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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鳥魔族

    突然,遠遠地,那隻青鸞的身影又出現在天際。它雖然很害怕燼,但仍很不情願地落在了石台上。

    它背上的人,匆匆躍了下來。

    燼的眉峯忽然一震。

    那竟然是汐。

    她的面容,在月光下是如此悽婉。

    她一步步向燼走去,但她的終點,卻不是他。她緩緩跪下,將青鳥女王的屍體抱在懷中。一低頭,淚水紛紛落下,似是想令乾涸的軀體重新滋潤。

    月光下,她的肩膀在不住抽搐,任由無際的悲痛在身體上恣肆衝撞。

    燼心頭忽然湧起了一陣驚惶,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錯得無法挽回,他手執着劍,心底變得異常迷茫。

    汐緩緩抬起頭,看着他。她的淚眼,彷彿是夜空中的流螢,又彷彿天穹盡頭一顆明滅不定的星辰。

    “我騙了你,其實,我真正的理想,不是找一種全部生靈都可以食用的食物,而是想為青鳥族找一種代替品,讓她們不用再嗜血。所以我才想收集所有人的血。我相信,一定是血液中藏着某種力量,讓她們這麼渴求。如果找出這種力量,用另外的方法複製出來,她們就不用再嗜血了。那時,她們就不再是人類的敵人了,不是嗎?”

    她抬起頭,含着眼淚與希冀:“我們就不用再打打殺殺了,不是麼?誰也不用再消滅誰了,不是麼?”

    燼很想回答她,她的哀婉讓他感到刺痛,恨不得這悲傷是凌虐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她。

    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個世界,青鳥族還有人族,幸福以及悲傷,正義以及邪惡,對他來講都是陌生的。只存在上一世不可知的記憶,存在於自己的想象,或存在於雲殤的述説中。

    他極力想去體會,卻始終感覺不到絲毫真實。

    或許,只有雲殤知道答案,他回去後一定要好好問問他。

    他走到汐身旁,俯下身,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汐抬起頭,靜靜地看着他,臉上的希冀慢慢變成了失望。

    她垂下頭:“或許你早就看出來了,我……其實不是人類。我的真實的身份,是青鳥族的王儲。我不叫汐,我的真名,是月汐。”

    月汐,這個名字,一樣美麗——燼在心底對自己默默説着。

    汐擦乾了眼淚:“你殺了我的母親,我本應該恨你的,但不知為什麼……”

    她沒有説下去,只是勉強笑了笑。“她只是將你當成了是我,所以放鬆了戒備。否則,以她的力量,你已經死去一萬遍。”

    “如今,我卻必須要回去,進入血池,成為下一任青鳥族的女王,擔當起全族興衰的大任。這是我的責任。我從小是個不聽話的孩子,不肯好好用功,卻想着化解青鳥、人族的血怨。母親從小就對我很失望,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在她死後,我能擔當起自己的責任來。我……我不能讓她失望。”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們,真的要廝殺成仇嗎?”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蒼涼,看着燼。

    她的疑惑是那麼強烈,必需要一個回答。

    “難道,不能有一個新的未來,人族跟青鳥族放下仇恨,共同在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她哽噎着頓了頓。“我們,一定要成為敵人嗎?”

    她抬頭,怔怔地看着燼。

    燼握着劍的手抽搐了一下。

    迷朦的淚光後,是月汐蒼白而甜美的臉。她含着眼淚看着他的身影,竟是那麼熟悉。似乎千年之前,她就曾這麼哀求過他。

    他的心亦曾同樣破碎過。

    一定要成為敵人嗎?

    青鳥族古老的記憶在他心底翻滾着,卻都是廝殺,背叛,暴戾與殘虐。他痛苦地思索着,卻無法給出一個答案。

    汐的眼眸,漸漸變得黯淡了下去。她抱着女王的屍體,跨上了青鸞。

    “我只希望,我們兩人不要在戰場上相見。”

    她靜靜地説着,靜靜地遠去。

    燼張開了雙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但,汐就像是一縷風,那麼淡,那麼柔,卻無倫怎麼用力,都無法抓住。

    無法地久天長。

    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時刻。

    這個時刻,卻最適合於狩獵。因為,這一刻,經過了漫長的黑夜,野獸們都變得睏倦,警戒心也放得最低。

    而人類最精良的獵手,就趁着黑暗的掩護,悄悄逼近了它們的棲息地。

    在崑崙山的南麓,有一片平整的窪地。雪融後的水在這裏淤積着,形成一片極大的湖泊。成千上萬的候鳥在秋季飛到這裏來,稍事休息後再飛往更温暖的南方。湖邊也會聚集大量的野獸,有些是在這裏生息的,有些則追逐着遠古茫茫的遷徙習性。

    湖的北側,有個半月形的灣,無數飛鳥晚上停泊在灣的盡頭。而另一頭,則聚集着幾大羣草食性的羊、駝。有些小型的食肉動物逡巡在獸羣的外圍。

    它們絲毫沒有覺察到,狩獵者正在逼近。

    突然,一聲蒼茫的號角聲響起。

    無數只巨箭從黑暗中射了過來。立即有上百隻野羊中箭,慘叫着摔倒在水泊裏。其餘的野獸立即被驚醒,忙亂地嘶鳴着,四處奔逃,亂成一團。

    這時,幾匹馬從黑暗中奔出來,整齊地奔馳着。獸羣最外圍的野馬羣立即本能地歸成一隊,跟着這幾匹馬奔了起來。而羊羣、駝羣在慌亂中也跟着野馬羣狂奔。

    幾匹馬率着這龐大的獸羣,圍着湖邊跑了起來。它們不斷地繞着圈,跑過人類的埋伏點。每經過一次,就有大批的箭射出,獸羣遇襲,便更加瘋狂地奔跑着,卻始終延續着本能,跟在領頭幾匹馬的身後。

    僅僅只過了半個時辰,就有上千頭野獸倒在了湖邊。整個湖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紅色。鳥羣驚飛,在半空中淒厲地叫着。卻對這場殘酷屠殺無能為力。

    這場獵殺,到後來已變成了單純的虐殺。不再是為了狩獵,而為了發泄人血液深處埋藏的暴虐。他們故意讓奔跑的獸羣撞在一塊,看着它們互相擠踏,腦破腸流,互相大笑。

    直至太陽高照時,這場獵殺才終結。

    無數野牛野羊的死屍擠壓在湖邊,深陷在泥濘中,被一次次奔過的獸蹄碾壓成千瘡百痍的殘骸。更多的屍體中了利箭,飄蕩在湖面上,隨着潮流向湖水深處漂去,成為食腐者的食物。血與肉成為荒涼的祭品,極為浪費地鋪陳在這片遠古的大地上。

    人類從埋伏處走出來,挑選着品相比較好的獵物。有些獸在將死未死之間,一面被拖曳着,一面慘叫。他們不理會,歡快地唱着歌,成羣結隊地扛着獵物,向村子走去。

    這個冬天,他們可以衣食無憂了。

    燼帶着六龍射日劍回來時,正好看着一隊隊正打獵歸來。看着人類手中的獵物和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什麼,燼的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迷茫。

    然後,他找到了雲殤。

    雲殤的笑容中有淡淡的欣慰。因為,他看到了燼的力量的增長。如果説之前的燼,是一條無法控制自己力量的毒龍,那麼,現在的他,就已經蜕變成了一條應龍,飛舞天地,無人能敵。

    他終於有了滅絕青鳥族的力量。

    但燼的眉間卻鎖滿了困惑。

    既然萬物平等,那麼蓬萊、蜀山、崑崙,又有何區別?

    “我……我真的要滅掉青鳥族嗎?”

    “是的。你必須如此。”雲殤的回答不容置疑。“這是你的責任。”

    是的,這是他的責任。這更是他的桎梏,他只能這樣做,沒有別的選擇。

    “可是……我們不也在吃別的族羣嗎?你看,我們也要打獵,山豬、狸、豹、羊、鹿,我們獵殺它們,吃它們的肉,喝它們的血。如果我們覺得青鳥族獵殺人類是邪惡的,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獵殺獸類呢?但我們每次打獵回來,都歡欣鼓舞,那我們為什麼唯獨厭惡青鳥族呢?非要將她們滅絕?”

    “難道,這不是她們的天性嗎?如果是天性,那她們不過是秉承天性而動,是天理循環的一部分。就比如虎要吃狼,狼吃羊,羊吃草。無非青鳥族是虎,我們是狼,而那些被我們打獵的是羊而已。”

    “為什麼我們不滅掉虎,卻要滅掉青鳥族?”

    “為什麼我們要滅掉青鳥族,卻不滅掉我們自己?”

    他望着雲殤,他眼中的疑惑,真誠而稚氣,天真而荒唐。這亦是他心底的疑惑。他的責任,被重重疑惑包圍着,桎梏着他,讓他自甦醒以來,一直如拖着枷鎖般踉蹌前行。

    前行的盡頭,是汐含淚的雙眼。而今,他只能仰望,無法觸摸。這些疑惑,便是他伸出的手,試圖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雲殤沉默了。

    虎吃狼,狼吃羊,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也沒有任何人覺得狼吃羊是正義的,而虎吃狼則是邪惡的。青鳥族亦是這樣。青鳥族吃人,人吃百獸,這都是天性。如果有個人能站得足夠高,不受世間一切規矩的制約,那麼,他一定也會覺得,人吃百獸,沒什麼正義可言,而青鳥族吃人,也沒什麼可稱之為邪惡。

    但,沒有人能站得那麼高。我們立在這片大地上,身上就一定會落上塵埃。

    雲殤嘆了口氣。

    “或許……或許是因為我們是人類……”

    他的語調中,也有一絲黯然。

    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我們吃百獸,就是正義的;而青鳥族吃我們,則是邪惡的。什麼是正義?上古神君臨這個世界時,沒有正義,沒有邪惡。妖,鬼,神,人,都生息在這片大陸上,這片大陸不歸屬任何一族,亦沒有任何一族凌駕於別的種族之上。

    那是真正的平等時期。

    然而,當人類崛起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

    聖人,為萬代立法。

    於是有了正義,有了邪惡。有了規矩,有了尊卑。妖,鬼,甚至神,都被制定了規範,都必須選擇一個陣營,或正義,或邪惡。千年之後,沒有人還記得,正義、邪惡,是由誰來定義的。

    當正義與邪惡深入人心時,人便勝利了。

    正義與邪惡,也便成為法則。世間每一個生靈,都必須以遵守、維護這一法則為責任,違背者則為邪惡,天下共伐之。

    於是,青鳥族吃人,是邪惡的;而人吃百獸,是正義的。

    古來如此,是為金科玉律。雲殤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但當他在面對燼的眼睛時,卻忽然覺得這些金科玉律是那麼蒼白。這一瞬間,他彷彿從燼的眼睛中,看到了神明。

    那是一雙站得足夠高的眼睛,他已經超越了種族與血仇的約束,用最單純也最深刻的方式思考這一命題。

    雲殤的臉,緩緩冷肅起來。

    “燼,我想該是時候,讓你自己來決定了。明日凌晨,太陽初升之時,我會率領六長老及全部人馬,在此等候你。如果你決定去,那麼,就率領我們攻入青鳥族,滅絕這個本不應該出現在世界上的邪惡魔族。如果你決定不去,那麼,我們會自己殺過去。就讓人類的希望以及文明,在這一戰中葬送,免遭凌遲。”

    説着,他驅趕着青鹿,轉身,向營地深處走去。

    將燼一個人留了下來,留在蒼茫,而慘白的月色中。

    燼呆呆地站立着。

    雲殤將選擇權交給了他,讓他自己決定。

    他已擁有偉大的力量,沒有任何人能逼着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或許雲殤可以,但云殤並沒有這麼做。

    別人強加與的責任,終究是別人的責任,不是自己的。只有自己真正認可的責任,才是自己的。那時,揹負的也才是自己的痛苦。

    雲殤將燼留下來,是讓他想清楚,究竟什麼才是他自己的責任。

    什麼才是他自己。

    燼雙目中突然閃過一陣恐懼。

    這正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

    究竟什麼才是自己?他始終不明白。

    如果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又怎會知道什麼是自己的責任?他又怎會認可自己的責任?

    他是誰?

    他苦苦地思索着。

    六龍射日劍內有無窮的力量,他想打敗誰都能做得到。但,此時的他,卻感覺到是那麼無力。青鳥族亙古的記憶是那麼龐大,他知曉崑崙山中發生的每件細微的事,他亦掌握着世間最繁複的魔法,與最強的劍技。

    但,卻沒有一毫記憶能夠解決他的疑問。

    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兩個影子。一個影子是淚眼相望的汐,另一個影子是決然離去的雲殤。兩個影子都企圖説服他,但指向的方向,卻截然不同。

    他該去向何方?他該選擇什麼樣的方向?

    極盛的月光下,燼抱住了頭,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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