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入主樞密院,擔當樞密副使一職。
狄青揮兵南下,趕赴嶺南,平儂智高之亂。
狄青已到荊湖一帶,廣發軍令,招荊湖鋭卒……大宋戰神狄青奉旨平南,禁軍廂軍爭先恐後集聚,狄青月餘之內,已聚齊十萬兵馬。
消息傳出,汴京沸騰,舉國歡呼。
百姓認為,嶺南有救了,天下有救了。
雖説狄青入主樞密院很不合大宋祖宗家法,也讓朝中文臣很有非議,但百姓不看規矩家法,只認為能行的就上。狄青不要説做個樞密副使,就算做個樞密使,百姓都認為沒有問題。
趙禎自派出狄青後,除去看望張美人後,連皇后都少見,這一日身在皇宮,又招龐籍入見,詢問嶺南戰事。
嶺南動亂前,趙禎已調龐籍回京,讓他入主兩府,狄青出征後,因龐籍和狄青交流最久,又懂軍事,因此趙禎讓嶺南一有軍情,立即轉給龐籍,龐籍審閲後,擇精要稟告。
趙禎人在宮中,見宮外積雪未融,身上微冷,一顆心也如赤裸在寒風中,顫動不休。儂智高作亂,事關重大,狄青只能勝、不能敗!
龐籍入宮,不等施禮,已被趙禎止住,賜座道:“龐卿家,你在西北,和狄青交往多年,應知狄青如何用兵。朕今日找你來,就是想問問眼下嶺南如何了?”又想起一事,問道:“這天下人多知狄青之勇,若是作戰,狄青想是不懼,可朕只怕儂智高陰險,派人對狄青用毒,那真的是防不勝防。朕前些日子派人去提醒狄青,不知狄青可聽到朕的提議嗎?”
龐籍道:“聖上但請放心,聖上的提醒,早傳到狄將軍耳中。狄將軍素來刀口行走,定早就提防此事。”頓了下,龐籍説道:“狄青去年十月起兵,不用北疆之士,一路募兵,主招荊湖廂軍鋭卒,大肆囤積糧草,據最新消息,他已召集十數萬兵馬……看樣子要蓄力和儂智高決一高下。”
趙禎忍不住道:“朕倒也狄青用兵的一些方法。當年定川寨一役後,細腰城被圍,西北緊急,狄青就是不拘一格的招兵,也是和現在一樣的做法,以氣勢逼迫對手。結果對敵之時,嚇得夏軍不敢戰,逼得夏軍無法出兵,這一次,想必也是如此的做法了?”
龐籍猶豫片刻才道:“這個嘛,臣倒不好妄斷。不過聖上説得不錯,自從狄青領軍後,汴京、荊湖甚至兩廣的軍民都是士氣大振。眼下狄青已到桂州,和知州餘靖兵合一處。”
原來諫院餘靖在變法夭折後,亦被派遣出京,眼下身為桂州知州。兩廣兵亂,州縣多是不保,只有餘靖還在帶兵苦苦支撐,維持着大宋的嶺南江山。
“那開打了嗎?”趙禎問道。
龐籍稍有猶豫,這才道:“宋軍在狄將軍出兵後,已然和儂智高軍打了一仗。”
趙禎一震,忙道:“朕怎麼沒有接到這軍情?戰況如何?”
龐籍緩緩道:“宋軍大敗。”
趙禎臉色蒼白如雪,失聲道:“狄青敗了?”
龐籍搖頭道:“非狄青戰敗。狄青出京後早傳令廣西,命眾將堅守待援。而餘靖不聽狄青之令,擅自派廣西鈐轄陳曙出兵進攻儂軍的金城驛,被儂智高大敗。”心中暗自嘆惜,原來宋軍知狄青領軍前來,竟都認為此戰必勝,就有不少人心存搶功之意。陳曙主動出擊儂智高,絕非為了大宋的江山,而是為搶功勞,不想反遭儂智高所敗。
趙禎一拍龍案,臉色憤怒道:“這些人真的這般違反軍令?狄青呢,怎麼不將他們斬了?”
龐籍立即道:“狄青到了桂州後,已尊聖旨,斬了陳曙和陳曙手下將領三十一人!”
趙禎怔住,他方才説斬陳曙,不過是激怒之言,心中本覺得眼下用兵,當讓眾人拼死效力,不適宜陣前斬將。哪裏想到狄青竟如此霹靂手段,連斬宋將三十一人!
可話已出口,趙禎不能收回,只好道:“斬得好,斬得好!”驀地想起什麼,忙問,“那餘靖呢?”他只怕狄青把餘靖也一塊斬了。
龐籍道:“餘靖請罪,説陳曙失律,是他管制不當,請狄青降罪。不過狄青説,餘靖乃文臣,軍旅之責不應算到他身上。”心中暗想,“狄青知道他在西北雖有威信,但嶺南將領不見得絕對服從他的管制。如今殺將以立威,就是用陳曙等人的腦袋,換取上下一心。狄青不責餘靖,顯然是對範公當年的朋友心存敬意。唉……他這種人,在用兵時恩威兼施,本是大宋少見的領軍之才。狄青若一直在朝中,實乃大宋之福,但我只怕他這一仗,勝也好、敗也敗,均是難逃非議。”
趙禎長舒一口氣,説道:“狄青説得也對。那眼下什麼情況呢?”
龐籍回道:“在狄青領兵到達桂州時,交趾有書傳來,説願和宋兵聯手共擊儂軍。”
趙禎精神一震,説道:“交趾肯出兵,那很好呀。他們可有使臣前來?朝臣怎麼説?”
龐籍道:“朝中百官聽到這時,倒也和聖上一樣的想法。不過……狄青已回絕了交趾。”
趙禎皺了下眉頭,心道狄青這麼做,已算是大逆不道。狄青怎能不經朝廷,就直接對交趾回覆?可終究還是道:“狄青這麼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龐籍點頭道:“聖上英明。依臣來看,交趾想要出兵,無非是試探我軍的虛實和信心。狄青上書道,假兵交趾以除內寇,弊端重重。區區一個儂智高縱橫兩廣,若宋廷都不能制,還需假手外人,一來打擊軍心,二來極可能引狼入室,只怕未平儂智高,反陷入和交趾征戰之中。”
趙禎長嘆一聲道:“狄青所言甚是,朕幸虧得龐卿家提醒,不至於鑄成大錯。現在狄青在做什麼呢?”
龐籍道:“他斬了陳曙等人後,就在拜神。”
趙禎又是一怔,感覺到狄青用意果然讓人難測,“拜神,這時候拜什麼神?”
龐籍道:“狄青聞桂州城南有一廟宇十分靈驗,他率部屬前往廟宇求神。當場拿出百枚銅錢,對神禱告道,若平南能勝,這百枚銅錢撒出去落在地上,就應字面全部向上。”
趙禎聞言,大吃一驚,忙道:“胡鬧,哪有這種可能?狄青如此,若不能成行,豈不動搖了軍心?”
龐籍道:“可狄青撒出了銅錢,的確是百枚字面向上。那時候所有人都是不信,但消息傳出去,軍心大振,所有兵士都信這次有神靈相助,狄青有無上的神通,一時間氣勢如虹。”
趙禎沉默片刻,起身踱來踱去良久,這才道:“龐卿家可信神嗎?”不知為何,他想起當初皇儀門一事。他本不信神的,他其實甚至厭惡神靈一説,當初就是他爹舉國信神,搞得大宋國力衰竭,但當年狄青突變神武,連殺劉從德三人的情形,至今還留在趙禎的腦海。
若沒有神的話,狄青何以變得如此?
龐籍沉默許久才道:“很多事情,只能説信則有,不信則無。”
趙禎突然一笑,説道:“若無神靈的話,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狄青所用的銅錢,必定是兩面皆字!”又想起當初和狄青一起逃難時,狄青計謀百出。這些年來,狄青當然運用計謀當然更是爐火純青了。
龐籍笑笑,也不多言。
趙禎也笑了,像是認為猜出了狄青的計謀,很是得意,又問:“狄青求神之後,又做了什麼事情?”
龐籍沉吟半晌才道:“據最新軍情,儂智高知狄青前來,收縮兵力,意欲拉長戰線,拖疲宋軍。而上元節將至,狄青長途行軍,可能考慮兵士疲憊,讓先行官在崑崙關北三百里處都泥江北屯兵數萬,站穩腳跟,和儂智高在崑崙關東北百里馬度山的五萬大軍遙相對抗。狄青令後續的大軍緩緩跟進,兵士暫歇息十日,先度佳節,再和儂軍決一死戰。”
趙禎聽那軍情,心中緊張,恨不得狄青突施神威,一刀砍下儂智高的腦袋最好,見戰事稍歇,反倒有些失望,喃喃道:“是呀,休息一下也是好的。”突然望見殿外燈火如星,這才想到,“今天不就是上元節了。”
以往上元節,宮中都是張燈結綵的慶祝,汴京也是歡騰一片。但如今嶺南有亂,趙禎早説今年上元節從簡,宮中雖掛有燈籠,但靜悄悄的絲毫沒有往昔的熱鬧。
趙禎不想上元節,只是想狄青以數萬兵士對儂軍五萬兵馬,不知道能否取勝?
就算狄青能夠在馬度山取勝,儂軍身後還有崑崙關,崑崙關之後,又有儂智高大軍駐紮,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了。
趙禎心憂嶺南,也知道崑崙關建於唐朝,本是大明山東向餘脈,聽説關口懸崖峭壁,道路難行。儂智高知狄青南征,早派兵把守此關,當年唐嶺南蠻夷首領梁大海曾在崑崙關擊敗唐軍,狄青要和儂智高主力對決,只怕在崑崙關又有一番血戰。
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狄青先戰馬度山,後戰崑崙關,再決戰儂智高的主力,只怕鋒鋭已減……
趙禎從常理而判斷,意識到狄青形勢並不算妙。見龐籍又是愁眉緊鎖的樣子,更增憂心。和龐籍又説了幾句軍情,有宮人急急來稟,低聲説了兩句。趙禎聽了,讓龐籍退下,起身匆匆到了張美人的宮中。
張美人卧病在牀,見趙禎前來,勉力想要起身行禮,趙禎見張美人容顏憔悴,心中大痛,忙道:“美人……你莫要起身。”
自從張美人中毒後,就一直病泱泱的毒性難清,請了無數御醫來看,均是治不好張美人的病。趙禎見張美人一日日的憔悴下去,對張美人的愛意卻沒有半分的改變。不知多少次求神禱告,希望張美人能夠好轉。
可張美人還是一天天的不見好,趙禎心中已有不祥之兆。
張美人見趙禎前來,輕咳幾聲,低聲問道:“官家這幾日愁眉不展,可是在心憂國事?”
趙禎點點頭,説道:“美人,你不用牽掛朕的江山,好好的調理身子就好。”
張美人悽然一笑,燈火下顯得有説不出的幽怨,“官家,妾身見你整日憂心忡忡,怎能不牽掛呢?現在儂智高……作亂,那面戰情如何了?”
趙禎本不想説,可架不住張美人幽怨的眼神,簡略的嶺南戰情説了一遍。心中苦澀,暗想美人就算在病中,還都牽掛着朕的江山。蒼天呀,你既然讓朕得遇張美人,可為何不讓朕和她開開心心的一起呢?
一想到這裏,幾欲淚下。
張美人聽着嶺南之亂,神色有些緊張。聽完後伸出手來,握住趙禎的手,幽幽道:“官家,你覺得狄青能贏嗎?”
趙禎嘆口氣道:“朕之江山,就係在他的身上了。他若再敗,若契丹、西夏趁勢進攻我大宋,那朕之江山不保。”
“可他勝了,官家的江山也不見得穩妥了。”張美人突然道。
趙禎錯愕不已,燈火下,臉色陰晴不定。宮中雖香氣暗傳,温暖如春,但那一刻,氣氛若冰,半晌才道:“美人為何這般説呢?”
張美人一直望着趙禎的臉色,見狀閉上了眼,輕輕的搖搖頭道:“官家,你當我什麼都沒有説好了。”
趙禎急道:“既然説了,怎麼能當作沒説?”可任憑他百般追問,張美人終究還是不説什麼。趙禎問了許久,見張美人沉默不語,輕嘆一口氣,説道:“美人,那你好好休息吧。”他才待起身,就見到張美人眼角流出了兩滴淚來。
趙禎慌了,又坐了下來,只是握着張美人的手。
那纖手柔軟是冰冷。
許久後,張美人才道:“官家,妾身自幼信佛的。”趙禎有些不解,但只靜等張美人敍説,張美人沉默許久才又道:“妾身因為信佛,才敬佛。因此……當初包拯取出那玉佛來,臣妾不想去摸,而非心中有愧。”聲音漸漸哽咽。
趙禎聞言,急道:“那你當時為何不説?”
張美人凝噎道:“那時候,妾身就算説了,他們也會説妾身狡辯。沒人會信妾身……”聲音悽楚,淚水已滾滾而下。
趙禎緊握張美人的手,嗄聲道:“美人,朕一直都信你。這件事有蹊蹺,朕無能查出真相,可朕始終都信你是無辜的。”回想當年情形,總是皺眉,張美人是無辜的,狄青也沒有罪,那究竟是誰的問題?
張美人哭泣半晌,抑鬱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轉,感激道:“官家,多謝你了。”
趙禎見張美人神色隱有委屈,卻不再對他述説,心痛如絞,暗想朕妄為天子,可這件案子卻無能查破,真的羞愧難言。他枯坐在張美人牀榻旁半夜,安慰良久,這才回轉休息。接連數日,他暫時忘記了嶺南,無心批閲奏摺,抽空就要陪在張美人的身邊。
這一日晚上掌燈時分,趙禎才待再去探望張美人,突然有宮人急報,龐籍請見。
趙禎知龐籍一來,肯定是和嶺南有關,當下召龐籍入殿。
龐籍手持奏摺,一見趙禎就道:“聖上,喜訊。”
趙禎一聽喜訊二字,心頭一鬆,急道:“喜從何來?可是狄青戰勝了馬度山的儂軍嗎?”按照他所想,上元節才過幾日,狄青出兵和儂智高對決,能勝馬度山叛軍五萬兵馬,就算是大喜之事。
龐籍搖搖頭。趙禎一望,心已涼了半截,忐忑道:“那……可是勝了一仗?”
自儂智高起義後,宋軍連戰連敗,損兵折將,從未勝過一場。趙禎見龐籍搖頭,已把指望降到最低,只盼狄青能贏一次,挽回士氣也好。
龐籍雖是沉穩,但已難掩喜悦之情,説道:“聖上,狄青不但破了馬度山的儂智高數萬兵馬,還攻破崑崙關。如今大兵過關,兵峯直指邕州。儂智高沒有防備,知狄青破了天險崑崙關,立即調兵迎戰,如今狄青駐兵歸仁鋪,要和儂智高決戰!”
趙禎又驚又喜,沒想到竟聽到這個天大的喜訊。聲音都有些發顫,趙禎接過奏摺,顧不得翻看,只是説,“龐卿家,你給朕詳細説説。狄青怎麼會打得那麼快呢?”
龐籍笑道:“狄青此人在西北時,就愛惜兵士性命,素不輕發,一擊必中。他這次其實使的計策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召集荊湖鋭卒之時,他就已調西北萬餘舊部快馬趕赴嶺南。”龐籍説的當然是狄青手下十士,但趙禎有些錯愕,“他什麼時候調動西北之兵,我怎麼不知曉呢?”
龐籍微凜,半晌才道:“此事為防走漏消息,因此少人知曉。狄青説了,聖上既然將兵權交付給他,定當會贊同了。”
龐籍説完後,忍不住想起狄青臨別時的情形,狄青領軍出征時,曾經找他道:“龐大人,荊湖雖有鋭卒,但不經操練,少經陣仗,就算交兵,難以一戰而勝。若和儂智高曠日持久交手,只怕北疆契丹、西北夏國會有變數。故狄青請龐大人調西北廂軍十士前來作戰,一決勝負。但此事事關重大,若走漏消息被儂智高察覺,難出奇效,因此請龐大人此次定要秘密行事,若有後果,狄青一肩承擔。”
龐籍當時望了狄青半晌,終於點頭回了一個字,“好!”
這些事情,龐籍並不想和趙禎提及。
趙禎沉默片刻,終於道:“只要能勝,我當會贊同。狄青就是靠昔日舊部破得崑崙關嗎?”
龐籍點頭道:“不錯,聖上英明,想到這點。當初狄青廣招兵馬,大肆囤糧,運兵十數萬長途跋涉,誰都以為他會穩中求勝,一步步擊潰對手。但這些不過是他迷惑對手的方式,就在上元節時,他説要全軍過節十日再決戰也不過是煙霧。就在上元節那晚,他親自領軍,奇襲了崑崙關。崑崙關的叛軍根本沒有防備,被狄青一舉擊破。而在清晨時分,狄青又早派一隊人馬燒了馬度山叛軍的糧草,那數萬叛軍糧草被焚,知崑崙關被破,一朝散盡。”心中讚歎,暗想狄青用計可真的是深謀遠慮。狄青偷襲崑崙關,痛擊馬度山,指揮兵卒如身之使,臂之使指,雷霆一擊乾淨利索,用計事後想想看似簡單,但大宋能如此用兵之人,只有狄青一個!
但這樣的人,只怕……每次想及以後的情形,龐籍都是憂心忡忡。
趙禎長出了一口氣,多日的積鬱,終於能夠揚眉吐氣。許久的擔憂,眼下才能稍送心絃。驀地想到什麼,問道:“崑崙關之戰在數日之前已完結,那歸仁鋪眼下如何呢?”雖期盼狄青能一鼓作氣斬了儂智高的腦袋,可也感覺期盼並不現實。
龐籍道:“狄青攻下崑崙關時,就算餘靖也不知情。餘靖知道這件事後,已得狄青的傳令,讓他帶後軍過崑崙關,齊聚歸仁鋪。餘靖當下修書給聖上,説若有戰況,當最快稟告。不過據臣猜想,狄青意在速戰速決,儂智高崑崙關失算,折損人馬無數,既失地利,當求趁狄青立足不穩時進攻狄青。這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只怕歸仁鋪已經開戰,而戰情如何,明日就可傳達。聖上還請早日休息,明日臣再先聖上稟告情況。”
趙禎應允,一夜興奮難眠,等第二日清晨,不等起身,就有宮人稟告,龐籍再次求見。趙禎赤着腳就跳下牀來,稍微穿戴,就命龐籍進宮,遠遠的就問,“龐卿家,歸仁鋪如何了?”
龐籍這次沒賣關子,振奮道:“啓稟聖上,狄將軍在歸仁鋪大破儂家軍!”
趙禎一股喜意衝上心頭,身軀晃了晃,長舒一口氣後才道:“龐卿家,你好好和朕説説了。”他難抑心中喜悦,振奮的心頭都顫。
龐籍稟告道:“歸仁鋪一戰,狄青命郭逵,楊文廣為左右前鋒,自己坐鎮中軍,請餘靖壓陣。集結歸仁鋪之東北。而儂智高早到一步,列陣歸仁鋪之西南。是時儂家軍身着絳色征衣,持蠻牌、標槍,望之如火。楊文廣甫一接戰,不敵而退。”
趙禎雖早知道結果,但聽到這裏,還是大吃一驚道:“楊文廣怎麼敗得如此之快?”趙禎知道楊文廣也是將門虎將,乃當年大宋開國功臣無敵金刀楊業之孫。這些年來楊家一脈均在鎮守北疆留意契丹的動靜,雖有北疆少有戰事,但楊文廣鞍馬純熟,亦有對陣經驗,是以趙禎早早的抽他迴轉汴京,準備派他和郭逵一起領軍。
龐籍輕嘆道:“武經堂曾大人就曾説過,儂智高軍蠻夷出身,若論武力,其實遠勝不經操練的宋人。儂軍更是以標槍、蠻牌互為攻防,作戰時鋭利難擋。宋軍每次均是敗在這標槍、蠻牌下。楊文廣雖勇,還是難敵儂軍。”
“那怎麼辦?”趙禎急道。
龐籍道:“先鋒楊文廣敗退,荊湖南路兵馬鈐轄劉幾率右軍抵抗儂軍這衝擊,從清晨戰到晌午,難決勝負。這時儂智高命手下勇將黃師宓帶騎兵出擊,那騎兵號稱天龍騎,是儂智高的貼身鐵騎,戰馬均是收集自大理良馬,可算是儂智高手下最為犀利的騎兵。劉幾不敵,也要潰敗。”
趙禎怒道:“儂智高恁地囂張?敢這般稱呼?”這天龍稱呼,非皇家不能用。趙禎聞之,自然惱怒。
龐籍心道,儂智高都稱帝了,又有什麼敢不敢之説呢?又道:“當時宋軍微亂,儂軍士氣正高漲,本有將軍張玉請戰,狄青不許,打亂頭上髮髻,帶青銅面具親自出戰。張玉擂鼓,狄青出戰,一刀就斬了黃師宓於馬下。”
趙禎大喜,一拍桌案笑道:“好,殺得好!朕早聽狄青喜披髮帶青銅面具而戰,每戰必勝,今日得斬叛逆,實在大快人心。”
龐籍續道:“狄青力斬黃師宓,儂軍氣勢稍止。狄青不待停留,就率昔日舊部衝殺敵陣。儂智高先後派手下龍蛇二將儂建侯、儂志忠率精鋭迎戰,可均被狄青一刀斬殺。”
趙禎驚喜道:“原來狄青這般勇猛?”
龐籍點頭道:“不錯,狄青連斬儂軍三員猛將,儂軍軍心已慌,狄青率軍衝擊儂家軍中軍,儂智高不能擋,率眾先退。儂家軍見儂智高退卻,軍心崩潰後撤邕州,郭逵早率兵守在歸路,從高處掩殺,儂軍大敗。狄將軍狂追儂家軍數十里,追到邕州城下,眼下儂智高閉城不出……”
趙禎大笑道:“好,好。打得好。龐卿家,速去找兩府商議賞賜一事。若緩了賞賜,只怕軍心不喜。”他才待起身,去將這好消息告訴張美人,龐籍忙道:“聖上,臣倒覺得,不宜再升狄青的官職。”
趙禎微愕,搖頭道:“怎能不升呢?朕意已決,你速去辦理吧。”他快步離去,到了張美人的宮內,張美人神色中似乎也有焦急,見趙禎前來,虛弱問道:“聖上,眼下嶺南如何?”
趙禎笑道:“狄青大獲全勝……”話未説完,就見張美人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趙禎大驚,急道:“快傳御醫來……”
狄青奇襲崑崙關,痛擊馬度山,儂軍大亂,節節敗退。
宋軍、儂軍決戰歸仁鋪,廝殺終日,狄青出馬,連斬儂軍三上將。儂家軍敗退邕州。
狄青傳令,沿途州縣圍剿叛軍,不得怠慢。
兩廣軍民士氣如虹。
儂智高退守邕州,當日夜晚,不待宋軍合圍勢成,焚城突圍,一路西逃。
狄青率兵狂追數百里,儂智高逃入大理境內……
宋軍大獲全勝,狄青悉平嶺南!
連日來,兩廣慶呼,荊湖喜悦,天下歡慶,汴京一洗憂慮之氣,街頭巷尾,無不傳頌狄青之名。
朝廷有旨,升狄青為樞密使,位列相位!
舉國歡呼時,趙禎心中卻滿是悲傷之氣。張美人病重,奄奄一息。他整日守在張美人的牀榻下,早朝時也是匆匆一過。這一日,眼見張美人臉頰消瘦,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樣子,不由悲從心來,淚流滿面。
眾宮人見狀,都是不敢相勸。曹皇后趕來,見狀悄然上前道:“官家……”她才喚了一聲,趙禎已回過身來,撲到了曹皇后的身上,放聲大哭道:“皇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朕愛之人,總是這般受苦?”
他自幼都在劉太后的陰影下,就是婚事都不能做主。他喜歡的人,劉太后均不喜歡,他不愛的人,卻整日守在他身邊。
王如煙嫁給了別人,他耿耿於懷,本以為張美人來了,是蒼天彌補他的遺憾,不想張美人又要離他而去。
多年情感抑鬱,一朝發泄出來,趙禎已哭得驚天動地。
曹皇后只是摟着趙禎,淚水也流淌下來,低聲安慰道:“官家,你莫要哭了。你哭得……妾身心都要碎了。”
宮人見此,都是垂頭,不敢多言。
趙禎大哭一場後,心情稍平,回頭望了張美人一眼,見她昏昏沉沉的未醒,又想落淚。強自忍住,問道:“皇后……你找朕有事嗎?”
曹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妾身見官家最近無心批閲奏摺,只在在這裏守着,擔心官家的身子,這才燉了湯送過來。”
趙禎這才留意到龍案上有熱好的補湯,搖搖頭道:“唉……朕喝不下。”陡然想到了什麼,説道:“最近朝事如何了。”説到這裏,不等曹皇后答覆,忍不住走出張美人的宮中,迴轉到帝宮。眼下嶺南雖平,但戰亂未息,那事關他的江山,他總要留意一下。
迴轉到帝宮,趙禎見案邊奏摺已堆積若山,苦澀笑笑,坐下來翻翻奏摺。翻了幾下,臉色有些異樣。
曹皇后一直跟在趙禎的身旁,見狀問道:“官家,可是嶺南有什麼事情嗎?”
趙禎合上了皺摺,淡淡道:“朕讓狄青坐了樞密使一位,很多人都是不滿。説和祖宗家法不合,請朕撤了狄青的相位。皇后,你如何來看呢?”
曹皇后蹙眉思索了半晌,問道:“這本是官家的旨意,其實旁人如何來看無關緊要,最要緊的是,官家怎麼看?”
趙禎站了起來,在殿中踱了幾步,説道:“朕常觀魏太祖曹操雄才大略,然而多是譎詐的手段;唐莊宗李存勖也算是豪傑,行軍打仗,基本上沒有失敗的,但即位後,沉迷於遊獵而沒有節度,對臣子的賞罰也不講規則。這兩個皇帝,只具備將帥之才,而無人君之量呀。”
曹皇后聞言,試探道:“這麼説,官家不想學古人,而想賞罰分明,處事公正了?”
趙禎道:“正是如此!”
曹皇后輕嗯了聲,回道:“狄青跟隨官家多年,那沒有誰比官家更清楚狄青了,這件事,自有官家做主。妾身要説,只能説一句……”頓了下,曹皇后道:“狄青是忠臣!”
“狄青是忠臣。”趙禎喃喃唸了遍,點頭道:“好的,朕知道了,皇后,你去休息吧。”
曹皇后退下,趙禎坐回龍案旁,將奏摺一篇篇的翻過去,臉色陰沉不定。
看了數個時辰,趙禎還是一言不發。就在這時,閻士良入內道:“聖上,文彥博請見。”趙禎只是點點頭。閻士良不多時,帶文彥博入內,閻士良退到殿外。
趙禎頭也不抬,問道:“文卿家,你有何事情?”
這幾年來,文彥博已入兩府,身為參政。聽趙禎詢問,文彥博道:“臣這次冒死前來,想和聖上稟告幾件事情。”
趙禎這才抬頭,凝視文彥博道:“為何要冒死前來呢?”
文彥博神色誠惶誠恐,説道:“臣知聖上對狄青很是信任,但臣忠心耿耿,不得不説一句,狄青絕不能重用!”
趙禎雙眉一揚,冷哼一聲,反問道:“為什麼?”
文彥博四下望了眼,這才道:“狄青功高,已功高蓋主!聖上若讓他保持了軍權,只怕會對聖上不利。”
趙禎垂下來頭來,隨手翻着奏摺,淡淡道:“你言重了。”
文彥博急道:“聖上,臣絕非危言聳聽。狄青不過行伍之身,得聖上器重,這才飛黃騰達。但他升遷過快,難免飛揚跋扈。不説他毆打微臣一事,就説在西北,他就公然對上司不滿,對韓琦橫加指責,到了京城後,他變本加厲,只因小小爭吵,就以不領軍為由,逼迫聖上讓夏相認錯。聽聞夏相因此事氣倒,已奄奄一息。”
趙禎還是翻着奏摺,不置一詞。
文彥博又道:“聖上又升他為樞密使,不就是在增長他的氣焰?他昨日可逼聖上服軟,到明日會逼聖上做什麼,實在讓人難以想象……”見趙禎還是沉默,文彥博並不住口,繼續道:“聖上可知道狄青每戰必披頭散髮,以青銅面具遮面是何緣故嗎?”
趙禎抬起頭來,皺眉道:“不都説他自嫌相貌過於俊朗,陣前難以威嚇敵手,這才以面具攝敵嗎?”
文彥博道:“這不過是傳言。據臣所知,狄青是因每逢出戰,都會頭出龍角,臉現神異,這才為要遮住異相不為人知!現在街頭巷陌早已傳開,狄青有……什麼……之相……唉……臣不敢説。”
人生龍角,不言而喻,就是有天子之相。文彥博只怕觸怒趙禎,因此住口。
趙禎握着奏摺的手突然一緊,手上青筋爆出。終於舒了口氣,輕輕嘆道:“狄青是忠臣……”
話未説完,文彥博已搶道:“太祖豈非周世宗之忠臣?”
趙禎霍然站起,一拍桌案,喝道:“大膽!你説什麼?”
原來宋太祖趙匡胤曾是後周之主世宗柴榮的臣子,周世宗早逝,託孤給最信任的臣子趙匡胤。可趙匡胤不多久,就在陳橋黃袍加身,逼周世宗身後的孤兒寡母退位,以後周堅實的基業,這才打下大宋的天下。
這段往事,太祖一直諱莫如深,不想手下提及。文彥博以狄青比趙匡胤,趙禎一聽,難免憤怒,可憤怒之餘,心中慼慼。
文彥博早跪倒在地,叩首道:“聖上,臣今日前來,就是不惜一死勸聖上醒悟。狄青或是忠臣,但他這些年來威望太盛,聽聞汴京百姓知他平定了嶺南,交口稱頌,更有無數人知道他要回京,早早的出京等待,只為要見狄青一面。如今京師,百姓只知狄青,不知聖上……”
趙禎緩緩落座,神色更是難看。文彥博見狀,又道:“聖上以仁治天下,但狼子野心,不能不防。狄青當年對抗夏軍,輕易可招兵近十萬之眾,這次前往嶺南,沿途更是雲集景從,隨意都能讓十數萬大軍跟隨,他召集舊部進攻儂智高,固然是出乎不意,但從此可見那些兵士對他的忠心耿耿。退萬步來説,就算狄青忠心,但太祖難道不忠心嗎?可黃袍加身之時,由不得他不從。聖上若等到那日,只怕後悔已晚。”
趙禎坐在龍椅上,神色微變。
他目光投遠,望向那殿外的風光。殿外雪已融,可春風尚冷,冷得人骨子裏面發寒。
有風過,趙禎微微顫抖下,臉色在那忽明忽暗的燈火下,已琢磨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