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接下來的時間裏是在忙亂無措中度過的。遲諾飛車將陳子柚送到醫院。他的確夠有面子,在凌晨兩點鐘能夠將省立第一醫院的心肺科主任召來。驗血透視一路下來,子柚從咽喉食道到雙肺心臟肝膽胃被檢查了個遍,真正把本來自認為沒事的她折騰到奄奄一息。
縱使如此,仍是沒查出任何的問題。除了虛弱一點外,各項指標都算正常。醫生對她咳血的原因百思不解,只好判斷她也許是中醫所講的急火攻心,給她注射一劑重藥強制她睡去。
子柚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遲諾陪在她身邊,眼下有陰影。
她並沒有睡安穩,夢中見到了許多人許多事。她輕輕推開遲諾遞給他的水,慢慢地問:“他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這句話,斷送了她與遲諾的未來。
遲諾失望至極地説,他自認為勉強做到“姿態最好看”的一次,居然只換來她如此的懷疑與評價。當時他用了最大的剋制與寬容把她送到機場。他甚至想過,假如她真的與江離城離開,他也會強迫自己給予祝福。
“其實你從來就沒信任過我,甚至從沒喜歡過我。既然我在你心中,形象已經如此不堪,為何你又願意嫁給我?
“也許你只想找個男人來幫助你忘記他,只想找個人湊合下半輩子。你需要的只是一個‘還可以’的男人,無論是誰都無所謂。
“如果他真的是我害死的,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送進監獄,或者也設法害死我,來替他報仇?
“可是如果你真的打算那麼做,你就不該這麼問我,讓我心生防範。你一直都是冷靜聰明的女子。但一扯上他,你就又魯莽又愚蠢。
“我一直以為,感情也是可以投資的,付出總會有回報。但是現在,你令我徹底喪失了這種信心。我贏不過死人。”
陳子柚對他一聲聲的指控沒作任何辯解。她説:“我應該向你説對不起,為剛才那句話,以及你為我所付出的一切。你請我做你女朋友我同意,你要我嫁給你我也同意,答應你的時候我心甘情願,也曾經以為這樣可以算作回報,但是顯然對你而言遠遠不夠,而我卻做不到更多,對此我只能説對不起。可是遲諾,請你明白一件事,如果你愛我,那也是你自願的,我並沒有請你愛上我。”
話已至此,一切覆水難收。
子柚與遲諾無聲無息地分了手。所幸他倆之前的交往很低調,並沒有太大的反響。
她心中有歉疚。如她一直認為的那樣,他待她一直不錯,這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她是否認同遲諾這個人。可是,當那些連她自己都不願去深究的隱密的情結被他以如此方式攤到陽光下時,她再也沒有辦法與他在一起。
她並不強求將與她共度一生的男人是否能夠如女性小説裏的虛構男主角那樣將她到愛死愛活,她只求能夠與那人平等相對,令她保有自尊。而遲諾的這種態度,打破了他倆之間的平衡。
她沒去關注江離城事故的後續調查。那段時間,她甚至連報紙和電視都不看,她不想看到某些她在努力迴避與遺忘的消息。
江流來電話告知她江離城的告別儀式舉行時間時,她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參加地方論壇發起的自駕遊活動。幾十輛車的車隊,計劃浩浩蕩蕩自北向南行經幾千公里。放下電話,她頓了一頓,將某種念頭推出腦外。
雖然她不能不去懷疑,如果江離城的死真的是意外的話,那麼如果他不是為了趕回來與她見面,也許他不會死。雖然不是她要見他,雖然她當時也並不打算見他,可是這樣的一種結果,並非與她完全無關。
可是,她根本沒有立場去參加他的告別儀式。她以什麼身份去呢?他的仇人的外孫女,他的契約抵押物,還有,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一個熟人。無論哪種身份,出現在那種場合都很荒謬。
子柚在外遊蕩一個月後才回了家。早先打算與遲諾離開時她已經辭職,如今情況變化,她不想被人指指點點,也不願再回到學校。她對未來早就沒有企圖心,所謂事業對她的誘惑力,從來都不比一瓶山寨香水更有價值。
不過她倒也真的沒必要去上班了。之前她工作也不過是為了找點事情做,賺一份能養活自己的薪水。而現在,她一度視為廢紙的那些外公公司的股權,隨着那家公司擺脱困境,轉型成功,開始贏利,她已然成為具有話語權的大股東之一。
那些股權證明曾被她一度視作廢紙,只作紀念證書看待,不關心,也絕不出賣。外公當初為了力挽狂瀾曾出讓了不少,所以當他生病後離世前,便失了對公司的控制權。而那家曾經輝煌一時的公司,經受了近乎毀滅性重創後又陷入行業調整的困境裏,子柚無心也無力,公司的事情她早就不過問,全授權給他人。
可是現在,因為那些她棄之不理的“廢紙”的存在,她只管在家裏天天睡覺看書看碟聽音樂,也自有款子打到她的帳户上。原來這就是她已經脱離了很久的不勞而獲的米蟲生活。
更不勞而獲的是,幾個月之後,她收到另一筆股權饋贈,來自江離城的遺囑。相當大比例的一筆股權,加上她自己的,足夠她取回公司控制權。
出於對死者的尊重,陳子柚在那位遺產執行律師三番五次的邀請之後,終於坐到他的辦公室裏。她奇怪的不是他的遺囑裏提到她,而是他那麼年輕,卻已經立了遺囑,就像早知道自己要死掉一樣。
那位五官組合得很面善,像個胖胖的廚子一樣的律師耐心為她解惑:“江先生多年前便立了遺囑,每年會作調整。他最新的遺囑裏提到了您。之所以現在才與您取得聯繫,是因為江先生在遺囑裏提到,要在合理的期限內,確認這筆饋贈不會干擾到您的生活,比如您的婚姻。按我們所瞭解到的,您現在是單身,所以江先生的顧慮應該不存在。”
子柚掃了一眼轉贈協議,果斷地拒絕了這筆饋贈。
胖律師表示諒解:“您的拒絕,我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這份協議裏,江先生的附加條件的確很令人為難。”
“呃?”她剛才其實只看了看他的簽名,協議內容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您在接受這筆饋贈時,需要一併接收一個基金會的監督管理權。在這家公司贏利時,您必須將所獲得的五成股利及分紅捐給基金會,您需要為它投入很多的精力和財力。這家基金會的資金只用於兩種人,孤兒的助學金,以及精神疾病患者的醫療金。跟這兩類人打交道,真的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您並不缺錢,所以江先生轉贈給您的這筆股權,與其説是一種利益的饋贈,不如説是一種責任的委託,也許他認為您是最合適的人。但這的確是個很辛苦的差使。對於像您這樣年輕的女士而言,的確是太為難您了。”
她知道這是激將法,而且是沒什麼很高技術含量的激將法。可是,她居然動搖了。“如果我拒絕,這份股權該如何處置?”
“按江先生的意願,將會按相同的條款轉贈政府。可是您知道的,那樣對這家公司不見得是好事,這畢竟是您外公白手起家創建的。而且,如此一來,這個基金會……”
那位和氣的胖律師對陳子柚演講了半個鐘頭,從國有資產改制慈善體系完善一直講到教育體制改革……當他喝了幾口水打算繼續講下去時,陳子柚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律師果真是他的人,根本不需要去強迫去説服,就能達成目標。
很快她就知道,那個基金會根本不需要她去做什麼,因為資金充裕,體制完善,管理規範,而那筆股權她已經無處可退。
雖然她將關於那份股權的全部收益都投入了那個基金會,但那份遺產存在的真正意義在於,她對曾經屬於她的這家公司,真正擁有了絕對的控制權與話語權,很多人需要仰仗自己的臉色做事,很多的決策需要她的同意,誰見着她都要給她三分顏面。因為現在她是最大的股東,又是公司創始人的外孫女,只要她想,她可以去動任何一個人。她甚至在公司裏有了一間辦公室,雖然她幾乎不去,但誰也不敢有意見。
不過她很少去幹涉什麼事情,而且也沒受到什麼想像中的擠兑與陷害。那位與她同姓,同時也是公司董事的陳總經理,義無反顧地站在她的這邊,給予了她莫大的善意與支持。早在她外公離世時,他就已經幫過她很大的忙。
這是個好人,為人正直,懂得變通,行事低調不張揚。他素來不卑不亢,但面對她時極其恭敬有禮。他的態度謙遜如學生,做的卻是老師的工作,以彙報為名,耐心教她公司經營之道。
陳子柚似乎過上了所謂“名媛”的生活,也漸漸融入某些圈子。她參與很多的慈善活動,其實是為打發時間,但為她贏得美名;她亂購物亂投資,但總是誤打正着賺到錢,令一堆人對她刮目相看。她生活裏的那個詭異的規律沒有變,她很容易失去一切,可是她又總可以輕易地得到她並不稀罕而別人想要也得不到的東西。
她又有了很多新朋友,她的老朋友們也時常與她保持着聯繫。雖然沒有達到交心程度的,但是足夠陪伴她打發很多無聊的時光。
在朋友們的好心下,她被迫頻繁地相親。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她不該在花樣年華里,把生活過得就像婚齡至少十載以上的富太太。
她吃了幾十頓免費的午餐與晚餐,她見過幾十位各行各業的所謂的精英。最後她確信了一件事,她真的對男人們沒有任何感覺了。
長相氣質皆委瑣的男人對她實施語言性騷擾,她非但不厭惡,反而能夠對人家真心地笑。容貌清俊氣質高貴又有背景的優秀的帥哥坐在近她咫尺又對她無視,她也只當他是顆長勢甚好的漂亮的大白菜,既不心動也不心痛。
謝歡有回拖着她一起看□電影,劇情緊張,愛慾戲碼激烈,男主角面孔身材都沒得挑,按謝歡的説法那叫作驚天地泣鬼神的完美,而她看到一半時睡着了。
時間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平靜的,安詳的,比她曾經渴望過的更完美。
有一天,陳總經理告訴她,自己近期會辭職。
他説:“我的妻子女兒兩年前已經到了A國。我也該早日去與她們團聚。”
陳子柚贊成他的決定,問他何時離開。
“等您物色到一位合適的人選後,我就正式提出辭呈。公司裏關係錯根盤結,而您只有一個人,您要有自己的棋子。如果您暫時沒有合適的,如果您能夠信任我,這件事可以交給我來辦。”
陳經理將一切安頓得妥妥貼貼後才離去。
子柚送給他一張額度不小的支票:“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表達我對你的感謝。謝謝你這些年,為公司兢兢業業,令它起死回生,轉危為安,也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明白,但我不應該收。這本來就是我份內的事,該收的酬勞,我早已超額得到。”他沉默了一會兒,似在內心作掙扎。他微微泛紅的眼圈證明他的情感終於戰勝了理智,他説:“被派到天德以前,我曾是江離城先生海外公司的經理。對不起,我的履歷表裏隱瞞了這一筆記錄。”
這件事,她一直都在懷疑,也一直不想去證實。只是,被人這樣説出來,她平靜許久再點一點就能修煉到結冰的心湖,還是不免要泛起漣漪。
這個幾個月前便已經灰飛煙滅的人,彷彿靈魂還遊蕩在人間,就這樣在她的生活裏忽隱忽現。陳子柚想要逃避,卻無處躲藏。因為她不想離開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這些留着她生活印跡的地方,已經是她剩下的全部。
秋天到來的時候,陳子柚受一所學校邀請,去觀看孩子們的國慶演出,因為她曾給那家專門為精神異常的孩子所建的學校捐了一間多媒體教室。
那樣的節目並不精彩,並且狀況連連,但是台下的父母們熱淚盈眶,將手掌拍破,這樣的場景令她回憶起了自己的兒時。
節目結束時,她在環境清幽的校園裏慢慢踱着步,回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與正在悄悄流逝的青年時代。
這世上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她一度可憐自己,但是與這些孩子相比,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從來都不曾缺少過健康和美麗,她智商正常,她也從來沒貧困過。即使在她覺得自己最最可憐的時候,她也沒缺少過這一切。
只是她的生活裏總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模糊的絢爛的童年與少年,空白的是親人們的臉,她童年與少年裏最深刻的記憶是她的老保姆。在那條界線分明的斷裂帶之後,她的生活褪色成一團團或深或淺蒼涼的灰……在這無彩的空白的世界裏,她全部的記憶只剩了一個名字,她想忘記卻很難忘記而如今又不該忘記的名字。
彷彿有神靈在搞惡作劇一樣,當那個名字浮現在她的腦中又被她試着努力擠出去時,她在一座嶄新的風格獨特的教學大樓前止住腳步。大樓四周還飄着彩旗,應該剛剛落成投入使用。那座樓前有一株小松樹,姿態挺拔秀致,樹旁立着一座漢白玉的小天使雕像。她將目光投向黑色的座基,石基上鐫刻着:江離城先生捐資XXXX萬建成此樓,並於XXXX年XX月XX日親植此樹。時間只不過是他離世前的兩週。
她看着那兩行字,神志恍惚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那個小天使的腳。那座雕像塑得與四五歲小孩子一般大小,神情姿態栩栩如生,鮮活得彷彿隨時都能擁有真正的生命。她又看了一眼那棵樹,樹下不知被誰放了一束白菊花。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找出一張面紙,將那塊黑色石基上的一處明顯的污跡擦掉後轉身離開。
她找到自己的車後,謹慎地又回頭看了一眼。青天白日裏,校園又時時有保安巡邏,本不會有危險,但她的第六感告訴她,有人一直遠遠地走在她的身後。
當她轉頭時,她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江流。他仍然是一身黑色,但大概沒為沒穿西裝的緣故,既使看起來風塵僕僕,也顯得很年輕很休閒,很比以前更像個孩子。
他朝她微微地彎了彎唇角:“陳小姐,你還好嗎?”
因為這次偶然的邂逅,子柚與江流恢復了邦交,或者叫作終於建立了邦交。畢竟他們認識的年份雖不短,卻似乎算不上朋友。
他是那種與人保持距離的人,她也是。也許真如他曾經所説的那樣,命運相同的人的氣場比較相合,他與她,在這世界都再無一個親人。
這有點奇怪,因為那個令他倆如今走得比較親近的原因,實際也是他倆認識了那麼久也不可能成為朋友的原因。如今也許是時過境遷了,他們都不再避諱那個名字,而且他倆的相處方式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與江流熟識以後,子柚證實了自己以前的猜想。這個傢伙的本性,果然很活潑,很愛笑,很多話,甚至很惡毒。可憐在江離城身邊的那些年,他如此壓抑扭曲真我。
但是他對江離城的忠誠一如既往。比如有一回陳子柚惹了江流,他設計了半天終於將她的話題引入他的圈套,尋了個機會説:“現在你知道其實江先生是個好人了吧?你一定很後悔當初拒絕過他吧?你哪來的幸運再去找另一個人這樣對你?知道世間沒有後悔藥了吧?”其打造排比句的功力幾乎要勝過瓊瑤劇男主角。
子柚説:“對,你説的全對。他是好人,我不會再有幸運遇上第二個這樣對我的。可是就算再給我十次重來的機會,我也一樣會做同樣的選擇。”
正在喝水的江流被噎到,恨恨説:“你你你,你是沒有心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江先生到底看上你哪一點。”
自從他們熟悉以來,他早就把用了很多年的“您”、“陳小姐”改成了“你”和“子柚姐”,對她有意見還會喊“陳大姐”,陳子柚由着他去。
“我也不知道,你對我有意見還老是跟着我,到底看上我哪一點,。”
他倆之所以走得這麼近,起初的確是江流經常找她。他幫了她不少忙,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及時地出現,也常常請她或者要她請他吃飯,甚至在她參加羣遊活動時陪她一起,向人介紹自己時説:“我是她弟弟。”而且他倆的相處也確實有一點像姐弟。
起初她躲他,因為她想避開與江離城有關的一切,但是她想了想,與其逃避,不如面對,反正她早已避不開。她孤單了那麼久,有個弟弟其實很不錯。
之前她根本沒想到江流居然是專業人士。有一回在他的地方,他獻寶一般拿了一摞證件給陳子柚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諸如策劃、人力資源、心理等等一大串有用的沒用的從業資格認定證書上,都寫着同一個人的名字,其中還包括了頗具價值的註冊會計師和精算師認證。更讓她暈的是,居然還有一張詭異的保育員資格認證。莫非他曾經打算到託兒所去當男阿姨或者應徵家庭保姆?
“哎呀,這張忘了藏起來。”
“花錢買的?”
“當然是真的!我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就為各種證書奮鬥,一直考到去年!”
他成功地嚇到她了。子柚一直以為江流只是江離城的小跟班以及保鏢。
江流説很多次只因為江離城與他打賭,賭一口氣就考過了。那兩張含金量很高的證書,曾分別為他贏回一棟房子和一輛名車。
子柚只對那張保育員證書感興趣,翻來覆去地研究。
江流訕訕地説,那張證是蘇禾逼他考的。“禾姐説,我若能考過,她就把《宋詞三百首》裏所有的詞用左手抄一遍。結果她説話不算數,她抄了一半都不到……”這時候的他,很像一個孩子,回想往事時嘴角時而帶一抹若隱若現的笑,時而有一點悵然,但是並看不出傷感,看起來也已經放下了。
另一回他幫着陳子柚查看她的帳目:“嗨,這筆錢怎麼能這樣用?太不經濟了。”
子柚解釋那筆錢用來作分期,因為她希望能以善款抵還江離城饋贈給她的那份權股。
江流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將來我找老婆,決不找你這樣的!”不過説歸説,他還是主動地來找她,即使有時候她不理他;又主動地給她出許多的主意,即使她大多數都沒采納。
“你沒必要對我這麼好,我會疑心你有圖謀。”
“當然有圖謀。你聽沒聽説?男子單身俱樂部最近很流行一句順口溜,‘娶到子柚,財色兼收’。”
他在子柚變臉之前迅速改口:“不過我圖謀的當然跟他們不一樣。你折騰了江先生那麼久,不領他的情,曲解他的好意,所以我故意接近你,要替他報仇。”
這一回陳子柚笑了:“你同情我?”
江流反問:“你需要同情?”
子柚與朋友一起爬山的時候,江流堅持跟來做保鏢。
他們最早一批爬上山頂。江流坐在一塊大石上,望着天邊:“最近我找你,你總説在相親。相這麼久了,有合適的?”
“沒。”
“是不是挑得太厲害了?女人的青春很短暫的。”
“其實我對結婚沒興趣。”
“那還整天浪費時間?”
“但是我喜歡小孩子,所以婚一定要結的。”
“你老古板了。如果只是想要一個孩子的話,哪用得着結婚?”
子柚很久沒講話。當江流以為她生氣了的時候,她卻鄭重地點點頭:“説的也是。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呢?”
“喂,我跟你開玩笑的好不好?”
“但我覺得很可行。找一個可以提供基因的人,要比找一個共渡一生的人容易得多。”
“大姐,”江流苦着臉,“你言情小説看多了吧?我們這裏是中國,你想想看,單身母親,孩子父不詳,壓力會有多大?”
“我可以到國外。”
“你若喜歡國外的話,就不會現在還留在國內了。單身母親不只對自己不負責,對孩子更不負責……”江流喋喋不休,煩得她想找石頭堵他的嘴。
其實她真的低頭在找石頭,想作勢嚇一嚇他。山頂石頭難找,她一直走到山沿,定定地站在那裏失了一會兒神,因為她想起了一點往事。
“你站在那兒幹嗎?那邊危險。”見她站在崖邊不動,江流走過去拉她。
陳子柚順從地被他拖到安全地帶,興致缺缺地説:“換話題,小男孩滿嘴大人話題,煩死了。”
“陳大姐,你做人要講道理。這個話題明明是你先提起的。”
江流當然不會知道,她失神的那一會兒,是因為她突然憶起,曾經有人要求她生孩子,雖然那時她滿腹怒氣,根本不管他是認真的還是惡作劇,但是如今往事浮上心頭,她有些惆悵。記性太好是件很討厭的事。
那段時間江流和陳子柚總是玩無聊的打賭遊戲,什麼內容都賭,比如某場球賽一共能進球幾個,比如十天之後是晴天還是雨天,贏的一方可以支使輸家在合理範圍內做事。江流輸的比較多,所以他被迫做了不少在他自己看來傻冒無比的事,比如週末的早晨跟大爺大媽們一起排隊買限購四斤的特價雞蛋,比如為一個綠油油的女性小説論壇上無聊的連載小説寫長評。江流要求她支付的賭注則簡單得多,比如讓她做一道工序繁多的菜,雖然也夠為難她。
但是有一天,當江流又贏了的時候,他似在內心掙扎了一會兒,然後用一副輕鬆口氣説:“我很想知道江先生最後給你留下了什麼東西。”
陳子柚沉默。
“我只要知道是什麼就好。如果是一封情書,我絕不要求看內容。”他繼續笑嘻嘻地説。
陳子柚繼續沉默。
江流明白了。他有些不可置信:“你一直都沒將那個保險櫃打開過?”
他把子柚的沉默當作承認,臉黑了半邊:“先前你説再有十次機會也絕不回頭時,我只當你在賭氣開玩笑呢。算我一廂情願,原來你説的是都是真話。”
“我不説假話。”
“我真不知道……”
“你們家江先生到底看上我哪一點。”陳子柚從善如流地替他補完下一句。
其實不開那個保險櫃,原因有很多。如果裏面只是原封未動的昂貴首飾,她不感興趣,也不想回憶。如果裏面又多了禮物,多了一封表白信、正式的告別信,或者再度道歉的信——其實這不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他並不是拖泥帶水反反覆覆的人——但如果裏面有這些,那她更不想看到,她不願被擾亂心緒。不過面對江流的指控,她實在懶得解釋。
江流那張五分鐘前還陽光燦爛的英俊的臉,經歷了剛才陰雲密佈,此時終於恢復了她十分熟悉的那種淡漠。自他倆重逢以來,他一直不怎麼掩飾他的喜怒情緒,倒真的很久不見他的這種表情了。這麼多樣的面貌,不去選秀太可惜。
子柚的口氣也淡下來:“江流,你最近一兩個月與我走得這麼近,就是為了這件事嗎?你大可以直接問我。難為你忍了這麼久。”
“你非得把別人對你的善意都扭曲成惡意我也沒辦法。”江流看着她冷淡的神色,冷冷地繼續説,“當然,若不是因為每次靠近你都能讓我感到與江先生很近,我本來也犯不着自賤。”
子柚冷笑一下,轉身走掉。她走了十幾米,身後有風聲,一回身,江流已經追上來,拉住她的衣袖,又帶了那種天真的孩子氣:“我亂講的,你別生氣。”
子柚輕輕拂開他的手:“江流,你真該去演戲,我都分不清哪一種面貌是真正的你。如果你真那麼崇拜他,那這一點你應該學習他,他從不演戲。”
“我也沒演戲,哪一種樣子都是真的我,信不信由你。”半晌後,江流淡淡地説。他説這句話的時候,那表情,那口氣,倒真的師傳江離城。
後來子柚還是去打開了那個保險櫃。因為忠犬江流眼圈紅了,所以她心軟了,也懶得跟他計較了。其實倘若不是因為江離城另眼看她,而江流又太尊敬江離城的話,他哪犯得着來受她的氣?這一點自知之明她有。
江流説,江離城離開得匆忙,什麼話也沒留下。裝鑰匙的信封,還有與她會面的時間,都是在他書桌上發現的。
“後來的調查結果説,那輛車出事時,時速超過一百四十公里。很多年前,江先生的父親就是出車禍去世的,當時他也在車上,但是倖免遇難。所以他對車一直有心理障礙,平時連開都不願開,更不可能開到那個速度。除非那輛車出故障了,或者,開車的人不是他。而且,檢驗報告説,江先生髮生意外的時候是清晨,上午就被送進醫院,可是直到傍晚才有人聯繫上我們!我不想讓江先生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可惜我調查了幾個月,卻找不到什麼線索!”
雖然她辯不清江流這是真實情感還是演戲,説的是實情還是杜撰,但是當江流眼圈紅紅時,她還是被他打動了。所以她開保險櫃時甚至沒避開他。
那裏面的東西原封未動,與她當初放置得一模一樣,只是多了一封信,信封上既沒寫字也沒封口。
信上並沒有她所想的那些內容,素淨的白紙上只寫了幾行英文以及兩個中文字,一個人名,一串電話號碼,以及一個地址,筆跡很潦草,旁邊加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想來這份信息他還沒有完全確認。
有一樣東西從信封中滑出,滾落到地上。她與江流找了很久才找到。那是一顆碧璽珠子。當她離開他的前夕,在他的別墅裏遺失的那一顆。
江流捏着那枚珠子疑惑:“咦?”
“怎麼了?”
“這個不應該是江先生的。”
陳子柚等他説下去。
“江先生不會收藏這種品質的東西,他只收藏最好的。”
“那是我的,我媽媽的遺物。我的手鍊斷開時,掉了一顆沒找到。”
江流被她毫不客氣的回答搞得很窘迫,只能訕訕地摸摸頭:“這個……這個人是與你有關的人?”他從見到那張紙後其實有一點失望。
“我媽媽很久以前告訴我,我的生父早已不在人間。”但是她看着那張紙上的唯有的兩個漢字,又不那麼確定。
李由……子柚。那個姓名拆分重組,恰好就成為她的名字。
她隱約記得老保姆講過,她的名字是媽媽為她所取,那是她那對外公言聽計從的母親堅持過的為數不多的幾件事。原來,她那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母親,也有需要以這樣的方式來紀念的重要的人。
通過互聯網,她知道紙條上的那個地址屬於A國某州的一處私人領地,那個男人是一名釀酒師。關於他的情況,只寥寥數語地寫着,他在新世界裏執着地維持着舊世界的葡萄酒釀造傳統。除此之外,很難再找到更多的東西。
但是過了幾天,江流神通廣大地弄來了更詳細一些的資料。李由,YorkLee,五十五歲,在A國居住了二十幾年,有一位比他小十歲整的華裔妻子,兩人有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女兒。他是一個葡萄園的首席釀酒師。那家酒莊有私傳的口碑卻無甚知名度,因為他們的酒從不流入市場。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個人的祖籍,正是本省人。
江流所提供的信息裏,有兩條她最留心。第一條信息説,從十年前起,李由便只釀造白酒,那家葡萄酒莊園也不再生產新的紅酒。這或許就是江離城能找到他的原因,因為他只對白葡萄酒感興趣。另一條信息説,李由同時也是一位酒評師,但用的是另一個名字,LIONLEE,那個名字,比他的本名有名氣得多。LION,蓮,這個疑似的諧音,難道與她媽媽的閨名有關嗎?
江流甚至還找來一張照片,像是偷拍,並不清楚。那是幸福的一家人,也許早年吃苦太多,男人顯得很蒼老,但是風度儒雅,想來年輕時很帥。倒是那個青春洋溢的少女,一臉純真的笑,眉眼真的與她有三分相似。
子柚聽過這少女的聲音。兩天前,當她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設後,她撥通過紙上的那個電話,電話裏有位聲音稚嫩的女生。子柚問這裏是否有一位李先生。
“你找我爸爸嗎?他與我媽媽去參加朋友的生日宴會了。”
當時子柚稱她打錯了,道歉後掛掉電話,並且放棄了繼續調查的念頭。
所以子柚感謝江流,但是請他到此為止,不要再打攪那家人。她不打算追根究底,不想去破壞那個幸福家庭的寧靜,不想去傷害那個小姑娘的感情。她想起自己的十七歲,當知曉自己身世時的那一片茫然,他們為她所築的童話城堡在一瞬間頹然倒下。
“江流,我早就習慣了一個人。我不需要他顧照,他也不需要我撫養。何況,”她補充,“這些年來,我所得到過的一切,最終都免不得要失去。與其失去,不如從沒得到。”
原來,江離城最後要對她説的是這些。他間接地令她失去親人,所以想再補償給她一個。可是,她已經不再需要了。
“因噎廢食。”江流攤攤手,“隨便你,又不是我爹。”他鄙視她一番,只為他的江先生的一番苦心又被這女人漠視,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立場多話。
所有發生在陳子柚身上的事情都這樣巧合。就在她努力忘記這件事情的三個月後,她得到一家知名酒莊的五十週年慶典活動的邀請卡。那份像產品説明書一般厚的邀請卡上,權威酒評人LIONLEE的名字赫然在列。
這個也許是她生父的名字,她已經試着遺忘。可是當這幾個代表着那個人的字母如此鮮活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並且很快就要出現在距她不過幾百公里的地方,她的心跳很難繼續維持成正常的頻率了。那個名字幻化成各種形態,時時在她的眼前與腦中閃現。
子柚代表公司參加了那個慶典,並設法拿到一張晚宴入場券。據説那場晚宴這次所邀的全部酒評師們都會參加。“我替媽媽去看他一眼。”她這樣對自己講。
證實李由的身份,比子柚想像得還要容易。本來她只是遠遠地看着那個頭髮斑白西裝革履風度很好的老男人,獨自體會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偏偏主辦方有位負責人員認得她,好心邀她去見一位據稱是她在國外讀書的大學的校友。那位客人驚喜於找到了一位能熟練運用自己國家語言的年輕女士,又熱心地將她介紹給自己的幾位同行。一分鐘以後,她坐到距那名叫李由的男子距離不過半米的地方。
他笑得非常和氣,幾句寒暄後,待她態度更加友善,對他的朋友們説:“你們能相信嗎?我與這位小姐是老鄉!”
在那樣近的距離裏,她很快地發現了一件事。李由腕上戴着一串看不出材質的佛珠。他有個小習慣,當他專注聽別人講話時,會不由自主地去撥弄那些珠子。她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卻在那結繩的地方,看到了兩顆碧璽珠子,珠子的大小以及色澤,與母親留給她的那一串甚為相像。江離城曾説那整串手鍊的珠子都取材自同一塊石料。
她的心劇烈地跳起來,藉口有事,快速離開那個小圈子,以免自己失態。
她到室外去吹冷風,點燃一支煙,坐着木椅,支着欄杆,看飯店後院晚春的櫻花隨風飄落一地繽紛,她的心情也隨着那些花瓣漸漸沉澱平靜。
但是李由的到來打破了此地的沉靜。他温和地問她:“陳小姐,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
子柚搖頭。
“但我覺得你特別的面熟。而且,剛才你一人坐在角落裏時,一直在看我。我以為你也認識我。”
原來她的偷窺那麼明顯。或者她敏鋭的第六感正遺傳自他。“我看過您的資料。”子柚説。
老人有一點失望:“哦,我還以為……那我不打擾你了。”陳子柚微笑着與他告別。
他走出幾步路,又折了回來:“我知道為什麼會覺得你面熟了。你像我多年前認識的一位……朋友,你剛才笑的那樣子,與她幾乎一模一樣。”他帶着回憶的神色,彷彿自言自語,“快三十年了,我居然還記得她的樣子。不知道她能不能記住我……”
子柚做了一件衝動的事。她將幾天來一直隨身帶着的珠鏈緊緊握在手心,在心中默唸了三秒,將它攤在老人的面前。“她記掛了您一輩子,一直到死。”
子柚與父親的相認,中間經過了一點曲折,卻並沒像電視上常演的那樣充滿淚水與歡笑。實際上,他們甚至連擁抱都沒有。看來她冷清的個性多少遺傳自他。
“原來你就是那個小女孩。你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位老婦人抱着你,阿蓮也在旁邊,她沒看見我。那時你只有這麼大。”李由含笑比量了一下大小。這故事裏本該有的驚濤駭浪,都在他的平淡敍述中被撫得風平浪靜。
“她以為您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只是暫時失去了人身自由。當我終於能夠回到她身邊時,發現她已經嫁了人,而且有了你。所以我沒再去驚動她。”
原來如此。他為了不打攪母親的生活,所以錯過了真相。而現在,她也不想打攪他的生活,所以也寧願他錯過真相。
第二天,她陪伴着母親的“故友”遊覽了當地的名勝風景,一起吃了飯。他倆相處融洽,老人很快樂,她也很開心。他們倆是相同人種,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不想回憶的事情全都放下。
晚上她決定提前離開這裏。他們住同一家酒店,出發前她致電向他告別。他不在房間,所以她留下電話錄音。但是當她坐在回程的車上緩緩從停車場開出去時,她從後視鏡裏見到那位老人匆匆地從大廈裏跑出來,一邊向她招手一邊追趕。她吩咐司機停下,開門下車。
老人氣喘吁吁地抓住她的胳膊:“我剛才無意見到了你的身份證號碼……你是我的女兒。”
陳子柚親生父母的故事,如果想拖篇幅,可以拍成一部百集狗血鄉土劇,但如果想節省紙張,也可以只用幾句話來概括——一文不名的小混混偶然救了千金小姐,兩人相愛,因為不可能被家庭容許,所以決定私奔,男主角卻在私奔前發生意外。當他九死一生後返回家鄉,發現小姐已經嫁人生女,平靜幸福,所以他選擇默默離開。後來他去海外務工,因一次機緣巧合,得到一份好工作,人生也漸漸轉運,娶妻生女,直至今天。
李由説:“我對不起你們倆。如果當初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走的那麼遠。即使不可能和你母親在一起,我也會留在原地暗中保護你們。”
人生可以前行,可以停留,但不能回頭。幸好如今他們都過得很好。
子柚不曾喊過李由“父親”。畢竟她曾擁有過父親,那個男人給了她姓氏,給了她合法身份的男人,在二十年的時間裏待她與親生女兒並無不同。一個人只應該有一位父親,而她不應該輕易背棄她喊了二十幾年的養父。李由表示理解
她看到了妹妹的近照,容貌真的與她有幾分相像。那張少女小照李由隨身帶着,放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
她拒絕了與他的家人相見的要求。“我記得我十七歲的時候,希望這個世界只屬於我一個人,所以我不想傷害到這個小姑娘,以及那位陪了您這麼多年的女子。”
已經孤身一人很久的她,突然多了兩個血親,這種感覺,她有點無所適從,卻也感覺不壞,就像一株在風中飄搖隨時都有可能被連根拔起的植物,因為突然被添加了養料,所以一夜間根深葉茂,似乎再也不用懼怕有風有雨的天氣。
她在江離城去世後第一次來到他的墓前。她將他墓碑上的浮土與落葉一一拭淨,輕輕地説:“謝謝你。”
江離城沒與蘇禾合葬。不止如此,他倆甚至不在一個墓園,而是在這座城市的兩端遙遙對望。這一點她很意外。
江流解釋説:“江先生葬在他父母的身邊,他不喜歡禾姐選的那個地方。而且,我們家鄉有種傳説,太過年輕就早逝的夫妻,不好合葬的,會影響到下一世。”
她默認了這種説法,沒有再多問。其實再多想一想,以他的個性,又怎麼肯與害了自己一家的仇人葬在同一個墓園裏。
李由回到A國後,經常給她打來電話,也會像全天下的父親一樣,勸她找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人飄零。雖然只是隔着遙遠的海洋的幾句話,也令她感到温暖。
更令她意外的是,幾周後,她收到一張光碟,裏面是自錄的家庭視頻,是她那位叫作李沐澄的十七歲妹妹寄來的。她拍攝了她的父親,母親,他們漂亮的房子,房子裏的每個房間,家中的兩隻小狗,還有房子外一望無際的葡萄園。
她在視頻裏中英文夾雜着説:“子柚姐姐,這就是我們的家。前幾天,我和媽媽為你整理了屬於你的房間,窗簾和牀單的顏色我為你選了我最喜歡的顏色,但願你也能夠喜歡。我一直盼望有一個姐姐或者哥哥,沒想到我的願望真的能實現。希望能夠早日見到你。”沒想到她最擔心的事情,會以這樣簡單的方式解決。
子柚就這樣與這位妹妹建立了聯絡,偶爾在網絡上聊聊天,互相發送一些有趣的消息。夏天到來的時候,李沐澄給她發來一封郵件:“現在是葡萄成熟的季節,天空碧藍如洗,像一顆打磨光滑的巨大的藍寶石,葡萄園裏果實累累,像一串串綠色或者紫色的水晶。這樣的景色一年裏只有一回,而今年是葡萄豐收年,比往年更美麗許多,並且會有熱鬧的慶祝活動。再過幾天就是我的十八歲生日,你願意來為我慶祝生日嗎?”
她把那封信反覆看了幾遍,想象了一下在一個純外語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一字一句用中文寫這封信的樣子,心底有一些柔軟的情緒盪漾。李由的妻子也親自打了電話給她,那個聲音温柔的女子説話帶着一點江南的鄉音:“我們都很希望你來。”
她思考了兩天,開始收拾行李。
李由一家三口友好地歡迎了她的到來。尤其是個性外向直露的李沐澄,對她十分熱情,帶着她四處遊逛,幾乎要把每棵樹的歷史都講給她聽。
這裏確實風景如畫,幽靜如一片世外桃源。白牆上爬滿綠色藤蔓,窗台上垂下瀑布般粉色的小花,隨便一條小徑都是滿眼的綠色,撲鼻的花香。他們家一出門就看得見葡萄園,在這個豐收的時節,遠眺翠色連天,近看滿目晶瑩。
李由在這個莊園裏身份不低,沿途遇見的人們總是對她倆恭敬友好。李沐澄也時時與他們聊天又嘻鬧,在這個髮色膚色皆與她截然不同的大環境裏適應得極好。這令子柚憶起自己在國外讀書的那些年,就像一滴油落入水中,從來也未融入其中。雖然她們倆,有着很大比例的相同基因。
在李沐澄邏輯混亂的解説下,她大致弄明白了這裏的一切。這座走上大半天也走不到盡頭的莊園,只是周家產業的小小小小的一部分。周家是上世紀初就移民到此的華裔,經過近百年的積累,擁有數以億計深不可測的財富。這是中文發音很準但是表述艱難的李沐澄同學的原話。
孤陋寡聞的陳子柚從來沒聽説過這麼牛的華人家族,她事先做的功課裏,甚至沒查到這些。
沒幾天她就見到了這個牛掰的“華人”家族的兩名成員,竟是兩名混血兒,極好的皮相,會説流利的中文,但是神情倨傲,頤指氣使。
“討厭的傢伙。爸爸只為黎軒少爺一個人工作,爸爸又不是他們的僕人!”李沐澄在他們走後抱怨。
那兩個人她也不喜歡。雖然衣着光鮮、容貌英俊,甚至令她有一點熟悉感,但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她很受不了。而且,他們似乎對子柚很有興致,舉止輕佻又語氣暖昧地邀她與他們一同去參加小鎮上的週末派對,她差一點轉身走人。
“黎軒少爺與他們完全不一樣!黎軒少爺才是這座莊園真正的主人!”小姑娘拼命強調,提到“黎軒少爺”時滿眼的紅心。
原來,這座莊園本是周老夫人的嫁妝。李沐澄口中的“黎軒少爺”十八歲那年,老夫人將莊園作為他的生日禮物記入他名下,他是周老夫人的長孫,自幼失去雙親,由老夫人親手帶大。而李由曾經做了多年黎軒大少爺的司機,後來被這位已經去讀大學的少爺派到了這裏。
“黎軒少爺一年最多隻來兩次。去年他遇上一些麻煩……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他了。”小姑娘説,“爸爸説今年他一定會回來。只可惜這些討厭的傢伙也來湊熱鬧了。”
李沐澄這些天絮絮叨叨地向她講了不少關於“黎軒少爺”的往事:黎軒少爺如何的如何的低調如何的雅緻如何的謙遜如何的博學多才又品位不凡……子柚的腦海中首當其衝跳出一個低調無比又金光燦燦的形象——天涯周公子!隨後有一羣金色的烏鴉撲騰着翅膀飛向藍天。沐澄滿頭的問號:“什麼‘天涯’?不過‘周公子’這稱呼蠻好聽嘛。”
又過了兩天,傳説中周家最有權威最年長的老夫人也駕到了。她到達的當天晚上,陳子柚就被帶到莊園的大宅去拜見她。
這位夫人年輕時必為美女,此時雖年逾八十,但目光瞿爍,步履矯健,説話時霸氣十足。
“李由,恭喜你一家團聚。”不等回話,已將鋭利目光轉向陳子柚,“長得還不錯,就是瘦了點。打算何時移民過來?”
大家都一臉尷尬。她輕聲開口:“我暫時沒有這種想法。”
“我聽説在那邊你只有一個人,那當然應該過來陪你父親。按中國人傳統,女孩子不是應該離親人近些嗎?再説,這裏難道不比你的國家好得多?生活方面這裏環境好,要工作的話這邊條件更好。”老太太太自以為是又霸道地説。
“我很喜歡‘我的’國家,我從來沒打算過要移居國外。”子柚口氣温和但堅定地強調。
“一個官員貪污習以為常,商人給嬰兒奶粉下毒,水和空氣都污染嚴重的國家,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
子柚壓着火氣耐心地説:“那只是不好的一方面。還有許多好的地方,並且正在越來越好。”
“聽説你們這一代孩子從小學開始就被洗了腦,看來果真如此了。”老太太朝她作出一副瞭然又憐憫的神色。她這下子把陳子柚徹底得罪了。
“老人家孃家的家境就好,她沒吃過苦,沒在國內生活過,她所瞭解的中國的一切都通過這裏的反華電視台和國內的獲獎電影,所以……別太介意。”李由和妻子一起勸她,“還有,她最疼愛的孫子去年回國時發生了意外,所以她對國內很有成見。”
她生了一會兒悶氣,決定以後見到那位老太太繞道,惹不起她總躲得起。她又不是為這位女王陛下而來的。
其實那天離開時她的態度不算恭敬,但沒想到那位老夫人“寬宏大量”至極,對她這種不識好歹又固執己見的行為毫不在意,反而親自打了電話邀請她常到主宅那邊去陪陪她,因為她一個人悶。子柚小人小量,當然不願去。
隔天的晚上,據説主宅那邊有一場舞會,不只周邊的鄰居朋友,連莊園裏的工作人員都被邀參加。
大人大量的老夫人指定了要陳子柚去消遣一下見識一下,順便多認識幾個年輕人,甚至派人給她送了一件她自認為很適合子柚的最最經典又最最保守的款式的禮服,也不管她是否願意。李由失笑説:“老夫人看起來很喜歡你,大概因為那天你竟然與她頂嘴。除了黎軒外,很少有人敢跟她頂嘴。”
“我是不是為你們惹麻煩了?”
“不會的。她脾氣雖然怪了點,但是心腸很好。去好好玩吧,十一點的時候我去接你。”
李沐澄因為還沒過十八歲生日,不被邀請也不被允許參加,鬱悶得很。
舞會很華麗很熱鬧,是子柚不太適應的那種華麗與熱鬧。位本名叫作許芊安的周老夫人很滿意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來我選的衣服還不錯。李由的福氣也不錯,白得一個漂亮女兒。”
子柚被她打量得全身不自在,勉強攀談了幾句,如面試一樣回答了她一連串的問題後,被她親自引薦給幾位看起來家世修養都甚好的年輕人。
作為新鮮的面孔,她很受歡迎,被邀請跳了很多支舞蹈。那些舞蹈節奏歡快,她累得氣喘吁吁。到一邊休息時,她被那位她很不待見的周家某位輕佻少爺給纏上了。今天他喝了點酒,越發放任起來,以跳舞為名行騷擾之實。子柚忍無可忍,找了個機會迅速逃開。
她跑到外廊上,廊外蟲鳴聲聲,微風襲人,處處花香。院中一簇簇花朵在月光下開得豔麗妖嬈。
沒幾分鐘,那位紈絝少爺便追出來找她,她踮着腳尖沿着□一路快走,再抬頭時,卻驚覺自己雖然仍然置身於這座大宅子的建築之中,但她竟然迷路了,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
這個發現令她有幾分慌張。她拼命搜索着記憶路線在長廊裏穿來繞去,費了半天功夫終於進入主宅的中心區域,遠處的音樂聲與嘈雜聲已經傳來,她尋着聲音辨別方向。
此時她正站在室內走廊裏,她站的位置,牆上有一幅油畫,畫着一名白衣少女,打眼一看,體態與臉型都與她自己有幾分相似,容貌則很不一樣。她只覺得這女子面容她依稀在哪兒見過,只是記不起來。她來這裏後,很多東西都覺得有幾分熟悉,比如方才騷擾她的登徒子的長相。她説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
這一晚她喝了一些酒,跳舞時旋轉太多,剛才迷路一急又出了一身汗,此時頭暈暈的。偏偏此時聽到啪的一聲輕響,她頭頂上的燈忽閃了一下,四周霎時陷入一片黑暗。子柚的心臟也隨着那黑暗猛地一沉。
她定定神,深呼吸幾口氣,按原來的方向繼續前進。遠方似有一點微光,大概臨時照明燈已啓動。但是那一點點光,對於她這樣的夜盲症人士而言,不起任何作用。其實她可以喊人來,但是那樣太丟臉,而且她更怕把不該喊的人喊來,這裏有些孤立無援。
因為頭暈,子柚只能摸着牆,前行了十來步,摸到樓梯扶手狀的東西,卻整個人差點喊出聲來,因為她摸到的冰冷的金屬紋,凹凸有致蜿蜒盤旋,分明是蛇的圖案!她的頭重重地暈了一下,原先已經辨得清清楚楚的自大廳方向傳來的聲音,此時卻猶如洪門開閘一般自四面八方傳來,幻化作尖鋭的耳鳴。她後退了幾步,呼吸有點困難,有汗水從後背滴下來。自己也知道,那曾經發作過的空間幽閉或者黑暗恐懼症,只怕要再度席捲而來。她倚着牆深呼吸,試着讓自己迅速恢復正常。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前方傳來一個低沉的年輕男子的聲音,有一點啞,帶着一種很奇特的磁性,用字正腔圓的英文問她:“請問需要幫忙嗎?”
她睜開眼,只能依稀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她張張嘴,開口第一個詞居然説:“蛇。”
“不可能的。”她從那人的呼吸聲中判斷,他似乎是無聲地笑了。
子柚意識到自己的確是丟臉了。為避免誤會,她伸手指指樓梯扶手方向。
“那是龍,不是蛇。”男子解釋,“你要去舞會大廳嗎?”
她點點頭,又想到在這樣的黑暗裏,對方應該看不到她的動作。
但是那個男子顯然看到了,彬彬有禮道:“電路短時間內大概不會修好,我送你過去吧。”
子柚輕聲致謝,跟在那男子身後。她只能依稀辨別着那人的影子,儘管他走得非常慢,但她還是跟得跌跌撞撞。在這種黑暗裏她與盲人沒兩樣,連四肢都不夠靈便。
“或者你在這裏等一下,我找人拿燈來。”她也不知道那男子在這團黑暗中,又背對着她,如何知道她跟得很狼狽。
“不。”子柚脱口而出,情急中往前跨了一步,扯住他的袖子。讓她一個人在這裏再多留一分鐘,她就有可能窒息了。
黑暗裏那男子又輕笑了一聲:“你怕蛇,還怕黑,卻不怕我是壞人?”
“……你不是壞人。”若非他提醒,她確實忽略這個問題了,剛才她為了不讓自己暈倒已經用去全部心思。
“那你怕不怕我是鬼?”
子柚把他的袖子抓得更緊一些,生怕他甩掉她:“鬼的指尖沒有温度。”剛才她的指尖觸到了他的手腕。
“人類在進化,鬼也同樣會進化。”那男子的語氣聽不出是認真還是玩笑,但他伸手扶住她的腰,給了她支撐的力量,將腳步有點虛浮的她一步步帶出那片令她快要窒息的黑暗。當音樂和人聲越來越響幾乎近在耳邊時,那男子的手離開她的身體,替她將門打開:“穿過這個廳,前面就是。”他後退了一步,彷彿真的不願見到光。
子柚的眼前一下子亮堂起來,刺得她立即用手遮住眼睛。她適應了一會光線後,轉身看向那個男子:“謝謝你。”
她在燈光下看清了她的恩人正打算離去時的側影與側臉。下一秒鐘,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她苦苦支撐着的清醒意志到底沒堅持到最後。
陳子柚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陽光從她卧室的窗口灑進來。
“醒了醒了終於醒了。”她首先聽到的李沐澄的聲音,隨後大家都來到她牀前,再一會兒連醫生也被請來了。被她這麼一嚇,其他人大概都沒睡好,明顯有黑眼圈。子柚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李沐澄神秘兮兮地説:“呀,你是不是也在那裏見到鬼啦?”
大人們説:“不許亂講。”
“可是以前黎軒少爺常説那屋子裏有鬼呀。”
陳子柚按着突突狂跳的太陽穴説不出話來。
她下牀洗漱然後與家人一起吃午餐時,家中的傭人捧進來一大盒鮮花:“子柚小姐的花。”
新鮮嬌嫩的白色蘭花一朵朵有致地排列在精緻的方形盒子裏。縱然她不懂花,也看得出那絕非普通品種。此刻它們被一枝枝齊莖剪斷。
盒中有一張卡片。那個昨晚一直用英文跟她對話的男人,此時以工工整整的正楷漢字在卡片上寫着:致以我最誠摯的歉意,祝早日康復。周黎軒
他的字端端正正,如同小學生對照着字貼練字,連名字那三個字都如此,想來是很少寫中文。但是他的字型非常漂亮,有一種清峻的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