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怒極,韓琦何嘗不是如此?
韓琦聲名遠揚,無論是汴京或塞下的官員百姓,都要尊稱他一聲韓公。可眼前這個區區行伍出身的狄青,竟敢對他橫加指責,數次違令?
韓琦已要下達必殺令,他認為自己不能讓!
可他話音未落,武英已上前,單膝跪地道:“韓公,狄青是有些衝動,但趙明一事,説不定真有別情。還請韓大人……問個明白。”
王珪亦上前施禮道:“請韓大人問個明白。”
朱觀、桑懌見狀,想起當年狄青提攜之恩、眾人並肩護駕之情,均是熱血沸騰,上前異口同聲道:“請韓大人問個明白。若趙明真的為亂,我等願出手將他拿下……”言下之意卻是,若趙明沒有錯處,還請韓琦放過趙明。
帳中軍將,竟有半數上前為狄青求情,韓琦見狀,臉色微變。他倒不是怕軍將造反,在他狂傲的心中,根本不覺得這些人敢造反。他只是從武英、王珪等人身上想起,狄青和趙禎有瓜葛的。
傳言中,説天子對狄青很是信任,當年宮變,狄青為趙禎奪回皇權立下了大功。而根據朝中消息,狄青這些日子連戰告捷,天子亦總是詢問狄青的戰果……
狄青官職雖不高,但在天子的心中的地位並不低!
他韓琦斬趙明、斥狄青算不了什麼,但因和狄青衝突,可能引發天子的不滿,究竟值不值?
尹洙見狀,慌忙道:“狄青,你先放下刀來。有事好商量。”
狄青不語,只能凝視韓琦。韓琦微有為難,面沉似水……
就在此時,一人笑道:“好了,好了。韓大人開個玩笑,狄青你怎麼就當真了呢?先把刀放下,再問問什麼事情,不用劍拔弩張吧?”
坐席上站起一人,正是曹國舅。曹國舅起身向狄青走去,常昆慌忙道:“國舅,小心。”曹國舅不理,徑直走到狄青面前,含笑道:“狄青,給我個面子,放下刀,好好説如何?”
狄青遲疑間,見曹國舅突然向他眨眨眼。狄青不解其意,可一直覺得曹國舅並無惡意。終於還刀入鞘,回首道:“趙明,有國舅爺給你做主,有什麼冤情,大可説出來。”
趙明牙關緊咬,卻突然搖頭道:“狄都監,我……沒有什麼可説的。”
眾人一片譁然,眼看狄青辛辛苦苦為趙明奪來活命的機會,可趙明竟無話可説?武英已恨不得上前打趙明一頓。
狄青見趙明眼中滿是絕望,突然斷喝道:“韓笑何在?”
營寨外有人叫道:“卑職在。”
狄青突然記得一同入高平寨的還有韓笑,趙明被擒,那韓笑呢?此刻為何安然無恙?
“國舅爺,我的手下韓笑應該知曉方才發生的一切……”狄青未待説完,曹國舅已道:“那把他找進來問問好了。”
曹國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可説出來的話,帳中沒人反對,就算韓琦也不置可否。
雖有祖宗家法,“宦官不掌權,外戚不幹政。”但知機的人,一般都不會得罪外戚。當年就算是兩府第一人呂夷簡,因得罪了郭皇后,還被貶出京城。韓琦當然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説什麼話。
韓笑進來的時候,竟還面帶微笑。
眾人見狀,心中都起了鄙夷之意,暗想韓笑和趙明均為狄青的手下,趙明被毆得如此之慘,可韓笑安然無恙。這是不是説明韓笑很不夠義氣?
狄青上下打量着韓笑,緩緩問道:“方才帳外的一切,你當然看得清楚。”
韓笑微笑道:“卑職看得明白。”
狄青一字字道:“趙明被抓,你就在一旁看熱鬧嗎?”
韓笑含笑道:“不錯,卑職就在看熱鬧。”任福、常昆等人精神一震,武英等人已神色黯然,心道,如果狄青的手下都在看熱鬧,那趙明已沒人能救。
狄青竟不憤怒,又問,“你為何要看熱鬧?”
韓笑道:“雙拳難敵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卑職不是好漢,更架不住人多。若和軍營的弟兄們動手,只怕被抓起來,淪為趙明的同黨。其實淪為他的同黨也無所謂,但若不能中正的説出趙明的事情,那豈不有負狄大人的厚望?”
眾人細細琢磨之下,對韓笑忍不住另眼看待。
狄青眼中露出感慨之意,韓笑果然沒有辜負他的希望!
“那你現在……可以把方才的事情,中正的説一遍了吧?”狄青緩緩道。
韓笑點頭道:“其實剛才的事情,很簡單。趙明無非遇到個熟人。這高平寨有個叫富義的人吧?”他隨口問着,無人回話。
半晌,耿傅道:“富義應為高平寨的指揮使。”
韓笑問道:“這位想必是耿傅耿參軍?”
耿傅一怔,不明白韓笑為何會認識他,點頭道:“我是耿傅。那又如何?”耿傅眼下為手下的行營參軍,這次跟隨任福到此,是來稟告備戰情況。
韓笑道:“小人聽聞耿參軍的祖父當年曾為蜀州的司户參軍。當初賊入城作亂,以官利誘,威脅令祖投降。令祖寧死不屈,被賊人斷了手足,仍破口大罵,不屈而死,真俠義也!耿大人乃英烈之孫,小人也是欽佩的。”
眾人聽韓笑突然提及耿傅的祖父,大感奇怪。但聞韓笑鏗鏘言語,説及耿傅家世,不由對耿傅另眼相看。
耿傅臉上卻閃過分愧疚之意,半晌才道:“方才韓大人行事不妥,我沒有及時阻止,已負先祖之名。”
眾人心中感慨,均佩服耿傅的自責之心。
人誰無懦?方才韓琦雷霆之怒,只要還想保着官職的,就算不趨炎附勢,最少也要保持沉默。耿傅保持沉默,別人也怪不得他,但他這時候寧可得罪韓琦也要説出看法,只為不負先祖的俠義,這種勇氣,已讓人扼腕。
韓琦仍是緘默,可臉色已鐵青。他縱橫朝堂,傲嘯邊陲,一心想着平定西北戰亂,建不世功勳,光耀回京,甚至不把范仲淹的建議放在眼中,何時想到會受到這種指責?
韓笑雖還在笑,可眼中也有敬仰之意,説道:“耿大人行事,真的無愧於心。不過並非所有的人都如耿大人一樣了,比如説富義。”
耿傅忍不住道:“富義如何了?”
韓笑道:“這個趙明,本來是個蕃人。據我所知,當初因意外斷了腿後,回到家中,老婆卻跟着別人跑了。”
趙明顫抖得如風中落葉,緊咬牙關,滿目均是悲涼之意。
耿傅半晌才道:“難道方才營寨騷亂一事,和趙明以前的事情有關嗎?”
韓笑點頭道:“耿大人明斷。趙明的女人跟着富義跑了,後來某人只怕趙明報復,還特意擺了趙明一道,害他入獄。趙明臉上這刀,就是因那件事被砍。他的一隻眼,卻是自己挖的。”
眾人悚然,耿傅失聲道:“為什麼?”韓笑雖只説某人,但眾人都已懷疑到富義身上。見趙明如此慘狀,心中慼慼。
韓笑道:“趙明恨自己有眼無珠,交錯了朋友。人這一生,朋友萬萬不能交錯的,不然害人害已。”
狄青一字字道:“朋友就是朋友。只能説有些人,根本不配朋友兩字!”
趙明嘴角抽搐,望着狄青還在握着他的手,熱淚盈眶。這一次,他知道……再也不會交錯了朋友。
韓笑看了狄青一眼,又道:“這件事經範大人查明,知道趙明是冤枉的,又將趙明放了出來。不過事情過去的太久了,查證困難,因此幕後主使一直懸了下來。方才趙明跟隨狄青大人前來,偏巧又碰到了富義,結果呢……趙明雖老老實實,富義卻主動出口挑釁,對趙明肆意侮辱。趙明忍無可忍,這才出手,結果反被富義咬了口,煽動軍中之人動手。任大人趕過來了,剩下的事情,想必不要小人説了吧。”
尹洙忍不住道:“這種冤屈,他方才為何不説?”
韓笑的笑容中滿是譏誚,“這算不上光彩的事情,若是被小人攤上了,當然不會説的。若這件事,攤到尹大人身上,不知會不會説呢?”
尹洙微惱,可知道韓笑説的是人之常情。
曹國舅扼腕長嘆道:“不想世上還有如此奸詐之人,看來這件事……責不在趙明。”
國舅爺發話,韓琦沉默無語。狄青深施一禮道:“謝國舅爺明斷。下官負責傳信,如今責任已盡,冤情已明。下官已無話可説,若無人反對,下官告退。”
他説完後,就拉着趙明的手,和韓笑並肩出了軍帳。
無人阻攔,無人挽留,也沒有人有理由挽留。
所有人望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滿不是滋味。韓琦望着那三個人影出去後,仍是臉色青冷,誰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麼。
尹洙突然怒道:“把富義傳來問話。”
常昆衝出營帳,可片刻後就已回來,叫道:“富義跑了。”
眾人愕然,耿傅嘆道:“他若不是做賊心虛,如何會逃?”韓琦緩緩坐下來,眼中終於閃過分歉然,但一晃即逝,舉起酒杯道:“喝酒。”
酒已冷,冷的如雪,眾人望着那幾案的酒,再無欣賞歌舞的心情……
狄青出了高平寨,一路無言,等過了山腳,終於勒馬。趙明一直望着那悲愴的背影,見狀下馬跪地,顫聲道:“狄將軍,我拖累了你,還請責怪!”
狄青下馬扶起趙明,歉然道:“我若不帶你出來,何至於此?説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了。”
趙明喏喏難言,狄青扭頭望向韓笑道:“其實我們更應該謝謝你,今日要是沒有你,還不知道如何結局。”
韓笑還在笑,但笑容中有着説不出的尊敬之意,“狄將軍,可今日若沒有你,根本不會有結局。我只是在等機會,可機會是狄將軍制造的。”
狄青輕輕嘆口氣,心道,“自己又難忍衝動,得罪了韓琦,沒有傳達範大人的用意。不過範大人的書信已送給韓琦,只盼韓琦能以大局為重,仔細看看範大人的書信。”可一想到韓琦倨傲的表情,狄青又有些憂心。
正懊惱時,狄青突然想到了什麼,招呼道:“韓笑,你立即去查一件事情。”他在韓笑耳邊低語幾句,韓笑聽了雖有些錯愕,可還是縱馬離去。
狄青對趙明道:“我們先……”話未説完,高平寨的方向,有馬蹄聲響起。只見幾騎奔來,為首那人,卻是曹國舅。
狄青大為奇怪,勒馬不前,等曹國舅過來時,抱拳道:“國舅要外出嗎?為何不多帶幾個人手護送?”他已看出,曹國舅身邊的護衞均是殿前侍衞。
曹國舅笑道:“我不外出,我是特意來追你了。”
狄青不解道:“國舅找我何事?”
曹國舅一擺手,那幾個侍衞都散到遠處,顯然曹國舅説的話,不想讓侍衞聽到。趙明見到,早知趣的閃到一旁,呆呆的望着遠處的天空。
曹國舅看了眼趙明,突然道:“狄青,我早就聽説過你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狄青不解曹國舅的來意,應付道:“國舅爺……抬愛了。在下……”
曹國舅截斷道:“你先猜猜我有多大了?”
狄青望着他蒼老的面容、眼角的皺紋,半晌才道:“國舅爺,你應該四十不到吧?”他認真的觀察曹國舅,才發現這人實在蒼老的厲害,就算鼻翼兩側,都有了些皺紋。説是四十不到,只是客氣。他覺得這人應該是曹皇后的兄長,因為曹皇后年紀不大。
曹國舅哈哈一笑,可笑容中滿是淒涼,笑聲止歇,曹國舅這才哀傷道:“我本是皇后的弟弟。如今嘛……未及弱冠呢。”
狄青吃了一驚,難以置信道:“國舅……這……怎麼可能?”
曹國舅眼中已有了悲哀之意,嘆口氣道:“我年幼的時候,患了種絕症。比起尋常人,蒼老的速度要快上三倍。因此我未及弱冠,看起來已近六十了。”
狄青大驚,心想美女遲暮已極為悲哀,但美女終究有過絢爛之時,曹國舅這個人,卻連輝煌的機會都沒有。見到曹國舅鬢角的白髮,狄青心中滿是同情。
曹國舅又道:“狄青,我叫曹佾,你若看得起我,叫我聲兄弟就好。我本來就夠老了,你可別再叫什麼國舅了,我聽着心裏不好受。”
狄青沒想到這位國舅如此好説話,見曹國舅神色誠懇,遂微笑道:“那我就託大叫你一聲曹兄弟了。”
曹國舅抹去愁容,微笑道:“好,好。狄大哥……”他喊了一聲,眼淚竟流了下來。轉瞬抹去眼淚,笑道:“你看我,哭哭啼啼的,還像個孩子。”狄青心中暗歎,“你可不就是個孩子?不過曹佾雖尚有稚幼之氣,但遭此怪病,比起很多人卻老練得多了。”
曹佾盯着狄青道:“家姐知道我有這個怪病,對我不再約束,就讓我到處遊山玩水。”
狄青心道,“曹皇后當然知道弟弟時日無多,這才讓他放縱心情。不過從方才軍營所見,此人並不因不幸而憤世嫉俗,反倒幫人解難度危,實在難得。”
曹佾接着道:“我已知道時日無多,可不甘心就這麼默默死去,這才不去江南,反倒來到塞下。其實我來邊陲,是想見見狄大哥你。不想未等我去找你,你就來到了這裏。”
狄青詫異道:“你找我……有事嗎?”
曹佾遲疑片刻,點點頭道:“有。”
狄青立即道:“什麼事,請講。”方才曹佾為狄青解圍,狄青心中很是感激,暗想若是力所能及,當然能幫就幫。
曹佾盯着狄青的雙眸,開門見山道:“狄大哥,五龍是不是在你身上?”
狄青臉色微變,不知道曹佾為何知道此事,沉默良久才道:“是。”
曹佾舒了口氣,問道:“那……你能把五龍給我看看嗎?”他眼中有着説不出的熱切之意。
狄青微有猶豫,終於從懷中掏出五龍遞過去。這些年來,狄青一直將五龍貼身收藏,但始終解不開五龍的秘密。
曹佾滿是感激的接過五龍,心道,都説狄青俠義過人,今日見他為手下出頭,果然是熱血漢子。他就算推説沒有五龍,我也無可奈何。可他不但承認五龍一事,還能讓我看看,這種對人的胸懷,實在少見。
曹佾拿着五龍,尋個石頭坐下來,翻來覆去的看着,眉頭緊鎖。
狄青看着曹佾,反倒希望他能尋出五龍的奧秘。可直到夕陽西落,曹佾還是一言不發,這時韓笑已趕回,低聲在狄青的耳邊説了什麼。狄青微微冷笑,喃喃道:“好。你去盯着,一有事情,立即通知我。”
韓笑再次離去,曹佾終於回過神來,遞還了五龍,嘆口氣道:“狄大哥,你當然聽過香巴拉的傳説了?”見狄青點頭,曹佾又問,“但你知道這五龍的來歷嗎?”
狄青猶豫片刻,説道:“我聽説五龍是先帝之物……”心中微動,已猜到了什麼,“曹兄弟,你也想找香巴拉嗎?”
曹佾身患絕症,大內都無法治好,曹佾來找香巴拉自然是情理之中。
曹佾微有驚奇,隨即坦誠道:“不錯,我在找香巴拉。我知道你也在找香巴拉,因此來找你!”
狄青皺眉不語,心道曹佾如何得知自己在找香巴拉呢?
曹佾似看出狄青的疑惑,微笑道:“狄大哥,你或許不知道,眼下宮中、汴京盡是你的傳説。我姐姐都聽到過你的事情,和聖上詢問,又詢問過八王爺,才知道……”他臉上露出同情之意,低聲道:“你的事情,我姐姐也很……惋惜,我們都祝你能找到香巴拉的。”
狄青望見曹佾滿是誠懇的雙眸,喉間如同被什麼塞住,半晌才道:“多謝。”他奔波這多年,驀地回首,才發現,有太多的人默默的支持着他。
他無悔!
曹佾嘻嘻一笑,表情多少顯得有些滑稽,“當然了,我是最希望你能找到香巴拉的人了。我也去找香巴拉,若找到了,肯定通知你。狄大哥,你找到了香巴拉,一定也會告訴我的,對不對?”他神色中滿是懇求,狄青見了,心中升起同情,緩緩道:“你是好人,應該有好報的!我若能尋到香巴拉,肯定會盡力告訴你。”
狄青因為趙明述説往事,感覺到香巴拉不但神秘,甚至可能極其危險,是以有此一説。曹佾並沒有聽出狄青的言下之意,振奮道:“好,一言為定!”伸出手來,微笑道:“你我擊掌為盟。”
狄青見曹佾雖滄桑,但還不脱孩童本色,心中想,“曹佾畢竟年幼,不知道很多盟誓,只要一顆心就好,根本不用什麼形式!我和羽裳的約定,又哪裏有過什麼擊掌?但我今生,如何能忘?”
但他還是和曹佾輕擊了下手掌,以安撫曹佾之心。
曹佾收回手,喜形於色,似乎已找到了香巴拉般。他眼珠轉轉,説道:“既然狄大哥和我已是一條路上的人,你我以後就要互通消息才好。其實方才狄大哥説錯了一句話。”
狄青有些奇怪,“我哪裏説錯了?”
曹佾仰望蒼穹,悠悠道:“五龍並非先帝之物,據我所知,五龍本來是被一孩童擁有。”
狄青詫異道:“哪個孩童會有五龍?”
曹佾思索道:“那孩子本姓古,和你一樣,也是個農家少年,是靈石人。當年先帝信道,從五台山迎神迴轉時,路過靈石時暫歇,晚上做了個怪夢。等清晨起來的時候,就叫着,説天賜五龍,就在今日。他當下命羣臣四下尋訪五龍的下落。”
狄青皺眉道:“你如何得知此事呢?”
曹佾笑道:“家父當時就在先帝的身邊,家父曹玘。”
狄青這才想起來,曹佾本是大宋開國之將曹彬的孫子,而曹佾的叔伯輩,就有個大宋赫赫有名的將領,本叫曹瑋。
曹瑋,就是那個坐鎮邊陲數十年,壓得元昊之父李德明終生不敢異動之人!
怪不得韓琦雖是狂傲,對曹佾也不敢怠慢。這個曹佾不僅是仗着姐姐是皇后,實在也因為是出身將門世家,身世顯赫。
曹佾繼續道:“當時羣臣有些懷疑先帝作假……但先帝既然吩咐,眾人只能去找。結果有兵士稟告,昨夜真的天有異象,有個火球從天而降。”
狄青臉色微有異樣,彷彿想到了什麼。曹佾沒有留意,接着道:“羣臣就順着火球出現的方向找過去,到了古家前,聽到哭聲傳來。有兵士去問,結果才知道,昨天火球過處,古家的孩子正在樹上玩耍,因驚嚇掉下樹來,被鐵耙刺傷了腦袋,昏迷不醒。那孩子的身邊,就有個黑球,也就是你現在拿着的五龍了。官府索要,那莊家農户自然不敢對抗,將五龍交上。不過官家也並非冷酷無情,將那孩子交給京中名醫王惟一醫治,也救活了那孩子。不過後來那孩子,不知所蹤了……”
狄青皺了下眉頭,突然想到,當年他在飛龍坳一役身受重傷甦醒後,曾聽郭遵、王惟一説過靈石有個孩子被鐵耙扎傷腦袋,和他的情形彷彿。難道那孩子,就是曹佾説的那個?
冥冥中……五龍似乎將一些人聯繫起來,不可分割。
但那孩子現在何處呢?
曹佾見狄青沉吟不語,繼續道:“先帝得了五龍後,變得更是痴迷神道,後來整日捧着五龍不放手,説要研究出其中的玄奧。家父……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時候聽到先帝説……這五龍……”曹佾吸口氣後才道:“這五龍本是香巴拉之物!”
狄青對這個事情早已知道,並不驚奇。曹佾隨後道:“郭遵……郭大人,以前就是負責護衞五龍的!”
狄青腦海中雷擊電閃,在那一刻,想到了太多太多。良久後才道:“你想説什麼?”
曹佾眼中隱藏機鋒,“傳説中,擁有五龍的人,有些人會擁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狄青嘴角露出苦澀的笑,心中只是在想,“難道説……郭大哥也被五龍影響過?”他從未有過這種念頭,但一旦想及,就難以遏制。
郭遵極勇,武功高明,飛龍坳力抗四大天王,永定陵擊斃天夜叉第一高手夜月飛天。三川口一戰,橫杵五龍川,斬萬人敵、殺龍野王,威震西夏……
郭遵做到這些,好像並不吃力,以往狄青從未多想,只覺得自然而然。
可現在……狄青已明白曹佾暗示什麼。但等他懂了……已經晚了。
曹佾留意着狄青的臉色,小心道:“不過知道這個傳説的人並不多。當年先帝曾喃喃念過,所以家父才知曉。據我推測,先帝整日拿着五龍,就是想獲得五龍神奇的力量。但很可惜,他應該沒有得到五龍的能力。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五龍之能的!”
狄青心中苦澀,暗想為何五龍的能力時隱時現,為何自己從羽裳不幸後,就開始有種神力輔助,這些緣由,誰能知道?
曹佾眼中突然有分古怪,低聲道:“狄大哥,可五龍還有更怪異的一點,只怕你還不知道。”
狄青心頭一顫,沉聲道:“有什麼怪異的地方?”
曹佾一字字道:“五龍的怪異之處在於它的讖語。當年因為五龍,先帝更少理會劉太后,後來我猜測……也是因為五龍,先帝才能有了天子。”
狄青忍不住又想起當年李順容、八王爺所言,知道曹佾説的不假。
曹佾見狄青眉頭鎖得更緊,只以為他不信,嘆口氣道:“其實這些事情本來就是匪夷所思,宮中就算有知曉的人也不敢説,這些年過去,知曉真相的更是少之又少。劉太后已去,按理説,我本不該在這裏議論劉太后的……”
狄青澀然道:“你但説無妨。今日你説的,我不會再對旁人提及。”
曹佾苦笑道:“劉太后因五龍一事,被先帝冷漠,憤憤不平。後來太后特意找隱士邵雍來看五龍,邵雍做了十六字的讖語。”
“可是‘彌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龍重出,淚滴不絕’十六個字嗎?”狄青問道。這件事他也聽郭遵説過。
曹佾點頭道,“不錯,原來狄大哥早就知道。可狄大哥難道不知道邵雍後來又説了旁的話?”
狄青心驚道:“他還説了什麼?”
曹佾目露不安,緩緩道:“太后覺得邵雍所言太過籠統,因此讓邵雍詳細解釋。邵雍後來才説五龍乃不祥之物,擁有之人,必定痛苦終生!而且,五龍只能給擁有的人帶來不幸。”
狄青退後兩步,臉色變得雪一樣的蒼白,已想起郭遵曾對他説過,“狄青,我只知道,這五龍是不祥之物。你……丟了它,好嗎?”
狄青還記得郭遵當初勸他丟掉五龍的時候,眼神中還有説不出的悲哀之意。當初狄青拒不丟掉五龍,郭遵甚至還勃然大怒。
郭遵當初還説,“你若沒有它……説不定……”郭遵當初沒有説下去,狄青也就沒有問下去,現在想想已很明瞭,郭遵想説,五龍並不能救命,狄青若是沒有五龍,説不定根本沒有禍事。
擁有五龍是福是禍?原來郭遵也知道邵雍所説讖語的含義,他是怕讖語得中,這才勸狄青放棄五龍?
狄青心亂如麻,回憶往昔的情形,突然想到,沒有五龍,自己還會成為趙禎的侍衞,還會被趙允升留意,羽裳還會不幸嗎?
一想到這裏,狄青就覺得胸口針扎一樣的痛,又如被千斤巨錘擊中,腳步踉蹌,眼前發黑。
一股憂傷之意衝擊頭頂,他腦海中竟像又有巨龍湧動。可巨龍猙獰,開口笑道:“是你……是你狄青害了楊羽裳!”
狄青厲喝一聲,已伸手拔刀,一刀斬去。
橫刀風行,淒厲呼嘯。眾人大驚,從未想到這世上有如此犀利的一刀。曹佾甚至躲避的念頭都沒有,渾身僵冷。
那一刀並非斬向曹佾,而是斬在空中。狄青一刀斬出,渾身已是大汗淋漓。可那條巨龍,也隨之消失不見。
曹佾冒出一身冷汗,見身後侍衞要上前,擺手止住了他們。見到狄青臉上雖沒有流淚,卻比流淚還要哀傷百倍,忍不住安慰道:“狄大哥……讖語不見得作準。再説楊羽裳的事情……和你無關的。”
狄青聽到“楊羽裳”三字的時候,全身一震,眼角不停的跳動,卻已恢復如常。
那一刀,灌注了太多的悲傷。
他喃喃道:“五龍重出,淚滴不絕……原來是這個意思。哈……我真蠢,到現在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他雖在笑,可比哭還要難受。
曹佾見狄青神色痛楚,小心翼翼道:“這個五龍……我不想勸狄大哥放棄,但你拿着它,總要小心些……”
狄青木然道:“難道到了如今,還有比眼下更悲哀的事情嗎?”他艱難地站起來,挺直了腰板道:“曹兄弟,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
曹佾苦笑道:“我知道的,無非是些往事,可對尋找香巴拉並沒有用處。”
狄青又望了趙明一眼,良久後才舒了口氣,對曹佾道:“我想請你幫個忙。”
曹佾立即道:“你説。只要我能做到的,就會盡力去做。”
狄青緩緩道:“這件事説難不難,説易不易。你來做……是最好不過了。”
夜已深,天空繁星點點,有如情人的眼眸,春風吹拂,帶着温暖的氣息,有如情人的安撫……
高平寨東方有個高家集。百來户的人家,如斯深夜,早就關門閉户。
這些在邊陲的百姓,有着比汴京官員更明鋭的感覺,他們已嗅到兵戈的氣息。這裏動亂不停,烽煙難停,但這裏,是他們的家,他們不捨離去。
高家集中如墳墓般冷清,只有其中的一個大院,還亮着燈光,裏面聚集着戲班的人員。這裏的人,是從高平寨出來,暫居在這裏。
韓琦雖可讓戲班歌姬在高平寨歌舞,但夜晚的時候,並不讓這些人留在高平寨。或許當年金明寨一事,也給他不少觸動。
韓琦就算狂、就算傲,還是自有分寸。當年金明寨被破,就是因為內賊的緣故,前車之鑑,韓琦當然要防。
那院中喧譁了一陣,也慢慢的沉寂下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卻有一人悄悄的出了房,四下的望去,見無人留意,推開了小門,悄然的出了庭院。
那人皂色衣衫,融入夜中。出門後在臉上繫了條黑巾,徑直奔高家集東方。高家集東有個墳場,這附近的死人,多數埋在了那裏。
墳場內的墳頭重重疊疊,暗夜中螢火流動,有如孤魂的眼眸。
這種地方,這般深夜,正常人都不會前來。那皂色衣着的人來了,卻是輕車熟路。
墳堆中,墓碑稀缺,很多人死了就埋了,無名無姓。有一黑影墓碑般的立在了墳前,聽到腳步聲響,回頭望去,問道:“高平寨現在如何了?”那黑影高高瘦瘦,眼中帶分急切,還有些貪婪。
皂色衣着那人冰冷道:“你為何要逃?”
二人原來是認識的,皂色衣着那人口氣雖然冷漠,可有種嬌柔的腔調,竟是個女子。這樣的一個女子來到了墳場,居然能淡靜自若?
這女子什麼來頭?
高瘦那人低聲道:“我怎能不逃?他們要知道是我搞鬼,我就死路一條了。”
皂衣之人冷笑道:“韓琦自大,和狄青矛盾已深,你若是不逃,只要肯辯,狄青不能奈何你。狄青早就知道這點,因此根本沒有追究。你做賊心虛,反倒露了馬腳。”
高瘦那人微滯,強笑道:“高平寨不是還有你嗎?今日你一杯酒,就讓狄青、韓琦反目成仇,我讓趙明發怒,成功的離間了狄青和韓琦,也算有些許的功勞了。你們答應我享之不盡的好處呢,什麼時候兑現?”
皂衣那人冷哼一聲,良久才道:“你放心好了,自有你的好處。你過來……”皂衣之人伸出手,竟露出一截玉臂。
高瘦那人呆住,見皓腕如雪,指若春葱,喉結忍不住的錯動。只是那一截手臂,已讓高瘦那人難以移目。
皂衣那人“咯咯”一笑道:“呆子,好處來了,你難道不要?”她聲音本是冰冷,這麼一笑,已有説不出的嫵媚入骨。
高瘦那人吞了下口水,終於上前幾步,一把抱住了皂衣人。他已意亂情迷,做夢也沒有想到竟有如此的好處。可他只顧得上下其手,卻沒有留意到皂衣人纖手從髮髻上掠過,取下了發上的金簪,一下子從他背心捅了進去。
高瘦那人背心劇痛,怒喝聲中,已推開了皂衣人,嗄聲道:“你……”他話音才出,臉色已鐵青。那金簪極是鋒鋭,已穿衣入肉。金簪雖短,但簪尖有毒。那毒發作的極快,高瘦那人驀地扼住了喉嚨,嘶聲道:“你……”他想要上前,頹然倒地,四肢一陣抽搐後,再也不動。
皂衣之人望着高瘦那人死魚一眼的眼,淡淡道:“你現在的好處,不就享之不盡了?”
只有死人,才有享之不盡的好處!
皂衣之人殺了人,如吃飯一樣輕鬆,她轉身要走,突然全身繃緊。因為在她身後,不知何時,已站着一人。
那人有着明亮如矢鋒的眼,俊朗又滄桑的臉。他鬢角已有霜花,可人如歷霜寶刀,清冷犀利。
那人卻是狄青!狄青眼中有殺機!
皂衣人眼裏終於現出絲慌亂,高瘦那人沒想到會死,她也沒有想到,狄青竟然還沒有回去,而且就在墳場等着她。
狄青冷望皂衣人道:“你莫要想逃了,你若能逃走,我佩服你。”他若是厲聲呼喝,皂衣人説不定還有主意,可見狄青平靜如水,皂衣人反倒不敢輕舉妄動。
狄青望着那皂衣人良久,這才道:“白牡丹,你在席間的那句話,果然大有問題。”
皂衣人身軀微顫,輕輕一笑,伸手摘下了紗巾,露出嬌豔的一張臉。
那人赫然就是高平寨中,給狄青敬酒的白牡丹!
白牡丹盯着狄青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狄青緩緩道:“我一直很奇怪,想歌姬中人素來圓滑,就算輕視我,一般也是不肯輕易得罪人的。你有意激怒我,事後卻看戲一般鎮靜,你很反常。”
白牡丹笑了起來,“狄青果真聰明,比韓琦韓大人可聰明多了。”
狄青問道:“你為何要激怒我?”
白牡丹道:“你猜?”她眼珠轉動,故作天真。她不知道狄青為何能跟來,但知道和狄青不能比誰的刀快。她能勝過狄青的地方,並不在於武功。
狄青道:“因為你是元昊八部中,乾達婆部的人。”
白牡丹怔住,她沒想到狄青一下就能猜出她的出處。
狄青盯着白牡丹的眼睛,又道:“有時兩軍交戰,不一定用男人才能刺探消息,女人也一樣。乾達婆部的人,均是能歌善舞。你們知道韓琦喜好歌舞,因此投其所好。韓琦就算不在你們面前説軍機,你們也可從他身邊調動的人手中,看出些端倪。更何況……韓琦根本不把你們看在眼裏。你知道我要和韓琦議論軍情,因此特意抓住機會激怒我,你知道,韓琦肯定不會聽我的解釋。”
白牡丹嬌笑道:“狄青,我早聽説過你的大名,可聞名不如見面。”
狄青又問,“你方才殺的人是誰?”
白牡丹笑容已有些勉強,還不肯認輸道:“你猜?”
狄青緩聲道:“方才聽你們言語,那人當然就是富義,也就是陷害趙明的人。他已被你們收買,有機會,當然要挑撥宋軍的關係。你們已用不着他了,索性殺了了事,以防泄漏你們的秘密。”
白牡丹強笑道:“你什麼都知道,方才為何不出手攔我?”
狄青道:“富義死了,有你也一樣。”
白牡丹掩嘴笑道:“你和我説了這麼多,無非想要擒住我,然後送到韓琦的帳下。但你這麼聰明的人,覺得韓琦會信你呢,還是信我?”
狄青目光中有分悲哀,立即道:“他會信你。”
白牡丹咯咯笑了起來,似重新掌握了主動,“他既然不信你,那你今晚所做的一切,不是徒勞無功了嗎?”她若有意若無意的扭着細腰,紅唇半開半合,媚眼如絲的望着狄青道:“你我各為其主罷了,我雖算計了你,但你當然知道,活着的我,更加有用,對不對?”
狄青冷冷道:“你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聰明。”
白牡丹的嬌笑已有些僵硬,還能問道:“你説什麼?”
狄青淡淡道:“我來這裏,是要告訴你幾件事。第一件就是,我早已答應過一個人,從今往後,沒有人再能輕賤我狄青!你敢輕視我,你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那第二件呢?”白牡丹的笑已比哭還難看,眼中更露出慌張之意。
“我來這裏,不是要抓你,而是要殺你!”狄青譏誚道。
白牡丹又是咯咯笑了起來,但笑聲中有着惶恐之意,她嘶聲道:“你説謊!你若想殺我,何必説那麼多廢話?”
狄青嘲諷道:“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第三件事。我的那些話,本來就不是説給你聽的。”他扭頭望向一旁道:“曹國舅,尹大人,你們都聽清楚了?”
曹佾站了出來,身邊竟還跟隨着尹洙,二人均是臉色慎重,點頭道:“聽得再清楚不過。”尹洙更是暗自心驚,暗想白牡丹在高平寨多日,韓琦素來寵她,這軍情可沒少泄漏給白牡丹。回去後,他一定要向韓琦點明此事。
白牡丹的臉色已和牡丹一樣的白,她從未料到,狄青想得更多。狄青吃了一次虧,立即就想到了補救的辦法。
由曹國舅、尹洙説明真相,豈不比抓她白牡丹回去更有利?
狄青望也不望白牡丹,對曹、尹二人深施一禮道:“國舅、尹大人,狄青已把一切説明,剩下的事情,就要仰仗兩位大人了。”
曹國舅嘆口氣道:“你放心好了,我定會和韓琦説明原委。”原來狄青白日時,已請曹佾帶出尹洙做個旁聽。
狄青終於沒辜負范仲淹的囑託,他還是以大局為重,揭開這個圈套,希望韓琦能夠暫放個人恩怨。
尹洙、曹國舅才離開。白牡丹已嘶聲道:“狄青,你若是英雄,就不應該殺我。你是天下聞名的英雄,我不過是個弱女子。”
狄青沒有半分憐憫之意,冷笑道:“任何人做事,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我各為其主,路是你選的,你就要承擔後果!”
他轉身離去,沒入黑暗中。白牡丹一怔,就見到墳場周圍已出現了四人,手中長劍在春夜中,帶着秋的蕭瑟……
狄青已上馬,和趙明並轡向大順城的方向馳去。事情雖告一段落,但狄青明白,鏖戰不過剛剛開始。
戈兵隨後趕到,向狄青做個手勢,然後沒入了黑暗之中。
趙明一直跟隨着狄青,見狀忍不住問道:“狄大人……白牡丹死了嗎?”方才他跟着狄青,親眼見到富義的死,不知為何,並沒有什麼舒暢。
狄青蕭索道:“人誰不死呢?”方才他雖然沒有下手殺白牡丹,但戈兵絕不會留情。
趙明望着那悵然的臉龐,突然道:“狄大人……我……旁人問我香巴拉的事情,我都不説。你知道我為何對你説起這件事呢?”
狄青想了半天,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要謝謝你,讓我知道更多的事情。”
趙明眼中滿是敬仰感激之情,“你是兵馬都監,你稱雄西北,只要你命令一下,我就不能不説。但你……根本沒有逼我,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你懂得尊重別人!其實當初我不知道韓笑是為你詢問香巴拉一事,以為他諷刺我,這才和他爭吵……後來我明白是你在問,就憑你出生入死的作戰,保西北百姓安寧,我也得對你説這件事。”
“都過去的事情了,不必多想了。”狄青安慰道:“我知道,你不願意回憶往事,我讓你説出來,很有些不安。”
趙明眼簾濕潤,“但我本來想説過就算……我根本不想再去那個鬼地方。”他説的鬼地方,當然就是指香巴拉,他説話的時候,身軀又忍不住的顫抖,可眼中再沒有畏懼之意。
“可我知道,你肯定想去香巴拉,你有為難的事情。但你寧可自己為難,也不逼我帶你前去。”趙明越説越激動,從懷中拿出個鐲子道:“這鐲子……是我以前的女人留給我的……”
狄青不知趙明的用意,一時無語。
趙明又道:“當初她嫁給我的時候,給我這鐲子,勸過我,説我們不必那麼有錢,不必大富大貴,只求彼此廝守在一起、平安喜樂就好。可我不聽!我想發財,想要太多太多!可我現在……就算全世界的財富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會離開她。但是……人生沒有回頭路的。”
狄青望着趙明悲愴的面容,心中只是想,“是的,沒有回頭路了。但我這生,本來只想着和羽裳在一起,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可蒼天何其吝嗇……竟不肯賜予。”
趙明拿着那鐲子,淚流滿面,嘶聲道:“其實是我對不起她。她死了,富義死了,我沒死,也和死了差不多。人這一生,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一定要等失去後才明白!但我現在知道要做什麼,我要還你這個情。只要我還不死,只要狄將軍你需要,你什麼時候讓我去香巴拉,我都會跟隨!”
狄青凝望着趙明,暗夜中,見那淚花如光,良久才點頭説道:“謝謝。”他只説了兩個字,但表達了心中最大的感激。
趙明咬牙點點頭,再不言語。可他知道,就算什麼都不説,狄青也明白他的決心。
有些事情,本來就不必多説,甚至不用説!
晨光淨霧,雲天初開時,狄青快馬奔回大順城。
狄青一路風塵僕僕,人未下馬,馬未卸鞍之時,就有兵士稟告,“範大人讓狄將軍一回來,立即前去中軍帳。”
狄青直奔中軍帳,范仲淹聽説狄青回來,披衣快步迎出道:“狄青,那面如何了?”狄青塵霜滿面,范仲淹雙眸滿是血絲,不知幾夜未眠。
狄青歉然道:“範大人,我辜負了你的厚望,竟和韓琦大吵了一架。”
范仲淹心頭一沉,趙明已大聲道:“範大人,你莫要埋怨狄都監,都是我的緣故!”
狄青截道:“我自行事,與你何干?”
范仲淹看看趙明,又看看狄青,已明白此行不順,但沒有責怪,只是道:“進來再説吧。趙明,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狄青入帳後,不待范仲淹詢問,刪繁就簡,將高平寨發生的一切説了遍。他問心無愧,只是如實説來。
范仲淹聽完後,輕嘆了口氣。狄青有些不安道:“範大人,我……的確有些衝動。”
范仲淹凝望狄青,苦笑道:“唉……我只是嘆你竟能忍下來?若是我,説不定吵的更厲害。”他開個玩笑,難掩眼中的擔憂,暗想韓琦這般意氣,若真的用兵,只怕不妙。
狄青見范仲淹沒有任何責怪之意,説道:“爭辯無妨事,如何保邊陲安寧才是至關重要。我總覺得,韓大人如此孤傲,不能知己知彼,此戰危險。”
范仲淹點頭道:“你説的不錯。白牡丹不過是元昊刺探軍機的一個手段,富義也不過是元昊收買的一個人……如今的涇原路,只怕危機四伏。”話未説完,有兵士急匆匆的趕來,稟告道:“範大人,元昊再次出兵橫山,入寇涇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