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歃血》在線閲讀 > 第三章 相依

第三章 相依

    “砰”的一聲響,狄青摔在實地之上,昏了過去。原來就算是地獄,也有到盡頭之時。

    他接連受創,又被無上咒語所束,內傷外創,憂悲怒驚,雖是體質健碩,但也無法承受這般磨難。

    只是昏迷前,狄青心中還想着,“我若入地獄,還能不能和羽裳相見?”

    無邊的黑暗……無邊的沉寂……

    狄青昏迷中,有時思緒若死,有時稍有感覺。有時候感覺自己口乾舌燥,偶爾間,有人在他口邊灌了些水,水粘稠、尚温,入了腹中,給他分力量,讓他不至於沉淪到無窮無盡的黑暗。

    因此就算在昏迷中,他也感覺身邊有人,讓他不至於孤單。

    黑暗中,他感覺那有那如丹青水墨般的眼眸默默的凝視……雖沒有看到,但能感覺的到。

    是羽裳……還是飛雪?狄青不知曉。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藴皆空,度一切苦厄……”聲音平靜,如梵唱清音,卻多了分波瀾。

    那聲音入了狄青的耳,非如利刃勁刺,只如和煦春風。

    “我這是在哪裏?”狄青迷迷糊糊的想,感覺口乾如裂,忍不住道:“水……”有水滴落在他的唇邊,不多,但已可讓狄青恢復平靜。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狄青聽到這幾句的時候,心中迷惑。他感覺到這好像是經文,但這時候,怎麼會有人唸經給他聽。那經文平和寧靜,似帶着難測的神力,傳到狄青的耳中,讓他忘記往事、忘記了悲傷,沉沉睡去。

    陡然間,前方有團耀眼的光芒。

    是光芒!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光芒?

    光芒絢麗多彩,如銀河倒懸。光芒破開,是蒼茫的大地。大地之上,驀地現出燃燒的火山,熊熊大火燃的天霞如血。火山的巔頂,有兩人對立而站。

    那兩人是誰?我怎麼會到這裏?這是夢是醒、是真是幻?狄青已分辨不清。他竭力的望去,只見到那兩人的側面,那好像是一男一女。

    男的鬢角霜白,容顏俊朗,依稀就是他狄青。

    那男的如果是狄青,那他是誰?狄青想不明白。他用盡了全力去望那男子對面的女子,那女子……就是羽裳。

    狄青詫異中帶着驚喜,想要奔去,但全身無力,想要叫喊,但無從發聲。就在此時,他見到那對男女對視跪拜,齊聲道:“狄青、楊羽裳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伴隨着那誓言,有歌聲傳來,“大車檻檻,毳衣如炎。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天有雨,澆不滅火山噴薄,天有雨,有如情人的淚滴。

    狄青聽到那歌聲,不由想起那噩夢般的夜,心中忍不住的痛,叫道:“羽裳……”可他聲音實在太過微弱,微弱的就算自己都是難以聽到。

    陡然間有梵唱傳來,“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天地齊震,那火山霍然不見,那對男女也消失的不見蹤影。

    狄青大急,舉步要追,地裂而開,他猝不及防,倏然落入無窮無盡的黑暗。狄青霍然睜眼,高呼道:“羽裳!”

    那聲響嗡嗡鳴鳴,震盪在耳邊。伴隨着那聲喊的還有一聲梵唱。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般若波羅蜜多!

    狄青聽到這六個字,霍然睜開眼。眼前還是一片黑暗,但他終於記起了所有的一切。他被咒語所束,被氈虎所傷,飛雪出來救他。他精神迷離,誤以為是羽裳,這才奮然而起,擊退了氈虎。之後他好像掉入了一個地方……

    “這是什麼地方?”狄青忍不住的問,頓了頓,又問,“飛雪,是你嗎?”

    無盡的黑暗,無邊的靜寂,狄青雖竭力望去,可還是什麼都望不見,但他感覺到身邊有人。

    一個唸佛經幫他安心的人,那人是飛雪,他感覺的到。

    許久,飛雪的聲音才傳來,“是。這裏是盧舍那佛像下。”她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卻有些虛弱。

    狄青喃喃道:“盧舍那佛像?這是什麼佛?”本以為飛雪不會答,沒想到飛雪低聲道:“盧舍那本是藏語,是智慧廣大,光明普照的意思。盧舍那佛意為報身佛,是修行圓滿,大徹大悟的表現……”

    狄青不解飛雪為何為佛經這般的熟悉,只是在想他們在盧舍那佛下是什麼意思?

    飛雪似乎看出了狄青的心思,解釋道:“我們還在承天寺,只不過幾天前是在佛像的背後,如今是在佛像的下面洞穴裏。”

    狄青心頭一顫,才感覺身子虛弱不堪,輕飄飄的如在雲端。

    “我們在這裏幾天了?”狄青問道。不聞迴音,狄青突然恍然,“佛像下有機關,我們掉到機關裏了?”

    良久,飛雪才道:“這裏不是機關,本是僧人修習的地方。你撞了佛像,開啓了入口,因此掉了下來。”

    狄青忍不住問,“那……那你怎麼不出去?你……受傷了嗎?”他已經聽出飛雪聲音雖平靜,但已現弱相。

    飛雪再無言語,洞穴內驀地變的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心中焦急,掙扎站起,雖看不到洞穴內的情形,但已向飛雪的方向摸去,問道:“飛雪,你到底怎麼了?”陡然間,他指尖感覺到冰涼柔滑,立即意識到碰到飛雪的臉,連忙縮手道:“對不起。”

    飛雪半晌才道:“我……沒事……這裏的僧人為堅修行之心,因此建了這個地方。只要一入其中,不到指定的時間,任憑他有天大的神通也出不去。這裏的機關,本在外邊。”

    狄青心中凜然,吃驚道:“這麼説……若沒有放我們出去,我們就要死在這裏了?”

    飛雪沉默,沉默有時候,就代表着默認。

    狄青緩緩坐下來,這才感覺胸口針扎般的痛,額頭滿是汗水,周身虛弱不堪。氈虎那一抓,已重創了他,他竟還能醒過來,也是奇蹟。狄青四下摸去,這才發現腳下是青磚地面,而四壁亦是如此。不用多久,他已摸完了周圍的環境,才發現是處於圓形的環境。四周加上腳下的地面,都是絕無出處。

    唯一的出口就在頭頂,可向上摸去時,狄青一顆心就沉了下去。

    上方空曠如野,亦是黑黝黝見不到什麼。但四壁成內斂的喇叭形,滑不沾手,要想爬上去,絕無可能。

    飛雪沒有説錯,一個人若落在其中,若沒有在外開啓機關,任憑天大的神通,也無法再活着出去。

    狄青一生,從未有過這般絕望的時候。他現在只能等死,除此之外,只能禱告外邊有人路過,會放他們出來。

    但他是被唃廝囉關在裏面,佛像機關又是甚為隱秘,有人救他們的機會,可説是根本沒有!

    狄青坐下來,許久才問道:“飛雪,你為何來到這裏呢?”直到這時,他還能保持沉靜,就算狄青自己,都感覺到奇怪。

    飛雪低聲道:“你知不知道,還有什麼分別呢?”她語調中,亦是平靜。

    狄青總覺得飛雪有些異樣,但並沒有多想。臨此絕地,他思緒紛沓,反倒清晰無比。他不怕死,但他真的有太多事情還要去做。

    他要去香巴拉,他要救富弼,他還有結盟吐蕃的職責,他肩負抗擊元昊的重任……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唃廝囉怎麼會是酒肆的那個普通人,他的咒語恁地這般厲害?炸燬祭台的是誰?目的何在?從殿梁下來的兩個刺客是誰,為何要陷害他狄青?

    驀然間靈光閃動,狄青自語道:“是元昊,一定是元昊!只有元昊才會破壞承天祭,嫁禍於我。只有他才能從此事中獲益,破壞大宋和吐蕃的聯盟。”轉瞬有個更大的疑惑,這次出使吐蕃,本就是秘密行事,元昊有什麼可能這快知道消息呢?

    可若不是元昊派人來搗亂,還有誰會這麼做?

    飛雪不語,狄青心中突然有種害怕,怕飛雪就此去了,顫聲道:“飛雪……你還好嗎?”他邁前一步,感受着飛雪的動靜。

    他不怕孤單,不怕死,可不知為何,心中總有畏懼,感覺飛雪並不像她自己説的那樣……

    飛雪受傷了嗎?

    飛雪低低的聲音道:“好。”

    狄青邁前一步,顫抖的伸出手去,黑暗中想去握住飛雪的手。他和飛雪不過見過幾次面,但感覺中,二人已如生死相依的朋友,他想知道飛雪的真實情況。

    但他怕唐突,又找不到飛雪的手,正彷徨間,有冰冷柔軟的一隻手握住了狄青的手。

    狄青一喜,問道:“你怎麼看的見我?”絕對的黑暗中,饒是狄青眼神敏鋭,也是無法見到飛雪。但飛雪怎麼能這麼準確無誤的握住他的手?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飛雪還是一如既往的聲調。

    狄青握住飛雪的手,稍放心事,本還想問問她和野利斬天究竟沒有到香巴拉,為何到藏邊,和唃廝囉有什麼承諾,但話到嘴邊,已變成,“葛振遠以前見過你。”他鬼使神差的問出這一句,就忍不住想到葛振遠説的那個故事。

    那個螢火漫天的夏晚……

    “我還以為,你會問野利斬天的事情。”飛雪低聲道。

    狄青苦笑道:“到了如今,問與不問還有什麼區別?不過有些事,我真的想問……我想問問,你當初見到那有病的婆婆,為何這麼傷心?當初對你心懷不軌的兩個惡漢,為何會發了瘋?飛雪,你能告訴我嗎?”

    狄青詢問的時候只是想,“唃廝囉既然把我和飛雪關在這裏,他到底是什麼打算?他若真的想讓我死,在把我困在這裏的時候,就可殺了我。這麼説,他還不想殺我,他若轉變主意,説不定會放我和飛雪出去,眼下只要有一絲生機,我也不能放棄!飛雪本是獨立特行的女子,意志堅定,她為何要在承天祭自盡?她若放棄了希望,那就出不了這裏了。我一定要讓她堅強下去。”他正因為此,才和飛雪談及往事。在他心中,若不是因為他,飛雪也不會落到這裏,他就算性命不在,也要想辦法讓飛雪活下去。

    飛雪沉默許久,才道:“這世上有很多不能解釋的事情……”狄青正以為飛雪不想講,不想飛雪又説了下去,“比如説咒語……”

    狄青微凜,饒是他天不怕地不怕,想起了善無畏蠕動的嘴唇,想起梵唱圍繞,也是忍不住背脊發涼。

    飛雪頓了許久,又道:“藏傳三密,分為身、口、意三種。簡單説,身密是結手印通神,口密是以咒語來輔助,意密卻是憑藉神識來修煉,都説精通三密者可印證大道,可以借天地神通。”

    狄青本是將信將疑的,可他親身被咒語所克,不得不信,遂猜測道:“善無畏、唃廝囉結手印,唸咒語竟能讓我心神恍惚,難道説……他們真的可以溝通神之力?”

    飛雪沉默片刻,才道:“他們具體是什麼情況,我也不知曉。藏傳經論中常言,‘佛説八萬四千法門,般若法門最為殊勝’。般若心經是般若經的心髓,而般若波羅蜜多是心經中記載的咒語,也是天地間無上的咒語……”

    狄青心道,“我問你往事,你為何要扯到藏傳經文上?”但他本意就是讓飛雪振作,既然飛雪有興趣談下去,他目的已成,也不打斷。

    飛雪話題一轉,説道:“善無畏、不空、金剛印三人都以修身密、口密為主,得不可思議神通。但他們難以修習意密,在藏邊,眼下能以意密得神通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唃廝囉。”

    狄青回憶起唃廝囉的那雙眼,心中凜然。因為那雙眼彷彿可穿透一切,讓人無可遁形。

    “在承天寺,你和氈虎對決。善無畏以無上咒語束縛你的舉動,而唃廝囉則以咒語擾亂你的神。”飛雪終於嘆口氣道:“你那一戰,肯定是被唃廝囉勾起了傷心的往事,這才落敗,對不對?”

    狄青一驚,半晌才點頭道:“是!”他這才明白,原來在酒肆、在承天寺想起羽裳絕非無因。

    “意密雖神,但也要你自身有弱點供他利用。”飛雪道:“每個人都有弱點,有人痴、有人貪、有人易怒,唃廝囉就有一種能力,可將人的缺點無限擴大……你的缺點……”飛雪猶豫片刻,終於沒有再説下去。

    狄青心道,“飛雪多半想説,我的缺點就是羽裳,唃廝囉就用咒語激發我的傷心往事……怪不得我兩次遇到唃廝囉,都不由想起羽裳,不能自拔。可我若沒有這個缺點,此生還有什麼意義?”

    狄青聽飛雪述説意密,模糊的想到了什麼事情,一時間不能肯定。

    飛雪已道:“當年那兩個無賴貪心,想取我的東西,我不過是讓他們貪心無窮膨脹,他們無法承受,這才發瘋而已。”

    狄青微震,多少明白飛雪為何説起藏邊三密,難道説這個女子竟然有唃廝囉一般的手段?忍不住問道:“貪心無窮膨脹,也會發瘋嗎?”

    飛雪淡淡道:“這何足為奇呢?你難道沒有見過許多人為了權錢,可以六親不認,那和發瘋有什麼區別?”狄青苦笑,倒覺得飛雪説的有幾分道理。飛雪又道:“這世上有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有人一葉障目、不見森林,無非心念之間。每人舉止差別千萬,在於運,成於行,但成功與否,更多決定於意志的強弱。因為有些人意志強,甚至可以影響別人的行動,比如説唃廝囉,他只要一聲喝,不靠武力,就能讓十萬藏人生死相隨。有些人人意志不堅,可輕易被人左右,比如説……大宋天子趙禎。”

    狄青第一次聽人如此評價天子,一時無言,可在他心中,也和飛雪一樣的想法。他雖和趙禎算是親密,但這些年不見,隔得遠了,反倒將一切看到清楚。

    趙禎當年意氣風發,要學唐宗宋祖,開創一代偉業,但無魄力變革祖宗家法,無用人之明,少能堅定意念,容易被兩府文臣左右。大宋在三川口、好水川慘敗,固然有太多的緣由,但趙禎用人不當,也有不能推託的責任。

    不再去想趙禎,狄青轉問道:“你如何讓他們貪心無窮膨脹呢?”

    飛雪沉默半晌才道:“你帶着五龍,是吧?”

    狄青微震,轉瞬點頭道:“是!”

    飛雪緩緩道:“你自從有了五龍後,就有了一種神奇的力量,對不對?”

    狄青手足都有些冒汗,顫聲道:“是。”他已感覺到,飛雪要告訴他一個關乎切身的秘密,忍不住的緊張。在他看來,飛雪對香巴拉的秘密遠比所有人知道的要多。

    飛雪似乎琢磨着什麼,良久後才道:“其實更準確的説,五龍並沒有多給你什麼神奇的力量,它只是將你自身的一種能力充分挖掘和發揮!同理而言,貪也是一種能力,當然可以加大發揮。”

    狄青聽的嗔目結舌,頭一次聽有人這麼解釋五龍,一時間難以盡數接受。飛雪似乎看出狄青的不解,悠然道:“你可曾聽説過佛教的六神通一説?”

    狄青搖搖頭,不待多説,飛雪像已看到,説道:“六神通又做六通,是指六種超人間而自由無障礙的能力,分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六種。世人多認無稽,但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能修到,據我所知,唃廝囉就擁有他心通之能!你擁有的五龍,傳説中……是神之物,可開啓人的六神通。”

    狄青突然想問飛雪有沒有這種能力,因為他總覺得這沉默寡言的少女,好像有洞徹世情的眼眸,可他終於忍住。他認識飛雪以來,頭一次聽飛雪説這麼多的事情,心中反倒有種怪異的感覺。

    飛雪停頓許久,才道:“你一定想問我有沒有這種能力了?”

    狄青一震,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飛雪一字一頓道:“我就知道!”她聲音中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人不能不信。

    狄青心思如麻,突然想起太多的往事。他記得葛振遠曾説過,飛雪當初在平遠寨,雖在馬車中,就知道他狄青受了傷。曾經在京城,飛雪雖是局外人,但勸趙禎讓狄青去西北。這兩件事雖小,但現在想想,滿是詭異。

    原來飛雪真的有一種神通?可知道別人想什麼的神通?

    四壁清冷靜寂,狄青呆坐那裏良久,突然顫聲道:“飛雪,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飛雪半晌才道:“你是想問香巴拉的事情嗎?”

    狄青被飛雪猜中心事,又是莫名震撼,嗄聲道:“我求你告訴我,傳説的香巴拉……是不是真的。它真的能……”他緊張非常,問話時,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怕飛雪不説,可又怕飛雪説了,更讓他失望!

    無邊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彷彿有百年蹉跎般的漫長,狄青才聽飛雪道:“是真的。它真的能救得了你最愛的人!”

    狄青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全身的血液都像流淌出去,可一顆心歡喜的幾乎要爆炸開來。他信飛雪!無條件的信任!可他轉瞬想到另外一個關鍵的問題,有些忐忑問道:“飛雪,那你……能不能帶我去香巴拉?”

    密室中,忽然靜了下來,狄青似乎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聲幽幽的嘆息傳來,飛雪淡漠道:“你現在能否活着出去都是不得而知……何必想那麼多呢?”

    狄青感覺被一盆涼水澆過來,渾身冷透!飛雪説的不錯,他和飛雪被困在這裏,唃廝囉不需殺他,只要不管不問,他和飛雪就要無聲無息的死在這裏。

    他本不怕死,可他才知道香巴拉確實能救羽裳,也知道飛雪能帶他前往香巴拉,他救楊羽裳有望,偏偏轉瞬就死在這裏……

    狄青彷徨四顧,只覺黑暗冷酷四面漫來,一時間茫然無助,陡然間放聲大呼道:“唃廝囉,你放我出去!唃廝囉,你放我出去!”他遽然斷喝,聲音嗡鳴,震得密室轟隆作響。可聲音過後,密室又呈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想到楊羽裳獲救有望,可自己卻無能為力,悲血激盪,忍不住放聲再叫。轉瞬間,密室中滿是他的呼喝之聲。

    飛雪再無聲息,只聽着狄青在無助的呼喊。那平日指揮千軍的漢子的喊聲中,已有了深切的絕望之意。不知許久,飛雪才輕聲道:“沒用的。你莫要叫了。”她一向平靜的聲音中,似也有了如水的波瀾,但轉瞬如流水般的逝去。

    狄青一怔,這才停了下來。停下來那一刻,只感覺嘴唇乾裂撕痛,渾身疲憊無力,手扶冰冷的牆壁,嗄聲道:“飛雪……我們在這裏多久了?”他一説話,才發現嗓子針扎般的痛,胸口如火在焚燒,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奇渴無比。

    飛雪低聲道:“三天了……”她的聲音中已有了虛弱,沒有誰能抗得了無水的日子,飛雪也不例外。

    狄青一震,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這裏沒水嗎?”見飛雪沉默,狄青不知為何,腦海中突然想起昏迷時的情形。

    那時候,他昏昏沉沉,但確切的感覺到有人喂水給他喝。

    “我昏迷的時候,你給我喝了什麼?”狄青忍不住問。

    飛雪不語。

    那難言的沉寂中,狄青突然想到了極為可怕的可能,他饒是歷經生死,駭的身子都忍不住的抖個不停,如秋風中的落葉。

    不聞飛雪的動靜,狄青遽然嘶聲道:“你究竟給我喝了什麼?你呢?這幾日怎麼捱地過來呢?”他這才明白,為何飛雪説的聲音如此低、這麼輕,飛雪肯定也渴,但她方才為何還説了那麼多的話?

    飛雪仍是無言,狄青內心激盪,驀地想起沙漠中,飛雪就將僅剩的一袋水留給了他!這次呢?狄青驀地伸手,黑暗中,一把就握住了飛雪的手腕。

    他看不到,但飛雪在哪裏,他感覺的到。狄青感覺飛雪身軀微顫、甚至感覺到飛雪皺了下眉頭,狄青急道:“飛雪……你究竟……”不等説完,他霍然感覺到了什麼,已鬆開了手,心悸不已。

    “你……怎麼受傷了?”狄青顫抖問道,他這次握的是飛雪的左腕,飛雪手腕有傷口,他感覺的到。

    “受傷很久了。”飛雪終於道,語氣中帶了分不安。

    狄青腦海中電閃劃過,突然叫道:“不是,你手腕上是新傷!是刀傷!”他心情激盪,舉目望過去,目光已撕裂了黑暗,落在飛雪的手腕上。

    他看到了一道傷口。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

    驀地想到飛雪方才所言,狄青無心思索自己為何能見到。舉目向飛雪看去,漆黑的密室中,他真的見到一張比雪還要白的面龐,一雙已開始黯淡的雙眸。

    那本已黯淡的雙眸,見到狄青望過來,陡然間有光芒一閃……可飛雪轉瞬垂下頭去。但在電光火閃間,狄青還見到飛雪盡失血色的紅唇。

    紅唇上已佈滿了白色的裂口,那是嚴重缺水的跡象。

    狄青不知道飛雪方才如何能忍住疼痛,説出那麼平靜的話來,嗄聲道:“你……為什麼……”陡然間醒悟過來,狄青眼前發黑,霍然緊緊握住飛雪的手腕,失聲道:“你餵我的不是水,是血,是你的血!”

    那一刻,狄青感覺到唇邊鹹鹹的味道,陡然間明白了一切。他被氈虎重創在胸口,失血嚴重,他雖是體質健碩,但他眼下沒有道理比飛雪還精神。這裏無水無糧,他能醒過來,唯一的解釋是,飛雪劃傷了手腕,滴血給他喝!

    飛雪的手冰冷依舊,可狄青心中如有火在燒,他握住飛雪的手,已淚下,啞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狄青真的不知為什麼!他從未想到過,除了羽裳外,還有第二個女子,會為了他,甘願捨棄自己的性命。

    一直以來,他就從未了解過飛雪,他和飛雪也不過見過幾次面。但他知道,這個平靜的女子身上,藴含着山崩海嘯般的決絕。飛雪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撓。

    狄青從來不知道飛雪四處奔波是為什麼,也不知她為何到藏邊,更不知她為何舍卻自身,要救他狄青。他根本對飛雪一無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欠飛雪太多太多。

    見飛雪似已無力抬頭,狄青心如刀絞,忍不住抬頭望向上空,嘶聲叫道:“唃廝囉,你殺了我,放飛雪出去。這件事和她無關!”可他就算嘶喊,聲音也變得衰弱無力。

    無人應聲,密室死一般的靜寂,狄青才待再喊,飛雪已道:“沒用的。狄青,你莫要叫了。”她聲音雖低,可傳到狄青耳邊,如炸雷響起。

    狄青一震,緊緊握住飛雪的手,急聲道:“飛雪,你放心,我一定帶你出去。我一定帶你出去!”可感覺到飛雪手掌冰冷,心中驀地驚恐萬分,只是想,“我真的能帶她出去嗎?”

    飛雪目光閃了閃,低語道:“好,我放心。”

    狄青見飛雪聲音中已難掩衰竭之意,突然下了決心,一口向自己的手腕咬去。飛雪既然可喂血延續他的性命,他為何不能?他那一刻,根本沒有想太多。

    可狄青一口咬下去,卻碰到了飛雪的手。

    飛雪不知何時,已將手輕放在狄青的手腕上。狄青一怔,慌忙住口,不待多言,飛雪已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救你嗎?”

    狄青雙眸含淚,搖頭道:“我不知道。”

    飛雪凝望着狄青,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風過碧水般的波瀾,“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這樣一來,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狄青哽咽無言。飛雪眼眸中似乎有神采一現,喃喃道:“在藏邊,有個傳説……説各不相欠的兩個人……來生……不會再見。”

    狄青緊握飛雪的手,嘶聲道:“你錯了,我欠你太多太多!飛雪,我今生不能還你的,來生肯定要見你還給你。這次……若不是我,你何至於被困在這裏。”心中卻想,“難道説,飛雪不想再和我相見嗎?她……遇到我,從來就沒有碰到過什麼好事,也怪不得她不想和我相見。”

    飛雪望着狄青,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含義萬千,“你也錯了,若不是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早就死了。再説,這件事……本來就是因我而起。”反握住了狄青的手,飛雪低聲道:“狄青,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狄青沒有多想飛雪言語之意,只是咬牙道:“你説。”

    飛雪雙眸中綻放出一絲神采,堅定道:“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她軟語相求,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懇切盼望之意。

    狄青搖搖頭,一字一頓道:“不行!”

    飛雪眼中有分失落之意,緩緩地鬆開了手,閉上了眼眸。

    狄青一把抓住飛雪的肩頭,嘶聲道:“你莫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你不想我內疚,因此你才説和我各不相欠。你對我説了那些話,就是希望我能有希望活下去。但你説出了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因為你已準備放棄?”霍然抱住了飛雪,狄青已滿臉熱淚,嘶啞道:“飛雪,你既然知道別人的心意,可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我想讓你堅強的活下去,你能否知道?”

    飛雪伏在狄青的肩頭,眼角已有淚水。良久,她才道:“我知道。”

    狄青淒涼的心中有分喜意,扳住飛雪的肩頭,盯着飛雪的淚眼道:“那你答應我,不要放棄!我知道,你若不想放棄,肯定能活下去。”

    飛雪蒼白的臉上,突然湧現一絲潮紅。見狄青目光灼灼,飛雪輕嘆一口氣道:“好,我答應你。可是……”不知為何,淚水湧出,飛雪垂下頭,再不説什麼。

    狄青知道飛雪的意思,飛雪就算答應他,此時此刻,二人又能活多久?

    黑暗、沉寂、絕望如潮水般漫過來……呼吸慢慢的弱下去……

    不知何時,狄青也知道,再也堅持不了多久,他只是握着飛雪的手,靜靜的等待死神的到來。

    幽幽的密室中,陡然傳來低低的歌聲……

    草傷秋、蟬如露,暮雪晨風無依住。

    英雄總自苦,紅顏易遲暮,這一身,難逃命數!

    那是飛雪的歌聲,狄青聽到“這一身,難逃命數”之時,心中滿是歉仄悲哀之意。他不悲自己要死,而悲連累了飛雪。

    聽飛雪又唱,“玉門千山處,漢秦關月,只照塵沙路……”狄青傷情滿懷,不待説什麼,飛雪已握住了狄青的手,低聲道:“狄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