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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戀愛的甜蜜裏,時間過得像飛一樣地快速。他們幾乎是天天見面,找出了所有可能相聚的時間來相聚。當然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他們兩人都有工作要處理,有事業要發展。在認識她以前,學耕那工作室的行程早已排到了三個月後,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的減縮;苑明的時間雖然比較自由,但是在推掉了香港方面的工作之後,她在台北也接了幾個零工:拍了支廣告片,又在電視台的一個單元劇裏軋上一腳,所以也並不閒。

    更何況,她從馬來西亞回來才一個禮拜多些,「崔鶯鶯」便已經開始正式排練了。

    自從知道排戲場有了着落之後,石月倫興奮得整個人都在發燒,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她的劇本,同時設法招齊了她所需要的演員。只不過正如苑明原先所料,她那個硬脾氣的學姊果然覺得學耕的要價便宜得過份,説什麼也不願意教朋友吃這樣的虧;幾番討價還價,又經苑明「曉以大義」之後,終於以四千塊錢一個月成交。

    一切枝節安排停當之後,正式的排練也就開始了。

    而排戲是累得死人的事。不止是正式排戲的那幾個小時必須全神貫注,她還得花上許許多多額外的時間去揣摹角色,記憶台詞。石月倫導戲的手法非常新穎,並不只叫他們背劇本就算數,還要求他們在排戲時作即興創造,再加以重新組織,使得苑明排起戲來所用的精力多出一倍都不止。尤其這個小劇團才剛剛成立,除了排戲之外,每個人都還得擔任劇務工作——要考慮海報設計,要考慮宣傳事宜,要租借演出的場地,還有門票的出售……總而言之,人人忙得一塌糊塗。

    在這樣的辛苦工作之中,反而是擔任女主角的苑明來得輕鬆一些。她不像其它的人那樣,總是在排戲前才擠公車、騎摩托車,或者搭出租車趕到排練場來,卻往往在交通最不擁擠的下午時分便到學耕的住處來了。學耕忙他的工作,她就在他住處裏頭背台詞.練戲;等學耕工作完畢,便和他一道聊天説笑,吃個晚飯,時間到了再和大夥兒一道排戲。排完戲後,她也不需要立即趕回住處去,還可以在學耕屋裏休息一會,吃個消夜點心,再由他送她回去。

    這種對彼此都很方便的時間調配,很快她便成為一種固定的安排了。苑明於是儘量將自己的工作時間排在早上,至遲不超過下午四點;往往下了工就直接到學耕那兒去,等至排完了戲再回家。

    在這種情況之下,苑明在學耕那兒停留的時間愈來愈長,他便將自己那三間卧室中的一間整理出來給她使用。反正房間空在那兒也是白空着,他可不忍心教自己心愛的人累着了。

    學耕的姑姑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歡喜得什麼似的。這兩三個星期下來,苑明一天裏頭少説也有五六個鐘頭耗在這個地方,一老一小早處得熟了。有時學耕下工得晚些,兩個女人一道在廚房裏張羅晚餐,也是常有的事。老太太喜歡她喜歡得了不得,看着她的眼光總是笑——的。

    「我們學耕呀,早該認識個像你這樣的好女孩的!」老太太有一回閒聊時對她説:

    「像他那樣的好孩子,老天有眼,就該教他過點快樂的日子!我從來就沒想透,這孩子究竟是衝了什麼邪,犯了什麼煞,會去碰到那個女人!」

    對於學耕的前妻鄭愛珠,老太太是從來只肯叫她做「那個女人」的。短短四個字裏,道盡了她對鄭愛珠的不滿和嫌厭。

    「您——不喜歡她啊?」第一次聽到老太太提到鄭愛珠的時候,苑明只作了委婉的刺探。

    「喜歡她!」老太太打鼻子裏哼了一聲:「那個小狐狸精,她那套狐媚人的把戲拿去騙騙一見到漂亮臉蛋和惹火身材就昏頭轉向的臭男人還可以,想矇騙我老人家?她想得美咧!」

    這種説法,顯然也將學耕歸類為「一見到……就昏頭轉向的臭男人」行列中去了。

    苑明忍着笑想,一面好奇地問:「這麼説來,您是一開始就不喜歡她-?」

    「——那倒不是。」老太太不甘不願的説:「那個女人嘴巴甜,會撒嬌,我剛開始的時候還並不討厭她。可是相處的日子久了,我就發現,她不過是一張嘴巴會説好聽話,其實説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反正我不過是學耕的姑姑,管不着他們的錢,也沒什麼油水,她慢慢地就不怎麼理會我了,家事更是從來不做。這些也都罷了,可是後來她對學耕做出來的那些事——」老太太哼了一聲:「就可見得她不過是拿學耕做踏腳石而已。哪裏有半點真情真意!枉費學耕那樣待她,她是一紅就過河拆橋了!那個女人,心機可深着呢!」

    「那——」苑明忍不住要問:「他們到了後來,常常吵架嗎?」

    「大概吧。」老太太搖了搖頭:「我反正住樓下,他們就算吵翻了天我也聽不見。

    而且學耕那個脾氣,就算心裏頭有什麼不舒服,他也不會説的,」她説着苦笑了一下:「只不過會把脾氣發作在工作室裏罷啦。在他們離婚前那一段時間裏,啊,那孩子簡直就沒個人樣了!最不要臉的是——」老太太猛然間住了嘴。

    「怎麼呢?」

    「我實在不應該這麼嘴碎的。」老太太咕噥道:「不過告訴了你也好。我想你也該有個心理準備——最不要臉的是,離婚以後,那個女人一遇上了什麼問題,居然還會打電話來找我們學耕,有一回,居然還跑了來找他!」

    「有這種事?」苑明簡直是驚呆了。

    老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哄他的。學耕那個老實孩子好象一直覺得那個狐狸精很需要人保護,很需要人照顧……」她嫌厭地揮了揮手:「你要問我的話,我這輩子就沒看過比那個女人更曉得怎麼照顧自己、更曉得自己要些什麼的女人!

    可是學耕老以為我對那個女人有偏見,那個女人找他做些什麼,他是一個字也不肯和我説的。」

    「也許她——需要一些專業上的勸告?」苑明説,試着客觀一些。畢竟老太太一心一意只護着自己侄子,她判斷事情的角度未必是公平的:「離婚已後還是朋友的夫妻,實際上也並不少呀?」

    老太太有些驚異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間笑了。「你跟學耕倒真是一對。」她慈祥地道:「事情也許是這樣也未可知。反正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需要再去傷腦筋。我只是擔心——人太忠厚了,有時候……」

    她這話並沒能説完。因為那時學耕推門走了進來,話題自然就此岔了開去。從那一次以後,她和老太太雖然也曾在談話中再談及鄭愛珠,但所談的內容總也不超過這次所談的範圍。老太太對鄭愛珠的嫌厭是不可動搖的。學耕的生活被她搞得一塌糊塗自然是主要原因,而她自己生活上的許多不檢之處,在老太太嚴格的道德尺度下看來,也已被烙上了「墮落」、「下流」、「放蕩」、「無恥」的印記。

    「既然如此,學耕當初為什麼會娶她呢?」苑明有一回忍不住要問:「我想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總該還有一些優點吧?」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實在難以相信鄭愛珠會真的那樣一無是處;或者説,她實在無法相信學耕會走眼到那個地步。

    老太太嘆了口氣。「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她承認道:「我的解釋是,學耕那時才剛剛回國,對故鄉的一切都抱着太美好的幻想;而且他在國外多年,本來也沒有多少機會遇到同文同種的對象,所以一遇到那個女人就陷進去了。她本來也許並不那麼壞,可是……」老太太臉上露出了苦澀之意:「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人在年輕的時候,其實是什麼形狀都沒有的。一旦身邊的環境有所改變,很容易就要被扭曲、被敗壞了。而那個女人所處的環境,偏偏又是最容易敗壞人的。名聲、金錢、虛榮和誘惑……」

    是這樣的麼?苑明無法明白。她沒有見過鄭愛珠,無法判斷那個女人的性格究竟是什麼樣子;而影劇圈裏是非本來就多,她早已學會不依據傳聞去判斷事情了。只是——

    她見過鄭愛珠的廣告,也見過她不少相片,很清楚地知道那個女人和自己在外貌上有多大的不同。這使她禁不住要懷疑:是不是就因為鄭愛珠留給學耕的傷痕太深,影響太大,才使得他潛意識中找了個和他的前妻截然相反的女人?如果就這個角度來看,鄭愛珠在他的心裏,顯然是仍然有着極其重要的地位了。

    這個想法使苑明不安。也為了這個緣故,鄭愛珠和學耕依然有着接觸的事實,便令她格外覺得焦慮——雖然自她和學耕相戀以來,這樁事例還不曾發生過。而在相戀的甜蜜之中,這樣的疑慮又彷佛來得太無事生非、太自找苦吃、太小心眼又太無聊了。

    何況她那麼明白,學耕對這個話題有多麼感冒。他既然不曾和她談過他的前妻,她自然也只好不問。

    開始排戲的第二個週末,石月倫將排戲的時間調到下午,好將晚上空出來讓大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下午六點左右,在工作室裏排戲的人都散光了,苑明筋疲力竭地癱在會客室的沙發上休息,學耕坐在一旁陪她。苑明瞄了他一眼,露出了一個抱歉的微笑。

    「再給我五分鐘,我就會有個人樣了。」她保證道,仍然笑得有氣無力地:「平常沒有這麼慘的。我們今天排戲排得特別長。」

    「我看你最好去洗個熱水澡,小睡三十分鐘再説吧。」學耕提議道:「時間還早,我們不必急着現在出去吃晚餐呀。」

    她微微笑了一笑,還沒來得及説話,便見玻璃門被推了開來,探出了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苑明猛一下坐了起來,看着郭文安懶懶地將一本雜誌丟到了桌子上。

    「打電話到你那兒去都沒人接,我想想幹脆直接到這兒來找你比較快。」文安吊兒郎當地道,瞄了學耕一眼:「我親愛的表妹好象突然之間就不是我的了!你知道嗎?範學耕,我想我實在不喜歡你!」

    「少噁心了,表哥!」苑明笑着啐他:「你自己每次追女孩子的時候,又幾曾理過我啦?」

    「聽聽這口氣!」文安抱怨道:「連刮她男朋友一下都不行!做表哥的人實在命苦,你説是不是?」説到最後這兩句話,他又轉向學耕去博取同情了。

    「別扯上我!」學耕好笑地説:「我沒有這種經驗,抱歉沒有法子同情你。」

    文安翻了翻眼睛,在喉嚨裏咕噥了幾句「我跑到你們這兒來挑撥離間顯然是找錯對象了」之類的話,不過誰也沒再理他。因為苑明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他帶來的雜誌上頭去了。

    「本月份的「流行」雜誌啊?」她興奮地抓起書來看:「已經出來了嗎?怎麼我在書報攤上都沒看見?」

    「那當然是我到雜誌社去跟他們要來的了!」文安得意地道:「書要到明天才會上市呢。當然他們會寄一本給你,不過你最快也得明後天才收得到。我想你一定急着想看這篇報導,」他從苑明手上取過雜誌,一翻翻到了那篇專訪:「看看這幾張相片!不是蓋的吧?」他得意地道,好象相片裏那美麗的女孩子是他自己一般:「不過老實説,我可不會想讓範學耕替我照什麼鬼相!有點可怕呢,你知道,」他深思地加了一句,看向範學耕:「被你這麼一照,我什麼面具都掛不住了,原形畢露得一塌糊塗!我可不想自己被人看得那麼清楚!」

    這話説得酸不溜丟的,但卻是文安給他最高讚美了。他一向知道範學耕擁有極其精準的掌握力,可以透過鏡頭捕捉一個人最明顯也最精微的特質,但是一直到他看了苑明這幾張相片,看到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妹透過鏡頭呈顯出來,才知道那種精微的掌握方可以敏鋭到什麼程度。

    苑明專注地看着相片中的自己,好半晌不能説話。老實説,學耕為她照相,以及雜誌社為她作了專訪這一回事,由於戀愛和排戲佔去了她太多的思維,她本來已經幾乎忘光了;若不是雜誌堆到了她的眼前,她原也不會想起。而眼前的相片令她吃驚。燈光效果使她肌膚份外柔和,頭髮格外光滑,清澄的眼睛裏有着智性的光輝,另一張的微笑中透着狡黠;還有最後這一張……「好啦,小姐,要自我欣賞有的是時間,你現在準備怎麼招待你這個快要餓死的表哥呀?」文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思:「我辛辛苦苦地跑上這麼一趟,總不成連一頓晚餐都賺不到?」

    「晚餐,哼?」苑明好笑地看了學耕一眼:「冰箱好象已經空了不是嗎?」

    「空得不能再空了!」他應道,眼神飛舞:「餅乾盒裏的最後一塊奶酥半個小時前才剛剛進了我的肚子。」

    「那麼,我們也許可以向姑姑借一點她的素菜來吃?」苑明想了一想,哀嘆道:「我忘了,姑姑今晚看朋友去了不是嗎?」

    「我看這樣好了。」學耕認真地道:「轉角那家小吃店的陽春麪做得還不錯——」

    「閉嘴,你們兩個!」文安吼道。吼聲中三個人情不自禁地笑成了一團。

    晚餐結果是在苑明和學耕第一次約會時吃飯的那家餐廳裏解決的。他們三人開心地聊天,各自談及自己的工作情況,生活近況,又互相作無害的取笑。一頓飯吃到八點多些,三個人才從餐廳出來,回到學耕的住處去。文安晚餐也賺到肚子裏了,電燈泡也做夠了,在會客室裏只喝了一杯茶,便心滿意足地告辭回家。

    苑明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蜷到沙發上頭,再一次拾起桌子上的那本「流行」雜誌。

    翻開自己那篇專訪,她困惑地看着相片中那美麗的女孩。最後那幀照片以清澈的眼眸回視着她。那眼神似在凝視,似在沉思;卻是嘴角那一縷飄忽的笑意給相片中的女子帶來了一絲神秘不可測的氣韻。那笑意暗示着思索和熱情,然而似乎還有着更多……她深深地皺皺眉,將雜誌拿遠了些。相片裏的人真是她麼?那神情定她自己不曾見過的。

    那麼熟悉的面孔,可又是那麼陌生——「怎麼啦?你不喜歡這些相片嗎?」學耕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着質疑。

    「她——她那麼美!」她遲疑地道,愈看愈覺得相片裏的人不是她。

    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美的是你!」他堅定地道:「我只不過是掌握住了你不為人知的那份美,並將之呈顯出來而已!」

    「文安表哥剛才也説過類似的話。」她回憶道:「你也聽到了嘛,他説他才不想讓你照什麼鬼相,因為那樣一來他就什麼面具都掛不住了,原形畢露得一塌糊塗。可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相片中的自己:「我還是很難相信這是我自己曖!這種表情,這種微笑——」

    「這種表情,這種微笑!」學耕的聲音突然變緊了:「你不提我都忘了問了!我一直在猜,你那個時候在想些什麼,想得我腦袋都快要破掉了!」

    「為什麼不乾脆來問我呢?」她有些驚訝地抬起眼來:「如果你那麼想知道的話?」

    「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那個答案。」他悶悶地説,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你看來那麼……專注、甜蜜,帶着點秘密的喜悦,就好象——」他搖了搖頭,拒絕將自己的想法用語言表達出來。苑明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知道相片上的自己看來是什麼樣子:因了胸中秘藏的戀情而喜悦的女人;她也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一直試着將嫉妒和懷疑自胸中排開,雖然一直沒成功過。她忍不住伸出了雙手,軟軟地環住了他的頸項。

    「説來你也許很難相信,」她温柔地説:「我那時腦子裏頭想的是你。」

    「我?」

    「是的,你。」她再一次地笑了,想起他們初兒的情況:「你説你沒有「一見鍾情」的習慣,你以為我就有嗎?可是——」

    她這話沒來得及説完,他已經坐到了她的身邊,重重地將她摟進了他的懷裏。他温熱的呼吸吹在她臉頰上頭,而他柔和的親吻已然輕輕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你想的是我!」他呢喃道,帶着種不可置信的幸福:「你這個壞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過去那幾個禮拜,我可是被你害得——即使我一直對自己説:不管你想的是誰,那傢伙絕對已經是過去式了,可是——」

    她很想説:「誰讓你不早些來問我呢,自找苦吃!」但這話完全沒有出口的餘地。

    他的吻密密地落了下來,蓋在她鼻樑上,臉頰上,額際及頸間,親得她天旋地轉,意亂情迷。

    如此輕快的示愛行為和無邪的親暱,在這對熱戀的情侶之間,迅速地變質為熊熊的慾火。學耕的嘴唇在她身上流連不去,撫觸和探索愈來愈肆無忌憚;她自己熱情的響應更是煽風引火,火上澆油,很快她便將彼家都引到了懸崖邊上。學耕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而她自己的身子則在不可抑遏地發着抖。他緊緊地擁着她,擠着她,好象恨不得能夠將她揉造他自己身體裏頭去一樣。「明明,」他呢喃着她的名字,聲音裏帶着無盡的詢問和懇求:「明明——」

    「是的,」她用同樣的低喃響應着他,用着同樣渴切的親吻和撫觸去響應他;她的身子燥熱得像一團火焰,而她的聲音啞得幾乎不可聽聞:「是的。」

    學耕猛然間僵了一下,微微地抬起頭來注視着她。他的眼神專注而激烈,嘴角因自我控制而繃得極緊。「你確定嗎,明明?」他的聲音啞得幾乎難以辨識:「你真的確定嗎?」

    她定定地看進了他的眼裏,她的回答毫不猶豫。「是的!」

    這就夠了。學耕已經不需要任何其它的語言。他一把抱起了她,往樓上的房間走去。

    從他們第一次約會開始,她就已經預料到眼前這一刻的發生了。在彼此之間那樣強烈的愛慕和吸引之下,這幾乎是一種命定的結局。只是他們一直忍耐着,一直等待着,為的是要更確定自己的感情,更明白自己的動機;她必須知道這不是一時的相互吸引,而是建立在更深刻的聯繫之上,建立在更深切的瞭解之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們幾乎是朝夕相處,相互的瞭解已經可以説是很深很深了,更何況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的工作情形,也認識了許多圍繞在對方身邊的人——要想看出一個人本然的性情與價值觀,沒有比看他工作、看他身邊的人更容易明白的了。苑明知道自己深愛着眼前的這個人,知道他們兩人彼此相屬。如果説初識時她只是有所感覺,而今便已是明明白白地確知。

    對他而言這才是重要的。只因為愛是性的條件,而性是愛的完成。

    是的,完成。在整個過程之中她知覺到他,擁抱着他,交付着彼此也吞噬着彼此,直到他們再也無法分辨誰是主,誰是從,誰是範學耕而誰又是李苑明。一直到激情過去了許久,他們還蜷伏在彼此懷中,不願意有片刻的分離。

    她眷愛地撫着他強壯的背脊,知覺到他身上的汗水猶濕。學耕轉過臉來凝視着她,見微弱的天光從窗口照了進來,落在她嬌慵睏倦的臉上,盈盈欲語的眸子裏水光流轉,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印了一下。

    「你還好吧,明明?」他關切地問:「我沒有弄痛你吧?你——」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猛然間坐了起來:「天!」他震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為時已晚地察覺到:在方才那席捲了一切的激情裏,他忘了採取任何的保護措施。「明明,」他焦急地看她:「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忘了——」他頓了一頓,滿面嚴肅地接了下去:「如果你懷了孕,答應我一定要讓我知道!」

    她看着他嚴肅的臉,突然間覺得心裏一涼。這很無稽,她知道;畢竟她自己也很清楚,對於未婚的情侶而言,採取保護措施是多麼重要的事,而她應該為了他對此事的關切而感激的。可是另一種荒謬的情緒卻不可抑遏地從她心底爬升上來,暗暗地啃噬着她方才感受到的歡悦:他不想要我懷孕,他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苑明艱難地搖了搖頭,試着將這個荒謬的念頭逐出腦海。畢竟她只是在戀愛的情緒中沈浸得太深了,才會在纏綿歡愛之後,產生了為他生兒育女的衝動——不管這個衝動在目前的情況下有多麼瘋狂,有多麼不切實際。

    想是這麼想,她的心情卻已經沈到了谷底,再也回覆不過來了。「不用擔心,我不會懷孕的。」她意興闌珊地説,翻身離開了他的懷抱:「從馬來西亞回來以後,我就已經開始吃避孕藥了。」

    他明顯地鬆懈了下來,卻也察覺到了她心情的變化,便自她身後伸出手臂來摟着她。

    她輕輕地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只覺得他的手臂又收緊了些。那寬大的胸膛緊緊地貼着自己的背脊,那温熱的體氣熨燙着她的肌膚,那強壯的心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鼓………

    她眼眶中一陣濕熱,急忙咬緊了自己下唇。

    「我是二十三歲那年回國的,剛回來沒多久就認識了愛珠。」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突兀地響起,談的還是他和他的前妻,使她驚訝得忘了自己的心情,立時偏過頭來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了何處,那低沉的聲音裏是帶着苦澀的。

    「那時的我才剛剛起步,除了自信和能力之外,在這一行裏一無所有。那時的她也才剛剛起步,而我察覺到她有成為紅模特兒的潛力,就開始訓練她,幫助她。我教她如何在鏡頭前擺姿勢,為她選購適當的衣服,幫她打扮,塑造出她獨有的形象。你可以説那是一種互惠的關係。因為在造就她的同時,我也找到了發揮自己能力的機會,使自己得到認可。捧紅了她,也就是捧紅了我自己。那本來是純工作上的安排,可是——」他停了下來,深深的吐了口氣。

    「我那時太年輕了,還不懂得如何將工作和私人的關係劃分開來。她漸漸變得完全依賴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拿來問我的意見……因為她那時雖然開始成名了,可是我的事業也已經有了樣子。而她是信任權威的。」他聳了一下肩膀:「我當時血氣方剛,無法抗拒那種英雄救美式的虛榮,而她又那麼美麗,那麼柔弱,那麼情緒化——結果是,我們很自然地成為情侶……」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而後她就懷孕了。」

    苑明倒抽了一口冷氣。早在學耕開始敍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她便已經瞭解:他是藉用自己的過往來向她解釋:為什麼他會對「忘記做保護措施」這件事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但是事情的發展仍然使她震驚。「那——那後來呢?」明明知道他一定會往下説的,她卻仍然忍不住要追問這麼一句。

    「她和我吵,和我鬧,罵我,怪我,把一切你想象得到的罪名都加到了我的頭上,包括我嫉妒她的成就,存心想毀掉她的未來在內。我説我們可以立刻結婚,她大叫大嚷説那不是結不結婚的問題——」他停了下來,停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彷佛是,只一想及這樁往事,仍然使他傷痛不已:「吵了那一架後我們冷戰了兩天。兩天以後她來告訴我説,她把孩子拿掉了。」

    「我氣得發瘋,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説她是個冷血的、謀殺的兇手,她則説我是個自私的混蛋,憑什麼要她犧牲事業來生養孩子。吵過以後她又哭,哭着要我原諒她,説她被嚇壞了,説她還沒有作母親的心理準備,説她不願意成為醜聞的主角——」學耕苦笑了兩聲,聲音裏充滿了自責之意:「我必須承認,在這件事情上,我錯得並不比她少——即使不比她多。如果不是我自己的疏忽,這整樁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而她也用不着用那種方法去戕害自己的身體。所以我們就——和解了。我們開始小心謹慎地採取避孕措施,可是她對避孕藥過敏,只好去裝了樂譜——我後來才知道,她的身體也不接受這種東西。可是等我們發現這回事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她——她又懷孕了。」

    苑明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後來呢?」她凝視着他黑暗中的臉孔,那表情是苦澀而悲傷的。

    「這一次我不容她反對,一發現她懷孕,就安排了公證結婚的事宜。她不但沒反對,甚至還很高興,説她工作得累了,暫停一陣也好,而且她很想為我生個孩子,以補償我們失去的……」他又停了下來,半晌才接了下去:「結婚後沒有多久,我到高雄去辦事,去了三天,回來以後,發現她躺在牀上,臉色像死人一樣的白。她——」他的聲音哽在喉嚨裏:「孩子流掉了。」

    難怪他堅持她如果懷了孕的話,一定要讓他知道!想想看,他曾經兩度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不用眼見也能想象:像他那樣温暖而有責任感的人,會是一個多麼慈愛的父親!苑明心疼地摟緊了他。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忍不住要問:「難道是她的身體——?」

    「她説,醫生告訴她,由於她懷下的第一胎就被墮掉了,使她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很大的損傷。她怕影響到我的工作,不敢打電話到高雄去吵我。反正孩子都已經失去了,我就算趕回家來也於事無補。她——」

    他的聲音再一次地停了下來,而苑明突然感覺到一陣輕微的迷惑之意流過心坎。這迷惑是從何而來的,她不能夠明白,甚至也抓不出一個更具體的感覺;而在她還沒來得及作更深一層的分析之前,那思緒已經像閃電一樣地溜走了。她搖了搖頭,決定將這個莫名其妙的感覺先扔到一邊去。

    「那後來呢?你們沒再有小孩?」她問,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細節。

    「沒有。」他沈沈地道:「自她流產以後,為了她的身體健康,我好幾個月沒有和她同房,並且決定暫時不要有孩子。所以從那以後,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事實上我們兩人的工作都愈來愈忙,一時間也不可能養育孩子。何況我們本來也不急。我們都還年輕,儘可以等。可是——」

    「可是?」

    「可是我們的婚姻漸漸地出了差錯。」他慢慢地説:「其實早在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們之間有着很大的差異存在了,只是年輕時並不明白,那種差異有多大的關係;而且人在年輕的時候,許多性格和價值觀上的差異也並不是那麼明顯。一直到我們的事業都有了雛形以後我才發現——」

    「你們的價值觀有很大的不同?」

    學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乾乾地説:「對我而言,商業攝影只是謀生的一種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經很膩了。你知道,透過鏡頭製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相,推銷各種各樣天知道是什麼兒的垃圾商品——」他嫌厭地揮了一下手:「我漸漸將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攝影上去,因為真實的人遠比那一大堆漂亮臉孔有趣得多;

    而後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題材,因為腳踏實地在生活的人,以及這個社會不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動的東西。」

    「我懂。」她輕輕地説:「對藝術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戰,還有什麼自我成長的餘地?所以我才會跟着我學姊做小劇場啊。」

    學耕緊緊地摟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們只是這樣靜靜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那種相知相惜之情流過彼此的心坎。而後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愛珠無法瞭解我的想法。她愈來愈紅,也愈來愈重視自己的衣着打扮,愈來愈重視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們開始在用錢的觀念上有了很大的爭執。當然她自己有着相當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無法和她配合。我負擔不起名牌轎車的奢侈,也沒有法子三天兩頭的送她珠寶首飾……除此之外,她還希望我從事更多的商業攝影,賺取更多的金錢,認識更多的名人。然而這一點卻是我絕對無法妥協的事。所以我們之間的情況愈來愈糟。

    她依然依賴着我,因為她一直以為,除了我以外,再沒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現出來,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説,她又無法不認為我們的婚姻是一項錯誤,認為我們的婚姻妨礙了她更多的發展,剝奪了她更好的機會——尤其是,演藝世界中有那麼多金錢的誘惑,有那麼多可以被交換、被買賣的東西——不管是精神還是肉體!」

    他話中的苦澀之意使她靜默。她記得文安表哥曾經説過,根據影藝圈的説法,鄭愛珠成了名、大紅大紫之後,就勾上了腰纏萬貫的大佬,不要範學耕這個糟糠之夫了。這種傳言也許來得太片面、太獨斷、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學耕的陳述裏,她卻也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個意志薄弱、貪慕虛榮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漸被衝得迷失了方向,忘卻了自身……「我們還在一起的最後那半年多里,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獄裏一樣。

    那時我已經發現她在外面有不軌的行為,可是她説什麼也不承認,只説那都是必要的應酬;逼急了她就哭,説我無法在人事上給她任何的幫助,讓她自己一個人去和那些臭男人周旋,居然還要為此來責怪她……」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接下來的聲音幾乎是自言自語:「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時肯多花點時間陪她,肯應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業攝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於走到後來的這種地步?畢竟是我帶着她進了這個圈子,是我讓她接觸到那種燈紅酒綠、繁華與污濁。如果她有了什麼改變,我都應該是那個要負最大責任的人才是。不管外頭的人怎麼説她,她並不是個壞女人——至少,在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純真的,雖然有點虛榮,雖然……」

    一抹不祥的陰影在-那間掃過苑明心頭,使她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責怪你自己!」她很快地説:「一個人要變成什麼樣子,是隻有他自己可以決定的!」

    學耕別過臉來看着她,唇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他低沉着聲音道:「她不像你,明明,她是——很脆弱的。她需要人引領,需要人支持。只是我——我自己也並沒能強到那個地步。對她後來的所做所為,我的自尊承受不了,我的情感也承受不了,所以……」他以一聲長嘆作為結束:「婚姻會出錯,絕不止是單方面的責任而已!」

    「不要這樣責備自己,學耕!」她急急地説:「就算是諸葛亮,也扶不起一個阿斗呀!你的責任感發展過度了!」

    他淡淡地笑了起來。「也許。」他承認道:「但她曾經是我的妻子呀!」

    苑明的心又往下沈了兩分。很明顯的,雖然離了婚,學耕依然覺得自己對那個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有着責任——也許,還摻雜了罪惡感?不管原因是什麼,她都可以看見他和鄭愛珠之間那條綿續不斷的牽扯。而這使她不安。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女人會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的,她當然也不能。

    「那——離婚後你們還見過面嗎?」她故作不經意地問,暗中摒住了呼吸。

    「見過一兩次。」學耕簡單地説:「這一年多來,她的事業開始走下坡了,而她已經過慣了奢侈的日子,手頭收束不過來。所以她有時會找我幫她作點安排。」

    或者是向你拿錢?她想問,但沒問。今晚聽到的事情已經夠她不自在的了,不需要再加上這種旁枝末節來雪上加霜。天哪,天,人類的情感為什麼可以複雜到這種地步?

    我又為什麼不去找個背景單純的人來戀愛呢?那樣的牽扯會不會有終結的時候?而我在這其間又該如何自處?

    身旁的學耕已經沈沈地睡着了,她卻還瞪着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間。黑暗不能給她任何的答案,卻是學耕突然翻身過來,他的手臂在大牀上盲目地摸索。他還在睡眠狀態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發出的呼喚卻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囈語着,伸出來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將她摟了過去。她偏過頭去,用着哀傷的温柔看着他,看着他濃密的黑髮在睡眠中蓬亂,臉部的線條因找着了她而放鬆。

    「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滿足而微微蹺起。他的頭找着了她的頸窩,便將自己埋了進去,又自沈沈地睡着了。

    不可言喻的温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幾乎要自她眼中滿溢出來。學耕也許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麼,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潛意識顯示了他對她的愛,顯示了她對他的重要,以及依戀——其清晰的程度,是當他清醒的時候所説的萬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為前者出自心靈,後者出自理智。無意識間自心靈中流出的東西無法假造,而出自理智的言語卻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懷疑——只要你選擇了去懷疑。

    所有的疑慮都自她的心頭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夢中發出的表白而遠去。不管他對鄭愛珠還有多少未了的責任感,有多少荒謬的牽繫,但她知道他愛的是她,要的是她,心靈所屬的對象是她。這就夠了,不是麼?畢竟,在情人的世界裏,還有什麼聯繫比真情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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