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明月夜,不盡照相思。
狄青望着皎潔的明月時,踏入上京皇宮的一間偏殿,耶律宗真有旨,請他狄青一敍。
耶律宗真若是要商議邊境一事,為何不找富弼,要找他單獨一敍呢?狄青帶着這個困惑坐在了殿中,眉頭微鎖。
他雖幫了耶律宗真,可看起來,耶律宗真不像會拿邊境一事來感恩。想到這裏,狄青嘴角有分哂然,世人多如此,危難見盟誓,平安起波瀾。眼下耶律宗真不求他狄青,自然會拿下架子。
正沉吟間,一人大踏步走進了偏殿,走到狄青的面前。那人神色孤高,雙眉斜飛,身材魁梧,站在狄青對面,有如一隻落落不羣的孤雁。
狄青眼中微有驚奇,緩緩站起,凝望着那人半晌才道:“耶律喜孫?”
他終於見到了耶律喜孫——堂堂的契丹殿前都點檢!
這次耶律宗真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秋捺缽之際,假意出巡,然後讓人以雷霆手段擒住法天太后和一幫黨羽,消內亂於無形,其中居功至偉的就是耶律喜孫!
狄青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已意識到了什麼,可當見到耶律喜孫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的詫異。
耶律喜孫原來就是葉喜孫!
狄青曾見過葉喜孫幾次,但均沒有深談,在他看來,葉喜孫可説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真的沒有想到此人竟在契丹手握重權。
更多的疑惑湧上心頭,這個契丹殿前都點檢為何會被野利斬天派人追殺?究竟是不是耶律喜孫取了香巴拉的地圖,殺了那個曹姓之人?當初耶律喜孫去吐蕃做什麼,為何後來又消失不見。
狄青困惑多多,耶律喜孫只是微微一笑,抱拳道:“狄兄,好久不見。當初相見,因有難言之隱,因此沒有據實説出名姓。”
狄青淡淡道:“現在就沒有什麼難言之隱了嗎?”到如今,他明白了向耶律宗真提及他的人是哪個。怪不得耶律宗真説,只要他狄青到了上京,就能見到那個人,原來一切答案都在耶律喜孫的身上。
聽狄青隱有嘲諷,耶律喜孫哈哈一笑道:“到現在,的確沒有什麼不能説的了。實不相瞞,在下前往夏國、吐蕃是有些事情要做,但是……”忍不住四下看了眼,壓低了聲音道:“這不過也是麻痹法天太后的一步棋。法天太后很是謹慎,要取得她的信任並不容易。在下東遊西蕩許久,總沒什麼雄心壯志,她這才開始信我,委以殿前都點檢之職。若非如此,我還真的難以拿下這婆娘。”
耶律喜孫顯然對法天太后也沒什麼好感,是以出言不遜。
狄青聽到這裏,暗想這契丹的權位之爭、心機之深、勾心鬥角之處,不讓汴京的。想到這裏,忍不住的意興闌珊。
耶律喜孫見狀,轉了話題道:“狄兄,今日我來見你,其實是有件事想要商議。”
狄青皺了下眉頭,不解道:“可是邊境之爭一事嗎?”
耶律喜孫猶豫片刻,道:“可以説是有關,也可以説是無關。”見狄青詫異,耶律喜孫終於下定了決心,説道:“我國主對狄將軍其實很是讚賞,知我和狄兄還有些交情,因此派我前來問下,問狄將軍……是否有意前來契丹呢?”
狄青一怔,半晌道:“我現在不就是在契丹嗎?”
耶律喜孫又笑,雙眸眯縫起來,鋭利如針,“我想狄兄是聰明人,當知我國主意思。想宋國自太祖立國以來,為防兵變,定下崇文抑武的規矩,卻不知是自尋死路。以狄兄之能,做個樞密使也不為過,可在宋國又得到什麼?還不是被一幫尸位素餐之人壓在頭頂?我國主已許下諾言,只要狄兄肯到契丹,南北院大王的席位,可隨你挑選!”
説完後,耶律喜孫目光灼灼,只等狄青回答。他開出的這個條件,不但是豐厚,而且可説是驚世駭俗之舉!
要知道契丹有南北面官制之説,奉行“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規矩。契丹南面管制又稱“漢制”,下設樞密院、中書省、六部、御史台等,主要用來管理燕雲之地的南朝百姓。而北面官制又稱“國制”,才是用來管理契丹人的體制。
南面官制中,漢人居多,也有契丹人充任。但在北面官制中,基本全部是用契丹人擔當重任,漢人能入北面官制的極少,而能入北面官制中擔當南北院大王的人,從契丹立國到現在,只有一人。
那人叫做韓德讓!
此人雖居高位,但契丹人每次提及他時,都是心存敬仰。契丹人本是重英雄的民族,韓德讓雖是漢人,也是文臣,在在契丹人眼中,已算是他們民族的英雄。
當年宋太宗三路進攻燕雲,韓德讓臨危受命,堅守南京不退,直到援軍趕到,在契丹第一名將耶律休哥的配合下,大敗宋太宗於高梁河,威震天下。之後契丹景宗病危,韓德讓、耶律休哥、耶律斜軫三契丹名臣又是受當時的契丹國主重任,護年幼的耶律隆緒為帝,是為聖宗。
自此後,契丹在韓德讓的帶領下蒸蒸日上,非但沒有因國主年幼而吃緊,反倒南征北戰,打下了赫赫疆土,更是在宋真宗時率契丹鐵騎長驅南下,定下讓大宋恥辱終生的澶淵之盟。
而韓德讓因對契丹之功績,總知南北兩院大王,官拜大丞相,總領契丹的軍政大權。
這樣的人,契丹只有一個。能入契丹南北院、讓契丹人都要仰視的人,只有韓德讓!
到如今,耶律宗真竟讓狄青任選南北院大王一職,此舉雖非前無古人,但已是極具魄力,他重用狄青,難道是説想重演當年聖宗之盛世?
狄青當然知道前塵往事,聞耶律喜孫的條件,也不驚喜也不憤怒,只是平靜道:“不知道你國主讓我投靠契丹,意欲何為呢?”
耶律喜孫笑道:“狄兄是聰明人,怎麼會不知道我國主的意思?你和我們的共同敵人,均是夏國的元昊。若狄兄能領南院大王一職,我主急需立威,就可在半年內糾集五十萬兵馬去攻元昊。這天底下,能對元昊不敗之人,只有狄兄一個,但你難有盡展才華的機會,如今機會到手,就是你消滅夏國的機會。狄兄,你若大敗元昊,我主説了,夏國之地,可任你選擇十州!你當然知道要選哪裏了。”
説到這裏,耶律喜孫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長。這個條件對狄青來説,簡直比方才那個還要更有誘惑。
狄青當然知道要選哪裏,香巴拉就在沙州,他的希望就在沙州!
有高官得坐,有美眷憧憬,這個條件,狄青怎能拒絕?
耶律喜孫甚至已成竹在胸,微笑的望着狄青,就等狄青答應。
狄青沉默半晌,才問,“打敗元昊呢?又如何?”耶律喜孫怔住,似乎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狄青見耶律喜孫不語,緩緩道:“滅了夏國,是不是要繼續揮兵南下,攻大宋、取吐蕃、進攻大理呢?”
耶律喜孫微有尷尬,半晌才道:“如果真能這樣一統天下,我想國主絕不會反對。狄兄憑此千古流芳,豈不是美事?”
狄青笑笑,緩緩的坐下來道:“權欲一心,永無滿足的止境。我狄青的確想去沙州,的確想要擊敗元昊,可要用無數百姓的性命,換取狄某一人的幸福,狄青不取。”
耶律喜孫淡然道:“那當初狄兄殺人斬將無數,攻過橫山,滅羌人數族,不知是為了什麼?”
狄青霍然抬頭,凝視耶律喜孫,臉無愧色道:“狄某隻為保家衞國四字!滅虎狼之心,唯有以殺止殺!”
耶律喜孫哈哈一笑,道:“狄兄若真的只想保家衞國,那當初為何反對和夏國議和呢?”
狄青凝聲道:“元昊若真的想要議和,狄青就算暫時不去香巴拉又如何?只要天下平定,再無百姓之苦,狄青自會解甲歸田,馬放南山,但元昊不過是以退為進,蓄力再戰,我如何會不反對?”
耶律喜孫微滯,轉瞬嘆道:“狄兄,你真的很讓我失望。要知道歷代偉業,無不靠屍骨堆出,若是瞻前顧後,不心狠手辣,怎能成事?你胸無大志,並不像個將軍,我國主真的高看了你。”他終究還沒有放棄説服狄青的念頭,使的是激將之法。
狄青並沒有憤怒,只是落寞道:“你説得對,我一直都是胸無大志……”
腦海閃念,想起趙禎曾對他説過,“朕若是漢武帝,你就是擊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滅突厥的李靖!”
這些大志素來都是別人説的,他狄青從來沒有説過。他能做的只是竭盡所能保護西北的百姓,若説他真有大志,就是進入香巴拉,救回羽裳。
他不想當什麼將軍,他也不想看着烽煙四起,在民生哀苦下一統天下。千古流芳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
到如今,他只想告訴羽裳,他在努力的活,他在好好的活,羽裳沒有信錯她的英雄。他知道很多人或許不解,但只要羽裳懂他,足夠!
望着耶律喜孫滿是不解的神色,狄青不再解釋,只是道:“既然道不同,就不用説下去了。”
耶律喜孫雙眉豎起,緩緩道:“狄兄,你如此不知變通,難道不怕我契丹軍再次揮兵南下嗎?”
狄青笑了,“怕有用嗎?若是沒用,我何必去怕?”他坦然自若的望着耶律喜孫,臉色依舊。
耶律喜孫長長一嘆,搖搖頭道:“唉……可惜你我終究難以聯手。”
狄青心道,“耶律喜孫是孤高之人,這次囚禁了蕭太后,正躊躇滿志。聞契丹國主重用我,他心中真的毫無芥蒂嗎?他這番威逼利誘,是因為國主的吩咐,不得不這般嗎?這人到如今,忽冷忽熱,看似爽朗,其實心機也是難測。”
狄青正琢磨間,聽有宮人唱喏道:“聖上到。”
耶律喜孫肅然起立,恭迎聖駕,狄青也是站起,心中想,“耶律宗真先讓耶律喜孫來試探,此刻才來,若知道我根本無意契丹,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耶律宗真從耶律喜孫身邊經過,耶律喜孫只是搖搖頭。狄青見到二人表情微妙,難免心中警惕。
耶律宗真斜睨眼狄青,坐在龍椅之上,突然展顏一笑,又略帶遺憾道:“其實狄將軍不肯來契丹效力,也是朕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狄將軍你記得,你若有一日改變主意來朕這裏,隨時歡迎。”見狄青沉默,耶律宗真道:“和談已事了,想狄將軍也要回去了。是個小人,朕對之就以小人之道。狄將軍你是個英雄,到時候,朕會讓耶律都點檢送你出京!”
狄青一驚,不解道:“大王,你説和談一事已了?那你究竟是如何決定邊陲一事的?”他根本還不知道耶律宗真的決定,不由錯愕。
耶律宗真臉上突然露出分古怪的笑,盯着狄青道:“具體如何決定的,狄將軍去問富大人就好。難道説,富大人一直沒有和狄將軍説嗎?”
狄青心頭一沉,半晌無言。他看起來雖能號令全軍萬馬,但終究不能左右朝廷的心思。
耶律宗真默然片刻,突然道:“狄將軍想必知道前段時日,我契丹曾對元昊用兵?而且鎩羽而歸?”見狄青點頭,耶律宗真一字一頓道:“可你知道朕為何要對元昊用兵呢?”
狄青心道,“你們契丹追逐的無非是利益而已,還會有什麼目的?”搖搖頭道:“在下不知。”
耶律宗真突然輕嘆一口氣道:“朕是一心想為家姐報仇!”
狄青微愕,遲疑道:“為你姐報仇?這從何説起呢?”
耶律宗真眼中閃過分憤怒,雙拳緊握道:“元昊此人狼心狗肺,無情無義。當年他爹德明在時,党項人正弱,他爹為求我契丹支持,數次派使者前來尋求聯姻。先帝被他矇蔽,就許了這門親事。不過先帝過世後,此事就一直暫放,但元昊之後又派人來求,太后記得當年的許諾,就將家姐興平公主嫁給了元昊。家姐一直疼愛朕,也不捨得離去,可終究執拗不過太后,還是去了興慶府。”
説到這裏,耶律宗真眼中滿是恨意,咬牙道:“朕當時尚幼,不能左右事情,只能期望家姐嫁給元昊,能有幸福就好。不想元昊娶了家姐,根本不過是利用聯姻一事討好我契丹,藉機壯大勢力。他在那之後,對家姐極為冷漠,就算家姐有病,他亦是不聞不問,家姐憂傷成疾,死在了元昊那裏。”
狄青眼前又浮出那黑冠白衣,手持巨弓的元昊。想起那滿是大志、狂熱的一雙眼,不由為那柔弱的女子嘆息。
元昊志在天下,對手下有功之臣都是照殺不誤,怎麼會有半分心思放在了為了大業聯姻的女子身上?可是耶律宗真為何對他説起這件事情?
耶律宗真眼中已有淚痕,突然一拍桌案,恨恨道:“朕到了有能力的時候,就秘密讓都點檢去西夏查探,這才得知家姐死亡的真相。都點檢從家姐的貼身丫環那裏取得了半張地圖,是有關香巴拉的……”
狄青一震,忍不住凝神傾聽,耶律喜孫見了,臉上卻有了分古怪。
耶律宗真聲音有些哽咽,幾欲落淚道:“我那時候才知道家姐一直還是關心我的,她在元昊那裏做不了什麼,怕法天太后對我不利,這才秘密從元昊的身邊搞到半張香巴拉的地圖,只盼能進入香巴拉,為我祈求國主一位……”
狄青心中暗想,“難道説當初野利斬天派人追殺耶律喜孫,就是因為這半張地圖的緣故?耶律喜孫當時不告而別,也是怕我搶香巴拉的地圖嗎?”
耶律宗真果然道:“都點檢得到那半張地圖後,就被元昊八部的夜叉部追殺。他隱疾發作,當初幸得你的幫助,這才逃出元昊的追殺。對於這件事,我們一直都很感激你的。朕要不是知道往事,當初也不會放心的請你幫手。”
狄青終於忍不住道:“只有半張地圖嗎?”
耶律宗真一伸手,從袖中已掏出了一張地圖,展開對狄青道:“你錯了,朕手上,現在有張完整的地圖。”
狄青一震,饒是鎮靜,一顆心也是大跳。他雖早知香巴拉就在沙州,也早派人秘密去探,但直到目前為止,他只能説已瞭解沙州敦煌附近的兵力守備,可對於香巴拉,還是一無所知。如今就有張完整的地圖在他面前,怎能不讓他怦然心動。
遠遠望去,只見到那地圖上斑斑點點,有縱橫交叉的線條,可狄青看不清楚。
耶律宗真拿出這張地圖做什麼?以這個為籌碼,讓他前來契丹?
狄青心思轉念間,聽耶律宗真道:“狄青,你一定很想要這張地圖了。”他説話間,雙手一分,已將那張地圖撕成了兩半。再是幾下,居然將那張不知道多少人夢寐祈求的香巴拉地圖撕成了碎片!
狄青臉色微變,幾乎要竄過去奪下地圖。可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耶律宗真見狄青竟還能安穩的坐着,不由嘆口氣道:“狄青,你果然夠沉穩。你難道不問我為何要撕掉這張地圖嗎?”
狄青斜睨了耶律喜孫一眼,見其臉上有分苦澀,緩緩道:“地圖是假的?”
耶律宗真舒了口長氣,眼中露出憎惡之意道:“不錯,這地圖是假的。家姐辛辛苦苦的從元昊身邊取來半張地圖,本就是假的。你一定奇怪另外半張地圖在哪裏?”不待狄青回答,耶律宗真已道:“另外半張地圖是都點檢從一個叫做曹賢正人手上獲得,那個曹賢正自稱是歸義軍的後人,想必你也早知道歸義軍了?”
狄青沉吟半晌才道:“我對其略有所聞。但你們如何確定這圖是假的?”
耶律喜孫一直沉默,聞言道:“那地圖上畫有密地,可避開元昊的守軍。我得到圖後,立即派人去探……結果……”他孤傲的臉上也露出分猙獰,“只有一個人冒死殺出來告訴我,那裏全是陷阱!”
狄青心中一寒,失聲道:“是元昊佈下的陷阱?”
耶律喜孫半晌才緩緩點頭道:“我也這麼認為。他知道沒有抓住我,當下就讓那曹賢正刻意放出另外半張地圖,他知道我肯定要找另外半張地圖,然後就佈局殺我。我現在知道了,他知道很多人要去香巴拉,所以特意把假的地圖放出來,就想讓人去尋香巴拉,然後利用陷阱將來人一網打盡!”
狄青凜然,想起當年興慶府那慘絕人寰的廝殺。他知道元昊殺母殺子、殺妻殺舅、有功之臣想反,也是照殺不誤,以元昊這種鐵石心腸,佈下如此毒辣之計反倒是再正常不過。
契丹公主在元昊身邊,懷有異心,不想元昊更絕,又利用這契丹公主誅殺想去香巴拉之人。
香巴拉到底有什麼玄奧,元昊竟不讓人接近?
狄青想到這裏,嘴角突然露出哂然的笑。耶律喜孫見狀,不解道:“狄兄因何發笑?”狄青有些悲哀的搖搖頭,心中卻想起種世衡、八王爺都竭盡全力的去找圖,若發現那圖不但是假,還是個陷阱,不知道做何感想?想到一事,狄青問道:“所以都點檢殺了曹賢正?”當初他不解葉喜孫為何要殺曹姓之人,現在也明白了。
耶律喜孫點頭道:“當然。他害我無數手下,我殺了他還是便宜了他。”他言語恨恨,眼中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見了耶律喜孫的眼神,心中微凜。他終於明白了很多事情,可還有件事不明白,因此問,“大王,你今日召我前來,難道就是想告訴這些事情嗎?”
耶律真宗道:“你不來助我,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今日告訴你這些,無非想告訴你,你我都有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元昊!你和我聯手,對付他更是容易。但你若真的不想,我也絕不勉強。”
狄青緩緩站起,深施一禮道:“那在下告退。”他説完後,轉身出了偏殿,耶律喜孫雙眉微皺,看了眼耶律真宗道:“陛下,難道就這麼放他走了?狄青之勇,你也親眼目睹,他若在大宋的話,陛下若真的想南下,只怕他阻力最大。”
耶律真宗沉默許久,望向殿外道:“他救了我多次,我其實還很感謝他。再説現在……我們的敵人是元昊,有狄青在,元昊絕不會好過。”説罷嘴角有分笑,耶律宗真下了結論,“我們就坐等看着好戲了。”
狄青出了皇宮,立即去找富弼。
這時夜已深,陡然間臉上微涼,狄青抬頭望去,才發現明月不知何時隱去,有風蕭殺,舞雪而落。
原來……已入冬!
流年如水,歲月蹉跎,那過去的時光,再也無法追回,那錯過的人呢?
狄青輕踩落雪,心情沉重的到了富弼的房間。富弼沒有睡,見到狄青進來,立即起身道:“狄將軍,契丹人放棄索要瓦橋關、晉陽以南十縣了。不過……需要在澶淵之盟後規定的歲幣之外每年多給契丹人銀十萬兩,絹十萬匹。”
狄青靜靜的望着富弼道:“有什麼理由給他們嗎?”
富弼微現窘意,雪在堂外靜靜的飄,二人的哈氣都能看得出冷意。北疆的雪,來得早,讓人骨子發冷。
“的確沒有理由。但這是朝廷的意思。”富弼神色中有些歉然,也有些為難。這次他聽從朝廷的意思,並沒有將議和的內容和狄青講,雖是朝廷的意思,但他終究覺得對不起狄青。
若不是狄青,議和不會如此順利。可議和的時候,他們卻在瞞着狄青。朝廷怕節外生枝。
狄青望了富弼良久,轉身要走,富弼突然叫住了狄青道:“狄將軍,其實朝廷也很為難,因為西北有消息傳來,元昊又有出兵的意圖。”
狄青皺了下眉頭,心中暗想,“可你知道不知道,這個消息,是種世衡多麼辛苦的打探到,又費了多少周折送到了汴京?我想朝廷是不信的……可他們雖是不信,但可以拿這個做推搪的藉口。”
富弼又道:“呂相過世了,變法壓力很大,聽説最近的一段日子,朋黨之説甚至囂於塵上,範公他身處渦流之中,我也想早日回去勸勸聖上。”心中暗想,“前段日子聖上曾問範公,‘自古小人結為朋黨,也有君子之黨嗎?’範公回道,‘若結朋黨對國事有利,也無可厚非。’唉……小人從來不説自己是朋黨的,範公這句話雖很是宛轉,若遇明君的話,多半一笑了之。但這話經範公親口説出,恐怕更落小人口實。更讓人的不安的卻是歐陽修的那《朋黨論》……”
原來不久前,歐陽修見范仲淹因朋黨一事倍受朝廷反對變法者攻擊,因此寫了一篇《朋黨論》進獻。《朋黨論》主要是圍繞自古“君子不黨”的觀念大做文章,文采斐然,恢弘澎湃,不説君子無朋,反説君子有朋,最終歸結出,聖明之君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這文章一傳説,京中百姓乃至天下文生均是爭相傳頌,交口稱讚。
但能流傳千古的好文章,在朝廷權勢傾軋中往往不是好文章,這文章流到富弼的耳中,富弼立即知道壞了,心道範公和聖上説説朋黨,無關大雅,你歐陽修向天下人説你結成朋黨,還不找死嗎?他心憂京城的動靜,也很着急迴轉。
狄青不再多説,只是走到門口時,突然説了一句,“富大人這時候迴轉,不怕捲入朋黨一派嗎?”説罷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朔風吹來,捲了一堂的雪意。油燈忽明忽滅,富弼站在那裏,臉色也是陰晴不定。在那一刻,他發現狄青好像想得更多。
富弼只是迫切的想回去助范仲淹一臂之力,但正如狄青所言,他的迴轉究竟有多大作用,是雪中送炭,亦或是火上澆油,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又過幾日,和談一事終定。契丹不再出兵燕雲,反倒會幫大宋警告西夏,約束西夏不再胡來。而契丹因此得到的好處是歲幣每年多從大宋取銀十萬兩、絹十萬匹。
眾人南歸。
和談事成,無論富弼、狄青還是一幫禁軍,少有喜悦之意。一路上眾人沉默無語,等入了宋境,到安肅時,天降大雪,遠嶺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飛舞中,儼如一條蒼龍蜿蜒半空。
富弼心思複雜,在和狄青並轡而行的時候,遠望山嶺如龍,突然勒馬,對狄青道:“狄將軍,你不用回京城了。”他雖對狄青説話,但卻只望着飛雪。
狄青一怔,半晌才道:“為什麼?”他那一刻,心中隱有期待。可見到富弼躲避的眼神,一顆心沉了下去。
富弼道:“其實朝廷在下旨同意議和的時候,同時也下了一道密旨給我,説狄將軍此次議和有功,理應嘉獎。兩府議定,決定將狄將軍派往河北真定府任副總管,同時榮升為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
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這本是將門名將葛懷敏才有的榮耀!狄青這一升,終於入主了三衙,只需仰望兩府和天子的臉色!
狄青聽到升官,臉上帶着飄雪一樣的冷意,他本來想問,“為何西北有危機,不讓我這精熟西北戰事的人去呢?”可他終究沒有問。
富弼斜睨了狄青一眼,本來早就準備了措辭,“朝廷只怕契丹人出爾反爾,因此才命狄將軍鎮守河北,留意契丹人的動靜。”但他終究沒有答。
二人之間,有飛雪舞動,潔白柔軟中帶着分硬冷。
“何時啓程?”狄青終於問了句。心中想到,“趙禎對我終究還留有幾分情面,他升了我的官,就是告訴我,他還信任我?嘿嘿……可這有什麼用?他終究不懂我!若元昊真的再次出兵,誰來抵擋呢?”
富弼猶豫片刻,説道:“現在!”他望見了狄青的蕭索,心中很是不安,“狄將軍一心為國,但有礙祖宗戍邊之法,只能先去河北。唉……新法實施了這久,更戍法還是根深蒂固,難道説這些日子來,很多事情不過是一紙空文?這次領兵前往西北坐鎮的是三衙重臣葛懷敏,按理説這將門虎子應可抵抗元昊了,希望狄將軍能從大局考慮……”只感覺自己都説服不了自己,富弼沉默下來。
狄青終於馬上抱拳道:“那……後會有期了。”説罷向眾禁軍擺擺手道:“各位兄弟,一路辛苦了。還請護送富大人回京。”
眾禁軍見狄青和富弼低語半晌,突然説出這句話來,又見狄青已策馬向西而去,都是大惑不解,圍到富弼身邊問個不停。
富弼見眾人的神色,都對狄青很是不捨的樣子,心中感慨,可又不便多説什麼。
蹄聲遠去,只有韓笑不離不棄的跟隨在狄青的身邊,讓那風雪中的背影,不至於那麼孤單。
兩行蹄印一路向北,有風過,吹起如絮的雪,蓋在那曾經的印記上。印記漸漸淺了、淡了、消失不見。
宛如……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狄青和韓笑一路疾馳到了真定府,公文更早一步已經送達。沿途州縣的官員知道狄青前來鎮守,均是大喜。眾人早就久仰狄青的大名,心道有狄青在河北,那我等無憂也。
登門問候、打探、討好和奉承的人絡繹不絕,熱鬧的如同紛紛落落的飄雪。
狄青回想當年時,一個知縣都能左右自己的生死,到如今就算知州都來拍自己的馬屁,心中不知何等滋味。
只過了幾日,韓笑就給狄青打探來想要的消息,西北有警,朝廷派葛懷敏前往西北涇原路坐鎮。
狄青聽了,沉默良久,對韓笑吩咐道:“你立即去告訴郭逵,請他在聖上面前説幾句,就説葛懷敏雖是將門,但從未領軍,只怕不知兵,還望聖上以西北百姓為重,另選能將去西北對抗。”他知當初在京城時,葛懷敏明裏雖和他沒什麼瓜葛,但暗中參了他一本,狄青只怕自己親自上書,會讓趙禎認為是因為私怨,這才讓郭逵出頭。
韓笑遵命離去,這一來一回,又是過了近月的功夫。韓笑迴轉後,只説了一句,“聖上説郭逵杞人憂天。”
狄青暗自憂心,但無計可施,河北一直無事,耶律宗真收人錢財,雖不見得與人消災,但還是恪守盟約,撤了燕雲之兵,再沒什麼動靜。狄青還是讓韓笑派待命部在敦煌附近打探,但始終沒什麼進展。這一日,狄青做在堂中,突然聞窗外鳥鳴樹梢,抬頭望去,見枝頭一夜新綠,低頭望了眼銅鏡中鬢髮如霜,一時間呆了……
原來這個冬天過的如此之快……
年復一年,枝頭綠了又灰,白了再綠,生生不息,歲歲相似,可他的鬢角的白髮,再也黑不了了。
一想到這裏,狄青霍然站起,才要衝出堂去,那一刻,多年的思念一朝迸發。
他要去沙州!四廂都指揮使算得了什麼?他並不在乎,他一直在等,不過是在等朝廷的調令,讓他再有為西北百姓擔當的機會……
可這機會,還會來嗎?
既然不來,那他為何不去?一念及此,狄青已到了堂外,正碰到韓笑衝了進來。見韓笑的笑容中,滿是悲哀和激憤,狄青已沸騰的熱血,陡然間冷了下來。
韓笑什麼都沒有説,只遞過了一封書信。
狄青拆開望了片刻,臉色陡然改變。他捏着那封信的手有些發抖,倒退了兩步,手按堂中的一顆大樹之上。
樹皮斑駁,滿是滄桑……狄青一拳擂在樹上,手上的信紙飄飄蕩蕩的落到地上。信紙輕淡,上面卻寫着讓人難以承受的消息。
元昊再次出兵西北,葛懷敏帶兵主動出擊,全軍盡墨!
元昊悍然撕毀盟誓,再次聚兵天都山,兵出賀蘭原,入寇宋境!元昊以十數萬鐵騎兵分兩路,一路出鼓陽城,一路出劉蹯堡,夾擊鎮戎軍。葛懷敏見元昊出兵,帶軍阻擊,兵出五穀口。近鎮戎軍西南時,有夏軍誘兵搦戰。葛懷敏志大才疏,竟如當年任福一樣,不聽龐籍等人勸阻固守待夏軍疲憊再斷其歸路,派兵主動進攻夏軍。
夏軍詐敗,葛懷敏四路出兵圍剿夏軍,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元昊突出大軍,又將葛懷敏大軍困在定川寨。
葛懷敏輕兵猛進,大軍駐守定川寨,糧草不濟,元昊截其糧道,斷其水源。寨中無水,軍心大亂。
葛懷敏見軍心不穩,知道困守幾天,不攻自亂,無奈之下突圍敗回鎮戎軍,有部將趙?苦勸,元昊必知宋軍要去鎮戎軍,搶先埋伏斷宋軍歸路,不如出其不意轉退籠竿城。
眾將不從。葛懷敏堅持己見。結果東歸之時,果遇夏軍埋伏。夏軍四面出擊,宋軍大亂,葛懷敏與部將曹英、李知和、趙?、王保等十六將被殺,損兵無數!
葛懷敏死!
不同的名姓,相同的結果!不同的地點,相同的結局!狄青手按粗糙的樹皮,心中益發的苦澀!
此戰和三川口一戰如出一轍,元昊都是利用宋軍自大輕敵、宋將不知兵的心理,誘宋軍平原交戰,然後一鼓聚殺!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
都是這般的戰法。可奈何那些久在汴京的百官,堂堂一個將門之後,三衙領軍之人,又被絆倒在這塊石頭上!
是天意,是人為?是固執,還是愚蠢?
狄青雖知結局不妙,但還沒想到宋軍又是敗的這般淒涼。元昊大獲全勝之下,揮兵南下,連破數寨,縱橫六百里,直抵渭州,遙望長安!所到之處,宋軍無人敢戰,只能壁壘自守。
關中告急!
狄青木然的立在樹下良久,澀然一笑,緩緩坐了下來,這一刻,他已忘記了沙州。
韓笑見狀,悄然的又遞來了另外一封書信。
狄青木訥的接過,展開望去,身軀都已顫抖起來,信上只寫着幾個字,“狄青,救我!”那字體紅色,竟是鮮血寫成。
狄青望見那血色的字體,虎軀震撼,顫聲道:“這信是誰寫的?”
韓笑眼中已有淚水,再沒了笑容,嗄聲道:“狄將軍,是種老丈的信。種世衡在你走之後,奉命來建細腰城。細腰城已在夏境,本意是和大順城一樣,為日後進攻夏國做準備,不想元昊出兵,葛懷敏大敗,細腰城後方堡寨盡數失守。種老丈孤軍駐守細腰城不降,已危在旦夕。他不找朝廷,只傳信給你……”
話未説完,韓笑早已淚流滿面,跪下來道:“狄將軍,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救種老丈一命。我聽説他已身染重病,可還在堅持着等待你的援軍。他説……你一定能救他!”
狄青伸手扶起了韓笑,咬牙不語。他抬頭望天,見晴空如洗,一顆心早就陰霾籠罩。他身在河北,要如何才能救得了種世衡?
眼中又浮出那滿是菜色的臉龐,那老漢搔頭微笑道:“狄青,你不能死,你還欠我錢沒有還呢。”
有燕過,燕子徘徊景依舊;有花開,花開花落人奈何?
狄青鼻樑酸楚,眼中有淚,喃喃道:“種世衡,你也不能死,你答應過我。我定會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