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並沒有聽過包拯之名,聞言倒有些奇怪,暗想包拯既然能敢得罪汾州知州,甚至讓知州不惜買兇殺人,怎會是默默無名之輩?
轉念一想,天下硬骨頭的多了,自己沒有聽過包拯不足為奇。自己連都部署夏守贇也敢得罪,包拯肯定也沒有聽過他了。
包拯心中果然在想,狄青?這個名字我怎麼從未聽過。此人臉有驍武刺青,難道是汴京八大禁軍中人?但八大禁軍的領軍名姓我多數知曉,應無此人。此人身手高強,做事果敢,絕不會是禁軍中的泛泛之輩!當初在梅樹前,看此人眼有憂傷,容顏憔悴,但俊朗中不失剛毅,他年紀不算大,但滿是滄桑,必有段傷心往事。此人雖自有傷心之事,不忘記扶危助困,當是正直的性情中人。
包拯觀人極細,已信得過狄青,説道:“狄兄,我本是朝廷殿中丞,聞汾州知州任弁濫用職權,公器私用,濫殺無辜,這才奉旨前往汾州調查此事。經明察暗訪,取證後秘密迴歸。我看他勢大,暫時奈何不了他,只能回京奏請天子定奪。想任弁也知道不妙,這才暗中派人劫殺我,妄想掩蓋罪行。”
狄青知道殿中丞隸屬御史台,其中人員主要是糾察官邪、肅正綱紀,官職並不高。見這人竟然敢去扳倒知州,心中也有些欽佩。可看着地上的車管家,狄青忍不住皺眉道:“據我所知,這個車管家本是彌勒教徒,堂堂的一個汾州知州,怎麼會和彌勒教徒扯上關係?”
包拯臉色微變,詫異道:“狄兄,你説的可是真的?”
狄青道:“京城的葉知秋捕頭和郭遵郭大人都認得車管家是彌勒教徒,你只要問問這兩人,就可知曉我説的不假。”
包拯聽過葉知秋和郭遵的名字,也信狄青所言,沉思道:“那任弁就不止我列舉的那些罪名了,可能還要加上勾結彌勒教徒一罪。”心中微凜,又想,任弁身為汾州知州,為何與彌勒教徒有瓜葛,難道説……他想要造反?
包拯一念及此,説道:“狄兄,我要問這人幾句。”
狄青點點頭道:“可以。”
包拯見車管家惡狠狠的盯着他,也不畏懼,只是詢問道:“車管家,最近任弁給了你們一批軍備,你們藏在哪裏?”
車管家咬牙道:“包黑頭,你沒有斷奶呢,竟問我這種幼稚的問題?軍備藏在哪裏,我如何會對你説?你可以讓狄青殺了我,你想從我口中得知那些東西的下落……絕無可能!”
包拯淡笑道:“我知道了。”
車管家叫道:“你知道個屁!”
包拯平靜道:“我最少知道任弁的確和彌勒教徒有牽扯。我在查任弁的時候,發現他手上有批甲冑兵器不知下落,正不知到了哪裏,這才問問你,原來他真的把那些東西送給了你們。這麼説……任弁早有反意了。”
車管家一怔,才醒悟包拯問話的用意,後悔不迭。
狄青一旁傾聽,也佩服包拯的機智,陡然間心中微凜,回頭望過去道:“誰?”
只見門口處站有一人,店夥計的裝束,狄青皺了下眉頭,問道:“你來做什麼?”
那夥計臉色微黑,戴個小帽,眼中滿是畏懼,哆嗦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死……人了?老闆讓我……看看。”他見到屋中的情形,兩腿打顫。顯然是得老闆的吩咐過來查看,不敢不來,卻又極為害怕。
狄青道:“有兇徒犯案,官家緝兇,你們不用擔心。”
那夥計上前了一步,探頭向屋中望來道:“那……”他話未説完,狄青警覺突升,包拯已同時喝道:“你不是店夥計!”
那夥計驀地抬頭,目如電閃,手一揚,兩道寒光倏然飛出,直刺狄青和包拯。
狄青身形一閃,已竄到包拯身前,刀鞘一格,磕飛了射向包拯的飛刀。他一竄一格,動作幹勁利落。
就在這時,那店夥計爆喝一聲,雙手連揮。狂風呼嘯,北風捲簾,不知有多少雪花狂灌入室,鋪天蓋地的向狄青和包拯打來。
非雪花,而是鐵蒺藜!
那店夥計竟是個罕見的高手,一口氣打出了十數枚鐵蒺藜,封住狄青、包拯的周身各處。
狄青怒喝聲中,腳尖一點,地上的桌案霍然豎起,擋在他的身前。
奪奪奪響聲不絕,狄青帶着包拯爆退。
身後是牆,黃土牆面。
狄青遽然撞在了牆上。
那牆看起來結實,但被狄青全力一撞,轟然現出個大洞。那急撞之力,威猛無儔,一撞之下,整個房間晃了下,竟像要塌了下來。
煙塵瀰漫。
那夥計算了很多,唯獨沒有算到狄青竟會破牆而走。他發出暗器之時,已拔出一如輪帶齒的生死奪,準備下一輪的攻擊。見狄青破牆而出,那夥計並不放棄,就要順着破洞衝出去。
可不等近前,那夥計驀地大喝一聲,持生死奪擋在胸口,倒飛了出去。
一道刀光破雪飛來,已斬在那夥計的胸口。
雪是狂卷,刀是橫行。
狄青已出刀。
一刀就逼退了那夥計。若非那夥計及時將兵刃擋在胸口,這一刀,早已將他開膛破肚。
狄青才待追進去,可忍不住回頭望了眼包拯。就在這時,屋頂轟然一聲響,一人破屋頂而出,身形一閃,已向西逸去。
狄青沒有再追,凝望着刀身上的一抹血滴吹落,心中只是在想,“那夥計是誰?他要殺我,還是要殺包拯……或許是……”一念及此,狄青跺腳叫道:“糟糕。”他再顧不得包拯,又衝進了滿是塵灰的屋中。
煙霧中,狄青見到車管家和那個同夥的情形,心頭一沉。那兩人咽喉都被割斷,已然氣絕。
“刺客應該是和車管家一夥。他這麼做,無疑是殺人滅口。”包拯也走了進來,見屋中的慘狀,立即道。
狄青點點頭,心中只是想,“那夥計雖被我一刀所傷,但武技高明,不容置疑的。彌勒教何時又出來這種高手?這種人,可和元昊八部有關嗎?”
狄青沉吟間,撕開車管家的胸口,裏面現出刺“福”字的內衣。
包拯見到,凝眉道:“聽聞拜彌勒教的人,都身着福衣,這麼説……這人的確是彌勒教徒了。”
狄青搜了兩死者的身上,只找到些銀兩,突然手凝住片刻,從車管家的腰間取下面令牌。
那令牌是黃銅所制,中間有團銀白色,銀白色中,又畫了三個小圈圈。
不過那圈圈並非規整的圓形,倒有些像心臟的圖案。
圖案簡單,可很古怪。
這是什麼意思?狄青思索不解,抬頭向包拯望去,包拯搖搖頭道:“我也看不出這代表什麼意思。或許……是彌勒教人內部使用的令牌吧?”
狄青舒了口氣,搖搖頭,和包拯並肩走出了破屋。心中想到:“那夥計武技高明,會不會是搜我包裹的那人?如果這兩人是同一人,那他是為我而來。包拯説的不錯,這三人本是一夥的。彌勒教徒,殺包拯是為了任弁,但為何要搜我狄青的包袱?”
包拯見狄青凝思,有些歉然道:“狄兄,都是在下拖累你了。你若不是要照看我,已留下兇徒。最不濟,現在也追去了,絕不至於沒了線索。”他見狄青做事如此精明果敢,早不把狄青當作尋常的禁軍看待。
狄青回過神來,搖搖頭道:“包兄不必自責。若非你發現那夥計有異,説不定我還要折在他的手上了。對了,包兄如何看出那夥計不妥呢?”
包拯微笑道:“我入店的時候,就知道店老闆吝嗇,只僱了兩個店夥計。兩個店夥計我都見過,適才那人絕非是那兩個店夥計,我一看就覺得那人有圖謀了。”
狄青暗叫慚愧,不想包拯心思如此細密。忍不住問道:“你適才摔了桌子,就是想要讓我過來嗎?”
包拯略有猶豫,轉瞬誠懇道:“狄青,實不相瞞,我從汾州回京,就感覺到殺機重重,這才換服回返,躲避不測。我在梅樹前見到你時,還以為你是來殺我的。是以交談幾句觀察究竟,可見到狄兄的一雙眼,我就知道狄兄是正直之人。我知狄兄會武,因此問狄兄住在哪裏,刻意和狄兄住在同一客棧,心中還望你能保護在下的。我大聲呼喝時,就知狄兄若知道我有危難,絕不會坐視不理。”
狄青笑了,“包兄,不想你隨意幾句,都是機心。我倒是愚鈍了。”
包拯苦笑道:“狄兄謙虛了。你有武技傍身,何須這些心思?我整日提心吊膽,難免考慮的多些。”
狄青目光灼灼,盯着包拯道:“你明知危險,為何還要執意參倒任弁?你本文人,官職不高,得罪了任知州,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包拯移開目光,望着雪舞狂風,緩緩道:“包拯身在其位,當盡職盡責,方不負天下人所盼。”
他説的斬冰切雪,平淡中滿是決絕。
狄青一字字道:“可我若不來,你死在這裏,沒有任何人看到的,更沒有人知道你做了什麼。”
包拯肅然的臉上有分執着,回望狄青,平靜道:“最少我自己能看到。最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展顏一笑道:“不過我素來命大,這一年來,幾次死裏逃生,這次又碰到狄兄,想是蒼天也不想我這麼就死了。”
狄青見包拯這般正直,心中滿是敬意。又問道:“原來包兄今年才任殿中丞的職位嗎?”心中有些恍然,怪不得包拯對他很陌生。
包拯點點頭道:“不錯,在下十多年前已中進士,當官還是近幾年的事情。在下有點很奇怪,以狄兄之能,只是個尋常的禁軍嗎?為何我從未聽過你的大名?”
狄青笑道:“在下碰巧一年前出西北戍邊,眼下是西北新寨的指揮使,也就怪不得包兄沒有聽過。這次我是奉旨回京,不想碰到了包兄。如此也好,正好一路進京。”
包拯心下感激,知道狄青這麼説,就是想護送他入京。施禮道:“如此有勞狄兄了。”
狄青道:“都是趕路,有什麼勞不勞的。對了,他們為什麼叫你包黑頭呢,我看你也不黑呀。”
包拯哂然一笑,“在下人不算黑,不過心黑罷了。這一年來,我當黑臉許久,得罪不少人,因此他們叫我包黑頭。”
狄青哈哈一笑,心道,這包拯並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麼嚴肅,為人又正直。我能幫他個忙,也是快意。
包拯見狄青雖笑,可眼中不改抑鬱之氣,心中卻想,狄青到底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呢?此人快意恩仇,看似狠辣,但心細如髮,那種情況還記得救我,真是俠士。我包拯若能幫上他什麼,定當盡力。
二人當下去尋店老闆,才發現店老闆夥計都被打暈。等店老闆醒來後,見房破人死,難免大呼小叫。狄青把車管家身上的錢盡數給了店老闆,彌補他的損失,包拯將事情經過略寫在一張紙上,蓋上官印,命老闆將命案報官。
狄青二人等到天明,再次迎風雪上路。路過鞏縣的時候,狄青只是略做張望,並不停留。二人急趕了三天路,這才到了汴京。
汴京高大巍峨,滿覆蒼雪。
狄青望到汴京的那一刻,忍不住的感慨唏噓,汴京雖在雪中,益發的繁華,但有些人無論何時,只有更加的落寞。
一入汴京,二人都奔宮中。包拯去御史台覆命,狄青要見天子。臨別前,包拯道:“狄兄,今日一別,想你戎馬繁忙,不知何日再見。只盼你……放開心事,萬事小心。”
狄青知道包拯目光敏鋭,已看出他有心事,微微一笑道:“不錯,在下恐怕很快就要回轉西北,這一別,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前途險惡,只盼包兄吉人天相!”
二人拱手告別,狄青到了宮門處,不由又在想,趙禎找他到底何事?有禁軍見狄青近前,喝問道:“宮中禁地,不得擅闖!”
狄青亮出御賜金牌道:“新寨指揮使狄青,奉旨回返京城見駕。還望通傳。”
那禁軍見到金牌,聽到狄青二字,忙道:“你稍等。”他匆匆入內,不到片刻,已帶出個宮人。
那宮人白皮淨面,年紀不大,見到了狄青,上下打量了一眼,又看看那金牌道:“在下閻士良。聖上一直在等着狄指揮,請隨我入宮見駕。”
閻士良態度謙和,在宮中似乎很有些地位,一路暢行無阻,直達帝宮前。
物是人非,狄青見宮中的侍衞多是陌生的面孔,倒有些感慨。
閻士良入宮先行稟告,不多時,已急匆匆的出來道:“聖上宣狄青入見。”
有侍衞要去了狄青的刀,閻士良搖頭制止道:“聖上有旨,准許狄青帶刀入內。”那些侍衞並不認得狄青,滿是驚奇,不知道這個看似落魄的狄青,恁地會有這種身份?
二人舉步入了帝宮中,閻士良突然道:“在下聽義父説,狄指揮有不凡際遇,人亦俊朗爽直,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狄青心中微動,問道:“你是……閻文應大人的義子嗎?”
閻士良點頭道:“狄指揮果然聰明,一猜即中。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狄青心道,閻文應和我並不和睦,他義子對我還算客氣。羅崇勳等人均死,不用問,閻文應肯定變成了宮中第一太監。閻士良在宮中有這般權勢,他讓我關照,是客氣呢……還是另有深意?
正琢磨間,二人已入殿上。狄青見龍椅上坐着一人,正是趙禎。趙禎見到狄青,霍然站起,竟下了龍椅,向狄青走近道:“狄青,你終於回來了。”他口氣中,少有的激動。
狄青見狀,心中微有暖意,無論如何,趙禎對他,總是不同尋常。
二人畢竟一同逛過青樓,鑽過豬圈,逃過追殺,經過宮變。這種經歷,旁的君臣少能共同經歷過。
趙禎素來寂寞,對這個患難的狄青,很有些感情。
狄青單膝跪地,行軍中之禮道:“臣狄青……叩見聖上。”
趙禎一把拉起了狄青,微笑道:“不必多禮。狄青,你這次回來了,就莫要走了。”
狄青不想趙禎開口就是這句話,很是為難。見趙禎臉上若有期冀,不忍掃他的興致,岔開話題道:“聖上,臣正在西北作戰之際,被聖上旨意召回,不知聖上有何吩咐?”
趙禎輕輕嘆口氣道:“朕很想念你,不過這次讓你回京,卻是太后想要見你了。”
狄青一震,忍不住道:“太后……為何要見我?”他和太后有的好像只是積怨,難道説……太后還恨他殺了趙允升嗎?
趙禎搖頭道:“朕也不知道。不過太后最近病情加重,她想見你,朕就要完成她的心事。狄青,你就見見太后,好不好?”他口氣中,竟有商量之意。
狄青慌忙施禮道:“臣遵旨。”
趙禎吁了口氣,望着狄青道:“最近太后的身子一日差過一日……”話未説話,有宮人急匆匆的趕來道:“聖上,太后……好像有點……不妥。”那宮人不敢多説,但神色惶惑,如大難臨頭。
趙禎一驚,失聲道:“怎麼會這樣?擺駕垂拱宮。狄青,你隨駕。”
自從宮變後,八殿遭焚,長春宮重修,改名垂拱,劉太后一直居留在垂拱宮。
眾人聽太后病情有變,都是惶惶跟隨。等到了垂拱宮前,趙禎命狄青、閻士良二人跟隨身側,直入宮中。垂拱宮內雖多燃火爐,温暖如春,但其中總有死氣沉沉之意。
趙禎到了太后的寢房前,閻文應匆忙出了珠簾,見到狄青,稍有錯愕。低聲在趙禎耳邊道:“聖上,太后適才昏迷過去了。不過……又醒來了。她一直在和李迪大人交談。”
狄青知道李迪本是趙禎的恩師,以前因為請太后還政於天子得罪了劉太后,被貶出京。不想太后病危的時候,居然找李迪交談。
太后為何要找李迪?太后為什麼找他狄青?
狄青想不明白,心中卻感覺有些怪異,可到底哪裏不對,一時間又説不出來。他斜睨了趙禎一眼,見趙禎臉上滿是焦急,可卻不進珠簾,不由暗自皺眉。
劉太后病危,趙禎為何不急於去見呢?他到底在想着什麼?
趙禎突然道:“太后這些日子,不想見人,就算對我這個兒子,也不想見。”他聲音很低,口氣中有些埋怨,亦有傷感,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特意給狄青解釋。趙禎頓了片刻,又道:“閻文應,你去稟告太后,説朕請見……”
話未説完,就聽珠簾後,太后虛弱的聲音傳來,“李迪,老身……今日保護天子……至此,你以為如何?”
垂拱宮實在很靜,太后的聲音雖虛弱,但簾內簾外的人,都聽的一清二楚。
趙禎眼簾突然有了濕潤。他那一刻,神色極為複雜,有温情、有追憶、甚至還有那麼一分……淡淡的歉然。
無論如何,當年總是太后為他趙家穩住了江山。
太后一直都沒有對他趙禎如何,或許就算那次宮變,也不過是趙允升擅自做主?趙禎不想再想下去。
珠簾那面,李迪顫巍巍道:“當初不知太后聖德乃至於此,因有得罪,還請太后……莫要再怪。”
劉太后輕噓了一口氣,似是吐出了多年的恩怨,喃喃道:“禎兒呢,我方才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
趙禎不想劉太后還惦記着他,再也按捺不住,掀開珠簾衝了進去,跪在太后的面前,泣聲道:“母后……”
劉太后枯槁的臉頰擠出分笑容,乾瘦的手摸着趙禎的頭頂,喃喃道:“禎兒,吾只怕要去了。以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
趙禎一把握住了劉太后枯瘦的手,哽咽道:“母后,你不會有事,你不能離開孩兒的!”
劉太后目光空洞,喃喃道:“傻孩子,人誰不死呢?我這幾天……總是做夢,可夢不到先帝呢……他説過,會來接我的……”
趙禎倏然打個寒顫,只覺得劉太后説得鬼氣森森。
先帝怎麼可能來接太后?
劉太后眼前微花,彷彿又見到趙恆立在她身前,陰沉沉的對她道:“娥兒,就算你支撐不到朕活轉,死後……朕也會陪伴在你身邊!你莫要怕,朕此生,只愛你一個!”
劉太后望着那空中的幻影,喃喃道:“你很怕死,可我不怕的。我為何要等你來接我呢?”苦澀的笑,她心中在説,我其實……並不很想和你在一起了。
這句話,她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
塵封多年!
她的確對不起趙恆,她沒有將五龍放在永定陵,但她絲毫沒有什麼愧疚之意。
因為她感覺到,身上的體力已一絲絲的離她而去,她要死了。
人死了,會不會一死百了呢?
活着,又有什麼好?孤孤單單,連個説話的人都沒有。她的親人,都離她遠去了,剩下的人,她和他們無話可説。就算長生不死又能如何呢?孤單單的長生,還不如死!
一念及此,劉太后突然想起一事,低聲問道:“狄青……來了嗎?”
趙禎微愕,扭頭望過去,示意狄青前來。只不過他額頭竟有一絲汗水,不細看,無法察覺。
狄青沒有注意到趙禎的異常,悄步走到了太后的塌前,單膝跪地,沉聲道:“太后,臣狄青在此。”
太后望向了狄青,眼珠間或一輪,像是望着狄青,又像是追憶着往事。
狄青到現在,還不知道太后要找他做什麼,只能靜靜的等待。他也沒有畏懼,他連死都不怕,現在還會畏懼什麼?
“羽裳去了……我知道……你很難過。”劉太后喃喃道。
狄青聽到這句話後,就感覺胸口如捱了重重一錘,身軀晃了晃,沉默無言。
劉太后低聲道:“很多事情……命中註定的。”
狄青霍然抬頭,臉上現出少有的激動,一字字道:“太后,就算命中註定的事,狄青也要改變!”
劉太后微震,眼中閃過分光芒,呆呆的望着狄青。她似乎是詫異這人世間,還有狄青這樣堅持的男子?
狄青無懼,只是望着劉太后,良久才道:“太后找臣,難道就想問問臣是否難過嗎?”
劉太后乾癟的嘴唇喏喏動了兩下,像是笑,“我一直在想……是否告訴你一個秘密?”
狄青心頭一跳,臉色微變。他有預感,劉太后説的事情,肯定和羽裳有關的,甚至——會和香巴拉有關!
“香巴拉……”劉太后開口就是這三個字,狄青已全身顫抖,勉強抑制住激動,側耳傾聽。
劉太后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趙禎急道:“來人呀,快服侍太后休息。母后,你改日再説吧。”
劉太后喘息稍平,虛弱道:“不!”雖就是一個字,但説的斬釘截鐵。趙禎不敢忤逆,向狄青使個眼色,示意狄青勸勸太后。狄青只是望着太后,顫聲問道:“太后,香巴拉怎麼了?”
“五龍……本是……香巴拉之物。”太后喃喃道。
狄青一震,失聲道:“什麼?”他那一刻,震驚中帶着喜悦。他一直不敢肯定香巴拉是否存在,也從邵雍的讖語中,曾想過香巴拉和五龍有關,但那畢竟是猜測。
太后親口説出五龍和香巴拉有關,五龍是真實的,不就證明,香巴拉也的確存在?
狄青一想到這裏,只感覺信心湧動,希望大增。
太后喘了幾下,急促道:“可是……你一定要……要……”她嗓子突然有些發啞,無以為繼。這時,有太監端着藥碗過來道:“太后,要吃藥了。”
劉太后目光緩移,向那太監望去。她實在太疲憊,轉動眼珠都像是無有力氣,她目光掠過趙禎,掠過閻文應,就要落在那太監的身上。
她腦海中閃過分殘留的影像,記得適才閻文應正在望着趙禎。
這本是尋常的一件事,她為何記得這般清晰?
遽然間,劉太后身軀一震,竟坐了起來,啞聲道:“你……你……我……明白了……”她一手緊緊的抓着華服,一手前指,像是指向狄青,又像是指向他的身後,嗄聲道:“你……好……好……”
劉太后那一刻,枯槁的臉上竟有着説不出的怪異,眼中又是傷心,又是憤怒,她就那麼木然的指着,身子僵凝,許久再沒有聲響。
狄青望着劉太后那空洞的眼神,雖是無畏,可背脊也竄起一股寒意。他想回頭望過去,不知為何,脖頸有些僵硬,竟不能移動。
你……好……劉太后想説什麼?
五龍是香巴拉之物,太后讓他狄青一定要什麼?
劉太后為何會憤怒?
所有的一切紛沓繁雜,交錯迷離,讓垂拱宮中,滿是森陰的氣息。
就在這時,閻文應已反應過來,眼中滿是驚怖之意,叫道:“太后……她……去了。”他似乎震驚於太后之死,嗓子都嚇得啞了。
眾人驚惶,紛紛跪倒道:“太后……”
就算是趙禎,都跪倒在地,呼喊中,滿是嘶啞驚嚇之意。他俯身叩地,額頭上,滿是汗水。
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