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城果然失蹤了,他最後那句如輕風一般低語的話,並不是開玩笑。
陳子柚那日夜裏離開時,有少女初長成的竊喜,也有難以啓齒的羞怯與不安。她離開時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臉,以及討取一個撒嬌的擁抱。
那時手機還是極奢侈的用品,陳子柚在那個下午知道他是一名在讀的研究生,必定不會有這樣的東西,而他那間潔淨得只剩四面牆壁,幾乎沒有任何低級趣味現代品的家,她也沒見到電話,所以她沒問他的聯繫方式,就匆匆地離去。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行為的荒唐與冒失,雖然她不見得後悔,但她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訴她,她不應該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太不自愛——雖然她已經很不自愛了。所以接下來的一天裏,她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忍着不去找江離城,也不讓家人發現她異樣的情緒。
第二天下了多年罕見的大暴雨,接連下了幾小時,此後的兩三天裏也一直不見消停。
城市裏老舊的排水系統受到了嚴峻的考驗。多年前的新聞傳媒尚不像現在這樣相對的透明與開放,陳子柚只能從傭人竊竊私語的聊天中得知,有一些老房屋被雨水沖壞了,甚至有人被雨水沖走了。
她幾度要冒着雨跑出去,又被人拉了回來,因為她自那夜回家後,便一直髮着低燒,傭人得命不許她出門。
她焦躁不安,像一隻被圈養在袖珍籠子裏的荷蘭鼠,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但是她與父母的關係卻似乎漸漸緩和了。他倆都很忙,一個忙工作忙應酬,一個忙着與姐妹們搓麻打牌,與她相處的機會本來也不多。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真相曝光後,她像一枚壞掉的爆竹一般,噗地啞響了一下後,便悶悶地不作聲,父母試着與她交談幾次未果後,也便縱容了她的消極抵抗。
在他們眼中,陳子柚一直是乖巧的女孩,從小就不哭也不鬧,遇上不順心的事情,自己悶上幾天,等有了新的目標,便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她自我療傷的功力很強。他們以為這一回也這樣。
所以當接連幾天的暴雨終於消停,陳子柚在長達大半個月的時間裏第一次主動開口再次叫他們“爸爸、媽媽”時,他們以為這一場家庭糾紛也終於雨過天晴了。
畢竟女兒已經過了17歲,距離可以從思想及人身等形式獨立的日子已經只差幾個月,而且她從小就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喜歡粘着父母,而他們這樣的家庭,過多的物質享受反而能夠沖淡親情,所以這身世真相之於她而言,傷害的力度可能會更小。
但是陳子柚的好心情其實來自於好天氣以及她痊癒的感冒。到了下午三點多時,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很熟練地換一次公車,然後打車,再換公交車,找到那一片老房子,那裏才是她的救贖天堂。
她很慶幸地發現連日的雨並沒有毀壞這裏的寧靜,只是將青石板路與青瓦白牆沖洗得更加乾淨。只是越向前走,越有了近鄉情怯的感覺。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敲門。她敲得很輕,沒人開門她也沒有意外。年輕人不太可能在大白日裏呆在家中吧,她來的並不是時候。
她在那裏等了一會兒。那個太過安靜與潔淨的小巷讓她有一種無處安身的感覺,所以她去了那家她看了許多天書的咖啡店,卻驚訝地發現那家店緊閉着門,外面掛一個“轉讓”的木牌。
她去隔壁書店,小夥計説:“那家店老闆要出國,早就打算不做了。”
才幾天而已,已經物是人非。陳子柚心中忐忑,覺得這似乎是一個不好的預兆。
天微黑時,她又回到那個小院的門前,仍然沒有人開門。
長久地站在門外等候,並不是一個有教養的女孩該做的事。
而且,當夜色漸黑,這個白天過於安靜的地方開始活躍起來,有行蹤奇特的人,大門打開,又迅速關上。
她覺得有一點害怕,找出便籤本,撕下一張紙,寫上一句話:“你在哪兒?”從門縫裏塞進去,便揣着一點理不清的心緒回了家。
第二天她仍然沒等到人,也沒有發現留給她的紙條。她越發地覺得自己很像那些小説中傻里傻氣的女配角,但她仍然自欺欺人地找藉口:或許他去外地了。因為他沒有自己的聯繫方式,而她那麼多天沒出現,所以他沒有辦法告訴她。
這樣的理由,她自己也覺得有一點可笑,只是不願意承認。那樣漂亮的優雅的年輕男子,她不願意將他與任何不好的字眼聯繫在一起。她又留了一張紙條。
第三天,陳子柚依然前往,只是已經有一點點的意冷心灰。其實就是遇見了江離城,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結果,她並沒有想過將來,她知道“一夜情”似乎已經很流行,而她自己也是一時的迷惑與意氣用事不是嗎?只是她還是有一點不甘心,她想得到一個至少可以好好説再見的機會。
這一回,她沒有白去。雖然沒遇見江離城,但是她去的時候,那個大門是開着的。她急切切地跑過去,卻發現院子裏面目全非,已然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樣。
原先的那個院子簡單而質樸,有一棵大槐樹,樹下有一組石桌石凳,乾淨得連草都沒有。而那幢不大的屋子,也是黑瓦白牆,白色的門窗,無一分多餘的裝飾。
可是現在,院子裏憑空多出許多的花花草草,窗子裏襯着厚重華麗的窗簾,門上有俗豔的掛飾,而那棵樹與石凳,卻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平整的樹樁。
她還記得她離開時,在樹幹與窗户上繫了一根繩子,將白色的牀單晾在上面。
然而現在,她的記憶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境,了無痕跡。
陳子柚呆呆地站在門口,直到屋裏有人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穿着短褲和背心,光腳穿着拖鞋,一頭汗。
那人説:“小姑娘,看什麼呢。”
“這院子怎麼變成這樣了?”
大漢詫異:“你以前來過?這屋子好多年沒人住了。”
“這屋子的主人是誰?”
“你是誰?”大漢謹慎地問。
“那棵樹為什麼砍了?”
“居家院子裏種槐樹不吉利。”那大漢眼神帶了點異樣之色,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怎麼,你想進來看看?”側身給她讓了個空。
陳子柚機伶伶打了個寒顫,覺得危險的氣息正朝她蔓延。她幾乎是逃開的。
她已經作好了很壞的心理準備,而這樣的結果,卻不在她的預期。
小巷口有一棵大楊樹,有位頭髮稀疏花白,滿面深深皺紋的老太太坐在樹下半眯着眼睛乘涼,懷裏抱着一隻白貓。
陳子柚一口氣跑出巷口,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她睜不開眼,但樹下有人,她直覺地不願靠近,就那樣在太陽地下站着。何況,她對貓過敏。
那位老太太開了口:“小姑娘,太陽老大的,過來坐坐。”從身後拖了一個墊子給她。
陳子柚口中説聲“謝謝”,但只是移到樹影的邊緣裏,離老太太以及她的貓遠遠的。
老太太不以為意,一邊撫着貓一邊説:“小姑娘,我這幾天都見着你了,沒找到你要找的人吧?”
陳子柚警覺地看她一眼,沒作聲。
“這兒不是你這樣的小姑娘應該來的地方,你應該回去好好唸書。”老太太眯着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看得她全身不自在。
“大娘,為什麼院子裏有槐樹不吉利?”她沒頭沒腦地問出這樣一句話。
“槐字是一個‘木’和一個‘鬼’啊,那院子又長年不住人了,可不是不吉利?會招邪氣的。”
“那屋子的主人是誰?”陳子柚被老太太的語氣嚇得抖了一下。
“原來住那屋子的人,一年前就死了。”
陳子柚不自覺得朝她走近了一步,那老太太又説:“那真是個美女,死的時候也那麼好看,穿着漂亮衣服躺在院子裏,像睡着了一樣,全身都落上了白色的槐樹花。”
“女人?不是男人?”陳子柚輕輕地鬆了口氣。
“當然是女人。住在這裏的全都是女人。”老太太露出一個奇怪的笑。
“那剛才那院子裏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誰。那個女人死後,這院子就沒見人進去過。有時候有一點聲音,大家懷疑是鬧鬼。呵呵,這巷子裏,該鬧鬼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怕不怕。”
“謝謝您,我該走了。”太陽亮晃晃,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陳子柚卻覺得全身都冷意蔓延。突然老太太手中的貓跳下來,擦着她的牛仔褲角飛奔而去,她叫了一聲,一頭冷汗。
“你不認識那女人,那你在那裏等誰?”老太太突然問,眼睛又眯起來。
“我……我想我找錯地方了。”
“你跟那女人,長得還真是有一點像。”
陳子柚睜大了眼睛。
“唔,你這樣子又不像了。一打眼看上去,有點像,再一看,就不像了。”老太太自言自語,“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嚇一跳。那天你穿白連衣裙,綁一個馬尾辮子,還真是像她年輕一些的時候。對了,就是這個表情,真有點像。”
“您説的那位……不是年輕女人?”
“不老,看起來更年輕,但歲數也足夠做你媽媽了。”
陳子柚心緒雜亂地回到家中。
後來她發現那位老太太的神志似乎異於常人,説話顛三倒四,神神叨叨,但又一本正經,一副權威的樣子。她平時大概很難找到一個能陪她説説話的人,所以她不願意輕易放陳子柚離開,一直扯東扯西,最後乾脆盤問起了陳子柚的家事。
出於尊老愛幼的禮貌,陳子柚耐着性子陪了她一會兒,也就此得知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八卦,比如那巷子裏都住了些什麼人,原先那個院子的女主人是做什麼的,有一些什麼樣的怪毛病……其實她寧可不知道。還有,那女人曾經有一個兒子,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據説他十幾歲的時候因為意外去世了,從此那女人就神志不太正常。
晚上她做了離奇的夢,醒來後冷汗涔涔,再也睡不着,跑到家中年輕的傭人香香的房裏與她擠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請家中司機送她去教堂。
司機有一點詫異。家中老太太在世時是信奉基督的,包括老保姆也是忠誠教徒。但小姐與先生就已經不信教。至於這位小小姐,是忠誠的無神論者,以前老太太每次帶她去教堂,她都想盡辦法要逃開的。
陳子柚本不信神。但是在漫無頭緒的慌亂中,她本能地選擇了神來庇佑她。當她在聖像前跪了整整一小時後,心境漸漸澄明。
她將最近遇上的所有事情理了一遍,把一切歸咎於蒼天註定,以及命運無常,把所有無法理解的事情都推給鬼神,她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
陳子柚的父母發現關於女兒的一切都朝着很好的方向發展。她不再一個人像遊魂一樣東遊西蕩,而是走到哪兒都會帶一名司機或者傭人。
她一週去兩次教堂,經常讓司機陪她去爬幾十公里以外的山,在家裏時,她安靜地看書,看碟,有時還會在門窗關得緊緊的屋裏小聲地唱歌。
她最乖巧的時候,生活也不曾這樣積極過。
只除了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消瘦,以及越來越沉默寡言。
但是這些都事出有因。除了她對他們的不諒解外,他們也隱隱地知道,她與最好的男朋友與女朋友都斷了來往。所以他們覺得陳子柚目前的表現很正常。
除了給她更多的物質補償,小心翼翼地關照她的情緒之外,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
這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就不太需要他們費心,心事也從不跟他們講,以至於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費心。
但是家中的傭人們卻並不覺得她是正常的。
司機老劉説:“小姐昨天剛去了教堂。今天我陪她去山上的寺廟燒了幾柱香,捐了些錢。回來的路上她讓我去打聽一下,如果要去清真寺,有沒有什麼特別規定?”
保姆王媽説:“可能小柚小姐最近在研究宗教吧?小柚小姐從小就愛好廣泛。不過我奇怪的是,今天我收拾她的房間,發現她這幾天一直在讀的書是《聊齋志異》,她買了好幾個版本。老劉你記不記得小柚小姐小時候可害怕這部電視劇了,每次電視上一播這戲,她就捂着耳朵跑開,後來老先生不許家裏任何人看這部電視劇了,免得嚇到小柚小姐。現在她怎麼不害怕了呢?”
年輕的幫傭香香説:“小姐最近睡眠不好,經常半夜到我房裏來,説她做夢了,睡不着。”
三人一起嘆了口氣,老劉説:“今年這個家裏發生了太多事,小柚小姐前陣子因為學習忙,一直強撐着,現在大概撐不住了。她跟老夫人還有劉媽媽的感情最好,結果她的眼淚流得最少。”
王媽也説:“是啊,小姐雖然長了一副嬌滴滴的樣子,但性子很強的。跟那麼多年的朋友分手了,換作別人家的姑娘,總得哭鬧上幾天吧,咱們小姐一滴眼淚都沒掉,也沒跟任何人講,都自己忍着呢。我是買菜時聽喬家小林説起來,才知道。”
香香説:“小姐沒那麼傷心啦,剛才我進她房間時,見她身上披了一件被單,把頭髮盤起來,邊放着影碟機邊跟着唱戲呢,咿咿呀呀的很好聽。我還是第一回見年輕小姐學唱那種老掉牙的戲。”
王媽説:“老戲?小姐不喜歡中國那些老戲曲,京劇越劇黃梅戲啊她都不喜歡,她喜歡西洋歌劇,還有交響樂。以前老太太總笑話她在戲院裏聽越劇睡着了的事,説她崇洋媚外。”
香香説:“就是老戲沒錯啦,影碟是黑白的。我還問小姐唱的什麼,小姐説是梅蘭芳的《遊園驚夢》,對了,崑曲,讓我有空時也聽聽。”
王媽説:“這可奇了。老劉,你平時看書多,《遊園驚夢》講了個什麼事?”
老劉説:“就是《牡丹亭》嘛,戲裏的小姐在夢裏遇見一個書生,相愛了,得了相思病死了,後來這小姐的鬼魂和這書生好上了,又活了,最後就成了夫妻。哎,這故事也挺像聊齋的啊。”
王媽説:“嗬,什麼鬼啊死啊的,嚇死人了。不行,我覺得小姐最近不太對勁,我們應該跟先生太太説説去。”
本想用這個做背景音樂的,但鏈接不了.感興趣的請下載.就是小柚唱的那一段.
陳子柚的父母得到傭人們吞吞吐吐、欲説還休的提醒後,並沒發現女兒有什麼特別的異常。她安靜、寡言,如往常一樣,只是又新增添了一點小愛好,她在房間裏一邊輕輕哼唱歌,一邊照着一本老舊的小人書臨摹。
她是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到大,只給大人們臉上添光彩,卻從不曾令他們擔心或生氣過。她很少向別人傾吐,無論父母、老師,還是她的閨蜜,以及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伴。傷心與失意的時候也很少流露出特別的情緒,而是自己默默地消化,她有解決問題的很獨特的方式。
比如早些年,陳子柚曾經參加了一個少兒舞蹈比賽,卻在經歷了一次次殘酷的過關斬,終於進入決賽的時候傷了腳。那段時間她日夜苦練,是很有希望的奪冠選手。按説,剛滿十歲的女孩子很難承受這樣的打擊,她的年輕舞蹈老師幾度落淚,大人們也不住嘆息,結果最置身事外的人卻是她自己,決賽的當天,她請家人陪同她去看比賽,鎮定地替選手們鼓掌。而當她的腳好一些的時候,她開始用心地練習古箏,那一年的年尾,她作為全市的青少年代表,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慶典上演奏。
家中老保姆在世時經常説,這樣隱忍的個性,固然是好,但放在這樣年輕的姑娘的身上,總是覺得不妥。小孩子,就應該有小孩子的樣子,所以每每當她犯了小錯時,老保姆反而特別高興地替她掩飾,銷贓。
但是她的外婆與母親並不這樣想。在她們看來,陳子柚的種種表現恰恰是她們淑女教育的得意作品。
而且,現在的陳子柚,的確有理由以沉默作為反抗。所以她的任何怪異舉動都不離奇。何況,按照她這個年紀,她已經做得夠鎮定,也恢復得夠快了。
其實,因為父母與她相處的時間不多,反而不如家中的傭人與她來得更為親近。
父親對她説:“小柚,我要你知道,在我心裏,從來沒覺得你是別人的孩子。”
“是的,爸爸。我明白。”
“小柚,我……”
“爸爸,謝謝您。”
母親説:“小柚,你恨我嗎?”
“不,媽媽。我能夠體解。”
“你想知道……你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我只有一個父親。有些事……我現在已經不太在意。”
“……”
“如果您願意想講,我不介意聽一下。”
“……”
“他還在世嗎?”
“不。在你出生前他就去世了。”
“對不起,媽媽。謝謝您。”
如此的滴水不漏,堅不可摧。
沒了父母的打擾,陳子柚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這一年八月份的下半月,雨水反常地多,外面總是浠浠瀝瀝滴着水,所以她大多數時間都一個人留在房間裏,連客廳都很少去。如果雨過天晴,她會請司機帶她去古玩市場。她收集了許許多多跟《牡丹亭》有關的東西,發黃的老印本,年代久遠的各種版本的小人書與唱碟。
陳子柚自己也明白,她神經兮兮的行為的背後,是一種掩耳盜鈴式的自欺欺人。把一切歸咎於亂力怪神,想像着自己是夢中游園的杜麗娘,或者反串一把被男魂吸引的柳夢梅,記憶仍是美麗的,總好過眼看着一些神聖的東西突然間幻滅。所以她甚至不再去努力地尋找答案。
這個假期本有很多場聚會,她自然一一推掉。因為她本來就參加集體活動不算多,算不上活躍分子,大家並不奇怪。
只是這次聚會,是他們去各自的大學報道前的最後一場,就此以後,大家各奔東西,散落天涯,很多人興許再也不會見面。主辦人努力地説服她,陳子柚猶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回到正常的世界裏,真正開始重新的生活。
她對着鏡子仔細地觀察自己,希望別人不會看出她有些東西起了變化,身體,或者心理。她甚至撲了淡粉,塗淺色口紅,穿上粉色的襯衣,讓自己看起來似乎容光煥發。
聚會的地點在一家大型的娛樂城。據説這裏魚龍混雜,按説本不是中學生應該來的地方。但是據説發起聚會的那位同學家中在這兒有參股,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即將脱離家庭的束縛,已經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來這裏。
他們吃過飯,喝了些酒,又拉開隊伍到樓上一邊唱歌一邊繼續喝,包了一個可以開舞會的廳,一時間鬼哭狼嚎。男孩子們藉着酒意大聲唱出心中的愛慕。有男生湊近她款款情深地唱着“對你愛愛愛不完”,惹得眾人大笑,另一個平素羞澀的男生一定要與她對唱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班長則坐到她身邊敬她酒,大着舌頭説“我喜歡你好多年了”,她遞紙巾給他,要他擦去身上的酒漬,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那一廂,一向淑女的女孩子們也大跳豔舞,滿場哨聲。
場面很混亂,有點羣魔亂舞的樣子。
陳子柚被吵得有一點頭疼,屋裏空氣也太好。在擺脱了又一名藉着酒意靠近她的男同學後,她悄悄貼着牆走到外面去透氣。
這座山腳下的娛樂城新建不久,格局就像普通的飯店,抬眼一直望得見屋頂,樓梯貼着四周環繞,但裝修風格卻是一座山的樣子,牆壁、樓梯、迴廊皆是凹凸不平的岩石狀,一個個包間的門口布置得像山洞,高大的屋頂上一盞巨大的圓形燈以及無數星星點點的小燈,彷彿星月夜。
陳子柚靠在欄杆上向下望。那欄杆做成鎖鏈狀,比她的手腕更粗,而四周岩石狀的牆壁上嵌了盞盞壁燈,淺色的綠、紫與白,有人經過時,映得臉色慘淡,有些鬼氣森森的樣子。
她是第一次來這裏,初始時有些好奇,同伴説“呀,盤絲洞”時她也跟着笑了,現在卻有些渾身發冷了。在這裏工作的服務生,實在需要一些勇氣。
她所在的位置,一樓到四樓的光景,都看得明明白白。有一羣人一轟而入,挺着肚子趾高氣昂,看起來財大氣粗,不知説些什麼,大堂經理唯唯諾諾,又有一個男人懷中摟着一個衣着過分暴露女人東倒西歪地出去,服務生目不邪視地給他們開門,三樓西邊一處包廂外,有兩個人在拉拉扯扯,不知是在客套還是在吵架。
她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覺得如此偷窺很不符合淑女規範,而她的頭痛也似乎緩和了。她當回身回包廂時,瞥見大廳門口一個穿着彩色裙子的窈窕身影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服務生十分恭敬地要給她帶路,而她一把將他推開。
陳子柚回去後,又被人勸着喝了兩杯啤酒,聽別人唱了幾支歌,被一個從來沒説過話的男生拉着跳了一支舞。
大概最近睡眠太不規律,有時睡太少,有時又睡太多,破壞了她的生理規律,所以她又感到了疲憊。而同學們分明正在興頭上,所以她與人打了個招呼,打算提前離開。
立即有男生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家,她稱家裏有人來接,婉言謝絕了。
他們是從下午便開始聚的,現在時間還不算晚。陳子柚沒有乘直達電梯,而是沿着那山路一樣溝溝壑壑的台階,一步步走下去。
在二樓時,她又遇見先前見到的那個身影,因她對那身形狀怪異、抽象圖案的大色塊上裝印象深刻。
那女子倚在鐵鏈狀的欄杆上一邊抽着煙一邊用手機講電話。
因陳子柚是沿着環繞走廊走下去的,所以從她身前經過。那時她半個身子都倚在圍欄上,腿伸得很長,似乎在罵人,聲音很響。
陳子柚不由自由地看了她一眼,發現那女子長得很漂亮,聲音也清脆悦耳,姿勢雖不優雅,卻透着一種滿不在乎的瀟灑。
那女子發現有人經過,立即把伸得長長的腿收了回來,抬頭朝她一笑,居然很嫵媚,説話的聲音也突然降低了,反令陳子柚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快步地離開。
那女子講電話的聲音從她背後傳過來:“都給我滾,一羣笨蛋。江離城在不在?讓他跟我説話。”
陳子柚乍聽到那個名字,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半天才回過神來,聽得那女子又講:“他這是躲着我呢。馬上聯繫他,讓他來見我,我在這等他。跟他説,225房間,我在這兒等他。他不來,我就一直在這兒等。”
陳子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門口的,她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耳朵裏也嗡嗡作響。她知道或許是重名,事情不可能這樣巧,但她無法抑制自己心跳的頻率與強度。
一樓西面是西點廳。她手腳發軟地挪到那邊裏,摸出手機來,想給家裏打電話,找人來接她。
她撥了一半又取消,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不太適合見人,於是她點了一杯冰的果汁,慢慢地啜着,希望自己儘快恢復正常,免得回家後被人問東問西。
她喝了兩杯冰的果汁,覺得自己好一點了,力氣一點點回到身上。她猶疑着,不知該立即逃回家中繼續掩耳盜鈴,還是等在這裏尋求一個結果。或許儘快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吧,她雖然喜歡夢幻的故事,但她知道現實生活距夢幻故事倒底相差很遠,她已漸漸明白,只是不原承認。
但是這一年裏,她早就與好運絕緣了,就當她起身去前台結帳時,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誘使她回頭,然後她再一次見到了江離城。
他仍然與她記憶中的那個影像沒有什麼變化,乾淨整齊,淡漠的神情,走路時上身筆直,嘴唇微抿。咖啡廳這邊光線昏暗,又在一處角落裏,他步子很快地徑直向前走着,或許他能發現別人的注視,但注視他的並不止她一個人,所以他完全沒發現她。
陳子柚抓緊了吧枱的邊緣,她發現,理論與實際完全是兩回事。她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才能處理得更好,但是她剋制不住。收款員説:“小姐您是否不舒服?需要幫助嗎?”
她搖頭:“謝謝,一會兒就好了。”
她居然覺得有一點點欣慰。雖然她的自欺欺人已然破滅,但至少,他沒有編一個假名字告訴她。
她又坐了一會兒,大家都在樓上餐廳或者K房裏,西點廳里人極少,雖然多了些軟裝飾,但四周仍然是一處山洞的樣子。她感到自己像被囚禁的人質,害怕又緊張。她撥家裏的電話,正佔着線,但是她不能再等待,所以她走出西點廳,遊魂一般又上了樓,一種力量驅使她一直走到標着225門牌的那個房間的門口。
她聽得到自己強烈的心跳,一下下彷彿要穿破她的心口。
這裏的隔音並不十分好,她隱約聽到先前那女子的聲音,似從風中飄來,但仍然清脆:“我知道,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所以可以拿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沒有聲音。或許他沉默,或許他回答的聲音很低。
還是那女子的聲音:“老老實實把你的書唸完,後天就回學校去!讀完研你給我滾到國外去!”
沒有聲音。
“你知道,我寧可毀掉我的一切,也不願你來淌這一灣混水。”
“小城,我是為你好,都是為你好。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我不能再沒有你。”
“我已經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你不要拿前途開玩笑,你不要讓我失望。”
她的語氣越來越低,從最初爆豆子一般的噼哩叭啦,終於轉成水一樣柔,像哄孩子一般,已經完全不復剛才鐵娘子般的架勢,而那個男人的聲音卻始終聽不到。陳子柚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開始同情起那個女人來。
突然那女子的聲音又高起來:“好,從現在起我若再管你的閒事,我就是王八蛋!”
江離城的聲音終於悠悠地響起,儘管十分低,但她聽得真切:“從我倆認識起,這話你説了至少一百遍了。”
陳子柚知道自己的舉止不得體,早就想要離開,但聽到這個聲音後,她的腳就如釘到地上一樣,難以移動。就在這時,房間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開門的人是江離城,依然是平靜無波的面容,即使在看到她時也沒有一絲起伏。但是隨後有一隻紅酒杯摔到他的腳邊,啪的一聲脆響,酒液濺了一地,陳子柚甚至能感覺到那細小的玻璃碎片濺到她手上的痛感,而江離城離得那麼近,卻紋絲未動。
屋裏女人啞聲説:“你敢就這麼走了,我以後再也不認識你!”
江離城終於回頭,波瀾不驚地説:“這話你也説過一百遍了。”
那女人的回應是再次砸過一個杯子。
這一回她已經離門口很近,而且她砸的方向不再是江離城的腳,而是他的背。儘管江離城已經揹着她,但在她扔杯子的那一瞬間,他還是本能地閃了一下,於是這回那個杯子擦着江離城的身體砸到了陳子柚的心窩,力量很大,她後退一步,輕輕地叫了一聲。
大概因為聽到年輕女子的聲音,屋裏那女子很快地出來了。那時陳子柚正仰着頭,直直望進江離城的眼睛。他的目光並不迴避,坦然地讓她看,不説話,也沒任何表情。
那女子依然是一臉豪爽的英氣,絲毫看不出就在幾分鐘前她也曾低聲下氣過。
她見到陳子柚,很關切地問了句:“剛才打到你了?傷着沒?”口氣很温和,不復先前講電話時的飛揚。又看向江離城:“你朋友?”
江離城大約停了兩秒鐘,慢慢説:“很面熟。”
“那就是認識了?”
他突然輕笑了一下:“長相正常的人,我都覺得面熟。”
陳子柚的腳突然有了行動能力。她説:“對不起,我只是路過。”然後轉身要走。
那女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咦,我見過你。剛才你不是已經下樓了嗎?”
她的力氣很大,將陳子柚的手捏得生疼,她掙脱了一下沒掙開,幾近哀求地低聲説:“請讓我走。”
江離城彷彿局外人一般看了幾秒鐘光景,然後很灑脱地向那女子行了個禮便打算離開,那女子身手敏捷地扯住他的袖子:“別走,這小姑娘好像有話要跟你講。”
他懶洋洋地回身,用一種譏誚的神情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先發制人:“看什麼看?我又管你閒事了?我就願意當王八蛋,你能怎麼着?”
儘管江離城對那女子的態度輕慢又有點任性,但到底還是很尊重。所以半分鐘後,他已經重新回到那個房間,與陳子柚面對面。
他站在窗邊,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悠然吸了一口後説:“真有緣,我們又見面了。”
陳子柚一句話也不説,只是望着他。
他把煙盒向她揚了揚:“來一支?”見她沒反應,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還是已經忘記怎麼吸了?”
陳子柚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慢慢説出幾個字:“為什麼?”
他神情冷然地看着指間的煙慢慢燃燒,並不回答。
陳子柚又執着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江離城將只吸了一半的煙慢慢地捻熄在窗台的煙灰缸裏。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有空讀一點有用的書,別總看沒營養的風花雪月,你從那裏面學不到任何生活常識,只會越來越笨。”
他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終於逼出了陳子柚的眼淚。她任由淚水一串串滑下,一直流進嘴角,她繼續執着地問:“為什麼?”
“真是個蠢姑娘。難道給你一個理由,就會讓你覺得好過一些?你不怕真相更加不堪嗎?”江離城柔聲説,口氣卻讓人有點發寒……
陳子柚哭起來。理智告訴她每多説一句話都只會令她更難堪,但是她不甘心。思想交戰的結果是,她除了哭,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江離城點上一支煙,坐在一邊只是看着她哭。
當陳子柚意識到自己哭得越厲害,或許就令他越愉悦時,她漸漸停止了自己的哭泣,繼續直直地瞪着他。
江離城的唇角又勾起一個淡淡的譏笑。他説:“好,我告訴你理由。像你這樣含着金匙出身的公子小姐,明明一出世就擁有得比別人多,卻總覺得全世界都欠了你,一點點的不如意都可以當作天崩地裂,依仗着家人的寵愛任性胡來。所以我很願意幫你上一課,讓你看看這個真實世界的樣子。現在,你已經有體會了,對嗎?”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嚐到一絲鮮血的味道,而她腦中嗡嗡作響,有很多東西混亂一團,快速移動着,她抓不住。
江離城不再理她,從窗邊離開後朝着門口走去。她腦中突然跳出一句他曾經説過的話,有句話沒經大腦便脱口而出:“那天晚上……那兩個人是你安排的嗎?”
“你竟然學會思考問題了,有進步。”江離城輕笑了一下,“不過很遺憾,我還沒閒到那個程度。還有第二次,也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的。你還記得嗎?我曾經提醒過你,不要隨便信人,可惜你那時毫無危機意識。”
她的眼淚又流下來,安靜無聲地哭泣。
江離城站在門邊停了停,語氣更緩和了一些:“如果你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壞,我不妨再多説幾句。我遇見你的那天晚上,本來沒打算管閒事。我向來認為在那種地方遇到危險,都是自找的,不值得可憐。但你運氣不壞,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而你那天讓我想起了她,所以我把你帶回家,並且放過你。只是,你太不珍惜你的好運氣,為什麼又要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呢?”他的最後一句話變成一句輕嘆,融化在嘴邊。
陳子柚顧不上去咀嚼他話中的意思,她用了她可以發出的最大的聲音喊,其實聽在別人耳中也不過是比正常聲音稍大了一點點:“誰需要你的好心?你當時為什麼不把我丟給那兩個人?”
江離城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小孩子耍無賴,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誘:“我也有一點後悔。如果有心要給你教訓,那樣會更深刻,落到他倆手裏,至少你現在不會有力氣在這兒對我大喊大叫。好的,如果還有下次,我會記得你的意願。但是現在,我看你還是洗洗臉,早點回家睡覺吧。”然後他打開門,頭也沒回就出去了。
剛才那個女子倚在離房門幾米遠的欄杆上抽着煙,地上已經有幾個煙頭。
江離城看了一眼地上的煙頭,輕輕皺一皺眉説:“沒公德。”
女子用挾煙伸手在他肩上使勁捶了一拳,罵了一句髒話:“我至多破壞了一點衞生而已,比起你做的事可有公德多了。”煙灰落了他一肩。
江離城一邊拍掉身上的煙灰一邊説:“別講髒話。”他又取出一支煙含到口中,直接抓過那女子挾煙的那隻手,就着自己的煙點着了。他吸了幾下後説:“你在這兒偷聽還是放風?”
“沒大沒小!強子發瘋了,我搞不定。你去看看他吧。”
江離城嗯了一聲就要走,那女子説:“喂,裏面你搞定了沒有?”
“沒有。”
“你不怕她在裏面尋短見?”
“關我什麼事。”
女子又恨恨地罵了一聲X,説:“你怎麼就不學點好的。臭男人,德性都一樣!”
江離城頭也沒回。
那女子把手裏的煙在欄杆上捻滅,把煙頭丟到地上,向那個房間走去。她走了幾步又回頭,把地上的幾個煙頭都撿起來,丟進旁邊的垃圾筒裏。
陳子柚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兒不説話。見她進來,象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顫了一下。
女子説:“別怕,我不跟他一夥。”
陳子柚低下頭不説話。
女子説:“去洗把臉,我一會兒也走,可以送你回家。”
陳子柚搖搖頭:“我可以自己走。請讓我再坐一會兒。”
女子説:“我比你大許多。你可以叫我何姐。”
陳子柚抬頭看她。
何姐打量了她幾眼:“多漂亮的小姑娘。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別把臭男人們記在心上。”
陳子柚又低下頭。
那自稱何姐的女子陪着陳子柚坐了一會兒,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又吸了一支煙,絮絮叨叨沒什麼邏輯地給她講了幾個故事,不外乎女人不能靠男人活。
陳子柚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插話,也沒聽進去多少。
那女子的故事越講年代越久遠,説到她跟子柚這麼大的年紀時,遇上一個負心漢,曾經把自己關在家裏絕食。她説:“你看,當時覺得了無生趣,我的人生完了,現在不也一樣過得好?”
陳子柚突然問:“你是怎麼想通的?”
“我餓得只剩一口氣,後來想吃也沒力氣弄了,打電話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等死。還好城……有個朋友找不到我後懷疑我出了事,爬到四樓把窗砸碎把我救出來。我吃飽了飯以後體會到,這事上最悲慘的事不是被男人甩,而是吃不上飯。至於那個男人……現在我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
陳子柚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她説:“謝謝你。”
何姐説:“真不容易,你竟然説話了。”
門外有人探頭探腦:“何姐,城哥説你喝了酒,讓我來接你。”
剛才還慈愛温柔的女子突然又換了晚娘面孔:“今晚不許在我面前提那混球的名字。滾出去!”
最後還是那位何姐半拉半扯地把她拖到了自己的車上。陳子柚作了許多假設:她其實是江離城的什麼親密愛人,過一會兒要把她送到不好的地方去;她打算綁票,讓她家人交贖金……
那女子雖然做事大大咧咧,但又無比心細,居然看出她的心思,遞一部電話給她:“給你家人打電話,讓他們在哪兒等着接你。”陳子柚又覺得自己太過小人之心,畢竟她真的好心陪了自己近半小時,又努力地勸導她。
車不是名牌,很普通。年輕司機一看就是社會青年,吊兒郎當,但因為事前被大姐大吼過,一句話也不敢多説,只是在開到她家別墅區所在的那條路後小小地念了一聲:“靠,居然是個千金小姐!我還以為……”隨即他的後腦勺捱了一下。
陳子柚遠遠地便看到家裏的司機在等她。她一邊請年輕司機停車,從口袋裏拿出小鏡子迅速看了幾眼自己的容顏,並理了一下頭髮。眼睛已經不太腫,如果他們問起,她完全可以説,是因為離別傷感而哭泣。
但是那司機停車太猛,以至於她手中的鏡子滑落。當陳子柚彎身去撿那枚精緻的小鏡子時,她貼身戴着的項鍊從領口裏滑出來。
她沒在意,但是坐在她旁邊的何姐卻突然捏住了那枚墜子,害她不能直起身子來。
何姐將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反反正正地看了足足四五秒鐘後突然問:“這墜子很漂亮,從哪裏買的?”
陳子柚説:“我小時候外公送我的。”她下了車,看見家中的司機已經把車向這邊開過來。她向何姐道謝。
何姐卻沉默起來。她沒有下車,只是在車裏微微點一下頭。在陳子柚關好車門,轉身離去後,她搖下車窗,喊了一聲:“小姑娘,祝你好運。”
陳子柚微微一愣,待回頭時,那輛車已經迅速地開走,轉眼便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