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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歸來

    由於昨晚上牀得早,雪嵐一大早就醒了。清晨的陽光自煙一般淡綠的窗簾中透了進來,照在色澤清碧的磨石子地上。這個房間有着錢所能買到的最好的一切,漂亮得像雜誌上的展示屋。席夢思的大牀,貴重的梳妝枱,裏間是一間浴室,有着全套相配的衞浴設備。雪嵐簡單地梳洗過後,到樓下吃了早點。由於女主人身體不好,女傭一向是將早餐端進她房裏去給她吃的,久而久之,魏家的人已經習慣各自在自己房裏吃早飯了。因此雪嵐起牀沒有多久,女傭便端了一隻盤子進房裏來。

    雪嵐安安靜靜地吃過自己的早飯,在沙發上伸長了雙腿。壁上的掛鐘指着八點半,仲傑和魏伯伯一定都上班去了吧?仲傑——她的思緒飄到他昨天所説的話上頭。如果他説的是真話,那麼他的毀婚,果然就有着高貴的動機了。這是不是表示——他仍然愛着她?也許是吧,因為他昨晚還吻了她。可是……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一年以前,甚至是半年以前,為了他那樣的一吻,她真是可以放棄一切:可是她昨晚竟然對他沒有一點感覺,一點反應也沒有——沒有愉悦,沒有慾望,也不是厭惡或排拒,單單是什麼都沒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難道真是像仲傑所説的:她太累了?

    雪嵐皺了皺眉,試着將這擾人的思緒撇開。玫瑰的香氣在她鼻端浮動。她抬起頭來,看向了放在衣櫃上的玫瑰。玫瑰啊……伯淵也曾送過玫瑰給她。只不過他所送的是紅玫瑰,而不是這花瓶裏擺的黃玫瑰。送她玫瑰的時候,他對她説過什麼來?「為了你的勇氣,也為了我的承諾。」他答應過要一直陪着她的,可是結果一去不回……而她怎麼問都問不出一個結果。好像、好像這個家裏完全沒有他容身的餘地似的。

    以前到魏家來的時候,她根本不曾感覺到伯淵的存在;可是那時她還不認識他,沒有理由去留意任何蛛絲馬跡。但是現在呢?魏伯伯根本不想談他,他的後母對他漠不關心:至於仲傑——仲傑簡直將他視若寇讎。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是他們的錯,還是他的?他曾經這樣毫不顧惜地自她身邊走開,是不是也對他的家人做過同樣的事?也許就因為這樣,他一次又一次地傷了他們的心,終至於沒有人再想關心他?

    雪嵐嘆了口氣,對自己搖了搖頭。這樣胡思亂想有什麼用?得出來的永遠不會是正確的解答。

    她衝動地跳了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昨天晚上,魏伯母曾提到過:伯淵也住在這一層裏;也許她可以從他的住處裏得到一些線索,好讓她多知道他一些?就某些方面來説,他對她而言還是一個陌生人;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的話,卻是從不曾有人像他一樣地接近過她……雪嵐的心怦怦亂跳,不明所以地緊張起來。

    走廊上空無人跡。側耳傾聽,偌大的房子裏悄無聲息。雪嵐深深吸了口氣,開始了她的探險。

    她推開了左手邊的第一扇門,發現那不過是另一間客房。同樣有着豪華的裝潢,奢侈的傢俱。她很快地退了出來,推開了下一扇門,然後又試了下一個房間。失望了三次以後,現在所剩下的,只有走廊終端的那個房間了。好得很,四減三等於一。雪嵐在那扇門前停了一下,很荒謬地想到要敲門:然後她安安靜靜地把門推開,很快地溜了進去,順手把門闔上。

    沒有錯,這是伯淵的房間!她一進房就明白了。這個房間裏有着温暖的歡迎之意,使得雪嵐立時覺得自己回到了家。很奇怪的,即使有着仲傑的護持和照顧,甚至還有小楊明亮的笑容,但在這整幢房子的其他地方,雪嵐都不曾感受到這種回家的氣息。也許是因為——這個房間並不怯於向人展現屋主的性格?一種複雜而精微的性格。拚花的地板已經有一點舊了,牆壁是淡淡的珍珠灰。牀單是和地板相配的灰褐色,裏頭的牆壁築出一層高達天花板的書架,上頭一落落地疊滿了書。雪嵐很快地流覽了一逼。大多是原文的專書和論着,但也有不少中文的史書。靠窗擺着他巨大的書桌,桌旁另有一隻小些的書架,上頭滿是詩集和文學作品。

    雪嵐很快地在架上找了一找,但是找不到任何一本相簿。這個房間裏連一張伯淵的相片也沒有,只在書桌上放着一張鑲框的照片——一個年輕、美麗、異常優雅的女人。這大概就是伯淵的媽媽了?不知道伯淵長得像她不像?雪嵐在相片前待了半晌,卻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好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來,回房去看。

    她過了簡單而閒適的一天。看看書,和孫玉瑤吃了中餐、聊聊天,睡了個午覺,在小楊洗車的時候和他聊了一陣……傍晚時分,魏家夫婦有個應酬,雙雙出門去了。他們出門以前仲傑正好回來,一見到雪嵐,他整個人立時開心得發亮,一直陪着雪嵐説笑。這是記憶中那個明亮、有禮、體貼而幽默的仲傑,使得她非常開心。

    吃過飯後,仲傑問她:「在家裏待了一整天煩了吧?我開車載你出去逛逛怎麼樣?」她知道仲傑已經買了車,也知道轎車和摩托車是不同的:但是上回和仲傑同車的慘痛記憶仍然烙在她心靈深處,使得她再也沒有勇氣搭他開的車。雪嵐本能地拒絕了:「不,我——]

    仲傑立時伸出手臂來環住了她。「喔,天哪,雪嵐,我真抱歉,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抱歉!我知道那次車禍都是我的錯——在那以後,我已經把自己開快車的惡習徹底矯正過來了。你不用擔心。」

    「還——還是不要吧?」雪嵐低語:「我們出去散散步好了,啊?」

    「外頭在下雨呢。」

    那不過是毛毛雨:而她最喜歡在細雨中散步了。但仲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主意,所以雪嵐提議道:「那麼我們看看小楊有空沒有好不好?我們可以把娃娃也找出來玩。娃娃很可愛,你會喜歡她的。」

    「雪嵐,」仲傑不耐煩地道:「小楊不過是個司機!」

    雪嵐本來以為他在開玩笑,待得看他的臉色,才知道他是當真的。「那又怎麼樣?」她不解地問。

    「我可沒有和司機一起去玩的習慣,更別説還繞上他的女工朋友了!」

    雪嵐氣得臉都青了:「小楊和娃娃都是成大的學生,娃娃還拿過獎學金呢!你説話客氣些!再説,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仲傑抿緊了嘴角,取出煙來點上。火光一閃之下,他的眼神似乎也跟着閃了一閃。「好啦,雪嵐,咱們不要為了這點小事吵架,」他温暖地笑了起來:「我道歉,好吧?我看咱們也別出去了。小楊説不定有他自己的計劃,我們還是待在家裏好了。我們到圖書室裏聽聽音樂、聊聊天怎麼樣?」他挽起雪嵐,不由分説地領着她向圖書室走去:「明晚我有一個應酬,後天呢,媽媽要請一些客人到家裏來吃飯。所以到星期三以前為止,這是我們唯一能得單獨相處的時間了。所以請你不要和我鬧彆扭,好不好?」

    他這樣的軟語相商,雪嵐實在很難繼續生他的氣,進了圖書室以後,她只有悶着頭去看架子上的藏書。仲傑在音響上放起了柔美的輕音樂,然後伸手將光調暗。

    「等一等!」雪嵐叫道:「仲傑,這架子上的是——你們的全家福嗎?」

    「恩。」他興趣缺缺地應了一聲。

    雪嵐湊向前去,想把這些相片看得仔細一些。這一張是魏家夫婦坐在花園裏,另一張是魏家夫婦和仲傑並排坐著,臉上掛着全家福的笑容。還有一張是仲傑和一個年齡和他差不多的青年,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但這就是全部了。雪嵐失望地轉過身來,問道:「怎麼都沒有伯淵的照片?他不是也住這裏麼?」

    「他十五歲就離家了。」

    「什麼?」雪嵐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為什麼?」

    「我不知道。」仲傑不耐地道:「大概是因為他一直很孤僻吧。而且他從不曾試着去改善。我想我父親從不曾原諒過他。」

    雪嵐挫敗地看着魏家夫婦的相片,知道自己從他們那兒問出來的東西,不會比從仲傑這兒知道的多。「他走了多久以後才又回來?」

    「十年吧。即使是到了現在,他待在家裏的時間仍然很少。一兩年才回來一次,每次停留的時間都不過十來天。」

    「他自己有房子嗎?」

    「他在東海岸的什麼地方有棟房子,可是我不曉得確切的地點在哪裏。我從來沒去過信。]

    「那——有沒有人打過電話給他,看看他是不是回來了?」

    「當然沒有!」仲傑怒道:「我們找這種麻煩作什麼?」

    「但他是魏家的一份子呀!」

    「你能不能不要再問我老哥的事了?」仲傑咆哮。

    [為什麼這個家裏連一個關心他的人都沒有?」雪嵐挫折地叫了出來:「他究竟做了什麼,使得你們這般排斥他?」

    [等你見到他的時候,為什麼不自己問他去?]

    [你忘了,仲傑,」雪嵐冷笑:「我可從來不曾『見』過他!」話一出口她就後海了。這話説得未免太重了些。她急忙接道:「對不起,仲傑,我不應該説這種話的。不過,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直想找到他一張相片的原因——我甚至還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呢!可是問來問去都沒個結果,所以我——」

    [好吧。]仲傑咕噥道:「我也不對。我不應該發脾氣的。可是誰讓你老問我老哥的事?我實在聽煩了!」

    雪嵐聳了聳肩。雖説她想知道的事一樣也沒問出來,可是她不想再和仲傑吵架,所以乾脆閉嘴。仲傑則終於如願以償的調暗了燈光,拉着雪嵐在他身邊坐下。「我今天籤成了一大筆生意,」他驕傲地説:「可不容易呢!」他開始絮絮地告訴她:籤成這筆生意的經過。

    雪嵐努力聽着。她對這種話題實在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還有一些厭惡;可是這是仲傑生活裏的主要部份啊!而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他——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而後發現他正凝視着自己。

    「你真美。]他啞聲説道:「比我所能記得的還要美。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你,雪嵐。]

    「我也想念你,」她輕輕説:「你為什麼從來不來看看我呢?」

    「伯母要我答應不再去看你。她説那隻會教你悲傷。」

    很合理,雪嵐苦澀地想。但如果是伯淵,他才不會管媽媽説了些什麼……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伯淵那天和她媽媽説的話:「如果到時候我看不到她,就算將整個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將她找出來。」他是一旦下定決心就勇往直前的。沒有任何事,也沒有任何人擋得住他。

    [雪嵐?]仲傑温柔地問:「你真的想念我嗎?」

    「恩。」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思緒仍然留在伯淵身上。

    「我很高興。」他低聲説道,將她拉向他的胸前:「那表示你仍然愛着我,不是麼,雪嵐?」他説着低下頭來,深深地吻在她的唇上。

    「仲傑——」她試着抗議,但他不肯放她。「別怕,雪嵐,鬆下來。這裏不會有人來的。]他繼續吻她,試着用他親蜜的吻打動她。

    雪嵐放鬆了一些,試着去感覺一些什麼。這是仲傑啊,她曾深愛過的仲傑啊——而她已經被他吻過不知多少次了,有什麼好害羞的?然而她仍然什麼感覺也沒有。不,更糟,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掙扎着她將自己的頭扭了開去,喘息着叫道:「仲傑,停止!不要!]

    [雪嵐,我愛你!]他喘息着,緊緊地摟住了她:「我一直愛着你!」他的手滑過了她的胸口。

    這太荒謬了!這一切必需停止!雪嵐抽身後退,儘可能地鎮定下來:「仲傑,不要逼我。我才剛復原沒有好久,而在此之前我瞎了將近一年……現在要想説我對你有任何感覺都還太早了。」

    他僵了一下。「我活該受罰,是不是?」

    「仲傑。]雪嵐被激怒了:「我不是在懲罰你,或是在吊你胃口!我只是——還很混淆,而我不喜歡被逼,如是而已!」她掙開了他,逕自走到屋子另一頭去。

    「奸嘛,對不起,」他重重地道:「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我們不能就只是聊天嗎?我覺得我們需要一點時間來重新認識彼此。」

    仲傑甩了甩頭。「好吧。咱們來談談後天那個宴會好了。」他説:「媽媽堅持你一定要參加。會有二十來個客人,包括我的老闆黃智源夫婦。他也是我父親商場上的朋友,我希望你能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怎麼又來了!雪嵐咬了咬牙。但她今晚不想再和仲傑起任何爭論,因此只是無言地點了點頭。

    然而,即使已經決定要想給人留個好印象,等到宴會舉行的那個晚上,雪嵐卻發覺這項工作簡直是個酷刑。黃智源矮小肥胖,説話時老喜歡藉故來碰她:黃太太則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臉上的粉足足有一寸厚,説起話來勢利且刻薄。她對雪嵐的評價似乎很低,冷淡地看了她兩眼,自去找別人説話了:但是黃智源卻是整晚黏在她身旁,不時説些令她很不舒服的話。「多麼迷人的小姐,」他的聲音黏答答的:「魏仲傑可真是豔福不淺啊!他和我説了你們解除婚約的事,但現在你又回來了,恩?我現在説恭喜會不會太早了?」

    「是太早了。」雪嵐冷淡地道。

    「可別等太久羅!像他這樣的金龜婿可下是天天可以找得到的。」他對着她擠眉弄眼。

    老不修!雪嵐嫌惡地想着,絕望地希望有人能將她救出這場災難。謝天謝地,魏天弘看到了她求助的眼神,過來將她帶走,介紹給別人去認識。然而雪嵐還是很不舒服。她的身子猶未大好,本來就很容易疲倦:而屋子裏抽煙的人實在太多了,煙氣刺激着她纖柔的眼睛。

    所有的人對她而言都是陌生人,聚在一起説些她一點概念也沒有的人和事……好不容易,最後一個客人也告辭回去了,雪嵐真是鬆了一口大氣。當然,鬆了口大氣的好像不止她一人。孫玉瑤筋疲力竭地宣佈説她至少要休息兩天才恢復得過來,甚至連魏天弘也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夫婦兩一前一後地回房休息去了。只有仲傑很興奮地留在雪嵐身邊摩拳擦掌。

    「黃智源夫婦都很喜歡你呢!」他興奮地説:「你今晚表現得好極了!」

    雪嵐笑了一笑。這種應酬話也能聽嗎?她根本不相信那個黃太太會喜歡任何人。「黃先生好像覺得我們一定會訂婚似的。」她盯着他瞧,等着他的回答。

    「不是嗎,雪嵐?」仲傑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現在只是在考驗我的耐性。但當然你一定會回到我身邊來的。」

    「別説得這麼有把握,」雪嵐慢慢地説:「因為我……」她看着仲傑英俊的臉,困惑地搖了搖頭。她是怎麼啦?仲傑年少有成,又對她一往情深,她到底還有什麼不滿?她究竟還想要求什麼?

    彷彿是看出了她的困惑,仲傑一把攬住了她。「如果有必要的話,我願意跪下來求婚。]他笑嘻嘻地道。雪嵐眼底閃過了一抹怒色,他趕緊收起了笑容。「我是當真的,雪嵐,我比一年以前還要愛你,而且我一心一意想娶你為妻。答應我吧?我心愛的!]

    他的催促那樣急迫,急迫得使她再也沒有時間去思考。「不!」一句話衝口而出。雪嵐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是她的本能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而直到這句話衝了出來,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多麼堅定。「不,」她再説:「我不能嫁給你。現在不能。]

    仲傑的臉色沉了下來。「現在不能是什麼意思?」

    雪嵐無助地聳了聳肩。「我還沒有和你結婚的心理準備。]

    「可是你一年以前就有!」

    [我知道。但是這一年裏發生的事太多了,而其中我應付得最艱難的一椿事就是你。我用了那麼多心力去克服失去你的痛苦,這些努力不可能一夜之間消失無蹤的。仲傑,拜託,你必需給我時間!」

    仲傑退後了一步,無奈如何地將她放開,一手耙過自己的頭髮。「你真的變了,雪嵐。]

    「那是無法避免的。」

    仲傑抿緊了嘴角,好半天一言不發。他的眼神深不可測,閃着一種雪嵐從沒見過、也無法理解的光芒。而後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好吧,雪嵐。你要時間,我會給你時間的。我愛你,不願意逼你。而且,你——值得我等上一生一世。」

    雪嵐松一口大氣,對他的體貼異常感激。而仲傑已然執起了她的手。「你該去休息了。]他温柔地道:「這一個晚上下來,你必然已經筋疲力竭。快去睡吧。]

    暖意湧進了她的心底。雪嵐抬起頭來,給了他一朵温柔的微笑,上樓休息去了。

    以後幾天裏,日子平順地滑過。仲傑似乎已經決定多給她一些時間去考慮,再也不逼她作任何承諾,只是如以前那樣輕快、幽默、好脾氣的伴着她,有事沒事就帶點小禮物送給她。

    當他必需到香港出差一個星期的時候,雪嵐還真是挺想念他的。尤其魏天弘夫婦又跑到溪頭渡假去了,更加撇得她一個人冷冷清清。她還不敢看太久的書,因此除了看書以外,就只有在別墅區裏猛散步。她在醫院裏失掉的體重已經補回來了,氣色也好多了。打長途電話回家的時候,紀太太也開始和她談得比以前多,似乎對她的情況已經開始試着諒解,開始試着調整她自己的心態。這使得雪嵐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然而在心靈深處,仍然有一道暗流不時湧起。伯淵,伯淵到底在什麼地方?他到底怎麼樣了?唉,如果她能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呵……

    仲傑走了兩天以後,雪嵐剛剛散完步,正打算回自己房裏去洗個澡,換件衣服。才跑上了階梯,電話鈴聲就響了。她推開了大門,正打算去接電話,卻見魏家的老傭人老王已經拿起了話筒。「魏公館,請問找哪位?對不起,您哪位?請再説一次?」

    很長的沈默。老王顯然很努力地想把話聽懂,而雪嵐不明所以地緊張了起來。會不會是媽媽或仲傑打來的電話,而長途電話的線路受到了干擾?而後她聽見老王大叫:「少爺,您在哪裏啊?」

    雪嵐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這個老傭人的聲音裏有着不可錯認的緊張。而他一向是像大理石一樣冷靜的。「哪裏?待在那兒別動,少爺,我們馬上就去接你!您聽見我的話了嗎?少爺?紀小姐……」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將話筒掛了回去。

    「怎麼了?」雪嵐緊張得全身發僵。

    老王一臉茫然地回過頭來。「我也不知道,少爺他……」

    「仲傑怎麼了?」

    「不,是伯淵少爺。」

    雪嵐的心臟跳到了喉頭。「他在那裏?他還好嗎?」

    「在公車站,轉角有家麪包店的那一站。」

    「啊?他在那兒作什麼?」她知道那個小站。那裏並不是這一線公車的終站。而他們所住的地方,由於魏天弘愛靜,處地比較偏僻,即使坐車到了公車終站,都還得走上二十分鐘。當然啦,這一點路程,對於有私家轎車的人來説,當真是一點差別也沒有。但伯淵發什麼神經病在那地方下車,然後又打電話回來?

    [他如果不是病了,就是醉了!」老王慌慌地道:「我幾乎連他説些什麼都聽不清楚!他自己一定是沒有法子走回來,才會打電話求救的!也許他坐到那一站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緊張地套上鞋子,扯開喉嚨叫:「阿貴,阿貴!」阿貴是魏家的另一個傭人,小楊沒來以前他也是司機。

    雪嵐緊緊跟在老王身後。「我和你一起去!」她堅決地説。

    由於阿貴不在,結果是楊志浩開的車。這一趟路開起來大約只有五分鐘的車程,可是車上的三個人全都緊張得要命,度秒如年。小楊根本還搞不清狀況,一路問個不休:「出了什麼事了?呃,魏伯淵?他怎麼了?別緊張,我們一下子就到了。他既然還能打電話,總不會死掉的!」

    他們在路邊停了車。騎樓下有一具公用電話,顯然伯淵方才就是用它打電話回家的,但此刻極目望去,卻怎麼也看下到他的影子。雪嵐緊張得手腳發軟,小楊連忙扶住了她。老王已經又急又怕地叫了起來:「少爺,少爺,你在那裏?」

    麪包店的冷氣門無聲地開了,一個胖太太沖了出來。「你們是來接人的是不是?謝天謝地?快進來,他就在我店裏休息。先生,先生,你家裏的人來接你了!」她提高了嗓子朝裏頭喊,而小楊已經扶着雪嵐向店裏走去。

    一個高大的男子抵着牆壁站了起來。他看到那纖秀的少女扶着小楊的手臂走向他,一副龐大的墨鏡遮去了她幾乎一半的臉:他看到她因緊張而略顯蹣跚的步履,臉色立時變得像死一樣的白。「喔,天哪,雪嵐,」他低語:「手術失敗了!」

    雪嵐石像般地站定了身子。這聲音!沒有錯,這是他的聲音!一個已經在她心頭盤繞回環了將近兩個月的聲音!是這聲音的主人回家來了……伯淵回家來了!雪嵐情不自禁地顫抖,而後將小楊推開,拿下了戴在臉上的墨鏡,穩穩地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直走到他的身前。

    「歡迎回家,伯淵。」

    有那麼一霎那,她以為他要昏倒了,而她急急扶住了他。「謝天謝地,」他低語:「我還以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這句話彷彿耗盡了他最後的氣力。他的身子一軟,整個的倒在了雪嵐身上,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呵,天,他好重!雪嵐盡力扶持着他,一面叫:「小楊,快來幫忙!]

    用不着她吩咐,小楊早已趕了過來。「他沒喝醉,他是病了!」他很快地説:「我們必需儘快把他弄回家去!學姐,你在這兒等一會,我去把車子開到店門口來。]不待雪嵐回答,他已經衝出去了。

    雪嵐扶住了伯淵,仔細地看他。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他,可是感覺上,很奇怪的,她彷彿早巳知道他會是這個樣子,並且早巳習慣了他的長相。他的輪廓很深,有一個堅決的下巴,和一副寬廣的額頭。此刻那額頭上正佈滿了細碎的汗珠,而他的臉燒得火紅。雪嵐輕輕地碰了碰他。他的肌膚既幹且熱。新生的鬍渣子細細地刺着她的手指。

    她聽見車子停在門口的聲音,而後小楊衝了進來,架起了伯淵。「王伯伯,你也來!]他喊老王:「讓他躺在汽車的後座裏,我們三個在前頭擠一擠!]

    雪嵐退開了身子,將伯淵交給他們兩人。他此刻一動也不動,顯然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態,完全不曉得人家在把他怎麼樣了。小楊他們兩個又推又扛地把他弄進了車廂,十萬火急地往回開。一回到家,這兩個男人就又努力地把他弄出了車子。

    「我們把他直接抬回他房裏去,」小楊對着她喊:「你去打電行話給他們的家庭醫師,林大夫。他的名字在電話旁的備忘錄上!」

    雪嵐手顫腳顫地撥了電話號碼,心裏頭千逼萬遍地祈求林大夫正好有空。還好,她的祈禱沒有落空。林大夫接了電話,聽她説完了伯淵的病情,然後鎮定地開了口:「好,我知道了。聽來很像是他的瘧疾舊病復發了。我這就過去。」

    找到了大夫使她安心了一點。雪嵐抬起頭來,正看到老王下了樓梯。「他怎麼樣了?」她焦急地問。

    「恢復知覺了,小姐。」

    雪嵐點了點頭就往樓上跑,打開了伯淵的房門。他是醒了,也已經換上了睡衣。當門打開的時候,他的眼睛掃了過來。[雪嵐,」他的聲音很微弱,但很清醒:「你復明了是真的麼?不是我的想像吧?」

    她給了他一朵燦若雲霞的微笑,很自然地走到他牀邊坐了下來,完全沒注意到小楊的離開。「是真的。]她清脆地道:「石大夫説我可能需要配副眼鏡,以後看書的時候好戴——我現在還不確定,等我再回去複檢的時候才能曉得,但是手術確實成功了!」

    「好極了。」他簡單地説,但雪嵐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某種奇異的緊張已在這一霎那間消失無蹤。而後她發現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接着感覺到整張牀都在晃。她驚愕地抬起頭來,看見伯淵激烈地顫抖。

    「伯淵?」她叫:「你很冷嗎?」

    「別擔心,這種……病發作……起來總……是這個樣子的。只不過……這次來……得兇了一點…而已。」

    「林大夫就快來了。」她擔心地道:「他説你得的是瘧疾?」

    「嗯,我……在非洲……待過幾年。」

    在非洲待過?唉,她真的對他一無所知,不是麼?雪嵐審視着他,驚懼地發現他抖得更厲害了。他死命咬着牙關,試圖控制那激烈的顫抖,握在被單上的手指節突起,緊得發白。雪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輕輕地揉着他,希望多少讓他暖和起來。伯淵反過手來抓緊了她,緊得她發疼。「別走,」他呢喃:「不要離開我!」

    淚水湧上了雪嵐的眼睛。他本來是個多麼自信、多麼有活力又多麼獨立的人呵!但是病痛的折磨使他脆弱得像個孩子,絕望地需要別人的伴隨和安慰。「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她温柔地向他保證:「你要我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因為他好像又已進入了暈迷之中: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死命抓着她的手不放。

    林大夫進屋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

    看到這位短小精悍卻又有着慈靄笑容的大夫,雪嵐的臉不自覺的紅了一紅。但林大夫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只是温和地道:「好啦,伯淵,放手罷。不然我怎麼檢查你呀?」

    伯淵虛弱地笑了一下。「又要麻煩你了,大夫。」

    雪嵐安心地離開房間,讓林大夫去作他的檢查。她覺得安心,因為林大夫似乎和老王一樣,對伯淵的歸來有着真誠的喜悦——至少至少,他們對伯淵的關切,要比魏天弘夫婦和仲傑都來得深切得多。

    林大夫的檢查好像永無終止。雪嵐在走廊上踱來踱去,不住地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好不容易,林大夫出來了。他的臉色沉重而嚴肅。雪嵐焦切地迎了上去。「怎麼樣,大夫?」

    「你魏伯伯他們在不在?」

    「都不在。他們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嗯,]林大夫皺了皺眉。「你有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

    雪嵐搖了搖頭。她的焦切必然清楚分明地寫在臉上了。林大夫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説:[他的情況比我預計的還要糟。他其實應該住院的,不過目前醫院裏沒有空牀位,而且,依他目前的情況看,最好是不要受到任何搬動,安安靜靜地休息——」他頓了一頓,簡單地將雪嵐該做的事説了一遍。「你應付得來嗎?]

    [可以的。]雪嵐保證道。「可是為什麼他這一次發作得比以前都兇呢?]

    [我想是那次意外事故削弱了他的抵抗力,更別説他根本沒好好照顧自己了。]

    「什麼意外?」

    [你不知道?看來他是一個字都沒説。哼,魏伯淵的典型作風——從不訴苦。]

    「究竟是什麼意外嘛?」

    [他到加拿大去了大約一個星期的時候,考古隊裏一名工作人員在礁岩上拍攝暴風雨中的海景,結果被強風颳進了海中。如果不是伯淵奮不顧身的跳下去救他,那可憐的傢伙大概早就淹死了。但伯淵雖然將他救了起來,自己卻被巨浪衝撞在礁岩上。他身上撞傷多處,腿上被切出一大條口子——差點就殘廢了。還有就是近乎致命的大量失血。他真是在鬼門前轉了一圈回來的。」

    雪嵐的臉色慘白如紙。「難怪他一直沒回來看我!」她低語:「可是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林大夫嘆了口氣。「考古隊駐紮的地方很荒僻,可以説是遠離文明。沒有道路,沒有郵局,更別説電報和電話了。就連我自己,也是事故發生後兩天,他們想盡辦法找到我,向我查詢他的病歷表的時候才知道的。他那時還在昏迷之中,當然沒有法子要求我通知任何人;事實上,我也不以為他會想通知任何人。這孩子早巳習於單獨承受一切困難和痛苦了。就算把這樁意外告訴他父母,我看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雪嵐長長的、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不管有多擔心伯淵的病情,在她內心深處一角,居然充滿了喜悦之意。他不來看她是有理由的,而他已經回家來了……

    林大夫看了看錶,説道:「我得走了。如果今晚他的病情有任何變化,打電話到我家來給我;我明早去醫院以前,會先過來看他。」

    雪嵐感激地對着他微笑。「謝謝你,大夫,慢走。」

    往後那幾個小時裏,伯淵睡得很不安穩。雪嵐一直陪着他。老王在他房裏為雪嵐安置了一張牀。她只有在下樓吃晚餐的時候離開了半個小時,而楊志浩在這時替了她的班。他知道雪嵐對伯淵的感激,因為她早已和他説過好多次。

    「需要我的時候就叫我,學姐,」雪嵐和他換班時,他説:「別把自己搞得太累。」

    雪嵐微笑著點點頭。她和楊志浩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但是——仲傑對他依然擺出一付遙不可攀的架式。雪嵐甩了甩頭,將仲傑摔出了腦海。她不要想仲傑,現在不要。何況,當她面對着伯淵的時候,仲傑這個人就像在火星上頭一樣的遙遠。

    她回房去換上了睡衣,再回到伯淵房裏,低下頭來凝視着他。他的臉色很差,雙頰凹陷,眼下有疲憊的黑圈。在這些表相下的魏伯淵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對他有那麼多不能明白的事……雪嵐低喟一聲,伸手將燈光轉暗,然後蜷上了老王為她準備的牀。從她第一次進來這個房間,便覺得此地充滿了温暖和歡迎之意;而今在微光裏,這種感覺竟然來得更加鮮明。她屬於這裏,雪嵐睡眼惺忪地想着,還來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感覺,便已沉沉地跌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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