鶉衣閻羅是少數幾個缺席的名人之一!
這是無法理解的。武林大會,是武林中一種大典,無論在禮貌或人情上,除非遇上特殊事故,身為武林中第一大幫之主的鶉衣閻羅,可説都沒有避不與會的理由!
但是,鶉衣閻羅結果硬是沒有來。
別的門派也有幾位掌門人缺席。然而,那些門派派出的代表,無一不是該門派中與掌門人輩分平行,甚至輩分且在掌門人之上的高手或長老;而丐幫,不僅幫主鶉衣閻羅沒有到,甚至連幫中的“八結長老”都沒有見到一位!
大會和壽宴上出現的二十多名丐幫弟子,行輩最高者,僅僅一個三結的”十方土地”蔡公明!
其餘的,有兩結者,有一結者,而同時,一結也無的“白衣弟子”卻幾乎佔了一大半!
這是什麼道理呢?
如今,由於“十方土地”和“滾豆神睛”到處打聽“萬里追風”的下落,人們自是更加不能無疑了!
“鶉衣閻羅”與“一劍震八荒”之間究竟有何過節,無人清楚;就是兩人間真有什麼不知的不愉快,身為“三結司事”的“十方土地”,以及“三結分舵主”的“滾豆神睛”,老實説,九結幫主的事,他們也一樣沒有知道的機會!
這時,經過整天的奔波,“十方土地”和“滾豆神睛”分別領着一羣弟子返回渭門鎮外的分舵。
分舵是座經過改建的“姜維廟”。
三國末期,蜀漢延熙五年,曹爽侵漢,自駱谷入漢中,時蔣琬屯涪,聞訊後,以兵少不敵,乃集兵待爽至而後決戰。王平曰:“漢中至涪垂千里,賊若得關,便為深禍,不若遣軍先據興勢,平為後援,俟賊人黃金谷,平帥千人阻之,此計之得也。”後來,由於用王平計,先據要津,曹爽客軍深入,果遭敗績。
可是,到了姜維手上,為集中兵力,竟將“黃金”“興勢”兩地屯成撤回,致使後來鍾會得以長驅而入。
所以,在三國時,姜維之忠心團屬可嘉,然就撤消“黃金”“興勢”屯兵這一戰略而言,實屬罪人一個。“興勢”與“黃金”,即在渭門附近。這兒的居民,似對姜維甚為景仰,居然為其建廟。但丐幫那位一雙眼睛白多黑少,看上去有如盲者,丐幫上下均戲呼為“申瞎子”的“滾豆神睛”申慶雲,自接掌渭門分舵後,卻大不以為然。
他説:“格老子的,連武侯都沒有廟,姜維啥子玩藝兒嘛!”
格老子的,拆!擴建後改為分舵,申瞎子這一手是否有假公濟私之嫌,丐幫弟子,人人心頭有數。
“十方土地”與“滾豆神睛”進入廟門,餘小華正在那座已沒有了神像的神殿上焦躁地踱着步,他抬頭見到申、蔡二人回來,忙自神殿上跳下,迎向二人問道:
“兩位叔叔辛苦了,有消息沒有?”
十方土地深深嘆了口氣,大有精疲力竭之慨。
滾豆神睛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仁往上一翻,恨恨罵道:“誰曉得那個龜兒子躲到哪個洞洞裏去了?!”
臉一偏,將怨氣全出到那批分舵弟子頭上:“格老子的,你們這班龜兒子,誰是這裏的分舵主?天都黑了,難道要老子來伺候你們這班龜兒子不成?”
十方土地忙朝餘小華擠眼搗膀子,餘小華會意,於是咳了一聲,向其中一名分舵弟子大聲道:“抱歉得很,酒可少來點,尤其貴舵的那種‘百花露’酒性之烈,總舵上下無不知名。蔡師叔不好意思説,其實他老人家早吩咐過了,説這兒申分舵主好酒兼好客,酒量如海,豪氣天生,萬一醉了,明兒可辦不了正事。”
那名弟子遲疑道:“那麼搬多少出來?”餘小華揮揮手道:“全沒有也不像話,隨便拿它個十斤八斤出來好了!”
滾豆神睛愣在當場,瞠日結舌,啞口無言,一雙黑少白多的眼球暴突着,有如兩隻生白果!
十方土地大樂,單眼一閉,朝餘小華飛快地扮了個鬼臉,然後伸手一拍滾豆神睛的肩頭,故意嘆了口氣道:“值不得為這些娃兒們生氣。老申,想當年,咱們哥兒當白衣弟子時,要多勤快有多勤快,唉唉,年頭變啦!”
滾豆神睛轉過身來,指着餘小華,向十方土地翻着眼球道:“他怎知道這兒有‘百花露’?”
十方土地又嘆了口氣道:“這有什麼稀奇?他是我們老頭子座前的紅人,老頭子知道的,他全知道。我蔡公明要不是為了這一層,你老早想想看,憑我這個堂堂三結司事。會為了他小子一句話就拖你老申去到處窮闖麼?”
“滾更神睛”申慶雲,是丐幫中有名的“火炮分舵主”,天不怕,地不怕,就只含糊了一個幫主“鶉衣閻羅”!
十方土地晨間拖着他為餘小華查訪“萬里追風”,藉口便是:“幫主有封密函,要這小子碰上那個姓祁的當面遞交。前天酒席上,一時貪杯,竟將這事弄忘了。密函雖由他轉,人卻必須由我指出,否則他曉得萬里追風生的什麼樣子,唉唉,酒真誤事害人!”
滾豆神睛這時一聽到幫主名字,立即又想起晨間十方土地的這番話。一名白衣弟子能得擔主如此器重,知微見著,這名白衣弟子將來必有承受幫主衣缽之可能,雖然心疼美酒,卻已無法發作。
不一會兒,酒菜端上,眾丐席地而坐;酒杯只有三隻,那是為兩個老丐與小華斟百花露而備的,其他諸丐只有委屈一點,各喝自己腰間葫蘆中的摻水燒刀子了!
百花露系用小甕盛藏,泥封一打開,立有一股濃烈酒香溢出,十方土地口涎直流,忙自滾豆神睛手上將酒瓶一把奪過,連聲叫道:“不敢當,我來,我自己來!”
先為自己斟上一杯,説一聲:“我先嚐嘗看!”
説着仰杯一吞見底,荷包嘴邊咂邊喊:“唔唔,不錯,果然不錯!”
譁,譁,譁,又為自己斟上第二杯。
就在這時候,殿椽上忽然有人咳了一聲發話道:“蔡公明不可欺人太甚,像你這樣左嘗右嘗的,一甕酒夠你嘗幾次?為老夫留點下來怎麼樣?”
殿中眾丐,俱都猛吃一驚,驚啊聲中,紛紛就地翻滾退開!
“滾豆神睛”和“十方土地”畢竟是幫中三結弟子,不等來人話了,已各自一聲斷喝,原地斜射而起。最難得的還是十方土地,人向後方縱出,一隻酒罐依舊抱得緊緊的,不但沒有撒手打碎,竟然連一滴酒都沒有傾出罐外!
哈哈大笑聲中,一條灰色身形自殿頂悠悠下降!
這時天色尚未全黑,眾丐藉着闇弱的暮色向來人打量過去,但見來人一條身軀全長不滿五尺,臉色枯黃如蠟,雖然年紀已在四十開外,但猛然一看,卻好似一個得了童子癆的大孩子!
十方土地目光一直,脱口直呼道:“原來是你?”
矮瘦漢子在股上站定身形,眼光流掃,傲然一笑道:“除了我還會有誰?當然是我了!”
知道此人是誰嗎?一點不錯!來者正是餘小華亟欲一會,以一身輕功獨步武林,宣稱不查出黑衣蒙面人決不干休,卻不知本身已為此陷入“血劍追命”之危的“萬里追風”祁天保!
萬里追風四下望了一眼,接着轉向十方土地,仰臉道:“渭門如今已是滿城風雨,人人都在談論着,説是丐幫弟子正在到處尋找我萬里追風祁某人。不但找得急,且有不獲不休之勢,真是咄咕怪事喂,蔡公明,我問你,你們這批窮叫化到底在搞什麼鬼?”
十方土地嘻嘻笑道:“找你來喝酒呀!”
萬里追風不樂沉臉道:“蔡公明,少尋開心好不好?姓祁的雖然算不上什麼忙人,卻缺乏打哈哈的閒情逸致。如無他事,抱歉,祁某人可要失陪了!”
十方土地一慌,連忙伸手攔住道:“且慢!”
緊接着手指餘小華,賠笑道:“要找你的人就在這裏,什麼事,你問他吧!”
萬里追風眼角一溜,大感意外道:“誰?一名‘白衣弟子’?”
十方土地頭一點道:“是的,一名‘白衣弟子’;丐幫目前天字第一號紅人!”
萬里追風遲疑地道:“這是不是你們嚴老總的意思?”
十方土地笑道:“算你聰明!”
萬里追風嘿了一聲道:“不管誰的意思,姓祁的招呼打在前頭”
十方土地大笑着接下去道:“請放一百零八個心,決不是為了打閣下那身絕學的主意也就是了!”
萬里追風不覺一呆,瞠目期期道:“那麼”
餘小華走上一步,雙手一拱,正待要説什麼時,十方土地忽然想起早上曾在滾豆神睛面前扯過謊:説餘小華找萬里追風是為了“幫主有封密函,要這小子碰上那個姓祁的時親手遞交”。如讓“這小子”就在這兒辦事,謊言豈不當場拆穿麼?
於是,急忙乾咳一聲,搶在前面道:“小華,老總既然不希望我們參與這件事,咳咳,我看那封‘密函’,你還是另外找個地方交給祁大俠吧!”
餘小華眼皮一眨,立即會過意來,而對十方土地此一建議,亦屬正中下懷。他日前於太平宮後院聽來的秘密,本來就無法跟萬里追風直説,而且也不是一時之間,三言兩語就能説得清楚的,故這個建議正好給了他一個緩衝餘地。
萬里追風呢?
老實説,在今天武林中“萬里追風”祁天保,與天下第一大幫的“丐幫”幫主“鶉衣閻羅”之間,其身份地位雖不致差上十萬八千里,但在平時,如説“鶉衣閻羅”會為了什麼事主動地找上“萬里追風”,實是鮮有可能的。
所以,餘小華含笑問了句:“祁前輩,我們出去走走怎麼樣?”
萬里追風立即點頭道:“好吧!”
兩人走出分舵,相偕入城。因為兩人都還沒有吃晚飯,便走進鎮口那家“桃園酒樓”,於臨街窗邊選了副座位坐下。不一會,二人所點的酒菜送來,萬里追風似是為了自尊的關係,始終忍着沒有先開口向餘小華髮問。餘小華因為還有所斟酌,也就樂得暫時不提。吃喝之間,餘小華試探着含笑説道:“祁前輩在關外呆了很久吧?”
萬里追風苦笑笑,嘆了口氣道:“説來一言難盡……”
餘小華趁機接下去道:“家師過去指點我們輕功時,曾經不止一次提到祁前輩的名字,説祁前輩一身輕功不但前無古人,且在今後百年之內,也恐怕很難再有祁前輩這種天縱奇才,他老人家自己就一再自愧不如。”
萬里追風口中謙遜着“哪裏”,眉宇間已不自禁流露出受用之色,端起面前一杯滿酒,仰頸一吸而盡。
餘小華故作好奇地接着説道:“武林中談及‘輕功’,大家只提到一個‘萬里追風’。敢問祁前輩,就您所知,當今在輕功方面,除了您以外,應當數誰?”
萬里追風笑了一笑道:“這個叫我怎麼説?”
餘小華期切地道:“除了您,晚輩是説,僅僅次於您,換句話説,就是誰是這一方面的第二人!”
萬里追風沉吟了片刻道:“認真説來……”餘小華全神貫注,雙手緊抓桌沿,一顆心止不住狂跳起來。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萬里追風並未再説下去。
萬里追風底下的話,給樓梯上一陣突然響起的醉歌打斷了。
那陣起於樓梯間,帶着醉意的歌聲唱的是:
“琴到無弦聽者稀,
古今惟有一鍾期;
幾回擬鼓陽春曲;
月滿虛堂下指遲。……”
歌聲低沉而雄渾,歌者之中氣,顯極充沛,其為武林人物,不問可知!
武林中兼擅文事的人物本來就不多,而此人不但請曉音律,且能撰作這種自憫、自負兼而有之的古曲,若在平時,餘小華敬傾之餘,可能早就離座位迎了。但是,現在因為這陣歌聲將萬里追風已到口邊的話又給擋了回去,餘小華暗暗咬牙,心頭實在有着説不出的惱火。
隨着歌聲消失,一條身形於樓梯口出現。
餘小華料得一點不差,來人果然是一名武林人物,但見此人年約三十出頭,四十不到,一身黑布勁裝,外技一件黑色短風衣,身高七尺以上,紫膛勝,隆鼻,濃眉,雙目灼灼有神。萬里追風一見來人,突然手一指,哈哈大笑道:“就是他!”
餘小華一呆道:“他是誰?”
萬里追風眼色一丟,接着笑道:“真笨一一你剛才問什麼來?”
就是他?餘小華在心底叫道:“不,不是他,絕對不是此人!”
那一晚,雖然由於月色太暗,出現太平宮後院的那兩個人臉上又都戴有面紗,以致他未能將對方面目看清,但是,有一點,他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就是那兩名蒙面人,包括傳頒“血劍令”的那位“玉劍令主”在內,兩人均屬普通身材,最多五尺七八,決不會超出六尺!
而眼前此人,身高足足六尺以上,體軀也較壯大,這怎麼可能呢?
餘小華迷惑了!
那夜,那位玉劍令主説:“‘萬里追風’祁天保之輕功雖雲天下無敵,然而,當今武林中,在這方面的成就,除了一個姓祁的,便得數你!”
今天,就是適才,輕功號為天下第一的萬里追風本人卻説:“就是他!”
他就是此刻上樓的這個人,輕功僅次於他萬里追風祁天保!
正與“第一”之只應有一個的道理相同,“第二”也應該只有一個才對!所以,“萬里追風”與“玉劍令主”之間,必有一人所言不實。
兩人之中,是哪一個説了假話呢。
“玉劍令主”那晚,也許是為了給那廝打氣,那廝明明不配稱做第二,玉劍令主只是為了想鼓勵他,才那樣説的。
不過,“萬里追風”這邊,這情形也未嘗沒有可能。現在上樓的這人,或許是萬里追風的好友;也或許萬里追風一時想不出適當人選,恰巧碰上此人輕功也算不錯,因此就信手一指,信口道出。
這時,黑衣大漢也已看到了萬里追風,一面大步走來,一面拍手大笑道:“哈哈,方謂‘鍾期’難遇,而以‘伯牙’自居。想不到一上樓便碰上真正的‘伯牙’,自己只好暫居‘鍾期’之位了。這個反手巴掌,打得好快,好重呀!哈哈,哈哈哈哈!”
餘小華益發不得主意了,聽此人口氣,雖然極端奉承萬里追風,同時卻也自許至甚。這不明明表示出,他就是萬里追風以次的第二人麼?
餘小華正自滿心惑疑,耳中忽然聽到一陣傳音道:“不想結識此人便罷,否則,無論在文武哪方面,都得露一手,才能令他折服,這位朋友驕得很,你可注意了!”
餘小華聽出,傳音通知自己的,正是萬里追風。黑衣大漢走過來了,萬里追風起身相迎,大聲笑向餘小華道:“小老弟,你對輕功很嚮往是嗎?來,我現在為你介紹一位這方面的當世名家!”
説着,用手一指黑衣大漢道:“‘賀蘭神行太保’戴宗衍戴大俠!”
神行太保側目淡淡地道:“這娃兒是誰?”
萬里追風的話不錯,這位神行太保果然驕得可以。餘小華一身破爛衣服,誰都可以一眼認出他是丐幫弟子。如果不願多説話,拱拱手,或者點點頭也就可以了。
這娃兒是誰你説“這娃兒是誰”?這一問不是多餘的嗎?
説起來,不過是因為餘小華年紀輕,衣襬上又沒有半個法結,這位神行太保根本不屑直接與他打交道罷了。
萬里追風接着介紹道:“餘小華,丐幫嚴老幫頭座下最出色的直屬弟子,將來很有可能獲傳鶉衣閻羅之衣缽!”
神行太保徑於萬里追風對面落坐,聽了這番介紹詞,僅僅嗯了一聲,連眼皮撩都沒撩一下。在他聽來,似乎除了“餘小華”三個字,其餘純屬“修飾之詞”。
餘小華見對方這個樣子,心中好氣又好笑。當下強忍着不動聲色地為對方斟上一杯酒。神行太保只比了比手勢,表示知道有人在為他斟酒。酒接過,一個謝字也沒有。餘小華輕咳了一下,含笑説道:“戴大俠來自賀蘭,令人不禁想起賀蘭山那些他處所無的山光水色。人生在世,如果不去一趟賀蘭,可説實在太遺憾了。”
萬里追風訝然道:“你去過?”
神行太保嗤之以鼻道:“大概夢中去過的吧。”
餘小華毫不為意,繼續説道:“晚生還記得,賀蘭山凌雲峯頂玉清道觀中有首詩題得很好,不知戴大俠此前注意到沒有?”
提到詩文,神行太保雙目中立即現出光彩,霍地轉過臉來道:“一首什麼詩?”
看情形,神行太保顯然並不清楚有這麼回事。
餘小華心中大寬,緩緩説道:“詩是宋人王安石寫給當時的賀蘭山主的。但是,奇怪得很,晚生遍翻《荊公文集》,以及宋人之各種詩話雜記,找來找去卻始終找它不着……”
神行太保雙眉緊皺道:“這且不去管它,詩是如何題的,你快念來聽聽!”
語氣之中,似乎透着充分的不耐煩。而這一點,正是餘小華出諸有意的撩撥。
他存心要將這個自高自大的傢伙,好好的修理一下。
於是,緩緩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道:“論詩,倒也不算什麼……”
神行太保雙目中幾乎要冒出火來,單掌一按桌沿,挺起上身,怒目而視道:
“誰問這些了?”
餘小華暗笑,心想:“真怪!世上求人家,那有這種求法的?假使我不告訴你,你難道還能吃了我不成?”
不過,他撩逗對方的目的已達,犯不着做得太過火。於是,點點頭,一字一字清晰地道:“詩體屬七絕,四句是這樣的:‘賀蘭山上幾株松?南北東西共幾峯?
買得往來今幾日?尋常誰與坐從容?’”
神行太保猛地一拍桌子道:“好!好!好呀!咦,奇怪,這麼一首好詩,你剛才怎麼還説論詩倒也不算什麼?”
餘小華微微一笑道:“好在什麼地方?”
神行太保激動地道:“怎麼不好?四句一式全用問詢口氣,渾然圓潤,不着絲毫斧鑿痕跡,這該多清新?這以前有誰工於此格?”
餘小華淡淡答道:“晚生卻以為未必。據晚生所知,它似乎是沿襲屈原的天問體而來。”
神行太保怔了一怔,一張紫膛臉忽然漲成暗醬色,掙了掙,勉強分辯道:“騷雅古風,本來就是唐詩之先河。詩格雖有所承,而立意用事卻都是全新的,僅這一點,也就值得大讚而特讚的了!”
餘小華嘆了口氣道:“談到‘立意用事’,正是這首詩最糟的地方!”
神行太保呆了,訥訥地道:“你,你怎麼專唱反調?”
餘小華故意皺起眉頭道:“不是晚生唱反調,唐人皇甫冉曾有詩致李二司直,詩云:‘門外水流何處?天邊樹繞誰家?山絕東西多少?朝朝幾度雲遮?’戴大俠想想看,那首詩,比李太白‘鳳凰台’之偷崔灝的‘黃鶴樓’又能高明多少?”
神行太保臉色由醬轉黑、轉青、再轉白,又轉成紫,驀地重重一拍桌子,跳起來吼道:“他奶奶的!”
餘小華嚇了一跳,心想這廝難道惱羞成怒竟想動手不成?只有一旁的萬里追風含笑不語,好似黃鶴樓看翻船般地端坐不動。
説時遲,那時快,餘小華一念未已,神行太保不愧輕功名手,餘小華但覺眼前一花,神行太保已經繞席撲至。
餘小華駭呼道:“你”
神行太保雙臂一抱,狂搖大喊道:“好小子,打吧,罵吧,不管你小子怎麼説,咱姓戴的,服了你了。咱們這個朋友可是非交一輩子不可的了!”
餘小華掙扎叫道:“你上當啦!”
神行太保驀地放手道:“上什麼當?”
餘小華全盤公開道:“我這麼一點年紀,賀蘭那麼遠,我去得了嗎?我有機會去嗎?再説這些詩,這些詩無一不是古人作品,我之所以知道,也不過是多看了幾本書,除開這點,我實在平凡得很,有什麼值得戴大俠輸誠下交的呢?”
神行太保瞪眼吼道:“這也平凡,那也平凡,難道倒是那些不學無術,一肚子草料,只曉得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的傢伙反而了不起麼?”
吼着,又回過頭去叫道:“夥計,搬酒來!”
餘小華搖手道:“晚生酒量有限。”
神行太保翻眼道:“你不喝,別人就不能喝了嗎?”
就在這時候,樓梯口悄沒聲息地又出現了一名年輕漢子。
這人不過二十七八光景,五官端正,麪皮白白淨淨的,身穿一件藍布長衫,如非他向“萬里追風”和“神行太保”打招呼,還真很難瞧出他是武林中人。
神行太保醉眼一睜,大叫道:“啊哈,妙極了,來來來,老弟,咱們好幾年不見了,來,喝三杯!”
藍衣青年走近抱拳笑道:“戴大哥好,今夜有事,不能奉陪,改日吧!”
説着,轉向萬里追風埋怨道:“日前武會上,表哥沒説上三句話,便匆匆走了。
這幾天小弟到處找你,找得好苦,怎麼樣,表哥可以先行退席嗎?”
萬里追風掃臉道:“是不是?”
藍衣青年點點頭,萬里追風立即起身向神行太保道:“戴兄慢用,小弟有事先走一步了!”
神行太保揮手道:“請便!”既無不豫之色,亦不追問所為何事,一派磊落豪爽的英雄本色。
萬里追風轉望餘小華,欲言又止。餘小華明白他是要問“密函”的事,可是,當着神行太保和這名藍衣青年之面,他怎能直説呢?因此,他遲疑了一下,只得道:
“明天祁大俠有沒有空?”
萬里追風手一招,將他喊至一旁,低低説道:“明天午後北城伏牛丘後面會。”
餘小華點點頭,心想:萬里追風這樣做不怕不禮貌麼?另外兩人,一個是老友,一個是表弟,看了豈不要心裏不自在?
藍衣青年不住拿眼角打量着餘小華,似因表哥竟會與丐幫一名白衣弟子如此熟絡而感到頗為奇怪。
神行太保則指手大笑道:“祁天保的老毛病!”
餘小華明白了,原來萬里追風隱密行藏已成習慣,警覺性一向很高,這令他暗暗放心不少。
萬里追風偕同藍衣青年離去後,餘小華返座向神行太保問道:“剛才那位是誰?”
神行太保拇指一豎道:“‘俠蝶’柳中平,當今武林中年事最輕的有名人物也!”
餘小華又問道:“他們是表兄弟?”
神行太保笑道:“他們的母親是親姊妹,你説他們是什麼關係?”
二人談談笑笑,繼續喝下去,神行太保的酒量相當好,喝了再喝,始終只有那麼三四分酒意。
餘小華心頭一動,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想:“不論這位神行太保是不是當今武林輕功方面的第二人,其在這方面必屬一名傑出人物,當無疑義。關於這‘第二人’的謎團,我何不就此直接向他套問一下?”
於是,他先敬了神行太保一杯酒,然後放下酒杯笑着説道:“在戴大哥未來之前,小弟曾與萬里追風祁大俠由各種武功而談到當今在輕功方面有着非凡成就的一些人物……”
神行太保微微一笑道:“提到我沒有!”
餘小華笑道:“第一個就提到你!”
神行太保眉頭微皺,注目問道:“第一個就提到我?祁天保怎麼説?”
餘小華暗暗留心觀察着,從容含笑道:“他説你是當今輕功方面的第二人。”
神行太保身軀猛地一挺,雙目灼灼地道:“他怎麼説?”
餘小華暗自吃了一驚,心想,難道這位神行太保也不能免俗,表面上雖然推崇萬里追風,實際上卻不想作第二人不成?
他不知道神行太保舉態有異的原因,但話已出口,無從收回,只好賠笑道:
“不過,我想……”
神行太保忽然搖頭嘆了口氣道:“這樣看來,祁天保這個朋友算是我戴宗衍交錯了。”
餘小華惶然失聲道:“為什麼?”
神行太保苦笑笑道:“交朋友,貴在以誠相對。如果一個人口是心非,專發違心之論,這種朋友還有什麼好交的呢?”
餘小華眨着眼睛,茫然不知所以。
神行太保恨恨地道:“頌揚不當,便是諷刺。他如説我神行太保是輕功方面的第四第五還差不多,我連第三都數不上,他卻説我有資格排第二,這不是罵人是什麼?”
餘小華傻了。不過,有一點他卻已證實。“玉劍令主”説那名灰衣蒙面人是輕功方面的第二名好手,大概不是假的了!
神行太保似乎猶有餘憤,咕嚕嚕,仰首一口乾下一大杯酒。
餘小華怔怔然脱口問道:“那麼誰是第二?”
神行太保放下空杯道:“你見過了!”
餘小華愕然道:“我見過?我這尚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出道以來,“總共才見過幾個人?”
神行太保悠悠地道:“這人離開這裏還不到一盞熱茶光景。”
餘小華駭然失聲道:“就……就是那位‘俠蝶’柳中平?”
神行太保悠然側目道:“有何可異?!看他年紀太輕是不是?有趣,有趣,不意你老弟竟也跟我姓戴的犯有同一毛病!哈哈哈。”
餘小華呆如木雞,一時説不出話來。
神行太保接下去説道:“而第三名,不是別人,正是你們的花子頭兒,‘鶉衣閻羅’!關起門來説句不怕臉紅的話,我神行太保勉勉強強可以排個第四。不過,泰山‘八步趕蟬’是否肯服我‘神行太保’,尚很難説。我這次趕來太平谷,原就是為了找他分個高下,不意卻沒有碰上,真是遺憾之至!”
餘小華漸漸想起來了,一點不錯,那夜那名灰衣蒙面人,身材正與剛才那名姓柳的相似。細細追憶之下,就連聲腔聲調,也無不吻合。可是,這怎麼可能呢?他與萬里追風不是表兄弟嗎?
餘小華忖想及此,不禁心急如焚,深悔剛才在來路上沒有對萬里追風開門見山説個明白。信不信是對方的事,對方如能因而加強防範,避過一次血災固然是好;否則,即令對方因託大而喪命,他也就無疚於衷,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神行太保突然詫異問道:“你在想什麼?”
餘小華定了定神,搖頭笑道:“沒……役有什麼……噢,對了,我忘了向祁大俠交代一句話了,他刻下可能在甚麼地方,戴大哥知不知道?”
神行太保搖頭道:“不知道。這傢伙過去犯忌太多,這次敢以真面目出現,已算他夠膽量了。”
餘小華不禁暗暗嘆息一聲,心想:難道人生真個是生死有命,半點不由人力挽救麼?唉唉!
餘小華正自感嘆間,樓梯口忽然探人兩顆腦袋。這時樓上酒客早已走光,全部只剩下他跟神行太保二人。
神行太保雖然有着幾分酒意,視聽仍極靈敏,眼光一掃,注目低喝道:“誰在那邊探頭探腦的?”
餘小華看清後,連忙搶着道:“戴大哥別誤會,是敝幫兩位兄弟。”
神行太保噢了一聲,自顧自又把酒杯端起。
兩名年輕乞兒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名走上來低低説道:“小華,蔡師叔等在下面已經很久了,時光不早,你也好回去了吧?”
餘小華望向神行太保道:“戴大哥一起去敝幫分舵坐坐如何?”
神行太保擺手道:“謝了,我還沒有喝夠,你先走吧。咱們哥兒倆後會有期,日後得空,我到你們總舵去找你好了。”
回到分舵上,已是三更將盡;餘小華輾轉不能成寐,直到金雞報曉,曙色微露,方始倦極睡去。
不知過去多久,餘小華忽為一陣雜沓之聲驚醒。
睜眼一看,外面原來正在下着滂論大雨,天空灰濛濛的,一片陰暗。餘小華以為辰光還早,翻了個身,又待再睡。
炕旁一名半躺着看小書的年輕胖乞兒笑道:“小華,你究竟要睡到什麼時候?”
餘小華懶懶地道:“現在什麼時候了,天不是還沒有亮嗎?”
年輕胖乞兒笑道:“是的,天是沒有亮,不過,午飯卻已開過了。不是我不叫你,而是蔡師叔吩咐,讓你多睡一會兒……”
餘小華霍地跳下炕來道:“你説什麼?”
年輕胖乞兒笑道:“別緊張,你的一份飯菜絕對少不了,都為你留下了。”
餘小華一擰身,拔腳便往廟外雨中奔去。毫不理會身後那位同門的喊問,也不管雨水如潑,一面拭着眼瞼,一面飛奔,趕往北城。人出北城外,渾身已然濕透。
他不知道伏牛丘在城外什麼地方,但是,顧名思義,該地應是座大土丘則無問題;假如難找,萬里追風決不會不作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