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迴轉牢房的時候,倒有些出乎意料。讓狄青意外的事情太多,龐籍竟然會為他説話,羅崇勳這個大太監竟奈何不了個小禁軍,開封府的大老爺,對他竟也頭疼。
當然最讓狄青意外的是,他激於義憤迴轉救了瘋子打傷了馬中立,卻沒有想到所救的瘋子竟然是八王爺!這是福是禍,他想不明白。但他多少明白一點,八王爺對他不賴,最少可以為他作證。
一個八王爺説的話,比一萬個朱大常的證詞都管用。有八王爺作證,只怕馬季良也不敢亂來。可八王爺為什麼會為他這個不起眼的禁軍作證呢?他不怕得罪太后嗎?八王爺到底是不是瘋子?狄青不明白。
更讓狄青想不明白的是,程琳這一個押後處理,竟然押後了半年。
這半年裏,開封府沒有對狄青一案定論,狄青也就只能呆在牢中。夏去秋來,秋去冬來,牢中一日冷似一日,幸好狄青還有朋友,張玉每次前來,都是抱怨連連,好像坐牢的是他張玉。開封府就這麼拖着,張玉能有什麼辦法?反倒是狄青安慰張玉,讓兄弟放寬心。郭逵有一日帶來了過冬的衣服,嘴上不説,但狄青已明白,只怕這個冬天,他都會在牢中度過了。
什麼時候會出獄,狄青已不再太過期盼。牢獄中,他心中少有的寧靜。幸好他還有個五龍。那五龍中好像藴藏着一個極大的秘密,狄青翻來覆去地看,始終看不明白。
紅龍也再沒有出現。狄青卻知道,不是幻覺,可秘密究竟在哪裏呢?
這一日,狄青期望到了絕望的時候,牢門響動,有獄卒進來道:“狄青,去府衙,定案了。”狄青大為錯愕,跟隨獄卒到了開封府衙。一路上,才發現京城已落雪,雪花飄飄,開封府很有些冷意。
開封府衙外,和那飄零的雪兒一樣冷清,昔日那些百姓都已不見。他們顯然和狄青一樣,並不知道狄青一案什麼時候了結。
狄青到了開封府大堂,發現只有兩個衙吏懶洋洋地站着,開封府尹程琳坐在公案之後,鬍子依舊稀稀落落,龐籍在一旁站着,還是愁容滿面。
狄青心中惴惴,堂前跪倒。程琳道:“狄青,你冒用衙役之名行事,再加上毀人柴車,你可知罪?”
狄青心道:怎麼扯到這裏來了?為何不問馬中立一事?不得不答道:“小人的確有錯。”
程琳沉吟道:“你雖冒用開封衙役之名,好在並未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但打架鬥狠,不能輕饒。按例嘛,罰你增五年磨勘,然後陪給那損失柴車的老漢一兩銀子,即可出獄,不知你可服罪嗎?”
狄青眨眨眼睛,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罰五年磨勘的意思就是,狄青在五年內不得升職,狄青對此倒沒放在心上。一兩銀子,他也拿得出,可這種判罰,簡直驢唇不對馬嘴!他打傷了馬中立又怎麼算?
程琳見狄青不語,皺眉道:“你不服判罰嗎?”
狄青喏喏問道:“我交了罰金,就可出獄了?”
龐籍一旁道:“正是如此。”説罷他和程琳交換了目光,都看出彼此的無奈和疲憊之意。
他們到底為何無奈,難道是因為狄青而疲憊?狄青已顧不得多想,大叫道:“我願意!”
交了罰金,領回原先的衣物。狄青孤零零地走出了開封府的大獄。
他莫名其妙進來,又莫名其妙離開。進來的時候,柳樹依依,出來的時候,那伶仃的枯枝上,已壓了厚重的雪。哈氣成霜,好冷的冬!
狄青忍不住搓搓手,跺跺腳,才待舉步,突又止步。前方孤單的站着一人,虯髯染霜,顯然在風雪中立了很久,正含笑的望着他。
狄青喜意無限,奔過去道:“郭大哥,你怎麼來了?”
郭遵上下看了狄青一眼,説道:“出來了就好。”拍拍狄青的肩頭道:“這件事,你沒有做錯。”
狄青鼻樑酸楚,一股熱血湧上心頭。他被馬季良等人冤枉沒什麼,他被那白衣女子誤解也算不了什麼了,可郭大哥理解他,反倒讓他慚愧無地。“郭大哥,我總是給你添麻煩。”
郭遵吁了口氣,笑道:“你我是兄弟朋友,何必説這些呢?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邊走邊説吧。我還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狄青有些不解要去見誰,可郭遵就算讓他跳火坑,他也會跳下去。
郭遵沒有讓狄青跳火坑,二人並肩踏雪而行。雪凝成了冰,碎成屑,咯吱咯吱地響着,彷彿狄青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何就這麼出來了?怎麼沒有人提及馬中立一事?”郭遵目光深邃,望着牆角臘梅。
狄青忙點頭道:“是呀。他們沒有道理放過我的。”
“他們是不會放過你,所以你以後要小心。”郭遵淡淡道:“但眼下不同了,馬中立竟然打傷了八王爺!如果重判了你,那馬中立就是死罪!這點他們想得清楚。”
狄青終於明白過來,“所以他們只能讓開封府草草結案,一切都是大事化小?”
郭遵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你説得不錯。你是打架鬥狠的罪名,傷人是無心之過。所以馬中立也是打架鬥狠,無心傷到八王爺。你被關了半年,他一直躺在牀榻上,這件事只要八王爺不追究,太后不再過問,就會這麼算了。”心中暗想,這種處置是在意料之中。可奇怪的是,八王爺為何會為狄青做證人呢?
狄青嘆口氣,“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權力的妙處……”他還想再説什麼,但已無話可説。
“狄青,你錯了。”郭遵停下腳步,轉身望着狄青,目光灼灼,“在這裏,權力並不能一手遮天,就算是太后,也不能隨心所欲。因為這京城,還有正直之士。你這件事做的沒有大錯,因此只要秉公處理,你就能無礙。但你若真的錯了,沒有誰能救得了你!”
狄青喃喃道:“可秉公處理四個字,説起來容易,要做到絕非易事。”突然眼前一亮,説道:“郭大哥,你是帶我去見正直之士嗎?”
郭遵眼中滿是欣慰,“你一點不笨。我帶你去見的那人,叫做……”話音未落,只聽到?的一聲大響,有鑼聲傳來。那鑼聲極響,不但打斷了郭遵的話,還震得枯枝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郭遵目光一凝,已定在遠處的一頂轎子上。狄青也望着那轎子,滿是錯愕,他從未見過那種奇怪的轎子。可與其説那是一頂轎子,還不如説那是一張牀,因為那轎子沒頂蓋,轎子也絕對沒有那麼寬大。但那也可以説是轎子,因為誰見過有人抬着一張牀走在大街上?
長街盡頭處,突然現出了八個喇嘛,八個喇嘛手持巨鈸,每走十來步,就會齊敲巨鈸。方才那聲大響,就是八面巨鈸共擊發出的聲響,怪不得震耳欲聾。
那八個喇嘛之後,又有十六個喇嘛抬着那奇怪寬廣的轎子。轎子上只坐着一人。那人也是個喇嘛,可裸着半邊身子,雖有些消瘦,但肌肉如鐵。寒風冷雪中,那人渾身上下竟還冒着若有若無的熱氣。番僧嘴大、頭大、鼻孔朝天,驀地一看,好像那鼻孔竟然比鼻子還要大。
狄青見了,只覺得這個喇嘛有着説不出的怪異。堂堂汴京,這些喇嘛怎麼如此囂張?狄青也在京城多年,真沒有看過這麼詭異囂張的喇嘛。
“郭大哥……”狄青本想問問這喇嘛的來歷,突然發現郭遵臉色竟變得極為難看,眼中更是露出分警惕和追憶之意。狄青一凜,下面的話卻已問不下去。
那些喇嘛看似走得慢,可片刻之後,已到了郭遵、狄青的身邊。天降寒雪,寒風凜冽,長街上本沒有行人,就算有人,見到這聲勢,也早早的閃到一旁。郭遵帶着狄青退後了兩步,還是沉默無言。那轎子上的喇嘛突然哼了一聲,本是微閉的眼睛突然向郭遵望過去。
那眼眸竟是碧綠色的。
狄青只覺得那眼眸中似乎藏着無窮無盡的秘密,差點被那目光吸引。郭遵上前半步,擋在狄青的面前。狄青的目光被隔斷,竟打了個寒戰,一時間不明所以。轎上那喇嘛盯着郭遵片刻,那轎子不停,漸漸去得遠了。
可那喇嘛目光的深邃和意味深長,似乎冰雪難斷。那轎子消失在長街的另一頭後,郭遵這才收回目光,冷哼一聲,喃喃道:是他嗎?他怎麼會來這裏?
狄青不解道:“郭大哥,那個喇嘛什麼來頭?”
郭遵搖搖頭,“你不用知道。可你以後莫要去惹這個人。”他口氣中滿是戒備之意,又像是追憶着什麼。突然聽旁邊有一人道:“唉,成何體統。”郭遵望過去,見有一文士模樣的人搖搖頭,上了酒樓。郭遵目光閃動,對狄青道:“去酒樓喝幾杯吧。”狄青見郭遵不答,也不好追問,跟隨郭遵上了酒樓。
樓外冰凝雪冷,樓內卻是温暖如春。酒樓大堂處,早有喝酒的酒客議論紛紛,郭遵並不理會,徑直上了二樓。
狄青上到二樓,見有一人坐在靠窗近長街的位置,不由眼前一亮。那人衣着簡陋,洗得發白。因背對這裏,狄青看不到他的面目。那人身形稍胖,桌上只有一壺酒,一碟水晶鹽。
狄青發現那人是個真正酒客,因為只有真正的酒客,才會不要菜,只就着水晶鹽喝酒,他們不想讓別的味道干擾到品酒的興致。那人絕不窮,因為那碟水晶鹽很不便宜。可從他衣着來看,又像是個窮書生。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狄青心中想,這就是郭大哥要帶自己見的人嗎?這人會有什麼能力呢?
那人只是望着長街,他雖稍胖,但背影滿是孤獨。郭遵正待舉步,突然見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根竹筷,輕敲青瓷碟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那聲音雖遠不及張妙歌的琴聲動聽,卻自有風骨。
郭遵竟然止步不前,靜靜的聽着那聲響。狄青大惑不解,不知道郭遵到底搞什麼名堂。
這時那人喃喃念道:“人世無百歲,屈指細尋思,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間經年,春風得意,忍把浮名牽繫?”等唸完後,又喝了口酒,輕嘆口氣,似有什麼為難之事。他聲音暗啞,如飽經滄桑。那人聲音雖低,但郭遵、狄青都聽得清楚,郭遵滿是悵然,若有所思。
狄青聽了,竟然聽得痴了。只覺得悲從中來,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場。他自幼喜打架鬥狠,少讀書,只是孃親對他期冀很高,教他識字,因此狄青也不算大字不識。但若論文采,那是馬尾串豆腐——不用提。
但他懂得那詞中之意,因為那詞,只有心苦的人才會懂。那人是説,人生不過百年,年少了不懂事,年老了又太懂事,只有中間那意氣風發的時候不錯,可惜又要追逐名氣,耽誤平生。
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間經年,春風得意,忍把浮名牽繫!不過淡淡數語,卻説盡了彈指人生,狄青幾欲落淚。
郭遵雖也被牽動往事,但畢竟還記得來意。才待舉步走過去,先前那上樓的文人已到了那人的身前,微微頷首道:“希文兄相邀,不知有何見教?”
那吟詞之人站起來作揖道:“宋大人肯移步前來,下官不勝感激。”
宋大人擺手道:“今日只論詞品酒,不談公事。不知希文兄讓我前來,是否想要和我一道踏雪尋梅呢?”
希文兄改口道:“宋兄雖不想談國事,但實不相瞞,在下這次請你前來,正和國事有關。”
宋大人臉色微變,希文兄又道:“宋兄可記得‘為臣不忠’四個字嗎?”宋大人怫然不悦道:“原來希文兄招我前來,只想羞臊於我?”
狄青聽不明白,又望向郭遵,見他側耳傾聽,不好詢問,也只好耐着性子聽下去。
希文兄搖頭道:“非也,在下只覺得自己‘不忠’而已。”
宋大人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才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希文兄為宋大人滿了一杯酒道:“宋兄當知道幾日後郊祀一事?”
宋大人道:“眼下朝中文武盡數知曉此事。聖上、太后祭拜天地,為天下祈福,國之幸事。”
希文兄淡淡道:“宋兄真的如此做想?”
宋大人皺眉道:“希文兄的意思是?”
希文兄道:“若真的如宋兄所言,的確是國之幸事。但宋兄當然知曉,聖上這次竟然如長寧節那時一樣,要帶着文武百官到會慶殿為太后祝壽,然後再去天安殿接受朝拜。”
宋大人緩緩道:“這個是聖上的一片孝心,似乎……似乎……”他本待要説些什麼,可見到希文兄直視他的雙眸,臉上露出愧疚之色,竟説不下去了。
希文兄問道:“似乎什麼?宋兄怎麼不説下去?想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儀。若奉親於內,行家人禮可也!可聖上和百官一起,向太后朝拜,虧君體,損主威,不可為後世法。長此以往,天下之亂不遠矣!”
希文兄雖尚平靜,但口氣已咄咄逼人。
狄青聽得一頭霧水,心道,這二人應該在議論太后和小皇帝的祭天一事,皇帝要在祭天時去會慶殿給太后拜壽,這個希文兄為何不贊同呢?希文兄説什麼天下之亂不遠,倒有點杞人憂天了。
宋大人已冷笑道:“希文兄對我説此何用?難道想讓我去説説聖上的不是?”
希文哂然道:“在下的確是有這個念頭。”
宋大人哈哈一笑,“那希文兄又要做些什麼事情呢?難道只想逞蘇秦之口舌嗎?”
希文兄緩緩道:“在下今日之語,已在昨日上呈給兩府。”
宋大人一滯,臉現羞愧之意。希文兄道:“今日請宋兄前來,非想強人所難,只請宋兄念及當日‘為臣不忠’一事,能幡然醒悟,洗刷前辱,則天下幸,朝中幸。在下自知無悻,但觀滿朝文武,無人領言,今舍卻浮名,被貶無疑。在下只求能以片言驚醒朝中有識之士,雖死無憾。”
那希文兄言辭已漸慷慨,擲地有聲,宋大人好似羞愧,半晌無言。不知過了多久,宋大人終於道:“希文兄,我倒想給你講個故事。”
希文兄已恢復平靜,説道:“宋兄請講。”
宋大人道:“林木繁茂,有鳥藏身其中。獵人經過時,百鳥肅然,不發言語。可一鳥不甘寂寞,嘰嘰喳喳,卻被那獵人發現了蹤跡,一箭射過去,是以殞命。那鳥兒不想多言會遭此禍患,它若是和其它鳥般沉默,或許也能得享天年,希文兄,你説是不是?”
希文兄嘆口氣道:“多謝宋兄提醒。但在下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那聲音雖是低沉,郭遵聽了,虎軀一震,眼中已露出敬仰之意。狄青雖不明所以,但聽那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不知為何,胸中也有熱血激盪。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那八個字剛勁鋒利,刺的宋大人臉色蒼白,刺破了酒樓中難言的沉寂,刺醒了那意氣風發的無悔之夢。
風冷聲凝,樓上已靜寂無聲。只有那雪靜悄悄地飄着,如同那孤獨的背影,無言——但執着如冬。
宋大人眼中終於有了尊敬之意,他似被那八個字激盪了情懷,沉吟良久終道:“希文兄不會孤單!”他説完這句話後,乾了杯中酒,起身下樓。
希文兄並沒有攔阻,也沒有相送,只是又嘆了聲,端起杯中酒,沉默下來。郭遵這才走過去抱拳道:“範大人,郭遵有禮了。”
希文兄聞言,轉過身一望,嘴角浮出笑容,“原來是郭指揮使。”看了一眼郭遵身邊的狄青,希文兄道:“這就是狄青嗎?”
狄青這才看到了希文兄的一張臉。那臉白皙非常,但多少有些沉鬱,眼角已有了皺紋,寫滿了艱辛。狄青看到希文兄的第一眼,就覺得此人很孤單寂寞,但當看到那人的雙眸,狄青卻發現自己錯得厲害。
那雙眼眸明亮執着,温柔多情,讓人望見後,突然會發現,原來這多情的人之所以愁苦輕嘆,絕非為了自身。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因為他在憐憫着世人。
郭遵已道:“範大人所料不錯,他就是狄青。這次他能出來,還要多謝範大人上書直言,為狄青鳴冤。”狄青愣住,呆呆地望着範大人,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一個人,和他素不相識,竟然不怕得罪太后,為他鳴冤?
範大人笑笑,“指揮使,你不該謝的。這是本分之事罷了。”
郭遵目露激動,“若天底下都如範大人這樣……”
範大人擺擺手,打斷了郭遵的話,提起酒壺滿了三杯酒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薄酒一杯,後會有期。”他乾了杯中酒,點頭示意,已向樓下走去。郭遵端着那杯酒,揚聲道:“範大人,風厲雪冷,請多珍重!”
範大人點點頭,下了樓,去得遠了。郭遵頹然坐了下來,眉頭緊鎖。狄青這才有空問道:“郭大哥,這範大人到底是誰?剛才他們在説什麼呢?”
郭遵回過神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解釋道:“方才那範大人叫范仲淹,眼下為秘閣校理。那個宋大人叫宋綬,本是朝廷的翰林學士。”
狄青將范仲淹之名牢牢記住,忍不住道:“秘閣校理的職位比翰林學士差得多,可看起來,宋綬對範大人很是……尊敬?”他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感覺范仲淹反倒像是宋綬的上司。
郭遵凝視狄青道:“你要明白一點,想要得到別人的尊重,不能靠權勢和官位,而是看你的為人。權勢和官位只能讓人畏,卻不能讓人敬!”
狄青默默地咀嚼着郭遵的話,若有所悟。
郭遵自斟了一杯酒,又道:“範大人雖官職低微,但在京城中,是個讓很多人敬重的人。若讓我評價範大人,我只能用八個字來形容,‘心憂天下,敢為人先!’”郭遵很少評價人,可説及范仲淹的時候,眼中已有尊敬之意。
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狄青聽到這八個字,良久才道:“郭大哥,這人真的值得這評語嗎?”
郭遵端着酒杯,望着飄雪,良久才道:“他本叫朱説,范仲淹是他後來自己起的名字。他父親早死,母親因是妾身,被爭家財的范家人趕出家門,改嫁到了朱家。他自幼好學,等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後,愧於改姓,前往應天府求學。我聽説他那時過得極為貧寒,冬日時,靠熬稀飯度日,他每日將稀飯凍起,劃成四塊。每日兩餐,每餐就以兩塊為食。在先帝在時,他就通過科舉考試,成為進士,自此從政。然後他把母親接過來贍養,並改回範姓,自立門户。”
狄青感慨道:“範大人意志之堅,讓人敬佩。”
郭遵落寞的笑笑,“這樣的一個人,就算是有點憤世嫉俗,我想也是情有可原。可此公雖幼年不幸,多遭磨難,但從政後,反倒清廉如水,救濟天下。只要是遇到了不平事,無論對手是誰,都要抗爭到底。因此他雖有大才,但在官場沉浮,始終難以被朝廷重用。他被貶到泰州時,見海堤失修,就領人修了數百里的海堤,讓成千上萬的百姓免於流離失所。他到應天府教學,接濟貧苦書生無數,自己終年只穿着一件衣衫。他雖官職低微,但遇不平則鳴,絕不默生。就説你這件事吧,很多人雖知道你是冤枉的,但真正敢為你上書得罪太后的,朝中只有他一人!”
狄青心情激盪,後悔道:“我方才忘記謝他了。他好像也有很為難的事情,方才對宋綬説什麼‘為臣不忠’,又是什麼意思呢?”
郭遵解釋道:“當年太后初政,佞臣丁謂大權獨攬,將政敵名臣寇準、李迪悉數罷免,貶出京城。丁謂命令當時的知制誥宋綬起草貶官詔書,那時滿朝文武都屈服在丁謂的淫威之下,宋綬也不例外。宋綬雖知道寇準、李迪是忠臣,但詔書上卻斥寇準為‘為臣不忠’,給李迪的評語是‘附下濟惡’。宋綬自詡清正,這件事可以説是他一生的痛處。範公提及‘為臣不忠’一事,並非想揭宋綬的傷疤,多半是想勸宋綬,上次沒有堅持,留下一生的遺憾,希望他這次能堅持。”
狄青不解道:“範大人就是想宋綬勸皇上莫給太后祝壽嗎?這好像也沒什麼呀?”
郭遵四下望了眼,見身邊沒什麼酒客,這才壓低聲音道:“狄青,你很多事情不明白的。如今太后雖垂簾,但天子已成年。很多人都希望太后早些還政給天子,但太后好像根本沒有這個打算,很多人私下議論,太后自己想做皇帝。”
狄青一凜,記得當初張玉在西華門所言,恍然道:“所以太后寧死不用寇準,只用親信,是在為篡位做準備嗎?”
郭遵嘆口氣,“太后到底會不會篡位,誰都不清楚。但這幾年來,太后出遊,均是用天子的玉輅,朝拜規格,也愈發的向天子禮儀靠攏。過幾日就是朝廷冬日祭祀,天子要帶羣臣先去給太后祝壽,然後再祭祀,無疑又把太后凌駕在天子之上。太后得寸進尺,一步步的試探羣臣之意。範公只怕太后篡位,天下大亂,所以上書反對此事。如今朝廷失言,只有此公敢為人先。我帶你前來,其實就想讓你和他多説幾句話。”
狄青醒悟過來,“郭大哥只怕我意志消沉,所以想用範公之事鼓勵我?”他這才明白郭遵的良苦用心,心中大為感激。
郭遵笑笑,心道,狄青終於長大了,唉,只希望他以後,能少受些苦。二人各有所思,狄青又盡了一杯酒,感動道:“我過幾天,一定要去範公府上拜謝。這樣的人,值得我敬。”
郭遵搖頭道:“不用了,我想他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了。”
狄青一驚,“為什麼?”
郭遵悵然道:“你難道方才沒有聽宋綬説,出頭的鳥總是先死。範公這次上書反對天子帶文武百官給太后祝壽,只怕不用兩日,他就要被逐出京城!他方才唱‘忍把浮名牽繫’之時,我已明白了他的用意。”
狄青震驚道:“你是説,範公明知道要被貶,可還要上書?”突然想到范仲淹臨別説過,“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狄青終於明白了,可心中驀地酸楚,為那孤獨的背影。
“是呀,這就是范仲淹,好一個范仲淹!”郭遵放下空空的酒杯,輕敲着桌案嘆道:“這種人,你應該見上一面的,因此我今日就帶你來了。”他起身放下些碎銀,已舉步向樓下走去。可不等下樓,有一禁軍急急奔來,見到郭遵,大喜道:“指揮使,你果然在這裏,太后急召你入宮。”
郭遵愕然,不知太后宣召何事。回頭對狄青道:“你先回去,我去宮中。”狄青點頭,見風雪漫路,目送郭遵離去後,轉身舉步向郭府的方向走去。他喝了些酒,藉着酒意,回想方才在酒樓的一切,一會兒心情激盪,一會兒愁腸百結。
他本是鄉下少年,本性善良,仗着些本事,碰到不平之事,總喜歡管管。後來幾經磨難,性格已經變了很多,多少有些憤世嫉俗,自怨自艾,但今日知道範仲淹的往事,突然想到,範大人屢經磨難,還是心憂天下,自己有什麼理由自暴自棄呢?
一想到這裏,狄青已振作起來,見風雪撲面,不覺寒冷,反倒豪興大發。藉着酒意敞開了胸膛,高聲吟道:“人世無百歲,屈指細尋思,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間經年,春風得意,忍把浮名牽繫?”狄青不喜文,卻喜這詞的蒼涼意境。踏雪正歸時,途經一巷子旁,風雪塞路,突然見巷牆那面有棵大樹,上面掛着個風箏。
風箏做工精細,上面畫着一鳥,羽翼華麗,鳥喙為紅色,兩翅又有紅黃色的翼斑,在這一片蒼白的京城中,顯得頗為明豔。狄青第一眼見到那鳥兒,就喜歡上它了,雖然他還不知道風箏上的那鳥叫什麼名字。
這並不是放風箏的季節,可為什麼會有風箏落在樹上?狄青突然想到,這種天氣卻來放風箏,這人倒和風箏一樣的寂寞。不再多想,狄青已準備翻牆上樹摘下風箏,正要有所舉動,突然聽到有女子聲音道:“喂,你幫我們取下風箏好不好?”
狄青回過頭去,心頭一顫,只見巷子那頭站着兩個女子。發話那人是個丫環,那丫環旁邊站着個女子,正訝然的望着自己。那女子身着白裘,膚白瑩玉,那漫天的雪花如花瓣般在那女子身邊旋舞,襯着那如畫的眉目,黑白分明的眼眸,有如潑墨山水,妙奪天工。
狄青半晌説不出話來,不想竟然還能見到這女子。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在天王殿旁偶遇的那女子。
那女子先是訝然,後是欣然,喜道:“你……你出來了?原來……”驀地臉上一紅,才想到自己和狄青其實並不熟識,隨即收口,至於“原來”什麼,卻終究沒有再説了。
狄青喏喏道:“才出來沒有多久。”他突然有些自慚形穢,覺得自己不配和女子説話。這女子如此高雅,自己不過是個禁軍,還入過牢獄,再説當初她們還認為自己不過是個和旁人爭風吃醋搶女人的渾人,自己當初還撞傷過這女子,女子臉紅,是不是後悔和他説話?
想到這裏,狄青扭頭想走,那女子叫道:“狄青,你等等。”
狄青止步,半晌才回頭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子又有些臉紅,垂頭不語。丫環道:“這京城裏還有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嗎?一個尋常禁軍,竟然為了女人,將皇親國戚打成重傷。”
那女子低喝道:“月兒,別瞎説。”抬頭望向狄青道:“狄青,她是和你説笑,你莫要見怪。”
狄青自嘲地笑笑,“我有什麼資格見怪別人呢?這位姑娘,若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當初那種初見的驚豔,再見的誤解,又見的茫然,均在這一笑中化作雲煙。
那女子見狄青要走,忙道:“你能幫忙取下那風箏再走嗎?那樹很高,我取不下來。”
狄青看了眼風箏,問道:“你做的風箏?”見那女子點頭,狄青不再多説,小跑了幾步,一腳踩在牆上,飛步而上,再是一躍,已抓住根枯枝,立在牆頭。那牆足有丈許,狄青竟能輕鬆而上,也為自己身手這般敏捷感到詫異。同時有些奇怪,他這般用力,腦海竟然毫無痛楚。折磨他多年的頭痛病,難道説在牢獄中大半年,竟變好了?
手心熱辣辣的痛,狄青才發現只顧得上牆,竟被樹枝剌傷了手。可這點小傷對狄青來説,實在不值一提,小心翼翼地攀到樹上,費了半天氣力,這才取下了纏在枯樹上的風箏。狄青從樹上躍了下來,伸手將風箏遞給那女子,道:“給你。”
女子才要接過風箏,秀眸一轉,突然掩住了口,道:“你的手出血了!”她晃了幾晃,看似要暈倒的樣子。狄青急忙一把扶住她,“你沒事吧?”突然覺得有些不妥,見那丫環瞪着自己,慌忙鬆開手道:“她……你快扶住她。”
丫環冷哼一聲,扶住了那女子道:“小姐,這裏冷,我們回去吧。”
女子望向狄青道:“多謝你了。”見到狄青手上還有血,突然道:“你手上有傷,要包紮一下。”説罷不顧丫環詫異的目光,不等狄青拒絕,已取出一方絲絹,拉住狄青的手,垂頭為他包紮傷口。
狄青低頭望去,只見到那如墨的黑髮披落在那如雪勻細的脖頸上,心頭微亂,扭過頭去,不敢再看。只覺得身邊那女子吐氣如蘭,稍有些冰涼的手指和那柔軟的絲帕觸摸在手掌,讓狄青有種凝立崖壁的顫慄。
不知過了多久,那女子終於如釋重負道:“包紮好了。”狄青忙道:“天冷,你快回去吧,彆着了涼。”
那女子嫣然一笑,從丫環手上接過風箏,盈盈道:“謝謝你。還有……謝謝你的花兒。”她説罷,白玉般的臉上湧上絲紅暈,終於轉身離去。
狄青想要挽留,卻沒有藉口,突然恨自己口拙,見到那風箏時,心中一動,叫道:“姑娘,這鳥兒叫什麼名字呢?”説完後,就有些後悔,後悔為何不問那女子的名姓。可一句話問出去,有如瀉出了全身的氣力,再也問不出第二句來。
那女子身形微凝,背影都像有了羞澀,説道:“這鳥兒……叫做……紅嘴玉。”説罷快步離去。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紅嘴玉?這名字不錯。”他其實也知道自己想什麼,但再沒有搭訕的勇氣。不知過了多久,這才感覺周身泛冷,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發現自己身上早就堆滿了積雪,有如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