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中再沒有經歷過這樣尷尬而可怕的時刻。所有的談話驟然中止。那死一般的寂靜易碎而可怕。血色湧上了她的臉頰。她可以感到他的眼睛正死盯着她瞧,她只有刻意低着頭,不去看他。
“我來介紹一下。”羅志鵬帶着微笑走了過來,把她的沉默當成了害羞。
“我們已經認識了。”李均陽低沉的聲音近得使她立時抬起頭來。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可測度的眼睛一直看進她眼眸深處。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在這個地方看到她,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李先生,你好。”她勉強地説。
“真巧!”羅志鵬笑了,完全不曾注意到她的緊張。
“是很巧。”李均陽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可不曾離開過她。夢笙勉強自己掉開眼睛,向喬丹麗笑了一笑——雖然,她真正想做的事是拿把刀子殺過去:“喬小姐。”
“嗨。”喬丹麗冷淡地回答了她的招呼,眼底有着憤怒和驚訝。夢笙情不自禁地有些得意——原來你也並不是全然無感的,原來我的存在也會教你坐立不安。但喬丹麗為什麼會對她有這種反應呢?她一直都是佔上風的那一個,每次都將夢笙擊敗得慘不忍言。何況她依然擁有着李均陽這個最大的戰利品,又何必將我這個小土蛋放在眼裏呢?
杜綾走了過來向李均陽打招呼,盡她女主人的職責,總算引開了他的注意力。她鬆了口大氣,卻聽到羅志鵬的問題在耳邊響起:“你們認識多久了?”
“有好多年了。”她刻意的不動聲色。“你呢?”
“喔,我們是多年老友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臂,“坐吧,開飯了。”
江夢笙設法讓自己坐在景光的旁邊,以使自己夾在他、羅志鵬和喬丹麗之間。李均陽則坐在對面,仍和杜綾説着話。他仍然有着她記憶中那輕鬆的幽默感和温暖的笑容,陽光般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呵,那笑容……她常常在小豪臉上看到的笑容!
她低下頭去,凝視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水。李均陽的兒子就睡在她樓上的房間裏,而他對此一無所知。但杜綾、羅志鵬和景光則是知道的。蒼天哪蒼天!她怎麼期望:在今晚之後,李均陽仍不知道小豪的存在?
她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身體因恐懼而僵硬,手指緊抓着自己的杯子。只要一個不經意吐出的字……她額上沁出了一層輕細的汗水。她好想逃。逃到再也沒有人認得她的地方去,一直躲到地老天荒。但她偏偏是無處可去的。這場晚宴正對她預示着災難。
她的視線滿屋亂繞,突然間遇上了李均陽的。他們的眼神激烈地鎖住了。她的呼吸卡在喉嚨裏。
他的眼神幽暗而嚴肅。她無法瞭解那兩汪深潭中盛載着什麼?但他們之間確實有一種激烈而痛苦的感情在震盪不已。夢笙率先低下了頭,兩頰燒得通紅,心臟狂跳不已。她連忙轉向景光,掛上了輕快笑語的假面。但她清楚知道:李均陽還一直看着她。
整個晚餐時間她都緊張欲絕,只在有人跟她説話時才説話,一直怕別人終會提到小豪。張餿煮的菜很好吃,但她根本胃口全無,只有把它們在盤子裏翻來翻去,彷彿它們是一碟鋸木屑。
隨時間的流逝,她愈來愈發覺到一件事:她愈安靜,別人就愈不會注意她。餐桌上主要的談話是生意上的。而其餘的空當裏,則完全是杜綾和喬丹麗的天下。杜綾對她有着戒心,喬丹麗對她有着敵意;兩個人都不會主動來找她説話。這對夢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她就儘可能的安靜。晚餐結束後,當別人都到休息室去喝咖啡,繼續聊天的時候,儘可能溜得遠遠的,在餐廳窗前徘徊,一心希望這個晚上能夠儘快結束。
幾分鐘後,一個輕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迅速地掉過頭來,一回頭就看見了李均陽。
江夢笙倒抽了一口冷氣,轉回窗前去,希望他會離開,但心裏也知道:他是不會離開的。果然,她沒有聽到任何移動的聲音,但他突然間便已來到她的身邊。
“請你走開。”她啞聲説道。但他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反而慢慢地開口:“作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裏?”
她聳了聳肩,移開了幾釐米遠。“我不想喝咖啡。”她冷淡地説,看也不看他。
“你……為羅志鵬工作還愉快嗎?”這問題聽來很隨意,但他仍然看着她。她緊張地轉向他,害怕起他問這個問題的動機來。整個晚上繃得過緊的神經已經使得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我不想和你説話,你看不出這一點嗎?拜託你走開行不行?他們一定已經開始想念你了。喬小姐——”她的話聲突然中斷,因自己所説的話而憤怒,臉頰忍不住紅了。
李均陽笑了起來。“真是的,夢笙,我差不多以為你是在吃醋了。”他戲弄道,伸出一手輕輕的刮過她的臉頰。
他的碰觸使得她全身大震,立時向後退開。“不要碰我!”她低聲道,渾身上下盡是敵意。他的嘴角抽緊了。
“你究竟是怎麼啦?”他的聲音雖然冷靜,但極憤怒,“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像個受驚的孩子一樣地跳開——能不能拜託你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
“你為什麼就不能離我遠一點?”她木木地重複道:“你從不接受暗示的嗎?”
“我想你高估你語言的敏感度了。”
她憤怒地別開了臉,毫無來由地覺得受傷。淚水全無徵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就在此時,景光在餐廳的通道上出現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夢笙,小豪在叫你。我想他作了個惡夢。安安正陪着他,但他一直哭着要媽媽。”
夢笙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這是她一直害怕着的時刻,也許早自小豪出生時便已存在了。她已經害怕了整整兩年。而,奇異的是,在恐懼之餘,她竟然感覺到了一種奇特的解脱。
“我就來。”她安靜地説。再沒看李均陽一眼,她迅速地踏上樓去了。
小豪坐在牀上,小臉哭得慘兮兮。景安在一旁統來繞去,試着安撫他,十足小媽媽的架式。看到夢笙上來,她明顯地鬆了口大氣,回自己房間去了。夢笙把小豪抱了起來,他立刻八爪章魚似地把媽媽抓得死緊。她輕輕晃着他,用她清越純真的聲音唱歌給他聽。等他睡着以後,她再一次把他放回他的小枕頭上,替他蓋上被子,留下了盞燈,然後踱到她的休息室去。
她不想再下樓去了。現在,李均陽已經知道她有個小孩的事了,她實在不想去面對他。但是這樣一句話也不説就開溜,在社交禮儀上是説不過去的。她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地離開房間,再度下樓。只要向羅志鵬打過招呼,她就可以回房去了。但是這個招呼裏,可是滿含危機的啊!
李均陽不在休息室裏,這使她鬆了口大氣。杜綾正和喬丹麗説着話,羅志鵬則和景光在吧枱邊説笑。她直直朝他們兩人走去。
“他怎麼樣?”景光一見到她就問。
“很好——又睡着了。”她朝着他們兩人微笑,“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想去睡了。我頭痛得厲害。”
她儘快的地逃了出去,咬着牙對喬丹麗道晚安,後者顯然對她的離去樂得要命。當休息室的門在身後闔上時,她真覺得如釋重負。
但她的輕鬆為時甚短。向樓梯口走去的時候,李均陽突然間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眼神冷硬,嘴角緊抿。
“景光告訴我,你有了一個孩子。”他直逼本題地説,眼神彷彿要刺穿她下垂的臉。
“那幹你什麼事?”江夢笙全身的肌肉緊抽了。雖説心裏充滿了恐懼,但如果必要的話,她是不惜一戰的。
他的眼神焚燒着她。“你的愛人怎麼了,江夢笙?那個只一想及便能使你為之融化的男人呢?他遺棄你了嗎?這就是你必須在這裏工作的原因嗎?”
夢笙張口結舌地注視着他,相信他們兩個中定然有一個瘋了。而後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大笑起來,高昂而歇斯底里。李均陽完全不曉得他就是小豪的父親。他壓根兒都沒想過他可能是。她應該為此而高興的,可是她不知為了什麼,在如釋重負的輕鬆之外,竟因此而更加很他。
“小豪的父親是個沒心少肺的混蛋。”她帶着易碎的微笑説,“我除非是瘋了,才會想要那隻豬。”她凝視着他,暗色的眼晴狂怒地燃燒,“現在,能不能請你不要擋着我的去路——”
“夢笙……”他試着阻止她,下巴繃得死緊。
“呵,李先生,原來你在這裏!”杜綾甜美的聲音插了進來,“過來加入我們吧。”
在他們兩人説話之時,江夢笙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上樓去了。
一回到自己房裏,她立時做了件沒有做過的事——將門鎖上,而後疲倦地跌進椅中,舉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頰。天哪,天,她從來不曾如此精疲力竭過!
現在,李均陽已經知道她有個兒子了。但他想都沒想過,他竟然不曾懷疑那是他的兒子。很笨,不是嗎?因為他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畢竟他們已經三年不見了。他不可能知道她根本沒有別的男人,更不會知道:她對別的男人根本連看都不看。這是什麼時代了啊?離性解放已經快二十多近三十年了。何況他自己是那樣的一個花花公子。理所當然會以為天下人都和他一樣的用情不專。是啊,他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的。他自己在這三年之中所有的女人,大概多得數不清了吧?喬丹麗當然是其中之一。雖然他們兩人顯然還沒有結婚。她還為他工作嗎?
有這麼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啊……夢笙搖了搖頭。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喬丹麗的情形。那是在李均陽到南非去了四個禮拜之後的事。李均陽以前曾經提到過她。她出身富户,是他一個好友的女兒,也是個能幹的秘書。
記憶隨着“南非”二字潮湧而回。他走後的那四個禮拜,是她一生中最長的日子。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希望他會送來任何消息。但是他音訊全無。小小的報紙上似乎很難得到任何消息,但她仍每天去看報——以冀萬一。他答應過給她電話的。他答應過的!
隨着時間的消逝,她一天比一無憂慮。她寢食不安,每天只是機械性地做着她的工作。而她真正想做的只是躲在家裏矇頭大哭。他會不會是受傷了?死了或者是——但那可怕的想法立即被她自己否決了。如果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當然會知道的。她從電視報道上得知,南非還在打仗,通訊受到極大的損害,新聞從業員也被驅逐出境了。
發現自己懷孕之時,她覺得愁慘、沮喪,但卻又有一種瘋狂的幸福之感——因為她懷的是李均陽的小孩。是她全心所愛的人的孩子啊!衝動之餘,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她必須做點什麼,必須知道他們之間存在着某些聯繫。她沒在信裏告訴他她懷孕的事——那不是應該在信裏告訴他的——只是告訴他,她愛他,要他好好照顧自己。她想過要打電話去他家,可是因羞澀而退縮了。畢竟,她能怎麼和他家人説呢?“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妯”!而,一直到了那個時侯,她才驚覺到:自己處境竟是如引的尷尬!
她於是打電話到李均陽的公司去。畢竟,公務上的藉口要來得容易捏造一些。接電話的人倒是很客氣的,告訴她説,董事長所有的事都由他的專任秘書負責。問題是,這位秘書正好出去了。因為這辦公室正在江夢笙下班回家的路上,因此她沒有留下任何口信,而是直接到他公司去找人。
喬丹麗坐在她的辦公桌後頭,閃亮的黑髮披散下來託着她完美的臉。但江夢笙第一眼就不喜歡她。她太自信、太高高在上,太……盛氣凌人。雖然她並不曾對夢笙説出什麼無禮的言辭,但那微挑的丹鳳眼裏已露出了太多她心中所想。雖然,夢笙當時也沒怎麼去在意。反正她又不需要和這個女人打很多交道。她只是直截了當地説出自己的來意,等着對方寫下李均陽在南非的地址。
喬丹麗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後伸出手來:“把信給我好了。我正好有-批文件要寄給他。”
夢笙遲疑了一下,卻我不到理由來拒絕,只好將信交給了她。
從那天起,她開始數着日子等李均陽的信息。只等他一收到我的信,一定會馬上跟我聯絡的。她滿懷希望地想。但是等待的日子如此難熬,而她在焦慮中又度過了兩個禮拜。終於,回信來了。
那天,她和往常一樣地在辦公桌前忙着公事,忽然聞到一陣濃郁的香水氣息。辦公室裏沒有人用過這種香水啊?她驚愕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喬丹麗裹在一片紅雲裏飄了進來,直直地來到她身前。
“我和連先生十點半有個約。”她用公式化的聲音説。江夢笙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掛了電話以後,喬丹麗從皮包裏拿出了一隻白色的信封,遞給了她。
“南非來的電報。”她説着,頭也不回地向裏去了。
南非來的電報!李均陽來的電報!夢笙的心臟跳到了喉頭。呵,天,她等他的信息等了多人啊!她將那信封貼在臉上,好半晌才顫抖着將信封拆開,開始貪婪地吞噬着電報上所説的每一句話。
她的臉色隨着她所讀到的每一個字而愈來愈白。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是當真的!他什麼意思?他們間已經結束了?“我留在南非的時間遠比我原先所料的還要長久,所以拖着這樣的一個懸而未決的關係實在是毫無意義”是什麼意思?夢笙咬緊了牙關。喔,她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只是他一個為期甚短的玩伴,如此而已!一旦距離遠隔,這一切當然也就不再有延續下去的必要了!她俯伏在桌上,噁心得想吐。卑鄙,無恥,下流!天呵,她曾經聽過多少這一類的故事,怎麼還是學不乖?怎麼還敢以為自己可以是例外,如同童話裏的灰姑娘?但為什麼偏偏要是我?天底下有那麼多熟諳遊戲規則的女人……她按緊了自己心口,不能自已地抖個不住。懦夫!他甚至沒有勇氣當面和我把話説個明白!
“壞消息啊?小姑娘?”喬丹麗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桌前,用一種假惺惺的聲音對她説話。
“你——不知道嗎?”這幾個字是自她牙縫中進出來的。喬丹麗那瞭然於胸的臉色擺得太明顯了。
“噯呀,小姑娘,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啦。李均陽本來就是個花心蘿蔔。像他那樣的男人啊,這難免的事啦。”喬丹麗驕傲的眼睛慢慢掃過了她,“像你這樣的女孩滿街都是,我還真不曉得他看上了你哪一點呢?你應該覺得榮幸才是。”
你——你有什麼權利説這種話?”夢笙被激怒了。難道李均陽居然把這種私事都説給了他的秘書聽?喬丹麗只是他的秘書吧?至少至少,李均陽是這樣對她説的。
喬丹麗冷笑了。“算了吧,小姑娘,你又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要想和他在一起啊,還是看開一些的好。反正,不管怎麼着,他最後總是會回到我身邊的。”
夢笙噁心得想吐。眼前這個女人是李均陽的情婦啊?而她正因她男人的所作所為得意萬狀,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夢笙突然覺得再也不能忍受了。“滾!”她咬着牙道,再不管現在是她的上班時間。
“嘖嘖嘖,真是沒有教養!要給你老闆看到了,他會怎麼説喲!”喬丹麗撇了一下嘴角,扭頭朝外頭走去。走了一半,她又回過臉來,“我這人大人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最後給你一句良言:我如果是你,就不會再試着和李均陽聯絡。他那人要是冷酷無情起來,那可有得你瞧的。拜啦!”
門“碰”的一聲關了起來。
夢笙再記不得她在辦公桌前呆坐了多久。她整個人都被抽空了。在她想着他、念着他、為他倆編織着未來的美景的時候,他早就已經把她給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是被欺騙了,被利用了,而後被背棄、被侮辱了。她的心痛到再不能有任何感覺,只曉得天地的荒寒是如此之甚。連進昌開完會回來,一看到她這個模樣,二話不説,馬上招來計程車把她給送了回去。
以後那幾個星期裏,夢笙活得直如行屍走肉。那是她此生初有的愛呵,也必然是最後的愛。然而對那個殘酷無情、自私自利的李均陽而言,這一切只是一場無傷大雅的遊戲。他和喬丹麗提及此事的時候,或者還要為了她的天真而感到好笑吧?想到喬丹麗知曉這一切的故事,撇着她那豔紅的嘴角冷笑的模樣,夢笙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了血。天呵,天!她怎能不恨他!她怎能不恨他們?在無止無休的苦痛裏,她把那封電報撕得粉碎,又放在碟子裏燒得不留痕跡;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她就可以把過往歲月湮滅得一絲不留。她不要去記憶,她不能去記憶!
但是啊,但是:她的肚子裏還懷着李均陽的孩子!
孽種!夢笙苦澀地想。她今後該怎麼辦呢?挺着一個大肚子,她哪裏還有顏面在公司裏工作下去?而,辭職以後,接踵而來的便是生活問題。一等孩子下了地,她便連目下可以容身的公寓都保不住了。孽種,攀種!你的父親給了我什麼樣的折磨,難道連你都要來落井下石嗎?她夜夜撫着自己的小腹哭泣,不止一次地想到要去墮胎,然而她終究沒有去。在那唯美而純真的少女心底,她的夢拒絕死去,她的愛拒絕死去。即使事實那樣明顯地擺在眼前,她仍然在期望——一個奇蹟。
奇蹟沒有發生,孩子在十個月漫長的懷胎期後痛苦地下了地。她在生產的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李均陽的名字,響在耳裏的卻只是病房裏空洞的回聲。而,即使她早已決定要把孩子送人撫養,但第一眼看到小豪,她就知道自己是説什麼也不會送走他的了。她愛這個孩子,就如同她當初愛李均陽一樣。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夢笙在極其動盪的心情底下,跑到李均陽的公司去找他。不管她有多麼恨他,他有權力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然而……他會有什麼反應呢?她不知道,更不敢去猜。
她鼓足了勇氣才跨進那間辦公大樓,向李均陽的辦公室走去。那時已將進午餐時間,大半的人都出去吃飯了,大樓裏甚是空曠。他那辦公室有着一大扇玻璃門,訪客可以將門後那一部分辦公室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是刻意去看,可是眼前的景象太清晰、太直接,如同一個霹靂當頭打下,教她完全沒有閃躲的餘地——李均陽和喬丹麗,麻花一般地扭抱在一起!
江夢笙轉頭就跑,一直跑到喘不過氣來為止。如果她對喬丹麗所説的話還有一絲懷疑的話,這時節也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證據了。李均陽和喬丹麗!這樣光天化日之卞……她是個怎麼樣的傻瓜,竟還對他懷抱着一絲期待?
一個星期以後,她就搬到台南去了。從那以後她就一直沒再見到他,直到……
夢笙眨了眨眼,讓無聲的淚水流了下來。回憶總是痛苦的,尤其是這樣的回憶。更教人難以消受的是,再度見面所帶來的痛苦。該死的,他要消失,為什麼不消失得乾乾淨淨算了?如同他三年以前所做的那樣?
夢笙咬緊了下唇,模糊地聽到外頭客人道別的聲音。月色已經懸得很高了,外頭的天色甚是明亮。從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楚看到李均陽和喬丹麗的身影。看到他們向羅家夫婦道別,看到他們坐進了車廂。然後,彷彿是意識到有人在看他,李均陽抬起頭來,朝她所在的窗口看來。
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夢笙大吃一驚,本能地縮進了屋子裏,重重地將窗簾拉上。車子在外頭低吼,帶着喧囂聲遠去。
這天晚上她睡得極不安穩,惡夢不斷地追逐着她。到底都夢了些什麼,她卻也想不起來了。只曉得清晨醒來的時候依舊精疲力竭,彷彿比沒睡還糟。
早餐時景光擔心地看着她。“你看來很糟。”他説,“我來替你照顧小豪吧?你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夢笙感激地對着他微笑。雖然心底頗有些罪惡感——因為照顧孩子是她的工作——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沒有能耐做事的。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儘可能地休息了一個早上。雖然,這種休息對她其實沒有什麼幫助。她的疲累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
回屋去吃午餐的時候,她在走道上遇見了杜綾。
“江小姐,”杜綾有禮地和她打招呼,“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
“那很好。”杜綾抿了抿嘴,慢慢地説,“我——想和你談一談。”
夢笙點了點頭,順着杜綾手勢所指在椅子上坐下。
“嗯,江小姐,我想……我想在志鵬回來前和你談談比較好。”杜綾的聲音裏帶着遲疑,而夢笙幾乎已經猜出了她所要説的是些什麼。該來的總是要來,她對自己説,靜靜等杜綾開口。
“志鵬……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孩子們也很喜歡你,你是個很好的保姆,江小姐。不過……”杜綾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思考她的措詞,“你知道,志鵬那時需要一個保姆,是因為我不在家的緣故。現在我回來了……嗯,我知道志鵬保證過你的工作不會受影響,可是我覺得,孩子們還是跟着媽媽比較好,既然我自己可以照顧他們……”她停了下來,有些不知該如何接續下去。
“你希望我開始找其他工作麼?”
“呃,嗯……是的。並不是説我不滿意你的工作,只是……”
夢笙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這沒什麼好爭議的。她自己也是個母親,豈能不明白杜綾的想法?“我瞭解的,羅太太。”她輕輕地説,“我明天就開始找新的工作。”
杜綾也站了起來,眼睛裏有着抱歉,以及——如釋重負。“謝謝你。”她説。沒再看夢笙一眼,她轉身走了。
夢笙看着她的背影,深思地嘆了口氣。她知道杜綾在想些什麼。這樣也好,杜綾的決定對羅志鵬和孩子們都好。而羅志鵬是應該享受一些更美滿的家庭生活的。只是……只是她江夢笙又該怎麼辦呢?
舊有的憂慮又回來煩她了。這世界如此廣大,難道就真的沒有她和小豪的容身之地嗎?
將近傍晚時分,全家幾乎都空了。只剩下她和小豪在院子裏玩。她試着把愁緒暫時推到一邊。明天再想吧,她揉揉自己的額角,發愁有什麼用?
小豪意識到媽媽的心不在焉,也就對他的遊戲失去了興趣。“我渴了,媽媽,”他撒嬌道,“我要喝水。”
“好吧,咱們進屋去,哦?”她站起身來,去牽他的小手。但他把手藏了起來,不讓她握。“抱我,媽媽。”他淘氣地説,黑眼珠閃閃發亮。
夢笙忍不住微笑了,將他抱了起來。小豪格格笑着,小胖手緊緊地環住了她。夢笙親了親他的臉頰,一路走回屋去,推開了廚房的門。一推開門她就呆了。門口出現的是她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的臉。李均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