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的那棟樓的附近還在施工,大白天很吵。
江流説:“您應該多住幾天再回來。”
“你不覺得這樣很有生活氣息嗎?”
江流無言。
陳子柚提議要請他在附近喝杯茶,以感謝他數次送她回家。她回家換了身衣服,背了一個大包出來。
“其實……江先生希望您能夠留下來。”江流一邊看着陳子柚泡茶,一邊斟酌着字句小心地説。
陳子柚輕輕笑了一下,不急不緩地説:“為什麼?因為我外公死了,他的仇恨終於真正放下了?因為他現在失了多年來的第一奮鬥目標,有些無所適從了?或者,他覺得把我留下算是一種補償方式?還是,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我的存在,一旦我離開了,他覺得不適應?”
江流繼續無言。
“他現在好像是沒有恨我的理由了。可是,我難道沒有理由恨他嗎?”
“如果您恨他,想報復他,那就更應該留在他身邊,這樣才有機會折磨他,陷害他。”
陳子柚笑起來:“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他授意你這麼説的?”
江流垂下睫毛。
“其實我不恨他。以前或許很恨,但現在已經沒什麼感覺了,甚至有時候,我會覺得很體諒他。可是人這一世,再長也不過百年,如果按我父母的壽命來算,那我現在剩下的時間還不足一半。我還有很多的事從沒做過,還有很多的地方從沒去過。在這樣有限的生命裏,我希望我以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義的。”
她輕抿了一口茶水,繼續説:“我可以原諒,但絕不代表我能夠遺忘。所以……謝謝江先生肯放過我,祝他以後天天如意。請你代我轉達最後一句話,剛才離開時我忘了説。”
江流靜靜地坐了片刻,從西裝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片,慢慢地推到她面前,那是一張數額巨大的支票。
陳子柚看着那一堆零又笑了:“這是什麼意思?”
“江先生知道您不缺錢,也不愛錢,他只是希望您以後生活得更好一些。”江流慎重地説着每個字。
陳子柚捻起那張支票:“如果我撕掉它,你會覺得我特別矯情嗎?”
“不會。”
江流的話音剛落,她已不緊不慢地將那張支票慢慢地撕成兩片,四片,江離城的簽章還是完整的,所以她又將那撕成八片。
她撕最後那一下時,江流慢慢補充説:“但是我會覺得您特別傻。跟錢過不去的人都很傻,這錢又不違法。”
“你應該早説。你看我已經撕掉了。”陳子柚把那八張支票碎片放入煙灰缸,澆上半杯茶,然後朝他攤攤手。
“不要緊,這兒還有一張。”江流又慢慢地掏出另一張支票鄭重地放到她面前。
這張支票簽章一應俱全,只有數額是空着的。
陳子柚再度笑起來,從包裏拿出一支筆,凝神想了一會兒,問江流:“你能記得我倆認識了多久嗎?”
“四年零兩個月。”江流思索了一下,肯定地説。
陳子柚在支票上填了二十萬元。
江流的眼角開始輕跳:“陳小姐,您這是在污辱江先生。”
“其實這些年來,平均每月我也只見江先生一面而已,五十個月,江先生最多也就找了我五十次。據説五千元已經是極高的價碼,我按八折算。江流,你看我已經過分地高估我自己。”
江流用手指按着自己繼續跳動的眼角,聽她又説:“你能陪我去趟銀行將這張支票兑現嗎?”
在銀行裏,她將那二十萬元當着江流的面劃入自己的帳户,然後她請江流陪她去銀行的保險箱庫房。她打開其中一個保險箱,那裏面已經有不少東西,她取出其中的幾件,從她隨身背的大包裏掏出幾個小盒子放進去,鎖好。那裏是這些年來江離城送她的全部貴重的禮物。她將那枚鑰匙交給江流:“請再幫我一次。”
江流額上的青筋也開始突突地跳:“陳小姐,我是否曾經不小心得罪過您?”
“沒。”
“那您為想,恐怕她這輩子都再沒機會做矯情到那麼過癮的一件事了,矯情到什麼要這樣害我?”
後來陳子柚偶爾地了一向很客氣的江流對她説,如果她真的那麼想跟江離城一刀兩斷永遠不相往來,不要去做讓他注目的事才是聰明之舉。她這樣做,是存心要江離城忘不了她。
她被他噎得一口氣提不上來。
其實,她嘴上説着原諒江離城,心中卻原諒得不那麼甘願。也許他想用很多錢來買個心安理得,所以她偏不讓他如願以償。雖然不是像江流説的那樣,但她的原始動機的確是不想讓江離城輕易地忘卻他做過的事,這一點她不能否認。
接下來的兩個月,陳子柚做了很多她從沒做過的事,是否有意義另當別論。
她像主婦一樣逛菜市場,經常照着菜譜折騰一下午,給自己一個人做一大桌子的菜。
她不眠不休鏖戰兩天兩夜看完一部五十多集的連續劇,餓了吃餅乾,渴了喝飲料,然後她倒頭就睡,一睡再睡上兩天兩夜。
她買了很多花種花苗還有漂亮花盆把陽台變成了一個實驗田,然後她發現她能養活的植物只有仙人掌。
她去陶吧做了很多的怪模怪樣的粗糙又簡陋的藝術品,塞滿了家中的各個角落。
她連續一整月每天都網購內容包羅萬象內衣化妝品零食玩具只為享受一下每天都能簽收包裹的感覺,好像有朋友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給她送禮物,雖然錢都是她自己花的。
小區門口的市場上有一對賣水果的聾啞夫妻,每天總要等水果全都賣光才肯離開,經常熬到臨近深夜。她每晚出去散步,順便買一些,如果水果剩得不多,她就全買下來。
那些水果吃不完扔了又可惜,所以她照着書做了很多蘋果醬梨醬桃子醬以及混合果醬,買很多美麗的瓶瓶罐罐來盛放它們,塞滿了冰箱,後來還專門為它們買了一台透明的小型冰櫃。
她做的果醬味道很不錯,可惜無人分享。她想了半天朋友名單,發現除了對門那對令她一直很羨慕的老夫妻外,她在這個城市裏再也沒有熟絡到可以送自制果醬這種程度的朋友。
某個雨夜陳子柚看晚場電影歸來,賣水果的夫妻在風雨中保護着半筐葡萄,他們打着手勢婉拒她要全部購買的意願:“謝謝你,但是這麼多,很難存放,做果醬也能做一大盆,你肯定吃不完。”
陳子柚腦中有個念頭輕輕滑過,她對他們説:“我要用來釀酒。”
她照着網上的方法搗鼓了一個月,經過漫長的發酵、靜置與澄清後,將那兩大盆葡萄變成了酒液。她將它們裝進她花了很多時間和錢才從國外網站與別人競價淘回的晶瑩剔透的工藝水晶酒瓶裏,一共才裝滿了兩瓶。她把酒瓶蓋子換成密封的軟木塞,丟進冰櫃裏,那智能化的冰櫃已經被她調到了儲藏室的温度。
她估算了一下,限量版酒瓶、非常規温度對冰櫃的嚴重損耗、還有她的人工費,哪一樣似乎都要比那些琥珀色的液體有價值多了。她最近果真無聊得快要發黴,或許該重新找一份工作。
原來的工作單位曾兩次打電話請她繼續上班,她婉言謝絕了,回去把手續全部辦好。她離職的事很多人都知道,這樣回去只怕會引起非議。其實她根本不在乎這份別人求之不得的工作。
她在最可靠的招聘網站上研究了很久,慎重地投出去一堆應聘申請。她的工作履歷雖不輝煌但也絕不難看,而且她對收入和職位要求都不高,很快就有幾家公司對她感興趣,只是沒幾個靠譜的。
過了幾天,外公曾經的主治醫生林博士給她打來了電話,關心了一下她的現狀,給她提了一些建議後問:“我記得以前你曾説過,你在國外讀書時曾經輔修過心理學專業。拿過學位嗎?”
“這專業我只有本科學位,而且都忘得差不多了。”當初她輔修了這門專業,不過是為了自我心理輔導,不至於因為精神錯亂而徹底把自己毀掉。
“我手邊有份短期工作。我回學校工作半年,要帶幾個學生出去做個項目,很想請你繼續當我的助手。那地方不錯,風景很好,就是生活可能有點艱苦。”
他把他們的心理輔導項目講得生動無比,令她有點心動:“輔導別人?您以前不是總説我才是需要心理輔導的人?”
“所以才覺得你最合適。那些孩子就像鏡子,你可以看到你自己,也更能理解他們。”
陳子柚答應了林醫生的邀請。他請她去幫忙,或許同情她擔心她想開解一下她,更多的原因,大約是看到當初她在外公的醫院做他的助手時與很多的精神病人都相處愉快。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與正常人相處有距離感,但卻很擅長與非正常心理人士交流。
她跟着林醫生與幾個年輕人在三個月的時間裏輾轉於幾個相對封閉又落後的小山村,被風吹,被日曬,心情開朗了很多,人也健康了不少,臉上甚至難得地有了血色。她疑心那是被太陽曬傷或者被風吹傷了,不過看起來顯得她精神很好。
因為那個項目她也摻和了一腳,而且幫忙翻譯了幾萬字的資料和論文,林醫生後來堅持要幫她引薦,於是她在本城的醫學院裏謀到一份輕鬆又順手的工作,環境好,工時短,待遇也不錯,很適合她。
陳子柚覺得生活就是這麼離奇,你越不在乎的東西,它來的總是這麼容易,比如工作,比如金錢。而你在乎的……有一些小火花在她腦中輕輕地閃爍了一下,被她掐滅了。
或許她曾經有過很在意的東西,不過現在,她只覺得世界空曠遼遠,她身處其中輕飄飄空落落,反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以及想做什麼了。
她的生活回到最正常不過的狀態,兩點一線,上班,下班,吃飯,購物,讀書,看電影,健身,美容,平靜而詳和。
她覺得這種狀態很不真實,似乎以前只存於夢境之中。然後她又恍恍惚惚地覺得,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就是這麼度過的,明明什麼也沒有改變。
然後有一天,她偶爾聽説,江離城要結婚了。
那幾個重點字眼像一滴墨水一樣滴到她的大腦中樞,滑過一道清晰的印記,漸漸蔓延到心臟,四肢,她從輕飄飄的狀態漸漸沉到地面,她終於覺得踏實了。
江離城要結婚的消息傳到她耳朵的方式很像一出肥皂劇。
那天她在最近經常去的美容院裏做精油按摩。
因為是週末,時間夠充裕,她在那兒待了整個下午。按摩小姐的手勁很巧,店裏的音樂很催眠,她昏昏欲睡。
隔間大概是雙人間,她在朦朧中聽到隔間有兩個女人在聊天。
她們一直在聊各自的家長裏短,婆婆妯娌小姑子,還有老公出軌兒女早戀,都是與她的生活甚為遙遠的話題,順着縹縹緲緲的音樂一起傳入她的耳朵,不太真切,就像她的夢中有人唱歌有人説話。她繼續在年輕女服務員的按摩下半夢半醒,直到熟悉的名字跳入她的腦海。
“你見過江離城本人嗎?”
“做很大的珠寶生意的那個?從沒。聽説這人很低調,極少在公開場合出現。而且我聽説他很年輕又很帥。”
“珠寶只是一部分,他很擅長投資。他跟我家那位有業務聯繫,人我見過一回的,只能説,他與那些寶石在一起時,比較吸引眼球的是他。這樣一個人,居然也要結婚了。”
“哪個女的那麼好命啊?”
“要不怎麼提這事呢?他要娶的人你認識的,而且很熟。”
“少來了,我很熟的朋友都結婚了。”
“蘇HE,你還記得這名字不?”
“她?這女的怎麼還沒死?”那女子咬牙切齒,突然提高聲音説,“天吶,江離城,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就是當年經常跟蘇禾在一起的那個從來不説話的漂亮男孩子?蘇HE跟我同歲,比他大好幾級吧,姿色也沒多好。他看上她什麼?”
“要不怎麼説她好命呢。呵呵,她不就跟你搶了一次男人嗎,都哪輩子的事了,你還恨到現在啊?昨天我碰巧遇見她,差點認不出來,她現在簡直從裏到外都像貴婦。説起來,她跟江離城也算得上青梅竹馬了。”
“她現在就是裝的像皇后,也改不了她當年是不良少女小太妹的事實吧。”
陳子柚不是沒無意做過蹲牆角聽八卦的事,不過這麼完整而戲劇的八卦,她倒是第一回遇上。
她趴在牀上,小姑娘柔軟的手心與手指還在她身上揉來揉去,空幻的音樂飄着,隱隱約約的聊天斷斷續續地傳來,她似乎在收聽娛樂新聞台,新聞的男主角是某個閃亮的男明星,她似乎非常熟悉,又覺得特別陌生而遙遠,而那個女主角……蘇HE,蘇HE,她在心裏默唸了兩遍這個名字,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聽説過,甚至可能見過她,但此時記憶中茫茫一片。
“關我什麼事呢?無聊的八卦。”她邊想着邊將枕在胳膊上的臉又換了個方向,原先那一邊壓得有點麻。
那兩個女人的聲音也漸漸小了,最終隱沒在旋律漸漸升高的音樂裏。
“陳小姐,陳小姐,您該醒醒了。”小姑娘輕喚着她。
她起身看看時間,她居然睡了一個多小時,此時身上披着薄薄的被子。
“怎麼不喊醒我呢?”
“您説過您整個下午都沒事啊,而且您睡得那麼香。”
她倒是真的做了個好夢,夢裏回到白衣飄飄的青澀少女時代。夢是無聲的,場面卻很喧譁,就像一出默片。
夢中的同學們有人廢寢忘食做習題背單詞,有人躲着老師偷偷傳紙條談戀愛,有人上課睡覺放學拉幫結夥打架滋事。
少女時代的她是焦點也是異類,她長得好穿得好脾氣好成績也好,幾乎樣樣都比別人強一點;她很安靜不聒噪,女孩子該有的優點她全有,女孩子常有的缺點她很少有;她不太合羣但也不孤傲,待人友善出手大方,只有一個可以聊悄悄話的親密女友;她常常收到很多署名的匿名的情書和小禮物但都一笑置之,因為她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性朋友,就在鄰班,又是鄰居,每日晚自習送她回家,口袋裏總是為她裝着各種糖果與巧克力。
那時夠年輕夠乖巧,戀愛這個字眼是一定要被排除到高中生活之外的,師長們的信任是不能辜負的。他們行為自覺舉止規範,什麼話也沒説出口,最逾距的舉動不過是牽牽手。但是他們計劃去同一個城市,考同一所大學,未來有很多可能,他們有很多計劃。然後……再也沒有以後,當時他背棄了她,而後她遺忘了他。
她從夢中醒來,恍如隔世。這是她第一次夢見與她一起成長的鄰家男孩,情緒有些茫然。其實她從沒怨恨過他,因為在她還來不及怨恨時,她已經遇見了江離城。從此她的怨與她的恨,都有了新的歸宿。
她回想剛才的夢境。原來她曾經擁有那麼多別人從不曾擁有的東西。那時她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從不覺得珍貴。此刻回想,只覺浮生若夢。
陳子柚從不喜歡麻煩,麻煩卻喜歡她。在她聽説江離城要結婚的消息兩天後,傍晚她照舊穿着寬鬆衣服到户外散步,一直步行到小區外隔了一條街的公園,看了一會兒老太太們跳舞,又步行回家,已經見着小區大門時,不期然從暗處走出一位很高的年輕人。
她出於安全本能往旁邊閃,但那人的目標正是她,擋住她的路:“陳小姐?”
她不作聲,心中迅速估算,喊人與撥電話報警哪種方式更可行。
“陳小姐不要緊張。何姐想請您喝杯茶,不會耽誤您很久。”來人很禮貌,聲音很年輕,説話的口氣卻不容反駁。
她得罪過的人太有限,電光火石間便有了聯想。何姐?蘇HE?青梅竹馬?唯一的親人?
她一直以為“HE”是個姓氏,不想原來是名字,以至於從來沒有聯繫在一起。
那是曾在她最絕望的時刻之一向她施過援手的人,即使這些年她刻意忽視與某人相關的任何人,也不曾真的遺忘。
不過在她的身份即將變為江夫人時,陳子柚不能確定她是否還會對與她丈夫多年糾纏不清的女子繼續保有那份善意,雖然與那人糾纏實非她的本意。
“對不起,您認錯人了。”陳子柚冷冷地説,轉身想繞開他。這只是一種姿態,明知無果。
果然那人鬼魅般再度擋到她身前:“陳小姐,請合作。”
“我沒空。”她快跑了幾步,伸手便招出租車,那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出租車停下來,只當情侶在鬧彆扭,又走了。
後來她還是跟着那人走了,沒吵也沒鬧。她心中隱約知道那樣沒有用,社會新聞天天播報,某喧鬧路段婦女被劫,行人被打,眾人憤慨,真正管事的卻少。
那人倒也沒為難她。她不肯上他的車,他便招了出租車來。她用餘光觀察他的臉,比想像中更青澀的面孔,看起來只是個孩子,很清秀,很沉靜。
因為沒有被限制住手腳,她將手抄進口袋,偷偷按下江流的號碼。
她上次與江流分別時,江流説:“我知道您可能不需要。不過您沒什麼男性親人,倘若真有什麼事,又一時找不到別人,請給我打電話。”
她並沒把這話當回事,但那個沒撥過幾次的號碼,居然記住了。
陳子柚不怕死,不過在她自認為現世安穩的靜好時刻,卻又攤上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她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解決掉。
司機師傅恰好開着電台,她緊捂着話筒撥通號碼,DJ的聲音蓋住了撥號音。彷彿接通了,她問那人:“我們去哪兒?我今晚還與朋友有約。”
那個年輕的男孩子説了一個地名,或許有些詫異她的配合。
她也詫異,這孩子還真夠老實。
她希望這些信息江流都能聽到。
陳子柚見到了傳説中的蘇禾,在一傢俬家餐廳的貴賓包間裏。
禾苗的禾,她在十年後才明白這個字的正確寫法。
她在路上憶起蘇禾當年的模樣,面如滿月,體態豐盈,舉止灑脱,甚至有一點粗魯,如熱帶的花朵般鮮豔而充滿活力。
而此時坐在她面前的女子與她當年的印象判若兩人,單薄清瘦,面容蒼白,氣質也變得纖弱而沉靜,果然如西洋畫中的貴婦畫像般,透着一股優雅的病態美感。只有眼睛烏黑清亮,依稀可見當初的影子。
陳子柚幾乎以為自己穿錯了時空,一時躑躅起來。
“請坐。我今天扭到了腳,否則我會親自去接你。”蘇禾和氣地説。她坐在那兒,伸手向對面的椅子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腳。
“江夫人有何貴幹?”陳子柚開門見山。
蘇禾眸中似乎閃過一絲詫異:“我現在還是蘇女士。或者你也可以喊我一聲‘禾姐’,我比你年長不少,你不吃虧。坐,你站在那兒顯得我特別失禮。”
她態度越温和,陳子柚便越警覺。
江離城也討厭他坐着時別人站着跟他講話,這一點這對未婚夫婦可真像。不過江離城純粹是因為不願意仰頭看人,不知她是因為什麼。
“那,未來的江夫人,請問您找我來有什麼事?”陳子柚隔着桌子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
蘇禾似乎很愜意地笑起來。當她笑的時候,那種纖弱的病態感就似乎消失了。她一邊笑一邊回頭説:“你看她現在這副樣子,是不是跟小城以前特別像?”
陳子柚這才發現,這屋裏原來還有別人,一個黑衣中年男像衣架一樣筆挺地站在牆角,一點存在感都沒有。怪不得之前她沒看見。
黑衣男像機器一樣地發出“嗯”的一聲。
她有種錯覺,她是被他們騙來當珍稀動物欣賞的。她也想笑,但笑不出來,索性從衣袋裏摸出一盒煙來:“可以嗎?”然後自顧自地點火。她知這舉止不太合宜,但她需要一點鎮靜。她吸了一口煙後問一直盯着她看的蘇禾:“您要不要來一支?”
“我戒煙多年了。”蘇禾又恢復成纖弱的模樣,不太認同地看着她吸煙的樣子。其實陳子柚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蘇禾時,她腳底一堆煙頭,全身都是煙味。
“其實我上週才剛回國。在外面待了六七年,用了三天時間才將時差倒過來,然後很想見一見故人,看看這些年過去,是否大家都跟我一樣變得面目全非,卻發現故人要麼不在本市,要麼是不想見我而我也不想見的。”
陳子柚沉默。
服務員送上茶點,一樣又一樣,看起來很別緻。還有兩小碗湯,盛具精緻無比。另外還有煙灰缸,與餐具同樣精緻。
蘇禾端起碗,輕啜了一口:“你的模樣還是以前那樣,個性倒是變了不少。”
“我與江先生沒有任何關係了,如果您讓我來是想確認這件事的話。”
蘇禾又微笑:“我只是單純地想看看你現在的模樣。至於你跟他的關係,我倒真是不太介意。”
陳子柚也笑了,捻滅了她只抽了一半的煙,她覺得眼下這種狀況太搞笑了。
“江夫人,我應該再次謝謝您多年前對我的善意。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懷舊的,至少我不喜歡。現在既然您已經看見我現在的模樣了,那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你現在不如以前那麼可愛了。”蘇禾女士優雅地嘆着氣説。
陳子柚臉上的笑意撐得很辛苦。她表面鎮定,其實正思索甩手而去是否會導致比較嚴重的後果,可巧這時有人輕輕敲了兩下門,有人進來低聲對蘇禾講了兩句話,她點頭,幾秒鐘後,表情淡然的江流走了進來,看了陳子柚一眼後將目光迅速移開,然後走到蘇禾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江先生臨時有會議,大概要晚來兩個小時。”
“他專程派你來跟我説這句話?難道通訊線路出故障了?”蘇禾淡淡地問。
“江先生聽説您扭傷了腳,很擔心,所以讓我過來帶您去城東老王那裏看一看。他已經幫您打過招呼了。”
“就是當年那個屠夫老王?他明知道我非常討厭那個傢伙。他存心整我的吧?”
“江先生説,那人雖然不討人喜歡,但醫術高明,所以請您務必要去。”江流從容而堅定地作答。
“他怎麼也越來越不可愛了,真是無趣。”蘇禾再度微嘆着説,目光從江流移到陳子柚,最後又移回江流的臉上。
江流站得筆直,目不斜視。
“請問,我可以離開了吧?”被晾在一旁許久的陳子柚禮貌地問。
“不吃點東西再走嗎?”蘇禾客氣地問。
“我不餓,多謝。”陳子柚站起來。
“那我送送你吧。”蘇禾説罷也扶着桌沿站起來,黑衣衣架男亦步亦趨,但沒有扶她。
她走得一瘸一拐,陳子柚本想説“請留步”,話到嘴邊到底沒説出口,只見她已經艱難地走到自己身邊,卻端起原先放在陳子柚面前的那一小碗湯,送到她面前:“真的不喝嗎?”
陳子柚向後退了一步。
蘇禾笑了笑,將那湯喝到見底,輕輕放下碗,像是自言自語:“真是個小孩子,這麼不識貨。這一碗湯,你過了今晚可再也喝不到。”然後她向陳子柚款款伸出手,“雖然你不高興見到我,可我的確很高興見到你。”
陳子柚極度無語地將手伸出去。其實她並沒懷疑那湯中有毒,她只是很單純地不想碰這裏的東西任何東西。這位舉止莫名變得高貴優雅的未來的江夫人存心以大方姿態反襯她的小人之心,令她覺得十分別扭。
蘇禾的掌心乾爽而温熱,很出乎陳子柚的意料。她站起來時顯得更弱不禁風,握她的手時卻很用力,很久都沒鬆開。陳子柚輕輕抽了一下手,居然沒抽出來。
蘇禾問:“你的手怎麼了?”
她低頭看到自己手腕上的一圈青紫。之前倒是沒留心,估計是那男孩子抓她手腕時留下的。其實也怪不得那男孩,她天生就這種脆弱的皮膚,輕輕一碰都會淤青。
“不小心撞了一下。”
這貴賓包間是一個套間,外面尚有一個房間,包括剛才那男孩在內的兩個人見到她們出來便立即站起來。
“剛才是誰帶陳小姐來的?”
那男孩子低着頭走近她們。
蘇禾柔聲説:“你是把陳小姐‘請’來的,還是把她‘抓’來的?”
“對不起,禾姐。”男孩低聲説,話音未落,臉上已經捱了一記耳光。
黑衣男立即上前扶住因打人而晃了一下沒站穩的蘇禾。
“你跟誰説對不起?”她的聲音仍然温柔。
“對不起,陳小姐。”老實的男孩低着頭向陳子柚致歉。
陳子柚有點找不到狀態的感覺。她此時的感覺就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拉去演戲,劇本內容都不知,整個地莫名其妙。
但周圍安靜一片,似乎在等着她的台詞,她只好費勁地擠出三個字:“沒關係。”
“小孩子不懂事,請你見諒。”蘇禾朝她莞爾一笑,好像剛才她只不過是幫那男孩子拈起一根落到臉上的頭髮,“江流,麻煩你將陳小姐安全地送到家。”她特地將“安全”二字咬得很重。
“江先生讓我帶您去城東老王那裏看您受傷的腳。”江流不卑不亢地説。
“去他的鬼。”蘇禾温柔地優雅地吐出四個字。
陳子柚上了江流的車後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她第一次坐到了江流旁邊的副駕位上,她一向只坐在後座。
“麻煩你了。”
“沒有,不麻煩。”
“今天我是否會害你以後在蘇女士面前為難?”
“不會的,我只為江先生工作。”
“我本以為……”陳子柚停頓了一下,覺得似乎沒必要多説了。
“其實禾姐不會害您,她只是脾氣有點古怪,喜歡惡作劇。”
“那你就不用特意過來一趟了。”
江流停了片刻。“禾姐今天可能只是想捉弄一下江先生。江先生事先並不知情。”
陳子柚沒回應,車內沉默下來,直到江流熟練地將車子開進她的小區,在她樓下將車停穩。
陳子柚解着安全帶,半天沒解開,江流突然説:“禾姐生了一場大病後就變得神神叨叨,從去年開始就堅持説江先生今年秋天前必須要結婚,否則躲不過人生大劫。她每過幾日就打電話提醒江先生這件事。”
陳子柚解開了安全帶,她沒搭腔。
“她兩個月前又做了一次手術。手術前對江先生説,既然江先生沒有現成的結婚對象,那倘若她能活着離開手術室,就讓江先生娶她,所以……”
“他們什麼時候結婚?”陳子柚打斷江流。
“可能下個月。”
“你以前就這麼愛説話嗎?”
“只是偶爾。”江流謙虛地回答。
在大學工作的最大好處是有漫長的假期。
假期裏,陳子柚參加了一個旅行團,中間幾經轉團,遊遍了小半個中國,直到她覺得實在沒力氣繼續玩下去,才買了返程機票。
旅行團裏常單身男女。每轉一個團時,都會有單身的年輕男子向她示好,在途中給她諸多照顧。她拒得委婉得體,心中倒也沒特別排斥。
她在返程航班上睡了一覺,做了個很空靈詭異的夢,醒來後卻不記得具體內容,只覺得精神恍惚,於是向空姐要了咖啡和報紙。
她邊喝咖啡邊翻開那厚厚的一摞報紙,是她所居城市的晨報,不知經歷了怎樣的旅途又回到家鄉。
剛翻開財經版,偌大的標題便跳入眼中:“江離城先生與蘇禾女士昨日完婚。”
其實整整兩版的內容都是江離城公司的內容,關於新人的情況寥寥數語,大意便是二人自小相識,青梅竹馬,不離不棄,情深不渝。報上沒有新人照片,文下記者評論:江先生將素來的低調貫徹得十分徹底云云。
她又瀏覽了一下佔滿兩版的隱形廣告,果真很“低調”。
陳子柚回家收拾妥當後給江流撥了個電話。她在外旅行的第二天,江流就找過她,得知她在外後請她回家給他電話。
他幫她好多次,她沒理由拒絕。
半小時後,江流便到了她的樓下。她照例沒有請江流進她的家,但是把他請進小區內的休閒館裏請他喝咖啡。
包廂裏,江流鄭重地交給她一個看起來很尋常的盒子:“這是江先生送您的。”
“他結婚,送我禮物做什麼?”那盒子好木材好皮質,又不大,肯定又是珠寶首飾之類的東西。陳子柚興致缺缺。
“江先生説,倘若您不想收,可以直接丟掉。您不先看一下嗎?”
陳子柚滿腹狐疑,謹慎地打開。她猜了猜盒子裏的東西,如果他還是那麼無聊,裏面興許又是嚇唬她的東西;如果他足夠無恥,裏面或許會有一枚鑽戒。
但是那裏面的東西還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那居然是一枚小巧的香水瓶子,造型並不奇特,方方正正很大氣,是她收藏最多的那種款式。但是瓶子的材質,卻是她曾經在江離城手中見過的那塊據説不可估價的九色碧璽。
她怔忡了一會兒,問江流:“這東西是不是很貴?丟掉很可惜吧?”
“切割打磨這個瓶子的師傅説,這瓶子害這塊石頭的價值損了一半還多。”
“哦,那也是值不少錢的。”她將那枚小瓶子從盒子裏取出來,發現裏面盛着液體。
她晃了晃,放棄了打開瓶蓋的打算,直接問江流:“裏面裝的什麼?辣椒油?芥末?香油?”她猜了一堆,也不見江流點頭,只好不可思議地説,“難道真的是香水?這麼沒創意。”
江流沉默了幾秒,反而問她:“那天您給江先生講的那個故事,關於碧璽和詛咒的那個故事,是哪個國家的童話?”
“啊?”
“我小學時有兩個學期的業餘時間都為了得到助學金在少兒圖書館幫忙,我讀過所有國家的民間童話,我從沒讀到過這個故事。”
“我自己編的。”陳子柚坦誠地説,突然醒悟,又看了那瓶子幾眼,“你別告訴我,這裏面盛的是他的血。”
“好像是的。”江流慢慢地説。
“神經病啊。”陳子柚將那瓶子迅速塞回盒子裏,好像被燙到手一般,然後看見盒子裏原來還有一張白色的卡片紙,上面是江離城的字體,寫得很剛勁很認真:“我從沒向你説過對不起。”
她把那張卡片反過來看了看,正過來又每個字都看了一遍,最後將卡片與那詭異的香水瓶一起仔細地放盒中,小心蓋上,慢慢推到江流面前:“我接受他的道歉。”
“江先生説,您或者收下,或者丟掉。”
陳子柚最終還是將那個令她覺得很無言以對的香水瓶連同道歉卡帶回了家。
她實在沒想到那個她隨口胡編的故事居然可以引發江離城的這種創意靈感。
她不見得多感動,可是那故事帶着宗教色彩,雖然是她編的,她也不敢隨意褻瀆,所以她只好為自己的惡作劇付出代價,收下這份十分貴重的禮物。
縱然這禮物看起來十分真誠,但她卻覺得,這才是江離城送她的最惡搞的一樣東西。
她對江流説:“你再等我一下,我也有東西送他。”
雖然現在的江離城什麼都不缺,但是禮尚往來,她似乎也該送他一樣結婚禮物。想來想去,似乎只有她那瓶自釀的白葡萄酒是他花錢也買不到的。
兩瓶酒她已經喝了其中的半瓶,她將還未開封的那一瓶從嚴格控温的冰櫃中取出。之前工夫做了全套,她連酒貼都事先畫好了。她用水筆在自制的酒貼上寫:“祝新婚快樂,百年好合”,簽上日期,沒有署名,然後將酒貼貼到酒瓶上。
她為了感謝江流替她跑腿,送了江流兩瓶果醬。
江流看着那兩瓶果醬發呆,陳子柚説:“你若不喜歡吃甜,可以用來喂螞蟻。”
她就經常在傍晚時分拿一瓶果醬到螞蟻窩邊去喂螞蟻,看它們如何傾巢出動搬運食物。
陳子柚回家後將那個裝着碧璽與血的盒子塞到她的儲藏室的最深處的一個櫃子的最底層,那櫃子裏全是她早已廢棄不用但又捨不得扔的東西,比如兒時的衣服,童年的玩具,還有她剛剛剪短但沒有丟掉的長頭髮。
她看完了一部長長的搞笑電影,聽着音樂在熱水裏泡了一個多小時,隱隱地聽到手機在響,她沒理會。
她擦乾身體披上浴袍後拿過手機,上面有一個未接來電,是本省某海濱城市的區號,固定電話號碼,是五分鐘前打來的。
她看了那個號碼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撥了回去,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江離城的聲音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是我。我剛才收到了你的禮物。”
陳子柚默然。她再一次確認了一下時間和那個電話號碼,那是幾百公里之外的海濱城市沒錯,現在是夜間十點半,她與江流告別的時間大約是晚上七點半。在這兩座城市之前,她自己開過一次車,很正常的速度,用了四個半小時。
江離城又説:“你很有釀酒天分,但下次不要把葡萄籽全去掉會更好。”
陳子柚終於找回聲音:“你還真喝了?你不怕我下毒?”
“我覺得,你如果真想讓我死,大概不會這麼便宜了我。”
她覺得“死”那個字眼很刺耳,轉了話題説:“恭喜你結婚。你在渡蜜月嗎?”
“算是吧。”
“那你該去陪你的夫人了。”
過了好一會兒,江離城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最近你過得還好嗎?”
“很好。”陳子柚也低聲回答,想了想又補充,“比以前好。”
江離城又了靜默良久:“你自己保重。”
陳子柚想跟他説聲再見,這次通話似乎該結束了。但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她卻意識到,也許這會是他們倆最後一次交談,所以她近乎自言自語的聲音説,“謝謝你,在第一次遇見我時放過了我。”
她的這聲謝謝倒是發自內心。
這些年來,她的心底當然有恨,也會常常作一個假設,假如當初不曾遇見他,那麼她的青春不會如此荒蕪。其實,當她刻意記恨他的時候,她也無法忽視一個事實。她常常用另一個記憶取代了多年前她偶遇江離城的那個危險的夜晚。如果當時不是他救了她,如果她落入了那幾個小混混的手中,也許她的人生會更加糟糕也説不定,也許她甚至沒機會活到現在,看着今夜的月亮以及明晨的太陽。
江離城沒説話,電話裏只聽得到他輕微的呼吸聲。
也許江離城正誤解她在説反話,所以陳子柚又解釋了一遍:“那時你已經認出我是誰,卻仍然救了我,並且放了我。你以前説的對,你本來給過我逃脱的機會。”
電話另一頭長久地無聲,直到陳子柚打算斷線時,江離城有一點縹緲的聲音再度傳來:“那是這些年來我做過的最後悔的一件事。當時如果我不多管閒事,把你扔在那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