海中閃過當年郭遵所説,“彌勒教其實源遠流長,在梁武帝的時候就已創立。連大相國寺都有尊彌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蓮花台上。”狄青到了京城後才聽説,這彌勒佛本來是太后所建。
他想起了四大天王,鬼使神差般生出入天王殿一觀的念頭。到了殿中,狄青抬頭望過去,見殿中果然有尊彌勒佛,正端坐在蓮花台上,微笑地望着下面的子民。狄青突然想起飛龍坳那彌勒佛的陰險,不由打了個冷顫。
狄青從未見過那麼陰險、狠毒的人,對於當初飛龍坳所發生的一切,他和郭遵事後商議過幾次,還是不明白彌勒佛主為何要讓信徒自相殘殺。這幾年來,葉知秋的足跡從東海踏到大漠,從草原到江南,卻還是不能將彌勒佛主繩之以法。
彌勒佛主竟然失蹤了。
狄青有種預感,彌勒佛主絕不會就這麼銷聲匿跡。彌勒佛主隱藏得越久,越可能説明他正在策劃圖謀着一個驚天大陰謀。
半晌,狄青的目光又落在彌勒佛像兩旁的四大天王身上,他只能説,當年在飛龍坳見到的四大天王,無論是裝扮、面具還是兵刃都與殿中的四大天王極為相似。
狄青望着多聞天王的那把傘,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喃喃道:“你們若真的好,自然有百姓朝拜,可你們如果像那晚一樣邪惡,我還是要出手的。”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多聞天王,不知過了多久,這才轉過身來。殿中的人本不多,一人方才站在狄青身旁,正在向彌勒佛施禮。狄青轉身時,那人已離開。在擦肩而過那一剎,狄青恍惚中看到那人嘴角好像殘留一絲笑意,但是面容很冷。
狄青被那人極不協調的表情吸引,不免多瞧了幾眼。不想那人到了殿門前,風一吹,掀開那人的長衫,狄青見到那人露出的綠色腰帶,頓覺胸口如同被重重地打了一拳。
綠色腰帶觸動了狄青久埋的記憶。那腰帶的顏色,不就是那多聞天王衣裝的顏色?那嘴角的一絲微笑,不就像殿中多聞天王的微笑,慈悲中帶着無邊的森冷?
狄青飛快地回頭掃視了一眼佛像,更加確認了這個想法,再次扭過頭去,卻發現那人已蹤影不見。狄青舉步要追,突然覺得腦海一陣劇痛,晃了兩下,竟無法移動,可思維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人的背後,不是揹着個長形包裹麼?那裏面會不會是雨傘?路人背個雨傘,並無什麼出奇之處,但那人揹着的傘,卻是讓狄青痛苦多年的利器!
那人就是多聞天王!憑直覺,狄青已斷定他就是多聞天王。可多聞天王怎麼會出現在大相國寺?
狄青想到這裏,心中大慟,雙手握拳,指甲深陷入肉。掌心的痛,驅散了狄青腦海中的痛,復仇之心一起,他衝出天王殿,嗄聲道:“莫要走!”他那時候全然沒有想到自己不是多聞天王的對手。
可狄青才衝出天王殿,旁邊過來兩人。一人正要舉步進入殿中,被狄青撞個正着,不由哎呦一聲,坐在了地上。那聲音帶着春江水暖的那股慵懶無力,原來被狄青撞到的竟是個女子。
狄青顧不上道歉,急匆匆的向一個方向奔去,斜睨了那女子一眼,只見到那女子一雙眸子清澈明亮。那女子旁邊有個丫環道:“小姐,這人好生無禮。”
狄青聽到那怪責,微有歉然。可他急於追尋多聞天王,不再回頭。奔行一陣,已快出了相國寺,行人漸多,背傘的也多,可繫着綠腰帶的卻沒有一個。
狄青止住了腳步,茫然四顧,又向另一個方向追去。他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四下張望,全然沒有留意到旁人看他的目光中滿是詫異。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鐘磬聲傳來,狄青這才止步,一拳擂在身邊的槐樹上,發現自己已大汗淋漓,疲憊不堪。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狄青心中一個聲音狂喊,眼中怒火熊熊,止不住想:多聞天王為什麼來這裏?他來這裏一次,説不定還會再來?但他或許只是偶爾經過,這輩子再也不會來了……
狄青思緒如潮,正在狂躁間,忽聽一女子道:“小姐,就是這人把你撞倒了,他眼神好凶。”狄青聽了一怔,回頭望去,只見到有兩名女子正望着自己,左側那女子穿着水綠色的衫子,一身丫環的打扮,正攙扶着右邊的小姐。那小姐眉目如畫,白衣勝雪,膚色卻比衣服還白上幾分,見狄青望過來,澄淨若水的眼波移開去,對丫環低聲説:“莫要惹事。”
狄青心亂如麻,想要致歉,卻又覺得無話可説,被那女子清澈的目光掃過,更是渾身不自在。情急之下,轉身就走,卻還能聽到那丫環嘟囔道:“小姐,這次本來要去看牡丹的,可你腳扭了,還去嗎?”
那小姐道:“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唉,總要去看看。”那聲音柔弱中帶着分悵然。
丫環道:“那好,不過只怕這裏沒什麼好花,見不到家裏的姚黃……”
那小姐輕嘆一聲,並不多言。
聲音漸漸離得遠了,狄青有些不安,想要回轉,卻沒有勇氣。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算當初孤身面對趙公子的一幫打手、勇刺武功高絕的增長天王的時候,都沒有這般膽怯,可不知為何,此刻他卻怕見到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清幽明澈的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有幽香傳來。狄青望去,見有處花棚,牡丹花開得正豔,不由近前一觀。賣花的是個老漢,臉上的褶皺有如花盆中的泥土,滿是滄桑,見狄青走來,招呼道:“客官,要買花嗎?”
“隨便看看。”狄青支吾道。他其實並不喜歡花。朝中文臣多喜簪花,每逢盛大節慶的時候,更是滿朝簪花,但狄青總覺得一個男人帶花,多少有些彆扭。
老漢見並無旁客,就對狄青熱情介紹道:“客官,這裏有紫金盤、疊樓翠、白玉冰和滿堂紅,都不錯呢,若買一盆回家擺起來,很好看的。”這花棚賣花,都會給花兒取個雅緻的名字,博取客人的眼球。
狄青見到叫紫金盤的牡丹是紫花金邊,倒是少見;疊樓翠是翠綠的牡丹,花瓣重重疊疊,也頗好看;那白玉冰顧名思義就是白色的,滿堂紅卻是通體紅色。這牡丹盛開,端的是爭奇奪豔。狄青目光掃過,突然問道:“有什麼……姚黃嗎?”
老漢一怔,搖搖頭道:“姚黃是極為名貴的品種,那花徑過尺,老漢也只是見過一次而已,這裏卻沒有賣的。”
狄青問,“哪裏有賣的呢?”
老漢搖頭道:“我不知道,不過這種花,只有那些豪門達貴才能買得起。”他見狄青衣着寒酸,忍不住提醒道。
狄青聽賣花老漢這麼説,暗想,那小姐家裏既然有姚黃,想必是富貴之人。他方才只是一瞥,被那小姐的容光所懾,竟然不敢多看,只依稀感覺那小姐長得極美,但穿戴如何,卻沒有留意。正沉吟間,見到有盆牡丹花開淡黃色,在羣芳爭豔的花叢中顯得恬靜安寧。狄青緩步走近,在花前駐足了半晌。那老漢介紹道:“客官,這花兒叫做……”未及説完,棚外突有人高喊:“高老頭,你可準備好了?”
狄青回頭一瞧,看見三個混混站在棚前,左手那個身材矮胖,中間那個歪戴着帽子,右手那個赤裸着半邊的胸膛,上面刺了個猙獰的猛虎。三人舉止十分囂張跋扈,只差沒把“惡棍”兩個字刺在臉上。
高老漢見狀,慌忙上前道:“各位小爺,準備什麼呢?”
歪戴帽子那個道:“你裝糊塗不是?這保棚費該交了不是?”
高老漢急道:“這幾天前不是剛交過了嗎?”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你幾天前還吃過飯,今天難道不用吃了?”紋身那個點頭附和説道:“老大言之有理。”
高老漢急道:“老漢賣花只夠個温飽,哪有這麼多餘錢?幾位小爺,下個月再給你們一些錢好不好?”
歪戴帽子那人冷笑道:“那你下個月再吃飯好不好啊?”紋身那個讚道:“老大言之有理。”
狄青聽到這裏,已知是怎麼回事,緩步走過來,冷冷道:“你們可知恥?”
歪戴帽子那人聞言怒道:“你是哪個?”
狄青淡淡道:“你們就算不知恥,難道也不識字嗎?”
歪戴帽子那人一怔,喝道:“大爺識不識字,關你鳥事?”矮胖子眼珠子一轉,見到狄青臉上的刺字,臉色一變,低聲對歪戴帽子那人道:“大哥,這人是禁軍。”歪戴帽子那人只顧得囂張,這才見到狄青臉上的刺字,也是臉色微變。他們不過是混混,平日以敲詐弱小為生,對禁軍不敢得罪,知道對方的身份,立即軟了下來,賠笑道:“這位大爺,小人吳皮,自幼家貧,哪有錢請得起教書先生,更不識字,不認得大爺,還請你海涵。”改顏對高老漢道:“和你老人家開個玩笑,何必認真呢?”説罷向兩個兄弟使個眼色,灰溜溜地離去。
高老漢舒了口氣,對狄青道:“這位官爺,多謝你幫忙呀。眼下京城賦税不輕,還要應付這幫無賴,真讓人頭痛。”説罷搖搖頭,滿臉的無奈。
狄青一笑,扭頭又去看那盆黃色的牡丹,問道:“這花要多少錢呢?”
高老漢陪笑道:“官爺若是喜歡,儘管拿去就好,一盆花,算老漢孝敬你的了。”
狄青笑道:“我只是個尋常的禁軍,不是什麼爺。我若不付錢,和那幾個混混又有什麼區別呢?”説罷伸手抓出一把銅錢道:“這些可夠?”
高老漢連連點頭,“足夠了,多了,多了。”
狄青放下銅錢,捧着花出去,卻突然愣住,原來那白衣女子帶着丫環在棚外正望着自己。狄青將那盆花放在了那白衣女子的身前,不發一言,轉身大步離去。那白衣女子有些詫然,喚道:“喂……”可她聲音微弱如蚊子一般,狄青也不知道聽到沒有,早已沒入人海之中。
那丫環扁扁嘴道:“就這麼一盆破花,怎能和家中那姚黃相比呢?小姐,你説是不是?他撞傷了你,難道是想用這盆花來補償?若不是小姐大量,我們把他告到開封府去,打他個幾十大板!哼!”
那白衣女子柔聲道:“他方才説不定是有急事。你不也見到他幫助這賣花的老漢麼?這麼説,他也是個好人。”原來狄青方才逐走三個混混,這主僕二人也看在眼中。
老漢聽丫環説這是破花,有些不滿道:“這位姑娘,老漢這花可不破,你看它開得多豔呀。再説這種花,不是老漢吹牛,這方圓百里也極為少見。”
那白衣女子蹲下來看着那盆花,突然道:“老人家,這花兒確也長得古怪,花瓣上怎麼還有心形紋路?這個紋理,很是奇怪,像在心旁畫了只玉簫呢。”她觀察的非常仔細,看出花兒與眾不同之處。
老漢自豪道:“當然了,這花兒雖不有名,但別家沒有。老漢遇到個雅人,給我這花兒起了個名字,就叫做鳳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