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明在子夜過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神不守舍地塞了兩張百元大鈔給司機,連人家找錢給她都不曉得要接。等出租車離去之後,她兀自呆呆地站在街口,看着自己的皮箱發怔。
牆邊有人動了一下,而後直直地朝她走來。她待著眼睛瞧了半晌,才發現那人竟是文安。
「表哥?」苑明困惑地看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完全失去了作用:「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範學耕的姑姑打了個電話給我。」文安簡單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鑰匙呢?」
學耕的姑姑!當然了,除了那個好老太太之外還會有誰呢?一股輕微的暖意流過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苦澀。老太太那麼關心她,會為了這事急急地打電話給文安,叫他前來照顧她,範學耕反而什麼都沒想到,什麼都沒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頭,拒絕再往下想,只是無言地將公寓的鑰匙交給了文安,隨着他一路上了樓。一進入自己窩中,她就軟綿綿地癱倒在客廳的沙發椅上了。彩排時的疲累,等學耕不來的憤怒,本來早已蝕盡了她所有的體力。這樣的疲倦和耗竭,與她今晚最後的遭遇相較之下,原是小兒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現在,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這些兩個鐘頭前被她-到了九霄雲外的疲倦,便開始毫不留情地回過頭來向她討債,和她今天所經歷的感情風暴合力壓榨她,支解她。苑明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幫你把行李放到卧室裏去。」文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卻連眼睛都賴得睜開,只是無力地點了一下頭。
腳步聲來了又去。她感覺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温柔的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頰。
「你還好嗎,明明?」他關切地問:「想不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我幫你弄去?」
「不用了,表哥,」她無力地道,仍然閉着眼睛:「我很累。」
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來。「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聲音温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給我撥個電話,嗯?」
她無言地點頭。文安走了幾步,想想又回過身來:「振作一點,嗯?再過兩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這兩個字閃電般提醒了她什麼,苑明霍然間睜開眼來。「表哥,」她問:「你明晚可不可以來看我們彩排,後天來幫我們拍錄像帶?」
文安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後説,深思地看着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緊緊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我是個演員,不是麼?」她反問:「放心吧,表哥,我不會讓我學姊以及所有的工作夥伴失望的!」
文安搔着頭笑了起來,把所有的焦慮都藏到了他吊兒郎當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麼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着肩膀離開的。
只是啊,苑明已經沒有心情去管文安的關心和焦慮了。在她的一生之中,從不曾感覺到如此強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淒涼的寂寞,以及——如此絕望的空洞。
她瑟縮地在沙發上蜷緊了自己身子,將頭顱深深的埋入臂彎裏去。
感謝「崔鶯鶯」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將心思儘量放在工作上頭,儘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處境,自身的傷痛。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入戲,讓劇中人的喜怒哀樂成為她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後將所有的傷痛全掩在那些情緒底下——鶯鶯雖然也有她的悲傷,也有她的掙扎,但比起苑明那種活生生被撕裂開來的心情,畢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結果非常成功。這雖然是石月倫回國以來所導的第一部舞台劇,首演那天來看的人頗為有限,門票收入不是特別理想,但是來看的觀眾反應都很良好。而石月倫前後期的學長學姊、學弟學妹,已經有不少人在報章雜誌社擔任編輯或採訪的工作,幾則風評甚佳的新聞發佈出去,這個劇團的成績便已經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過後的另外兩天公演,每天的觀眾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學耕跑了來看她的演出,還送了老大一束花作為賀禮。按理來説,舞台上燈照明亮,觀眾席則光線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見他的;何況在演戲的情緒之中,也實在不容她分神到觀眾席中去搜尋別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知道他來了——彷佛是,某種因他而發展出來的、特別敏鋭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現時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鶴立雞羣的特異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幾個螺絲。若非演員的自我訓練和自我控制支撐着她,她那場戲早演不下去了。
為了排除他給她帶來的影響,她那天演戲演得特別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內心的一個角落裏,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那幾乎要將她刺穿的眸光。這使得她下了戲後份外來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來的花時,只能苦笑着將它們全轉送給石月倫。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運着三天前來看戲,每天都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間,從頭到尾用一對要灼穿她的眼睛盯着她看,使得她那個戲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戲總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約要不顧演員的驕傲,寫個便條要求他不要再出現了。
然而,雖然連續來看了她三天的戲,他卻並不曾試圖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觸,這使得她不知道是應該安心,還是應該失望。也許,終究還是失望的情緒多些吧——因為他顯然沒有回心轉意的意圖,顯然仍然決定守着他那個「脆弱而需要人保護」的前妻。否則的話——每回想到這裏,苑明便會咬緊牙關,強行壓下她那猶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絕去盼望,拒絕去等待,也拒絕讓那種蝕心的鉅痛將她吞沒。為了不讓自己浸淫在自傷自憐的情緒裏頭,她接了幾乎是所有送上門來的工作,儘可能地讓自己忙到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
然而,不管她試得有多麼努力,傷痛是關不住的,思緒是關不住的。總在她最疲倦的時候冷不防地冒出頭來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傷和痛苦裏頭,在被-棄、被背離的憤怒裏頭,還有一種罪惡感時時冒出來責問着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樣地指責鄭愛珠,那樣地將她所説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隻是一種本能的排斥?畢竟,她所説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沒有一個女人會為了回到前夫的身邊,在自己臉上弄上那麼幾塊疤的,尤其是鄭愛珠那樣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説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豈不是太決絕、太不體諒、太心胸狹窄了麼?
每天每天,她用過重的工作將自己忙得半死,而後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在那些複雜而混淆的心緒底下竟夕無眠——即使她睡着了,睡夢中也有着無數的傷情故事糾纏着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説,眼神中的光彩不復可見,連豐厚的黑髮都黯淡了。
「崔鶯鶯」演完後的第二個星拜六,苑明沒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裏休息。石月倫早一天打過電話來與她相約,説要和她談第二個劇本,午飯過後來按她的門鈴,一見到她便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敢置信地問:「工作太忙嗎?工作忙也不致於變成這個樣子呀。」見苑明臉色微微一暗,她敏鋭地直逼本題:「你和範學耕之間出了什麼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為她學姊那過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驚。「我們——吹了,」她有氣無力地道,在沙發上慢慢地坐了下來。這種事不可能瞞過石月倫的,她知道;因為這其中還來着個性命攸關的問題——排練場的問題。她和學耕之間出了狀況,幸好是在整齣戲已經排練完成、不再需要排練場的當兒,否則那出戏的排練當時就要出問題了。
現在,她和學耕之間變成這個樣子,勢不可能再用學耕的工作室去排戲——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這個劇團裏就不可能。如果石月倫還想找她一起工作,這種情況是一定要讓她知道的。
「怎麼回事?」石月倫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輕碰苑明的手:「彩排時是你表哥來拍錄像帶,我就知道不對勁了!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本來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她的關心是真心誠意的,苑明知道;因為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她和自己學姊之間已然建立起了相當深厚的友誼來了:「我——」
才剛剛開口説了一個字,她的聲音便自啞了;兩個禮拜以來一直強壓着不讓流出的淚水,在這一-那間再也關之不住,猛然間翻江倒海地崩流出來。月倫立時趕到她身邊去,温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裏。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淚水給浸濕了,連手帕也給哭得濕淋淋的。苑明的話便如她的淚水一樣,一旦開頭便再也無法遏止;她鉅細靡遺地將整個故事説了一遍,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連一個小節都不曾漏掉。
隨着她的敍述,石月倫的眉頭愈皺愈深。
「原來——是這樣。」她慢慢地説,一手輕撫着苑明的頭髮:「對範學耕而言,這的確是一個兩難的局面。強烈的責任感雖然是一個人很大的優點,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反而變成一個很大的缺點了。」她的眉頭因專心而皺起,竭盡全力想讓苑明寬心一些:「我想範學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麼愛你——」
「我已經不敢以為他是愛我的了!」苑明愁慘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不會——」
「他當然是愛你的!只要是見過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人,任誰都不會去懷疑這一點!」
石月倫冷靜地道:「只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原則是重於一切的。你的範學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恭喜你,還是應該同情你。」
看見苑明悲傷的面孔,她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真希望那個鄭愛珠身上不要發生這許多事情就好了!雖然説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往往比小説所能捏造的還要離奇,但是——」她深思地閉了閉眼睛,將聲音拉得老長:「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剛聽時就覺得奇怪,愈想愈是覺得不對。你説鄭愛珠在範學耕到高雄去的三天裏流產了,因為怕影響他的工作,所以沒通知他?」
苑明無言地點了點頭。月倫慢慢地搖起頭來,愈搖弧度愈大。「這不對,」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樣依賴成性的女人,怎麼會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就是這個!她當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腦海中掠過的異感就是這個!那個獨自撐過流產的痛苦,獨自撐過失去孩子的傷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鄭愛珠幾乎是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她結結巴巴地道,因她學姊話中的暗示之意而震驚了:「你的意思是説——」
「我什麼意思都不是!」月倫很快地説:「亂下評斷不是我的習慣。我只是覺得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如是而已。而不尋常的行為,通常就意味着暗藏的玄機。是什麼樣的玄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認為——」她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是你,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將那個答案找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不是樓下的鐵門,而是她這間公寓的門。苑明沒有時間再去思索月倫剛剛説過的話,只是本能地站起身來走去開門,一面困惑地想:是不是誰進公寓來沒將大門關好?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希望來的不是什麼推銷員才好——門一打開,她又驚又喜地呆掉了。
「嗨!」熟悉的、男性的、親愛的聲音笑着招呼她:「美麗的小姐,願意招待我進去喝杯咖啡嗎?飛機上的咖啡真是可怕極了!」
「姊夫!」她驚喜地叫了出來,快樂地拉住了康爾祥的手臂;來的人既是爾祥,能夠登堂入室也就不奇怪了,因為他是有着這公寓的鑰匙的。之所以還要按門鈴,只是尊重住在裏面的苑明罷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呢?姊姊沒和你一起回來?快進來坐,你愛喝多少咖啡我都供應!」
「我今天中午才到的。回家去和我爸媽打個招呼就過來了。」爾祥微笑道:「我這次只回來兩個禮拜而已。生意上的事,所以玲玲就不跟回來了。寶寶還太小,跟着我們飛來飛去的挺不方便,所以——」他的話聲在瞄到石月倫的時候斷了,換上一臉禮貌的笑容:「對不起,我不知道明明有客人。我叫康爾祥,明明的姊夫。」
「石月倫。」月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與爾祥相握:「我是苑明的學姊,和她一起做劇場工作的。」
「我知道你,石小姐。」爾祥熱情地道:「明明一天到晚在我們面前誇你呢!」
月倫笑着瞄了苑明一眼,説她老是誇大其辭。三個人在友善的氣氛中閒聊了幾句,月倫便自起身告辭,説是改天再來和她談劇本的事情。既然是姊夫來了,苑明自然也不留她。等月倫離去之後,她走到廚房去泡咖啡,爾祥跟着她進了廚房,用一種深思而憂慮的表情打量着她。
「你瘦多了,明明,」他評道:「而且氣色也不好。難怪玲玲會擔心你。你媽和她通電話,和她説到你的情況——」他頓了一頓,在看到苑明陡然間暗淡下來的眸子時,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以告訴我嗎?你——和範學耕吵架了?」
她無言地搖了搖頭,盯着瓦斯爐上的水壺發呆。由於剛剛才在自己學姊面前哭過一回,現在的她,實在沒有精力再重複一遍那樣的情緒了。然而爾祥是鍥而不捨的。再説,他對苑明的關心也不容許他不將事情問個清楚明白:「你一定要告訴我,明明!」他堅持道:「自己一個人把這種事悶在心裏頭不是辦法!説出來以後,説不定我還可以幫得上忙呢?」
苑明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她對自己姊夫的個性是十分了解的,很知道再和他爭也不會有多大的用處——爾祥在商場上縱橫牌闔,無往不利,可不是隻憑着家傳的雄厚資金而已。何況他一直就和她很親,幾乎像是另一個文安一樣。
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開始了這一天裏的第二次敍述。由於那激動的情緒已經發泄過一次了,她這一回的敍述遠較前一次來得平靜無波。那陳述幾乎是不帶感情的,只是很客觀地訴説事情的經過。敍述的過程中水開了,她還很安靜地熄了火,泡好咖啡,將杯子交到爾祥手上。只有那些她偶然停歇下來的時刻,以及嘴角輕微的顫抖,泄露出了她心靈深處所受的折磨。
隨着她的陳述,爾祥的眉頭愈皺愈緊,眼底的怒火也愈來愈盛。幾乎是她的敍述才剛剛停止,他的咆哮就已經迸了出來:「我要宰了那個混蛋!」
她瞄了他一眼,笑得很沒有力氣。「你才不會。」
「我是不會——不會自己動手。」爾祥同意道,嘴角勾成一個很怒的笑容:「不過我如果想整他的話,辦法多得是,本來也沒有必要自己動手。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知道。」
「姊夫!」苑明嚇到了。
「放心,我不會真叫人去宰他的。」爾祥妥協道:「也許只打斷他兩條肋骨?」
「姊夫!」苑明的聲音裏多了警告。她也許受了傷,也許覺得憤怒,但報復並不是她的本性。更何況,在心靈深處,她無法真的責怪學耕——她真正憤怒的對象,毋寧是那個鄭愛珠!
爾祥嘆了口氣,將杯子放到桌上;苑明為他泡了起來的那杯咖啡,他根本連一口都沒有喝:「唉,我懂,我懂,你還愛着他,是不是?」他一手重重地揉着自己的前額:
「其實我也可以瞭解他的難處。一個男人的責任感往往是一種極其沉重的負擔。尤其是,當他的責任感和他的感情正好背道而馳的時候,就更加的教人擰不過來了。」他抬起眼來,給了她一個撫慰的笑容:「給他點時間吧,明明,我想他遲早會想通的。而且除了等他自己想通之外,大概也沒有什麼其它的法子了。你知道一個人能把馬拉到河邊,十個人不能教它喝水。不管怎麼説,」他沈吟着加了一句:「他到了現在還是單身漢一個,沒和那個鄭什麼愛珠的舉行婚禮,甚至連一點籌備婚禮的行動都沒有,就是一個好兆頭!」
「他還沒有——」苑明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你怎麼知道的?」
爾祥橫了她一眼。「我小姨子的事就是我老婆的事,我老婆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搞搞清楚行嗎?」他老氣橫秋地道:「至於範學耕那小子都在做些什麼事,要想知道還不簡單?隨便查查不就結了?」
她的心臟開始急速地跳動起來。三個星期以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生活並不是那麼愁慘,第一次感覺到她的感情還有一點希望。只是呵,決裂當晚的傷痛太深,而鄭愛珠對學耕的影響太強,使得她沒有辦法期望他真能擺脱鄭愛珠加諸於他身上的要求,真的回頭轉向自己。期待與恐懼在她心中-那間同時鼓動,使她焦躁地站起身來,開始在客廳裏踱着圈子。
「他也許正和自己掙扎得厲害,可是掙扎的結果也未必就會對我有利啊!」她不怎麼樂觀地説:「我真搞不懂,學耕那麼聰明的人,為什麼看不透他的前妻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眼淚和謊言,怎麼那麼容易就把他給騙倒了?一次失敗的婚姻還不夠,現在又——」
「人都是有盲點的,尤其事情和自己相關太密切的時候。」爾祥實事求是地説。初初聽到苑明的故事時所爆發的憤怒過去之後,他那善於分析的冷靜和理智就全都回來了:「就像你,你現在不也犯了同樣的毛病麼?鄭愛珠的傳言我雖然也聽過一些,可是我記得你不是那種用謠言來判斷別人是非的人呀?可是你現在就一口咬定了她是在説謊,在欺騙!」
苑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我會這樣説是有理由的。」她辯道,將爾祥進門之前,石月倫説給她的那一席話轉述了給爾祥聽:「你瞧,如果單單我一個人這樣去想,還可以説是我感情用事,可是我學姊那麼客觀、那麼敏鋭的人都這樣説了,我就覺得——」
爾祥沈沈地點了點頭,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咖啡已經冷掉了,可是他好象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只是抿着嘴唇沉思。苑明一時間亦不知道應該説些什麼,只好坐在沙發上玩自己的手指。此所以電話鈴響的時候,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苑明拎起了話筒,文安那熟悉的聲音立時傳了過來。「星期六沒出去啊,明明?」
他輕快地問:「有沒有興趣和我一道吃晚餐?聽説東區新開了一家法國餐廳,菜做得蠻好的!」
暖意自她心頭流過。自她和學耕決裂以來,文安總是這樣有事沒事地打電話給她,帶她出去玩,逗她開心。雖然她通常總是拒絕在先,但兩次裏頭總有一次,文安會哄到她改變主意。「今天不行呢,表哥,」她笑着應他,發出了幾個星期以來最真誠的笑聲:「我今天已經和一位美男子有約了!」
「什麼?你説的是誰呀?」文安好奇心大起:「什麼美男子?有你表哥一半帥嗎?」
「德性!」她好笑地道:「當然比你帥得多了!人家他又高大,又英俊,又體貼,而且還很有錢,」「只不過已經五十大幾了對不對?」文安刮她:「你説的該不是你爸爸吧?」
「我爸還在法國,一個星期以後才會回來呢!」苑明好笑地説,決定放他一馬:「是爾祥啦!」
文安在電話那頭嘰哩咕嚕地説了些什麼,苑明全沒聽見。因為爾祥已經走了過來,笑着接過了她手上的話筒。「文安?」他招呼道,停了一停才接了下去:「今天才到的。
嗯,嗯,對,沒錯……怎麼樣,晚上一起吃個飯?就我們三個……好,東區新開的法國餐廳?好啊,叫什麼名字?地點呢?時間嘛,」他看了苑明一眼,苑明笑嘻嘻地朝他比了個手勢,他便又回過頭去和文安説話:「七點好了。我們七點在餐廳裏碰頭。好,呆會兒見。」他掛了話筒,轉過身來瞄着苑明。
「七點,嗯?」他指了指自己的手錶:「你是打算去赴皇家的宴會是不是?小姐,現在才下午五點耶!」
「要和我英俊的姐夫出去吃法國料理,我當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她開心地説,感覺到一種異常輕快的歡喜:「你知道,我好久沒好好地打扮自己了呢!你坐喔,要看書就自己找,要看電視就自己開。我要去洗澡洗頭了!」
奔進了浴室裏頭,她開始快手快腳地準備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爾祥帶來的消息使她放心,還是石月倫所作的分析使她感覺到事情猶未絕望,總之是,她此刻的愉悦心情是幾個星期以前未曾有過的。她洗了個香噴噴的澡,將頭髮吹乾後梳得發亮,穿上一件白色的開斯米龍毛衣,再套上一條深紫色的碎花絲質長裙。腰身在她不知不覺間鬆了半-,穿在身上有一點垮垮的。她對着自己皺了皺眉,找出一條紫色的寬皮腰帶紮在腰間,再在毛衣上加了條淡紫色的水晶項鍊。步出房門的時候,爾祥對着她吹了聲色狼式的口哨。
「今天晚上在那間餐廳裏吃飯的人,都會嫉妒我嫉妒得眼睛發綠!」他開心地説着,彎腰行了個西方式的紳士禮:「我們可以走了吧,公主?」
她笑着挽住自己姊夫的手臂,肩並肩地出了公寓的門,假裝自己是個中古時代的貴族小姐,正被騎士護送着去參加舞會。這是當年爾祥在追苑玲的時候,常常用來哄這個小妹妹的遊戲,不想為了逗她開心,今日裏又搬了出來。
爾祥的朋馳轎車就停在巷子口。他彬彬有禮地打開右側的車門,讓苑明坐了進去,才繞到駕駛座那邊去上了車。為了怕遇到交通阻塞,他們一等苑明準備好就出發了,因此到那餐廳的時間比預計的早,文安還沒有到。苑明東張西望,看這餐廳高棚滿座,連個空位都沒有,心裏正在發愁,不想爾祥報了自己的名字,服務人員立時領着他們朝前走去,將他們直直地領到一間套房裏。
「你以為你洗澡的時候我都在做什麼?發呆嗎?」爾祥看出了她的疑惑,好笑地解釋道:「不先訂個房間下來,這頓飯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吃得到嘴?」
苑明笑了起來,對爾祥的廣大神通佩服得不得了。既然是高級餐廳裏的套房,這房間的佈置自然是不會差的了。於是她坐定之後,便開始打量起房中的佈置,以及牆上的油畫來。才看了沒兩分鐘,爾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微微地-了起來,一抹奇異的神情掠過了他英俊的臉。
「明明,」他説,再一次在椅子上鬆弛下來,但雙眼卻不曾離開過門口——為了方便文安來的時候找到他們,套房的門是開着的:「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而你知道,我是很少料錯事情的。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那邊那個眼露兇光、在餐廳裏四處張望的彪形大漢,絕對是衝着某人來的!」
苑明的脊背僵直了。「你是説——」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卻沒敢別過頭去找人:「他——他説不定只是在找位子吧?」她細細地説,爾祥皺着眉頭笑了。
「你那個範學耕,喜歡到這種地方來吃飯嗎?」
「——不。」她低語:「他不是那麼奢侈的人。」
「那麼這就不會是巧合了。」爾羣説着,掩不住眼睛裏露出愉悦之意:「一發現你跟個「美男子」出來吃飯,他閣下就十萬火急地追殺過來了,嗯?我真懷疑他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個地方吃飯的呢?那小子似乎比我還要神通廣大得多!」
會不會是文安搞的鬼?苑明懷疑。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多想,便感覺到了那熟悉的目光,從她左側的門口箭一般地投射過來。爾祥握着她的手緊了一些。幾乎就在同時,學耕已然來到了桌邊。他那高大的身材真是很具威脅性的。
「好久不見了,明明。」他啞着聲音開了口,使得她本能地將手從姊夫手中抽了出來,勉強自己抬起頭來看他。
那一眼使她震驚。他也瘦了。瘦了好多。他的頭髮很明顯地該剪了,眼中則有着幽暗的陰影。有那麼一-那間,苑明好想衝進他的懷裏,撫平他嘴角那憂傷的線條,但是矜持和驕傲同時阻止着她,使她只是石像一樣地僵坐在椅子上。全虧了她演員所受的訓練,才使她還能用平靜的聲口回答他。
「好久不見。」她説,聲音淡漠得什麼感情都不帶。那是一種本能的保護色,但她話中的冷淡之意確實使他產生了一-那的退縮。學耕艱難地吸了口氣,放在身邊的拳頭握得死緊。
「我——必須和你談一談。」他艱難地説,連看也不曾看爾祥一眼。
苑明的眉頭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雖然她一向知道學耕情緒激動的時候可以變得多麼莽撞,可是這樣的行徑仍然是太無禮了。「對不起,現在不行,」她委婉地道:「你也看見了,我有伴。」
他終於偏過臉去,瞄了爾祥一眼。「我知道你有伴。」他重重地説,眼眸中那強烈的敵意幾乎掩藏不住:「但是我只耽擱你幾分鐘而已,這位先生應該不會介意吧?拜託,明明,我真的必須和你談一談!」
他話中那強烈的懇求之意打動了她。在她記憶之中,從來不曾見學耕這樣軟語商量地和她説話,從來不曾見過他如此急迫的要求。她緊緊地咬住了下唇,本已柔軟的心一點一滴地軟化……「明明?」他催促着。而她遲疑地抬起頭來,用一對充滿了戒備——
同時也充滿了期待的眸子望着他。然而,不管她原來打算給他的是什麼答案,在瞄到那個從套房門口閃身進來的女人時,全都化成了一聲驚訝的喘息,便死在她的喉嚨裏。
「原來——是這樣!」那個女性的、嬌柔的、顫抖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帶着那樣強烈的傷痛、不甘、和絕望:「原來是這樣!你一直在騙我,是不是,學耕,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在她的第一個句子傳出來時,學耕已然車輪般旋過身子。他的眼睛因驚訝而睜大,背脊因緊張而繃緊:「愛珠!」他驚愕地喊:「你到這個地方來做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我……我跟了你好幾天了!」鄭愛殊的嘴唇不住地顫抖,眼睛裏充滿了隨時可能滴落的淚光:「這些日子裏,你一直拖延我,一直哄着我,我就知道有什麼事不對了。
你……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女人,是不是?有好幾個晚上,我都跟你跟到一間公寓外面去,看到你在車子裏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一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她——」她給了苑明一個極度憤恨的眼神:「她住的公寓,你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你也跟他一樣,把我當成垃圾,恨不得早點擺脱了我!」她的顫抖開始成為激烈的抽泣,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學耕,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難道你忘了,我是因為你,才失去了我的孩子?才不可能再擁有自己的孩子?現在我不能生了,變醜了,什麼都沒有了,你就存心把我一腳踢開了!」她的聲音愈提愈高,使得學耕趕緊將套房的門掩上。
「不是那樣的,愛珠,你聽我説,」他急促地想要解釋,但她激動地打斷了他。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事實都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了!」她哭道:「是我自己太傻,還在那兒痴心妄想,以為你會照顧我,保護我,我算什麼嘛,怎麼能跟那樣年輕漂亮的小姐比呢?我反正又老又醜,一錢也不值了!」
「愛珠——」學耕無措地喊,試着想安撫她,但鄭愛珠一把將他摔開了。她的淚水奇蹟般説停就停,一對又大又黑的眸子裏充滿了奇特的空洞。
「我是個老女人了,又醜又老,一錢也不值。」她自言自語地説,猛然間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你當然不會要我!沒有人會要我的!好好,你放心,我不會來煩你——
我再也不會來煩你了!你去和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李小姐結婚吧!我永遠也不會來煩你了!」
只見刀光一閃,在所有的人都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之前,她已經從上衣口袋裏亮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狠命地朝着自己左腕刺了下去。苑明驚喘一聲,情不自禁地抓緊了爾祥的袖子。只見鄭愛珠在腕上鮮血飛濺,不知割出了多大一條傷口;但她好象全沒感覺一樣,刀子交到左手,又往自己右腕割去。然而學耕已然牢牢鉗住了她,狠命將刀子從她手中奪了過來。
「放開我,放開我!」鄭愛珠掙扎着道,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滾了下來:「不要阻止我,我這不就稱了你的心了麼?我再世不會去煩任何人了!反正我本來就是個沒人要的!放開我!」
文安推門進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這個場面。他驚駭地張大了嘴巴,趕緊將門牢牢關上,眼見着學耕一手緊緊地握着鄭愛珠那隻受了傷的左腕上端,好讓血不至於再流出來,另一手死命地環着那個扭動不已的女人,急促地在她耳旁説些安慰她的話:「不是那樣的,愛珠,我説過我會照顧你,就一定會做到!真的!你不要想不開……」
血色完全從苑明的臉上褪去。她的小臉變得像紙一樣白了。然而她沒有説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説,只是自始至終,像握着生命線一般地緊握着爾祥的袖口。
鄭愛珠在學耕的勸慰下漸漸地停止了扭動和掙扎,只是兀自低泣不休。學耕忙碌地掏出手帕來為她止血,突然間抬起頭來看向了苑明。他的臉色不比死人好上多少,然而他眼底的絕望幾乎是伸手可觸的。
有那麼好半晌,他們兩人就那樣一言不發地木立在當地,絕望地凝視着彼此,彷佛想將對方的形貌儘可能地刻在心版之上一般。只是對苑明而言,學耕的影子在這幾分鐘內已經愈來愈模糊了。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睛,使得整個世界對她而言全成了混沌一片。
學耕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用盡氣力別過臉去,扶起了還在因輕泣而顫抖的鄭愛珠,開始朝外頭走去。走到門口前他停了一下,重又同過頭來。
「明明,再見了。」他的聲音只是一聲黯啞的低語:「祝你幸福。」
門在他身後輕輕地闔上,遮斷了他們兩人的身影。苑明筋疲力竭地坐了下來,死一般趴在桌面上。她沒有哭,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這樣的絕望不是淚水衝得走的,也不是哭泣洗得清的。
爾祥走到她的身後,温柔地將一隻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可絕不温柔。他的下顎緊繃,嘴角的線條極其嚴厲。他的視線越過空間,與文安的眼睛相遇——
後者臉上的表情和他半斤八兩,同樣地帶着那種憤怒和決心。爾祥於是森森地笑了,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