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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學耕繞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個停車位。下得車來,他們兩人沿着騎樓朝前走,要去一家學耕頗為喜愛的餐廳,苑明卻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學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邊那餐廳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學姊就在裏面耶!」

    「什麼學姊?在哪裏?」學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狀況,已經拉着他拐進那家餐廳裏了。

    咖啡香濃的氣息瀰漫了整個餐廳。侍者迎上前來,客氣地問:「兩位嗎?這邊請——」但苑明打斷了他:「稍等一下,我們先過去和一位朋友打個招呼。」不等那侍者反應過來,她已經拉着學耕朝前走去,直直地來到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個兩人的桌位,卻只有一個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坐在那裏,面前擺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筆記簿。她一頭長髮隨隨便便地紮成了一把麻花辮子,穿着件黑色的套頭棉布恤衫,扎着條暗紅的長裙,腳上一雙深棕色的皮質涼鞋,耳朵下墜着對鑲紅珠子的銀耳環——十分的尼泊爾式。她的五官頗為清秀,雖然不是什麼美人,卻很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嫵媚。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整個人看起來呆呆的。苑明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還像是不曾瞧見一樣。

    「學姊!」苑明喊:「真巧在這個地方碰見你!我正想晚些給你打個電話呢!怎麼,你自己一個人嗎?」

    那女孩抬起眼來,看了苑明一眼,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回過神來的微笑。「是你!」她説,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嗎?你什麼時候從馬來西亞回來的——是馬來西亞,沒錯吧?」

    苑明眼睛裏露出了好笑的神氣。「是啦,是馬來西亞。你沒記錯。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簡單地説:「學姊,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範學耕。學耕,這是我學姊,石月倫。我跟你提過的,記得嗎?」

    石月倫,嗯?學耕頗饒興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原來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類拔萃、既有熱情、又有思想的學姊了?她看起來好小。倒不是因為她的皮膚來得特別細緻的關係——因為苑明也有着那樣美好的膚色——而是因為她臉上有着一種極其天真的神情,幾乎像孩子一樣。

    「我聽説過你,範學耕。」石月倫站起身來,伸出手來與他相握。他這才發現她的個子好小——至少比苑明還矮個兩-左右;只是因為她頭大大的,坐着的時候教人不覺得她個子小罷了。「你作好決定了是不是,苑明?」她這話是向苑明問的。

    苑明點了點頭。「我決定留下來了,學姊。」她認真地道:「我很願意和你一起工作。」

    學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倫的動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閃電般握住了苑明的雙手,整張臉龐都亮了起來:「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學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來:「這些事我們稍後再談吧!我晚些再跟你聯絡,嗯?反正我手頭這個劇本大概還要一個禮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個鶯鶯傳嗎?」苑明關切地問:「你現在處理到什麼地步了?」

    「大致的細節和場景都出來了,整體的結構還得再修。我在考慮要刪掉一兩個演員,目前我還沒有那麼多的工作夥伴……其中有幾個角色是可以由同一個人來飾演的,不過……」石月倫沈吟着,方才那種呆氣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無意識地翻開桌上的筆記簿,卻又想什麼似的抬起頭來:「對不起喔,我現在腦子裏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來。

    「那我們走了,學姊,再聯絡喔。」苑明告辭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麼咖啡?好香呢。」

    「這個?」石月倫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隨便點它一個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種咖啡?」她翻開了筆記本,突然間抬起頭來,將那對正要離去的情侶叫住:「苑明!」她無助地道:「有沒有看到我的筆?」

    「筆?」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着她:「不是就夾在你耳朵上嗎?」

    「嗯,喔。」她從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筆,頗不滿意地對着它皺了皺眉,又自發起呆來。

    「所以你決定留下來了,嗯?」離開石月倫不到幾公尺遠,學耕就迫不及待地問:

    「香港那邊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個錢。再説留在台北,我也不會少了工作的機會。人生在世,還是做點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這麼大的帽子行嗎?」他抗議:「為什麼不乾脆説你是為我留下來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麼美嗎?」苑明颳了他一句,想想又將手臂插進他臂彎裏:「雖然,也不能説是和你完全沒有關係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着她在角落一處卡座上坐了下來。自這個角度看去,還看得見石月倫咬着筆桿發呆的身影。很明顯的,她到這個地方來不是為了約會,不過是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想想事情罷了。

    「你們剛説的鶯鶯傳是怎麼一回事?」學耕好奇地問,急着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她好象想要你擔任女主角,是不是?」

    「鶯鶯傳嘛,」苑明看了看菜單,點了一個奶油-明蝦,看着學耕也點過菜之後才接着道:「你也許不知道鶯鶯傳,但應該知道西廂記吧?」

    學耕點三點頭。苑明接道:「鶯鶯傳是西廂記的前身,是唐人傳奇裏很出色的一個故事,就因為太出色了,才有了後世的各種改寫本。改到後來,原來的樣子都不見了,女主角甚至變成了紅娘。其實原着小説寫的是,鶯鶯一家被土匪困在廟裏,仗張生的智謀解了圍,太師一家便宴請他,並叫鶯鶯出來拜見張生,向他道謝。鶯鶯這個豪門千金想到要出來向個陌生男子——即使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謝,心裏頭老大不樂意。可是張生一見到她便驚為天人,就寫詩去挑逗她。結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讓鶯鶯義正辭嚴地訓了一頓……」

    「那後來呢?」

    「張生碰了一鼻子灰,本來以為已經沒希望了,誰曉得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裏,鶯鶯居然跑來就他,纏綿一夜而去。後來張生離去,這樁韻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後張生曾經去過訪他這位表妹,鶯鶯卻不肯見他。張生的朋友問他為什麼不娶鶯鶯,他還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來搪塞,好象是鶯鶯生得太美,對君子的進德修業有所妨害云云——」

    「見他的大頭鬼!」

    苑明笑了起來。「我知道,這種觀念很可笑的,不是嗎?會妨害到進德修業,早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招惹人家。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我學姊對這個故事有興趣,是因為鶯鶯這個角色的心理變化很有意思。她告訴我説,她想就鶯鶯的心理好好地發揮,好好地探討她那個時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壓抑,以及她採取的反叛——」苑明沈吟着道:「我不大記得學姊那時是怎麼説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説,鶯鶯這個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禮法和社會加諸於她身上的一切,卻又終於沒能真的掙脱那一切,結果只是將她自己當成了一種犧牲……」

    「一個悲劇英雄,是不是?」

    「可以這麼説。」苑明塞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裏,等吞下去了才接着説:「你知道,這是個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麼激烈又那麼悽豔!我只是還不知道我學姊要怎麼處理這個劇本。我們現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幹,對白和場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學姊要加進去的詮釋更是複雜。而且劇本歸劇本,真搬演起來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決這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別説演員還沒找全,我們連個排練場都還沒有着落呢。」她嘆了口氣,再叉起一口沙拉。

    學耕沈吟着吃着自己面前的沙拉。「你雖然説是剛剛才決定要留下來和她一起工作,其實是早就投入這份工作裏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學的雖然不是戲劇,但身為藝術工作者,我很能瞭解創造力能在一個人身上激起的熱情。那個石月倫——是一個真正能激起你的熱情和創造力的人,不是麼?」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過。」苑明解釋:「事實上我第一次參加正式演出時的導演就是她。如果説她是引導我走向表演藝術的人也不為過。而這次她回來——」苑明深思着接了下去:「我覺得她成長了好多。她似乎已經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麼東西,也已經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東西。那個崔鶯鶯——如果真照她那種解釋法來處理,會是一個可以讓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創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説愈興奮。

    學耕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一提到你喜愛的東西,你整個人都發亮了。」他微笑着看她:「先吃飯吧。蝦冷了就不好吃了。」

    苑明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動手切起她的奶油-明蝦來。「都是我在説話,你不會覺得無聊吧?」她自長睫毛下瞅着他:「我吃飯,該你説話給我聽了。」

    「怎麼會無聊呢?這是很有趣的話題。」他柔和地説:「但是你們目前還有不少實際上的困難,不是麼?聽起來好象是什麼都沒有?」

    「也——沒有那麼糟啦。」苑明吞了一口蝦:「其它的都還不是太大的問題。你知道,有熱情、有興趣的年輕人並不少,説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比較麻煩的是排練場。

    台北現在的房租那麼貴——」

    「排練場?」學耕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排練場的條件是什麼?」

    「嗯……至少要有個十五到二十坪吧?二十坪大的地方是比較理想的,不過找不到的話也只好將就。時間一定要是晚上,因為白天大家都還另外有事。有人要上班,有人要上課。房租不能太貴,否則租不起。在這種情況下,地點是隨便啦,我們也沒有條件好挑。」苑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實在很難呢。因為我們排戲不是一年到頭都在排的。

    有戲時才排——也就是説,大約有四到六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要天天排戲。過了那段時間以後,就用不着排戲場了,得等到下一齣戲準備排練時才又用得着。你想想看,有誰肯把那麼大的地方只租我們幾個星期的呢?這實在是——」

    「這樣啊。」學耕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聽來果然十分麻煩。啊……」他-了一大口牛肉飯吃着,而後臉色漸漸開朗了。「我在想——」

    「嗯?」

    「我在想——」他慢慢地説:「我在想我那個工作室是不是可以用。」

    苑明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的工作室?」她又驚又喜地問:「你是當真的嗎?」

    「不然我何必説?」他好笑地道,而後嚴肅了起來:「啊,我想這是個可行的辦法。

    我那工作室有二十四坪大,加上洗手間和會客室總共是三十坪。地方本來是現成的,我晚上反正不用它——就算有,那情況也不至於太多……」

    「如果真碰到你要用工作室的晚上,我想我們可以把排戲的時間挪開,不會有問題的。」她認真地參加了討論。

    「照啊,那是技術上的問題,處理的時候用點心思就行了,不會有什麼妨礙的。你們有戲要排的時候,我下工前叫小張他們把器材收一下就行了。我那地方的交通又很方便,不是很理想嗎?至於租金什麼的就免了。」

    「不可以!」苑明插了進來:「不收租金的話,我學姊不會答應的!」

    學耕笑了起來。「你那學姊,脾氣很硬哦?」他妥協道:「好吧,那我就多少收一點好了。三千塊錢一個月,你看怎麼樣?」

    「太少了啦!」苑明抗議:「多少再加一點嘛!三千五怎麼樣?」

    學耕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就多那五百塊,你覺得有差嗎?吃兩頓牛排就沒了呀!」

    「對我學姊那種硬脾氣的可能有差。」她堅持:「房租便宜得太過份,我很難向她開口呢!」

    「那好吧,三千五就三千五。」他沒奈何地道:「可別再跟我説要四千塊了!」

    苑明興奮得整張臉都亮了:「我這就去和她説,她一定會很開心的,」「不可以!」學耕一把拉住了她:「你現在是在跟我約會,記得嗎?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別人來分享你,即使是你學姊也不行!否則的話,」他面露猙獰之色:「房子就不租了!」

    「掃興鬼!」苑明嘟嚷,嘴角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乖乖地坐了下來。

    想想又不怎麼放心地問了一句:「你那工作室這樣租出來真的不要緊嗎?我是説,產權方面——」

    「這你不用擔心。工作室和那層公寓都是我名下的房產。姑姑喜歡年輕人,也不會介意的。」

    「姑姑?」苑明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姑姑和你住在一起嗎?」

    學耕笑了起來。「她和我住一起。」他説:「這事情解釋起來頗麻煩的。讓我想想看要從哪裏説起……嗯,事實上,姑姑和我們住在一起已經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陸失守後流亡到台灣來的窮教員,在台灣沒有任何親戚;他們沒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所以我父親就將她接回家裏來住。父親決定全家移民到美國去的時候,姑姑不願意離開自己的故鄉,所以父親在移資海外的時候,留下了一棟房子沒有處理,就讓姑姑去住。

    這樣,我們之中偶然有人回來,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等我回國來闖天下的時候,父親給了我一點資金,又將留在台灣的房產交給我全權處理。我就將那老房子賣了,貸了一點款,買下了現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將姑姑接過來和我一起住。這工作室前頭佔地三十坪,後頭還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間套房和一個廚房,她住起來挺舒服的。我自己買下了工作室樓上的一個單位作為住處,省得工作時還要在路上跑進跑出的麻煩。」

    他説着笑了起來:「幸虧我回國的時候,房地產的價格都還合理,否則只憑父親給我的錢,就算賣了老房子,最多不過買得起目前這個工作室罷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怎麼樣,這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可是……這樣……」苑明遲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後面,我們晚上排戲豈不是會吵到她嗎?這不大好吧?」

    「別擔心,這問題我早都想過了。」學耕笑着説:「當初隔間的時候,因為考慮到住的地方和工作地點合在一起,難免造成生活細節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設備做得特別講究。只要門一關上,幾乎什麼聲音都聽不見。樓上是這樣,工作室後頭的隔間也是這樣。

    事實上,我原來是想讓姑姑住樓上、自己住樓下的。」

    「那麼她現在又為什麼不住樓上了呢?」

    「姑姑閒不住。她從國中退休之後,就堅持要在工作室裏幫我處理各種瑣事。只是她年紀大了,樓上樓下地跑來跑去對她的關節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間住了口,頓了一頓之後才簡單地接了下去:「我回國沒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間比較大。」他牢牢地盯着苑明,見她臉上露出瞭解的神色,不覺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鄭愛珠的事情,在影劇圈裏人盡皆知,苑明既然有着郭文安這樣的一個表哥,對自己這樁失敗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無所知的:「後來那個家雖然已經不在了,但是姑姑已經住慣了她現在住的地方,我樓上的住處也都固定下來了,所以就這麼維持下來,不再變動了。」他簡單地説,希望能得就此將這個話題揭過,不再多談。

    他沒隱瞞自己離過婚的事實,但他也沒打算多談它;苑明想着:離婚的事談來總是教人傷感的,何況他的婚姻結束得絕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問。他總有一天會願意和我談它的。沒關係,我可以等。

    「如果你確定姑姑不會介意,那我就先替學姊謝謝你了。」她温柔地説:「真的,學耕,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們的意義有多大!你這麼慷慨,這麼豪爽——」

    他乾咳了兩聲,打斷了她的讚美。「我沒有那麼偉大啦,」他尷尬地説:「把工作室租給你們,對我自己也有好處呀。」

    「是噢,一個月多三千五百塊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個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錢的問題倒還其次。」學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剛剛才想到,你們排戲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們見面的時間會因此變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來排戲,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戲前後,我們可以多出好幾個小時的時間來相處。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裏排戲,會讓我安心得多。」

    真的,這一點她還沒想到呢!苑明的眼睛裏發出了愉悦的光采,嘴裏卻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動機不怎麼純良嘛!」她愁眉苦臉地説:「這叫我怎麼去和學姊説呢?靠裙帶關係才找到的排戲場——」話説了一半,發現自己用詞不當,她忍不住先紅了臉。

    學耕仰起頭來笑了。

    「這話可是你自己説的哦!」他糗她:「裙帶關係,嗯?」

    她的臉益發紅了。早該知道男生髮起瘋來,什麼話都説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這種微妙的狀況裏,她竟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他!

    學耕凝視着她嫣紅的臉頰,眼色漸漸地變深了。稍早他們兩人在她公寓裏經歷過的、那種一觸即發的熱情在這-那間已回到他們之間,並且幾乎比幾個小時以前還要來得激烈。苑明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學耕立時伸出手來,越過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觸了電般地震動了一下,學耕的雙手卻收得更緊了。「別,不要躲我!」他啞着聲音説話,眼神直直地看進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須碰着你,感覺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邊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來:「好奇怪,我有時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你一輩子了,有時卻又覺得你根本只是一個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見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覺,因為我自己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麼?鶯鶯,你在張生身上感覺到的,是不是如此強烈的感情,以至於你剛開始的時候必須設法逃開?

    苑明顫抖了一下,將這念頭推出了腦海。不,我不是崔鶯鶯,範學耕也不是張生!

    這樣的模擬本來已經夠荒謬了,而我們所處的時代又有着那麼大的分野……「在想什麼?」學耕低沉的聲音將她喚回了現實。

    「我——想到了崔鶯鶯。」她坦白地説:「這想法很呆,是不是?當我在思考一個人物的時候,很容易將自己化身為那個人,在很多時候裏將那個角色拿來與自己的情況相比較。尤其是——」她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鶯鶯所面對的問題,和我目前的處境有很多……」

    「不要這樣去想!」他打斷了她:「你當然不是崔鶯鶯!最起碼,你從一開始就不曾逃避過!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個混蛋張生相提並論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淘氣的天性自她腦海裏冒了出來,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聲音,化解了這嚴肅的對話:「你要跟張生比,外型上頭一個就不合格!人家張生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您閣下呢,彪形大漢一個,活像個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孫,」「什麼?」學耕橫眉豎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蠻的嗎?惹毛了我,我把你那個張生撕成碎片!」見苑明捂着嘴兒偷笑,他狐疑地揚起了眉毛:「那個演張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質彬彬嗎?」

    「我還沒見過人呢,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文質彬彬?」她好笑地説,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學耕好象是在吃那個張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問題更證實了她的猜測:「你們在舞台上,該不會有——太過火的演出吧?」

    「都還沒開始排戲呢,我怎麼知道?整本劇本都在我學姊的肚子裏呀。」她拚命作出一臉無辜的樣子,以免火上澆油:「應該是不會的啦。學姊不是那種無聊人。再説,」她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微笑:「就算她真有那個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對付她呀——威脅她説排戲場不租了,保證有效!」

    學耕盯着她看了半晌,終於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我們北京猿人不作興這種迂迴戰術的,直接威脅説要將她撕成碎片還來得快些。」

    「我可憐的學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嘆道:「我應該建議她改排「楊家將」那一類的戲才對。」

    他們嘻嘻哈哈地説着笑着,話題變來換去,從戲劇談到當前的文化環境,從學生時代的糗事説到台灣和美國的教育制度……他們的話題彷佛沒有終結的時候,不知覺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苑明臉上終於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麼説,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幾個小時的飛機從馬來西亞飛回來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學耕審視着她:「對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剛回來了。」

    她對着他微笑,無言地跟着他站了起來。她還不想回去,還不想離開這個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還不累,學耕第二天可是還要工作的。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時間。只不過,對初嘗戀愛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暫的分別,也總是令人依依不捨,牽腸掛肚的。

    隨着學耕走到櫃枱前去付賬的時候,苑明朝石月倫坐的那張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學姊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事實上,整個餐館中就沒剩下多少人,連外頭的街道都已顯出了冷清之意。雖説台灣位於亞熱帶的地區,但冬天畢竟是冬天,那股子蕭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熱戀中的情侶,方覺得心中的火焰遠勝於外界的寒涼。

    熱戀中的情侶?這個名詞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對自己説:實在是太快了。然而他們兩人對此都已無能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運要將我們帶往什麼地方去吧,他們對自己説:在交換的凝視中,在相互嬉鬧的唇槍舌劍裏,以及所有有意無意的碰觸和親暱之間,他們無言地許下了默契:如果這樣的相逢和相戀是命運的話,讓我們遵從它,讓我們跟隨它,並且,讓我們一同來掌握它!

    然而,還是太快了!一坐進學耕的車子裏頭,突如其來的緊張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靈。當餐廳裏圍繞着他們的人羣被車輛隔開,當燈照明亮的環境陡然間只剩得一片黑暗,僅有的光線是路燈的薄光,而天地間-那間只剩得他們兩人,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只剩得轎車裏小小的空間,只剩得他們兩人並肩而坐……學耕顯然也感覺到這種陡然間凝聚而來的緊張了。他沉默地開動了引擎,一言不發地朝苑明的住處開了回去。車子停下來以後,他別過臉來看着苑明,半晌後才露出了一個不情不願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我可要過去親你了!親了以後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我可不能負責!」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車,在公寓門邊看着學耕將車開走,才慢慢地走上樓去,不知道是應該覺得鬆了口氣,還是應該覺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為他們之間發展得實在太快了,那種吸引力幾乎像小説中寫的那樣,隨時要冒出火花來。然而他們彼此也都有着共識:雖説這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九○年代,性與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觸的禁忌,然而對他們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構成「性」的唯一條件。他們願意等,也必須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長一些,等到彼此的溝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這種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們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夠被信任到什麼地步呢?苑明在梳妝枱前坐了下來,開始梳理着自己一頭黑亮的長髮。鏡子裏映出她白玉一樣的容顏,花瓣一樣的嘴唇。臉頰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紅暈標識出一個戀愛中的女子,而那嬌豔的唇瓣則彷佛隨時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觸……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戀愛是必須對自己完全負責的戀愛,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也能夠承擔所有可能的後果的戀愛。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放下了手頭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象是這樣唱的:「戀愛到了最後,不是隻有手牽手。」她不知道那個「最後」什麼時候會來,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對此有所準備;否則的話,那就不是一個成人應有的負責態度,而只是一種盲目的、沒有理性的自我焚燒而已。明天,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許諾道:明天我必須去看婦產科醫生,開始採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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