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城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説過兩個多月不打擾她,就一定會真的消失這麼久。因為這個緣故,陳子柚回國的時候,覺得心情很愉悦,彷彿從天而降一個無慮的悠長的假期,即使江離城行色匆匆神情怪異她也懶得理會。
他莫名其妙提及的那個關於“孩子”的建議當然給她帶來了不小的陰影,但自那日她把自己鎖在浴室裏半小時才出來後,他便沒再提這事,於是她也只當他一時抽風,努力忘記這回事。
在機場時發生了一點點小插曲。
深夜的候機大廳人很少,包括陳子柚在內的很多旅客昏昏欲睡,説話的也比平時壓低了聲音,但是有一對五六歲的雙胞胎男孩在你追我趕跑來跑去,長相可愛,活潑異常。
江離城起初在低頭讀報,當那對孩子又一次從他面前跑過時,他抬起頭來,此後目光便一直膠着在他倆身上,一直沒有離開。
上司的目光所在,自然也是下屬們的注意焦點。或許是深夜睏倦為了提神,那幾個她叫不上名字來的也同樣沉默寡言的隨從開始低聲聊天。
一人説:“長得真像,當父母的怎麼區分這兩個孩子?”
另一人説:“可以在身上作標記,比如刺青。”
這麼搞的提議,陳子柚的睏意都沒有了,她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那個提議給雙生兒刺青以區分的天才長着一副什麼模樣。
那年輕男孩見陳子柚看他,立即低下頭,小聲改口説:“雖然長得像,但身上應該有區別吧。比如胎記長在不同的位置上。”
這回江離城輕輕地咳了一聲。
那幾人立即一言不發了。
江離城的目光繼續停留在那兩個孩子身上,看他們抱成一團在地上打滾嬉鬧,嘴角帶着一絲在陳子柚看來很詭異的笑容,她突然想起下午的事兒,背後又泛出一層冷汗。
那兩個小娃娃鬧了半天,卻沒有一個大人在旁邊。後來不知怎麼就鬧僵了,就在離他們三四米遠的地方,其中一個孩子憋着嘴哭起來,另一個孩子手足無措地去哄他,反而被他推了一把摔倒在地,於是另一個孩子也哭了。他們哭得並不大聲,周圍又沒什麼人,所以只有他們看到。
陳子柚本能地站起來,想去給那孩子擦擦眼淚,但突然想到江離城就坐在她身邊,她生生地握緊拳頭坐下,她絕不能讓他看出來她對小孩子心軟。
而江離城的目光還是沒有移開,似乎看得十分有趣,那幾名隨從則一臉的疑惑。過了十幾秒後,江流走上前,一一將地上的兩個孩子抱起來,摸了摸他們的頭,拿出紙巾幫他們擦了擦臉,問了幾句話,然後又回來。當他回來時,那兩個男孩自覺地像小動物一樣跟在他的身後,一直走到了他們身邊。
這回陳子柚看清了,那是一對混血兄弟,黑色的捲髮,蜜色的皮膚,幽深的黑眼睛,十分漂亮。近看之下,這兩個孩子長得更像,連哭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第一個孩子哭是因為胸前的一塊木雕彩繪的紀念符被摔破了,他正一邊抽泣着一邊用力地將兩片拼到一起去。
那東西並不貴,陳子柚也買了一對類似的,正塞在隨身的包裏。所以她掏出自己的那一對,將其中一個遞給了那孩子。這孩子破啼為笑了。
另一個孩子伸頭看了幾眼,用磕磕絆絆的英文説:“我們倆的是一樣的。這個不一樣。”於是她又將另一個遞給這個孩子。
第二個孩子向她行了一個古怪的禮,從脖子上退下自己戴的那一枚,塞進陳子柚的手裏,拉着他的兄弟跑開。
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人要來帶走這兩個孩子,他們也肯乖乖地跟着那人走。但是那人的模樣與這兩個孩子並不太像,江離城轉身給江流一個眼神,江流立即帶了一人上前攔住他們,對那人盤查了半天,又問了孩子一堆的話,直到那男人掏出證明文件來才放他們走,回來時向江離城回覆:“看起來沒有問題。他們是墨西哥人,那人是孩子們的姑父。”
陳子柚倒是沒想到江離城竟有這份細心與善心。她目送着那對孩子進了通道,他們甚至轉身向她這邊招手。待看不見人影時,她低頭去看那孩子交換給她的那枚紀念符,當看清了她像燙到手一般將那東西脱手而出,恰被江離城接住。
這兩樣東西看起來很像,實際上圖案是不同的神靈。她送給孩子們的那兩枚上的花邊是鮮花,這一枚上卻是纏繞着的大蛇。
她很尷尬地要從江離城手中重新接過它,心中不知該怎麼樣才好。那是那天真孩子的一顆童心,她不捨得丟棄,可是若要她塞進包裏帶着過夜,她會做惡夢的。
卻不想江離城把那枚木符握在手裏説:“不如送給我吧。”
她連忙點頭,甚至在那一瞬間很違心地替他祈禱了幾句,祝他好人有好報。
他們的飛機晚點了一刻鐘。那對孩子走後,江離城也失了看報的興致,過了一會兒問她:“你覺得,那兩個孩子,哪個是哥哥?”
“送我東西的那個。”陳子柚説。
“我也覺得是。你以前聽過這種説法嗎?每個人降生的時候,這世上某一處會有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同時出世,只是這兩個人可能一生也沒有機會相遇。而雙生兒是這種規律的一個特例。”江離城很反常地説。
“從沒聽説過,而且聽起來完全沒有科學依據。我只知道自然選擇的雙生兒跟遺傳基因有關。”
“你是説,本身是雙生兒的人,自己生雙胞胎的機率很大嗎?”
“應該是的,我有同事就是這樣。”陳子柚説完這句話後突然意識到,見鬼了,竟然跟江離城在異國他鄉的機場大廳聊起了家常,而且是這麼無聊的八卦的她幾小時前還避之不及的問題。
她一邊後知後覺地懊悔,計劃着無論江離城再説什麼她都不打算回應了,一邊又有點擔心把兩人難得的和睦給搞得很僵,以至於他轉身報復。還好這時江離城的手機鈴音響起來,他看了一眼,起身去接,但走得並不遠,依稀聽到他説:“……你別擔心,我會陪着你。……別多想,好好睡一覺。……天亮時我就到了。”
江離城回來時,陳子柚為了掩飾自己吃驚的神色,拿了他剛才看過的報紙擋着臉,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沒想到他也有這麼耐心温柔的時候,電話那頭的人真是神通廣大。她本以為能看到一臉的柔情似水,但有點失望的是,他神色看起來很正常,但坐下後便沉默着不再講話,直到登機。
更讓她覺得有些意外的是,這是中轉航班,江離城帶着兩名助手提前離開了,留下江流送她回去,並對她説,近期如果有事就聯繫江流。
飛機再起飛時,江流便坐到了她的身邊。雖然她對江離城身邊的人一概沒有好感,但身邊坐着江流,總比坐着江離城好太多。
她正為江離城比她預期提前一小時滾蛋而高興,卻不期然地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嚴重到她忍不住問江流:“你的老闆沒結婚吧?”
她一直很理所當然地以為江離城沒結婚,因為他從來沒提過,別人也從來沒説過。但是在他打了剛才那個電話以後,她突然開始懷疑,或許有一個可憐的女人正躲在遠方,逃避着這一切,或者被矇在鼓裏。
她自認她與江離城的關係十分齷齪,但也算願打願挨的公正交易。可是如果他還有合法身份的妻子,那一切就不一樣了。她可以作賤自己,反正傷害的也只是她一個人而已,但她絕不願因為自己的存在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人。
雖然江離城很可能有許許多多像她這樣身份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但別人是別人,總之她絕不願意成為傳説中的那個小三兒,雖然她將這個並不好聽的名詞放到自己身上似乎也有些自我抬舉了。
每個人都有一些奇怪的堅持,就像她在國外讀書時有一位每晚去跳脱衣舞謀生的女同學,那位同學每次都堅持穿着高跟鞋,認為這樣就不算完全脱光光,可以保留自己的一分尊嚴。
她一度覺得很好笑。現在想想,她何嘗不是如此。
陳子柚在腦中飛快地轉着各種念頭。
江離城不是那麼好説話的人。可是從他剛才打電話的語氣,甚至她聯想起以前的幾通電話,電話那頭的那個人,無疑是他重視的,尊敬的,不願傷害的。或許她能夠以此為籌碼,與他重新達成協議。這樣或許她的自由之日會更早來到。
她還沒盤算出具體的方法,江流已經有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老實回答:“江先生是單身。”
“哦。”她的期待落了一點空,又不死心地問,“那未婚妻呢?”
“據我所知,沒有。”
陳子柚覺得很沒面子。無怪江流似乎在奇怪地用餘光看她,連她自己都覺得,剛才那通話,就像她對江離城有什麼企圖似的。她不太高明地轉移話題:“你送我回去後,還要去與他會合嗎?“
“不用。我留下來替江先生處理公司事務。”江流回答。
這也令她有些意外。她一直以為江流只是司機加保鏢,沒想到看起來像青春大男孩,比她更年輕的江流,其實也是江離城得力助理。
她拿出隨機的雜誌翻看,不再多問了,但江流卻足夠盡職地繼續替她答疑:“江先生這次是陪一位朋友出國做手術,昨天剛剛確診,那是他從到大的好朋友。江先生曾説,這是他最後一位親人。江先生心情很不好。”
陳子柚鬱悶得想吐血:江流你什麼時候這麼多話了,我問過你他為什麼心情不好,離開那麼久是要做什麼嗎?這些都關我什麼事?
她發作不得,畢竟江流待她一直尊重有禮。她見江流似乎在等待她的回應,只好強壓下一口氣,儘量和氣地沒話找話問:“你認識他多久了?”她在心裏想,這個問題也不關我事啊。
“十一年零七個月。那時江先生還在唸書,跟導師一起做項目時遇見我。我父母雙亡,養母身體也很差,我只能輟學,他用自己的獎學金幫我交了學費,所以我與他一直有聯絡。我讀大學時,我養母重病,那時江先生已經有了自己公司,又出錢幫我養母治病。所以我畢業後就來到這裏。”江流在這五分鐘內説的話,比過去一年裏跟她説過的話都多,眼中微微地閃着疑似感激崇拜尊敬景仰的光。
“哦。”陳子柚説,除此之外她實在再無話可講了。她眼中的惡魔,恰是別人心目中的天使,道不同不相與謀。
江流也不再説話了,到飛機降落時出了一點點意外,又被迫重新升空,也許是想安慰她不要害怕,江流又説:“我讀書時有位教授研究神學,他總説命運相同的人相遇的機率比較大。您相信嗎,陳小姐?”
陳子柚本來就害怕飛機起落,此時聽了江流的話後,慘白着臉抖着嘴唇對他説:“你的意思是指,我們兩個都沒父母的人,今天會死在一起嗎?”
飛機安全落地後,她覺得今天在江流面前真是丟盡了面子,這傢伙長着一副乾淨純善的面孔,其實跟江離城一樣壞在骨子裏。以後她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陳子柚在正式上班前,又去看望了外公。
這回她並沒抱着多大的期望,也沒再精心地裝扮成自以為可以吸引外公的樣子。事實上她在國外水土不服還算輕的,回國後種種不適才逆襲而來,面色黯淡,全身乏力,眼皮浮腫。去看外公那天突然降温,半路又下了雨,她穿着短袖襯衣和及膝裙,只從停車到跑進醫院大樓這短短兩百米距離,便凍得打噴嚏又流鼻涕。
卻沒想到外公這次出奇地和藹,雖然仍然憶不起任何事情,卻慈愛地對她説:“小姐,今天外面很冷,你穿得有點少。女孩子愛漂亮不是不好,但健康也很重要。”
她一時驚訝得説不出話來。
外公又説:“你比上次來的時候,氣色差了很多。你是不是不舒服?”
陳子柚心頭的血幾乎湧到了喉嚨。即使外公仍然不認識她,但是就猶如一位普通的長輩一樣對她籲寒問暖,這樣的情形,近兩年來,她連夢中都不曾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對外公説,她去了國外,有點水土不服,回來後還沒調整過來。
孫天德老人聽説她去的地方後,直稱他多年前也到過那裏好多次,很高興地與她談起了當地的風土人情。
陳子柚在林醫生的辦公室落下喜悦的淚水,她沒想到這一次是她的幸運之行:“他會好起來的,他會記得我是誰。是吧?”
林醫生也替她高興:“國內外都的確有不少這樣的例子。不要着急,慢慢等待吧。過些天,我們會替孫先生做一個全面的檢查。上次檢查他有幾項指標不太好。如果這回他身體沒問題,也許下次你再來時,可以在有人臨護下,由你陪着老先生一起出去走走,也許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陳子柚在回家的途中去了寺廟跪拜神靈。多年前,當世界遺忘了她的時候,她也同時遺忘了他們。
她久久地跪在神像前,流着眼淚祈禱,她但願此生還有機會與外公重享天倫,她願意用自己的餘生的一切來補償自己對神靈的遺忘,來換取這個心願。
這是這些年來她第一次看到了曙光。帶着對未來的希望,陳子柚覺得生活的每一分鐘都是美好的,連工作的時候都更賣力了幾分,神情也比平時更增添了幾分光彩。上司見到她時微笑着説:“看來早該放你長假。”謝歡則突然湊近了她,神秘兮兮地問:“有人向你求婚了?你打算爭奪年終先進工作者?你看起來怎麼這麼恐怖啊?
一週後,她接到林醫生的電話,請她週末到醫院來一下,與她談談孫老先生的病情。林醫生在電話里語氣與平常一樣,什麼也沒有説明。
這本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個電話。但是那天晚上,當她準備齊了第二天需要的一切東西,比平時早了許多上牀睡覺時,她卻失了眠,腦中反覆浮現的是江離城在機場與她分別後匆匆離去的身影,然後是江流那天那些沒頭沒腦奇奇怪怪的話:“命運相同的人相遇的機率比較大。您相信嗎,陳小姐?”“江先生曾説,這是他最後一位親人。”……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刻一直想着他的事情呢?明明在任何時候,她都是儘量對他選擇無視的。
她汗涔涔地爬起來,去重新洗了澡,服下兩顆安眠藥,將空調開到很低的温度,蓋上厚被子努力地睡,終於睡過去時,她在夢中回到了十七歲那年,她經歷了那麼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面對死亡,第一次面對欺騙,第一次面對危險,第一次真正的動心,以及第一次對人生徹底地絕望。
林醫生説,在陳子柚外公的腦中發現了一個突發性的惡性腫瘤。他們初步斷定,這個過去幾年一直沒有發現的腫瘤最初形成於老人第一次腦溢血,與無法清除的血栓一起,一直隱性存在着,壓迫着老人的腦神經,是他這些年來狂躁失憶的真正原因。最近,因為這個腫瘤的突發增大,導致了壓力的移位,反而令老人的狀況得到了緩解。
林醫生儘量用最淺顯的表述,與最婉轉的説法,字斟句酌地向她講解孫天德老先生的病情,小心翼翼,似乎怕嚇到她。
電視中這種情節總是反覆出現着,以至於陳子柚覺得,自己彷彿也在看一出俗套的鄉土劇,只不過,劇中人物是她自己。
電視裏的女人們,每每遇到這種情節,總會將手中的東西啪地落地,或者撕心裂肺地來一句“不——”,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雙手捂面,泣不成聲。
真的很奇怪,她們如何做出這種情緒發泄的動作的。而她,連諸如“腦中彷彿一聲轟鳴”或者“心臟裏血液逆流”這種最基本的表現都沒有。她只是木然地聽着,彷彿聽新聞頻道正在播報世界的某個角落又發生了何等的天災與何等的人禍,她覺得很惋惜,很憐憫,很感慨,但是距離她那樣的遙遠。
此時她便是這種感覺,覺得一切理所當然。昨天還在憧憬着她與外公相依相伴的未來,不過是一個夢境,夢時感到幸福已經足夠,醒來後各歸各位。
林醫生見她痴痴地望着窗台上剛剛冒出一點綠尖的一小盆綠色植物,只當她不能接受現實,輕聲呼喚她:“陳小姐!陳子柚小姐!”
“我可以為我外公轉院嗎?對不起,林醫生。”陳子柚的聲音出奇的鎮定。
“不要道歉,我明白。只不過,綜合醫院的那種環境,對老人家的恢復很不利。如果他情緒衝動,後果十分嚴重。”
“可是這裏畢竟不是腦外科醫院。”
“我們這裏的檢測設備是完善的,而孫先生的情況不適合做手術,只能藥物控制,所以綜合醫院並不具備優勢。這兩天,會有幾名國內神經外科的權威來為孫先生會診,最遲週末他們就到了。你要相信,他們一定能找到最好的治療方案。”
“他們肯為了一位老人遠赴這裏?”
“孫先生是那家提供科研捐助的公司指定的重點病人,對方認為他的病例很有典型性,因此對他的一切治療都給予最大的配合。”
“林醫生,我外公還能活多久?”
“……”
幾天後,專家的會診結果明確地告知陳子柚,孫天德的腦腫瘤隨時都有可能造成嚴重的後果。即使用藥物維持現狀,他也至多有半年的時間。
“但是,這世界上時常會有奇蹟。”最後有一位老專家這樣對她講。
陳子柚微笑着給各位專家送行,她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笑得出來。
陳子柚用最快的速度辦好了離職手續。
謝歡説:“瘋掉了你。上個月替三處招一個人,你知道多少人來應聘嗎?三百人!海歸就佔了三分之一,還包括三十多個博士!“
“我外公病了,他沒有別的親人。”
“你可以休長假,如果老人在本地,你還可以申請只工作半天。你又不熱愛加薪升職什麼的。”
“局裏沒有無限期休假的先例。而且,我希望每一刻都能陪在我外公的身邊。”
“哎,隨你了。也許別人趨之若騖的工作,對你來説真的不算什麼。”
謝歡説話一直都直來直去不給人留餘地,不過她説的也正確。
初與江離城達成契約關係時,她為了向外公掩飾行蹤,在一家慈善學校當老師,那時她一直為自己貼着具有殉難者犧牲精神的標籤,賣身賣得不情不願,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其實還算高尚。
當外公病發她四面楚歌時,她借江離城的手報復了不少背叛陷害外公的人,尤其是主謀者,下場很可悲。自那以後,她再也無法將自己當作心靈純潔的受難者。
所以她不得不換工作,以換取心底的平靜。或許因她的學歷專業容貌談吐以及在國內國外的工作經驗都還可以,總之,這份據説別人需要過五關斬六將爭得頭破血流才能得到的工作,她沒費什麼勁兒就接到了錄取通知。
她離職的理由説得含糊其辭,寧可交罰金,也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離開。
她那位年輕的上司遲諾試圖挽留她未果後,和氣地問她是否需要寫推薦信,在她委婉地謝絕後,含着笑問:“嫁人?”
陳子柚朝他擠了一個笑容,不想再多作解釋。
“那麼,恭喜你。”遲諾在離職信上籤上自己的名字,並親自打電話安排人員為她儘快地辦理手續。
離開辦公大樓時,陳子柚突然有了一點點留戀。雖然她對這份工作並沒什麼熱情,但這裏畢竟是她的收容所與棲息站。如果不是每週可以在這裏打發幾十小時的時間,也許她每天都會像孤魂野鬼一般游來蕩去,早早地瘋掉。
要休幾個月的長假也不是不能實現,但是在她的內心深入有一點小迷信,假期總是有期限的,假期的期限終止之日,便是外公離開人世的日子。一想到這種可能,她便會對“請假”這兩個字產生恐慌感。
而如今她離職,那未來的日子便又沒了盡頭,之於她而言,便彷彿外公與她也可以一直這樣耗下去,耗到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就算她的自欺欺人的願望實現的可能性為零,至少,能夠時時看到外公,多一秒算一秒,也是好的。她的願望其實就是這樣的卑微而渺小。
陳子柚申請到外公所在的醫院作義工,這樣她才有名正言順的理由時時出現在那裏,那家醫院對親屬探望管制得非常嚴格。
但是林醫生為她謀了一個他的助手的職位,每天要做的工作很少,但是行動卻比義工自由得多。
她並不敢總出現在外公的面前,但她永遠停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早晨看着他佝僂着腰散步,打太極拳,中午看着他與病友下棋,傍晚他與她相距幾百米遠,觀賞同樣的夕陽落山的美景。
陳子柚在工作中認識了不少病人,有一些將她當作好朋友,會向她傾吐很多心事。她並不是個善於交際的人,少女時代便不是,成年後這種機會更是被扼制了。在她的生活中,幾乎只有自己與影子相伴,即使身處紛紛擾擾熱鬧非凡的環境中,也始終像一滴誤落水中的油,總是格格不入。
可是在這種非正常的環境裏,她卻有了真正融入其中的感覺。那些看似或瘋瘋癲癲,或痴痴傻傻,或神神叨叨的男男女女,內心深入各有自己的一個小世界,而她居然能夠體會。
陳子柚陪伴的病人裏有一位年輕時作過舞蹈演員的老人,每天都要教她幾個舞蹈動作,她到目前為止已經掌握了新疆舞、蒙古舞、印度舞還有草裙舞的要領。其實求學年代她只學過芭蕾與國標舞。
另有一位男病人,每天要求她用英文與他交談十分鐘,內容無所謂。
還有一位只有七歲的可愛的小男孩,因為目擊父母的車禍受到驚嚇。陳子柚每天去看他,不言不語,沒有表情,但是當她離開時,他會哭鬧不休,後來她改到晚上去看他,陪他不言不語半小時,等到他犯困了便哼着歌哄他入睡。
還有四五位老人,每天聚在一起唱陳年的老歌,用手風琴伴奏。某日手風琴手生病了,剩下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煩躁,看着那閒置的手風琴,每個人都彷彿要發病的山雨欲來狀,這種樂器陳子柚是學過的,雖然不太熟練,於是她替他們伴奏了半個下午,此後他們常常邀她作聽眾與評委。
她越來越適應這裏的生活了,如魚得水。
也許,她自己本身也是這個族羣中的一員。她不免這樣想。
融入這個族羣的好處是,在她還小心翼翼地與外公保持着最安全的距離時,孫天德老人竟主動地與她接近了。
第一次他説:“你調到這裏工作了嗎?這護士制服很適合你啊。”
第二次他説:“你的眼睛腫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睡覺前喝水了?”
第三次他説:“姑娘,你最近又瘦了。”
再後來,他在夕陽落山後的幽暗天幕下發現了她,便邀請她第二日一起看日出。
她打了申請報告,每日天不亮便在醫警陪伴下,陪着老人一起等待日出。但那幾日清晨總是大霧瀰漫,他們等了整整七天,才終於看到一次真正的日出。
當那個猶如醃蛋黃一般嬌嫩的小小的太陽輕輕跳出黑色雲層,也映紅了老人的側臉時,陳子柚的嘴裏泛出鹹鹹澀澀的味道,原來她的淚水不知何時滑入了唇角。
此時的一切都如同極地的冬天裏沉寂於黑暗中的黎明時分,四周烏壓壓的一片,偏偏如此的靜謐,如此的詳和,明知前方沒有未來,明知即使天亮了也仍是漆黑的一片,卻還是忍不住期待一點點的光明。
其實,按醫生的説法,她的外公的情況越好轉,便證明那顆腫瘤的破壞作用越在迴光返照式地發揮着邪惡的作用。老人現在這種樣子,不只發病時狂暴的氣息無影無蹤,甚至在他的健康狀態時,也不曾這麼安詳而從容。
陳子柚幾乎懷念起過去外公發病時幾度要致她於死地的情形。那時她只是傷心,但不曾絕望。
那日傍晚她在醫院裏看見了江流,一閃而過然後消失不見,似在躲她一般,讓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
她盯着江流消失的方向很久,與她一起看夕陽的外公突然湊過來説:“你認識那小夥子啊?”
“呃?”
“他以前也來過一兩次。剛才你沒發現他時,他看你很久了。”
“哦。”
“他是不是喜歡你?”
“不知道……不會吧?”
“你這樣的姑娘,如果我是小夥子,我也打算追求你。”
“咳咳。”陳子柚被嗆到。
“你有男朋友嗎?”
“……算是有吧。”她突然被嚇到,於是言不由衷地説了這麼一句謊話。
晚上她撥電話給江流。這個號碼她一直能背下來,但從來沒有存入手機,也從未主動撥過。
“謝謝你,江流。”
電話那端一時無言。
“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些事。我外公的藥費,還有林醫生的特殊關照。只是……”她不太擅長感謝別人,一字一字地斟酌着,還是顯得這麼蒼白。
“……那是江先生的錢,林醫生是江先生的校友。”
“他不會主動地替他的殺父殺母仇人做這些事情。何況,我也不會感激。”
“江先生不需要任何人感激,陳小姐。他只是想幫助一些與他的母親得過同樣的病的病人,還有他們的家庭。”沉默了一會兒後,江流換了硬一點的口氣又説,“好的,我接受你的感謝,這件事的確是我在負責。所以,請你千萬不要拒絕。否則,也許我會連其他病人的援助都撤回,投到另一家醫院去。”
“江流,你這又是何必?”陳子柚早就猜想過他外公受到的特殊照顧必然來自熟人,她也做過很離譜猜想,但是當她真正確認直接贊助人是江離城,這事實仍然讓她覺得有些難以接受,“你根本沒必要違逆他……”
“我給江先生看過全部病人的資料,他一句話都沒説。”
在這家位置偏遠的醫院裏見到她的前任上司遲諾,陳子柚感到很意外。
他是帶着那位已經出院的小男孩來的。那孩子漸漸恢復,兩週前出院,據説被定居國外的親戚接走。
她正在幫林醫生整理資料,有人來通知她,説以前的病人來看望她。於是她見到了那個已經恢復了紅潤臉色的可愛男孩,也見到她的前任年輕上司。
遲諾也很意外:“小康後天就要跟他的叔叔阿姨離開,走之前一定要來看看柚柚姐姐。我與他叔叔在國外讀書時是同學,今天他們沒空,所以我帶他來。沒想到小康念念不忘的柚柚姐姐是你。”
陳子柚用笑容將問題掩蓋過去,低頭去逗弄叫作小康的男孩。那孩子還是地不發一言,躲在遲諾的身後,帶着羞怯怯的笑,偷偷地望她。
陳子柚在工作時與遲諾一共也沒説過幾次話,每次或者客氣地行禮問候,或者恭敬地等候他簽字完畢,這男子在她腦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年輕有為,氣質很好,聽説家世也不錯。
不過從很多年前,不同於其他同性將男人劃分為三六九等,諸如極品男,精品男,合格品男,次品男,劣品男等等,她的劃分則極為簡單,只有一個名詞:男性,如同昆蟲有六足鳥類有翅膀一樣籠統而明確,對男人早就失了審美力。
此時這位形象模糊的男性在陽光柔和樹影斑駁的午後笑容和煦地對她説:“我當真以為你辭職要嫁人,不想你來了這裏。在這兒比原先的那份工作更有趣嗎?或者更有意義?”
“也許吧。”陳子柚低頭看自己的影子,不願多作解釋。
晚上稍早一些的時候,她接到了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猶豫了一下接起來,對方説:“我是遲諾。”
她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換,他要查到輕而易舉,只是不只他意欲何為,明明在還是上下級關係時也沒什麼交集,至多請她吃過一次盒飯,送她回過一次家。她習慣地稱他一句“遲總”,便不再出聲,等他講話。
“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要挖你隱私……今天回來後,我想起曾經看過你的登記表,然後憶起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打探了一下……”
陳子柚繼續沉默。她的檔案登記裏,親人欄裏寫着外公的名字,標註着“退休”,此外並沒有更多的信息。僅僅過去兩三年,孫天德這個當年響噹噹的名字,已被健忘的人們漸漸遺忘。只有少數的人或許能夠記得,曾經威名赫赫的孫董事長因病歸隱,從泥濘中爬起的天德集團風光不再。不幸的是,遲諾恰好是那記性好又善於聯想的人。
“你我共事不少時間了,作為你的上級,我竟不知道你的這些情況。我感到很抱歉,也很失職。如果早一些知道,我本可以讓你多一些時間陪伴孫先生。”
“……謝謝。其實並不需要。”她低聲説,一時無法適應來自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關心。
“你沒有別的親人,如果有什麼事情,就打我電話吧。”
“謝謝。”除此之外,陳子柚真的不知該説什麼了。
她只將遲諾的友善當作一種官場式的客套,並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兩週後,她會真的找上他。
那些天,子柚外公的身體狀態日益變差,但精神卻看起來很好,只是睡眠時間越來越長,一天九小時,十小時,十二小時,白天也有小半時間在睡覺。
醫生不認為這是一種好現象,又無能為力。在老人熟睡時,陳子柚安靜地坐在他的身側,數着外公的呼吸,數着外公的皺紋和白髮,將一切試圖湧入記憶的畫面全都擠出腦海,只保留大腦一片茫茫的空白,然後她也彷彿進入到外公的睡夢中,那裏寧靜而詳和,無憂無慮。也許,之於外公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情。
她終於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可以陪伴着老人,在他熟睡時幫他梳頭髮,輕輕地摸他的手和臉,給他刮鬍子,猶如小時候經常做的那樣。
老人清醒時並不喜歡被人碰觸,每次連剪髮都鬧彆扭,能親手做的絕不假手他人。所以,雖然老人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但之於她而言,那竟是她珍貴的可以不必小心翼翼不必掩飾表情,放鬆地與他共處時間。
那日,老人正熟睡着,她如往常一樣在他的牀邊坐了兩小時,什麼都不想,坐到雙腳漸漸麻木失去知覺,她站起來試着疏通一下腳部的血流,看到繞上窗户白色欄杆的綠藤上有幾片枯葉,走上前一一摘掉。窗頂的那幾片她夠不着,便踩了凳子上去,其實腳麻還沒完全恢復,當她從凳子上跳下來落地時,腳一觸到地面便失了力,整個人往前趔XX一大步,險些摔倒,將凳子撞出很大的響聲。
她一邊絲絲抽着冷氣揉着被撞的地方,一邊小心地將凳子放到一邊,突聽得身後有人説:“靜蓮,怎麼還是那麼不小心?”
陳子柚不可置信地慢慢回頭。靜蓮是她母親的小名,只有外公外婆才會喊她這個名字,她隱隱記得兒時的某年,媽媽自己掛窗簾,結果將凳子踩歪摔下來受傷,休養了很久才復原。
孫天德老先生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將目光的焦距漸漸地集中到她的臉上。他神色如常地説:“原來是小柚啊,剛才看背影,我還以為是你媽媽。”
這情形本身發生得如此戲劇性,以至於陳子柚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而沒有辦法像戲劇本子那樣撲上前,抱住他,痛哭流涕。
她像被釘在原處一樣,一動不動,聽得外公又講:“看我老糊塗了,總忘記你媽和你爸已經不在了。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比原來瘦多了啊。”
其實孫天德並沒有完全恢復記憶。他的回憶片段顛三倒四,時空錯亂,經常把別人的事安到自己身上。
他的大腦也並不足夠清醒。他從來不問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裏,他的公司、他的員工都去了哪裏,也不問每日醫生為何要讓他服下一些藥片,定期要注射那些藥水。更沒有想起自己已經失憶以及精神失常這麼久,久到一度認不出自己的外孫女。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確定的,他認出了陳子柚,並承認這是他唯一的外孫女。
日子從表面上看還是那樣的波瀾不驚。老人並沒有因為認出了陳子柚而變得更加激動,待她的態度與之前一樣,只是將“這位小姐”的稱呼改作了“小柚”。
他的思維很遲頓,行動很木訥,幾乎沒什麼感情起伏,與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有關,也與那些為了控制他的病情而對他的大腦活動進行抑制的藥物有關。
陳子柚也沒有多麼激動。她曾經祈禱的願望之一成了真,但代價太大。她的世界早已天地一色空茫茫的一片,只餘一個巨大的倒計時器,佔據了她全部的視線,那數字每一秒鐘都在跳動着減小,滴滴嗒嗒的聲音佔滿她全部的聽覺,與她的脈搏頻率一致,砰砰地鼓動着,從自面八方溢過來,只等那數字歸零,然後,驚天動地爆裂一聲,最後一切歸於平靜。
也許,那倒計時器並不是在標註外公剩餘的日子,而是在為她的歸期計時。
老人每日的睡眠時間依然在不斷延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且,即使是他清醒的時間裏,他能記住的事情也越來越少了,也幾乎不願再到户外去,很多時候只是在那裏坐着,目光呆滯。
每當這種時候,陳子柚與他以同樣的姿勢痴痴地坐着。只是老人的目光定在空氣中虛無的一點上,而她的目光定在老人的臉上。
醫生對此無能為力,而她唯一的請求,便是儘可能減輕外公的痛苦,不要讓他很疼,不要讓他糾結回憶,讓他安靜地度過這最後的每一天。
有時候老人也會翻翻報紙與雜誌,他的視力越來越差,一會兒便看不清東西,於是會讓陳子柚替他朗讀。有天他在看一本厚厚的精裝書,看了幾頁,招呼坐在一邊看另一本書的外孫女:“過來為我讀。”
那本書她在高中時曾經讀過,一度非常的喜愛。那時她的生活除了學習稍累一點之外,其他時候一概快樂無憂,偶爾用哀春悲秋的矯情來作適度的調味。所以,她從沒想過,這本令她熱愛了很久的書,會在十年後的今天,單單是看到封面的名字,她便猶如看見毒蛇。
《百年孤獨》。
在她印象裏,外公從不看長篇小説。他尤其不愛外國文學。這本書頁泛黃發着黴味的舊書,不知他是從哪兒得到的。
老人卻一臉的陷入往事回憶的温柔:“這書你外婆和你媽媽都喜歡,多年前就給我推薦,直到現在我也沒看過。”
她為老人一字字地讀,都是簡單的漢字,但她每一個字都吐得艱難,彷彿當初讀外公的診斷書,又彷彿在讀自己的宣判書,心中過一遍,腦中過一遍,口中還要發聲一遍,三重的折磨。
她儘可能地讀得慢,心中有着認知,或許這本書被她讀完時,便是外公離去的時候。如果是那樣,她希望這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
但她又心存着另一重擔憂,如果還沒有讀完這本書,外公便離開了,那之於他會不會是一個終身的遺憾?
她這樣心思百轉,讀不上幾頁便聲音沙啞,於是老人讓她第二天再讀。
這樣讀這本書就成了她與外公相處的唯一方式。幾天後,那書剩下的頁數越來越少,而她的嗓子始終不見好,吐字模糊,令本來就晦澀的文字更加地難解。
老人説:“休息一下吧。”她如蒙大赦地停下來,聽得老人又講,“怎麼不見你的男朋友來呢?”
陳子柚吃了一驚,剛想否認,老人又神情恍惚地説:“那天你説有男朋友了。會不會因為我拖累了你,所以跟他疏遠了呢?”於是她隱約記得,似乎自己為了否認與江流認識,而含糊其辭地承認過這件事,如今反悔不及。
“帶他來讓我瞧瞧。我覺得自己沒多少日子了,總得見見未來孫女婿什麼模樣。”
她左右為難,當時便想主動坦承她之前是隨口騙老人的,她根本沒有男朋友,但外公那一臉罕見的期待神色,又讓她不敢輕易將這話説出口。
“小柚,該不會是上次我傷了你的心,你還生我的氣,所以藏着男朋友不給我看?”
陳子柚弄不清楚外公又想起了什麼,不敢亂回答,只敢旁敲側擊地套話。
“上次你不就是因為我反對你跟那男的交往,還打了你一下,你才氣得離家出走,好幾年都不回來嗎?”
老人又不知將哪部電視劇的情節安在了她的頭上,但她稍稍鬆口氣,輕輕地説:“怎麼會,您都是為我好。其實我……”
“或者,你沒跟那男的分手,還跟他在一起?算了,我也想通了,雖然他配不上你,但只要你喜歡就好。帶他讓我看看,讓我也好放心地走。”然後説了一通年輕的單身女子在這世上獨自過活是件多可憐的事,要她千萬不能學那些不婚主義者。
如此一來,陳子柚更不敢言,只盼外公第二天就忘了這件事。
可是孫天德老人對這件事卻格外的執着,每天都提一次,她根本沒辦法矇混過關。
眼見着老人的八十四歲生日就要到來。國人有一種傳説,七十三和八十四歲,是老人的坎。她突然想到外婆過世那年正是七十三歲,心下便惴惴不安,想着無論怎樣的欺騙,或者怎樣的向外人自揭隱私與傷疤,都該成全外公的這個心願,就當是送他的生日禮物。
她清點了一下自己認識的男人,能攀上交情的實在沒幾個,結過婚的,有女友的,對她曾經示過好的都應該排除,剩下的那兩個,就算同意陪她演戲,只怕外公也不會相信,她會選擇與那樣個性與相貌的男人交往。
她甚至找了婚介中心,開出一堆條件請他們安排相親,附加條件是必須在這醫院附近見面。因為她不敢離開太久,外公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她必須保證自己在他清醒時陪在他身邊,多一秒算一秒。
她的條件裏重點強調容貌氣質修養談吐,恰恰沒提身家背景收入之類的,她覺得好處不能被一人佔盡,反正她需要的也只是一個演員,表面過得去即可。所以連婚介中心的人員在問話中都透着疑心,大根本疑心她就是這醫院裏的某位得了幻想症的病人,或者她本是變態狂,打算把品相優秀的男人騙到這荒山野嶺玩殺人遊戲。
不過人還是來了幾位,然後她覺得自己此舉實在無聊。但凡她真想徵求的那種男人,怎會陪她玩這麼無聊的相親戲碼,而來的多半帶着奇怪的目的,獵奇碰運氣或者找刺激,一個油頭粉面一個痞裏痞氣另一個滿面兇相。她微微嘆氣將人家一一請走,還險些被其中一人所調戲。
外公的生日臨近了,而她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作戲人選。她甚至連江流都考慮過,只要編一個可以圓謊的理由,至少外公不會懷疑他是假的。
但是江流是江離城的人,她當時無法拒絕他們的幫助,是不敢拿外公的生命開玩笑,不只錢的問題,他們還有強硬的人脈關係網,她拒了他們便等於早早斷了外公的生路。可是連這種事都要依賴那組人,她會不會太污辱外公了。
這時她想到了遲諾。他們的差距很大,她本無意與他產生什麼交集,而且她的要求看起來很不合理,但此時她的確沒有更好的人選了,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下來,第二天便開車前來。
那日風很大,又下着雨,他來時便有些風塵僕僕的味道。兩人只用了五分鐘時間統一了口徑,然後便去見了子柚外公。
遲諾外表儒雅,談吐不俗,應對得體,很細心地為老人帶了禮物,不貴重,但很別緻,耐心回答老人的每一個問題。
他甚至陪老人下了一局象棋,配合着老人不符常理頻頻犯規的下法,很認真地以些微差距險敗給他。
儘管孫天德笑容幅度很小,但看得出他很滿意,接着遲諾的手説:“你打算娶我家小柚嗎?”
遲諾變不改色地説:“如果她同意,我會的。”
“我家小柚從小沒受過苦的,所以以後你也不能讓她受委屈。”
“您放心,我會愛護她。”
陳子柚將他一直送到停車場:“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不客氣,應該的。”他見她向自己躬身行的那個致謝禮太過端正,本想去攔她,手伸到中途又收回,只和氣地説,“你早點回去,不要讓老人等你太久。以後有機會請我吃頓飯就可以了。”
見到了“準孫女婿”後,老人很高興,儘管他大多時間在睡覺,但他醒着時會念叨:“小遲不來看你嗎?”
“他出差了。他總是出差,每次都很久。”陳子柚鎮定地回答。
過了兩天老人又問:“小遲出差回來了嗎?怎麼不見你們倆打電話?”
她不願將事情弄得更復雜,也不想欠債太多免得無以為報,但是她懷念老人滿足的表情,更不忍看到老人疑惑的目光,所以她糾結着要不要再麻煩遲諾一次。
當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時,她的決心卻沒什麼用了,因為孫天德陷入了沉沉的二十四小時睡眠狀態無法醒來。
醫生説:“對不起,陳小姐。”
她平靜地問:“我外公還能活多久?”
陳子柚接到江離城的電話時,她正坐在外公牀邊為他繼續讀那本沒讀完的《百年孤獨》。室內很安靜,有她輕柔緩慢的誦讀聲,有連接着外公身體的儀器發出固定頻率的電子聲響,還有她的心跳聲,與那儀器的頻率漸漸一致,最後形成一種強幅共振,充滿整個空間。
自她的外公開始昏迷不醒的這些日子裏,她也猶如行屍走肉,會呼吸,會吃飯,但是什麼也不想。
突兀的被靜了音的手機蜂鳴聲響起,聲音很小,但仍然劃破了這種彷彿獨立而狹小的宇宙之中的空曠安靜。她被驚到,手裏的書掉到地上,將神志拉回現實。手機屏幕上跳動着一串數字,連起來很陌生。
她定定地看着那數字一跳一跳,然後定格消失。待它們第二次又出現時,她接起那個電話。
陳子柚沒想到聽筒裏傳出的聲音是江離城的,她隱隱約約地記得,這似乎算是他第一次給她撥電話,以前總是由江流或者別人代勞:“陳小姐,江先生請您……”,總是如此。奇怪的是,從遙遠的那端傳來那麼失真的聲音,她竟能辨別得出。
“我回來了。如果有空的話,晚上一起吃飯。可以嗎?”江離城淡淡地説。
她恍惚了一下,對這種對話方式感到陌生。而且,他用了“如果”這個詞,又加了問號,似乎在給她選擇的餘地。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月曆,又看了看正睡得安詳的外公。居然兩個半月了,她最近早已沒了小時分鐘與秒的概念。她的時間是凝固的。
她本能地想説“不”,最近她不願離開外公一刻,生怕一旦她離開,便見不到最後一面,儘管醫生説,老人的這種情況會維持一段時間,如果有惡化也能從各項指標看出來。但是她心念一轉,卻説了“好”。
“七點鐘江流會去接你。晚上見。”電話那端的江離城很乾脆地掛了電話,沒多説一個字。
陳子柚對着鏡子抹粉底,塗唇膏,灑香水,換上一身顏色柔和的衣服,把頭髮挽起來。
她最近大多時間都在室內,很少見陽光,膚色黯淡,唇色蒼白,連頭髮裏都似乎有消毒水的氣味。
她一向都不這麼敬業,可是當她覺得他現在算是她的間接幫助人的時候,她認為自己就算不必感激,也多少應該帶點尊重,因為那本不在他倆的協議範圍內。雖然這一切後果都與他有關,她恨江離城的心也永遠都不打算改變,但是一碼歸一碼,這個她分得清楚。
她反思自己為什麼明明有機會躲開這次約會,卻仍然堅持去赴約。或許她心裏明瞭,當她與江離城的關係真正終結時,便是外公離去的日子。所以她寧可與江離城將這種不乾不淨不明不白的關係按着原狀維持下去,久一些也沒關係,這樣就可以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彷彿外公也不會離去。
江流見到她,恭敬地行一個禮,神色淡漠地開車,就像之前每一次,上一回他難得一見的悲憫神情已然不見。陳子柚想,這也正常,上回他表情異樣,並非因為同情她,而是因為那時他提到了江離城。
車子慢慢地順着山路下行,漸漸開離那家精神疾病研究中心。她一直回頭望着,直到那夜色中的建築羣消失於視野,這麼多天一直平靜無波的心境突然有了起伏,彷彿離開天界重回人間,又怕再回頭時找尋不到入口。
她以為江流會送他去飯店或江離城的某處住所,結果他只到了山腳便停下車,併為她打開車門。
三米遠處還停着一輛黑色的車子,她走出車子,見旁邊那輛車子的司機打開車門的同時,後座車門也打開,於是那位陌生的年輕司機剎住腳步,看着江離城繞到另一邊替陳子柚打開車門,朝她作了一個“請”的動作。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沒想到他會在這麼近的地方等她。陳子柚有些無措地回頭看了江流一眼,江流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後用極低的聲音説:“我留在那裏。如果孫先生有什麼情況,我會第一時間通知您。”
她在江離城的注視下無法轉頭説出感謝二字,只能微微地低下頭,快步地走向江離城為她打開的車門。
這輛安靜得出奇的車子靜靜地在沒有路燈也沒有行人的長長公路上行駛,沒有人説話,車內一團黑暗,車外也只有車前兩道孤獨的光柱照亮前方的路,偶爾超過前方的某一輛車。
大概行了很久,依然沒有進入市中心,車座另一邊有衣料摩擦的簌簌聲,然後是啪的一聲輕響,桔紅的火光燃起,陳子柚轉頭便見到江離城點煙的細長手指與跳躍的火光中他的側臉。
他很快就發覺自己被窺視,轉向她,口中含着煙,無聲地將煙盒遞過去,他另一隻手中的打火機的火苗還在繼續燃燒。
陳子柚藉着那點火光抽出一支煙來,他微微傾身過去替她點燃,火光在那一瞬間滅掉,狹小的空間又陷入一片黑暗與寂靜。
車裏煙味漸漸濃重,陳子柚覺得很對不起前方的司機,將車窗開了一半,沒留心窗外何時飄起了雨,車窗一開便有幾滴雨點重重地甩到臉上。她迅速關窗,那雨滴順着眼角滑下,彷彿淚滴。
車裏有了輕微的機器低鳴音,有人將空氣循環系統啓動了。她將煙熄滅,抽了面紙擦臉上的水滴時,聽到江離城低聲問:“你想吃什麼?”
“隨便,什麼都可以。”車內又靜了很久,她突然心悸,喘不過氣來,覺得需要説些什麼才可以舒緩一下,她想了很久後問,“你生病的朋友,好些了嗎?”
她不擔心他會怪罪江流告知她這些事,因為按江流的忠誠,他説的每一句內容,自然都會經過他的默許。
江離城似乎愣了一下,驚訝於她會問這個:“已經穩定了,手術還算成功。”
“祝福她。”陳子柚誠心地説,心中浮現出的是外公的影子。如果他倆的命運真的要那麼相同,連最後的親人都同時生病,那她真心實意地祝願他的那位朋友可以長命百歲。
“替她謝謝你。”江離城説完這句話後再沒作聲。
那頓飯吃得非常安靜,吃的是什麼她都不太清楚,但她吃了很多,胃口似乎突然變好。
陪伴在外公身邊的那兩個月,她一直在吃素,吃到味覺麻木胃也麻木,一天吃三頓,吃一頓,甚至不吃飯,都沒太多區別。
也許是江離城一直很執着選擇的白葡萄酒很開胃,這次的乾白沒有甜味,口感清淡微澀,總之她喝了很多,直到那個瓶子見空,她朝對面的江離城晃一晃酒杯:“你不請我再喝一杯?”
江離城淡然地對侍者説:“給她來一杯白蘭地,我常喝的那牌子。”
侍者離開後,陳子柚説:“我不喜歡白蘭地。”
“你若是想把自己灌醉,還是喝白蘭地快一些。乾白的酒精濃度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