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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鐵舟的對良子動情,根源卻還是來自於對麗子愛得太深,不能夠放棄、不能夠覺悟他和麗子在一起永遠得不到幸福,他掙扎在極端的痛苦裏,良子的温存、嬌巧、貼心,正好給了他一道可以喘息的空氣。

    而良子這邊,一日日陷入莫大的罪惡感裏她已經收不回感情了。

    一個下着驟雨的晚上,良子跑去敲開麗子的門,滿臉淋漓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急迸出一句話,「我對小姐感到很羞愧……」那飽受煎熬的模樣,像是一切不知從何説起,她掩着面又衝進雨中去了。

    就這樣,良子失蹤了!

    過半個月,麗子接到了一封信。她懷着信箋乘車到三澤大宅,在那古老寒肅的劍道房門邊,靜靜聽了一會兒鐵舟一個人練劍時那孤獨的叱詫聲。

    她掏出信,輕輕的放在席上説:「她來了信……」

    鐵舟停頓在場中央,黑色寬大的劍道服文風未動。他不必過來看那封信,因為他也收到同樣的一封信,裏面只有簡略的、不成解釋的幾句話——

    我隨吉原回鄉,這段日子深感他為人誠懇,決定和他結婚。艮子拜上。

    不成解釋卻已解釋了一切,難怪寒假裏連吉原也消失無蹤,是他獨進退兩難的良子伸出援手的,她需要靠岸,而他正好是個空空的、安全的港口。

    在久久的沉寂中,麗子聽見自己的聲音,「現在去找她,還來得及……」説完,她起身往外走。

    劍道房外伸着櫻枝,她朦朧地想着,為什麼呢?櫻的花苞全要那麼死心眼的結在同一處。

    爭向同一條櫻枝展放,用盡了顏色,而後甘心萎落,這便是櫻的宿命嗎?她突然感到心底刺疼,想要走,卻猛地被鐵舟從後面拉住。

    「你現在就得做決定,答應或不答應——」他抓得她好痛,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表情,使她心驚膽戰,他要求道:「我們結婚——和他們一樣,我們結婚吧!」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麗子有一種可怕的滑落感,好像她的人朝很深很深的地方跌下去,她不禁緊緊抱住了鐵舟。

    鐵舟和她一起墜落。

    一個月後,一場婚禮挽出兩對新人,鐵舟和麗子、吉原和良子。

    麗子後來始終沒有去探究良子的內心感受,也許她不想探究。直到一年過去,有一回獨處,麗子終於問起,「良子,你怨不怨命運?」

    她們坐在春末的櫻花樹下,良子凝視着簌簌落在兩人所著的素木屐下的花瓣,許久才悄然答道:「人心就是命運,跟着命運走,大約是避免不了的一條路吧!」

    麗子聞言,怔怔地説不出話,身後傳來一陣嬰啼,她卻恍若未聞。等良子把個娃娃從白鐵推車裏抱過來給她,道:「好俊的孩子,叫小悠是吧?」

    可是麗子望着新生兒,遲遲地沒有伸手去接,臉上閃過一抹似憎似懼的神色。同樣呀!她也走在一條避免不了的路上,面對自己造成的結果……

    小雪關則出生在花季過後,櫻樹抽出一片新芽的時節,吉原非常興奮,他不是個太多城府的人,於是拉着鐵舟兩口子一起慶祝。

    幾個人的狀況都有了變化——麗子暫時離開大學,良子倒如願的進入私人女子音樂學校修習,而鐵舟則是益發投入他那沉重深鬱的古史世界……

    在那兩、三年間,四個人見了面,雖是力持自然,卻總揮不去一股尷尬的氣氛,尤其這樣相處在同一個環境裏。是不是也因如此,吉原後來才積極爭取出國的獎助,麗子不清楚,只知當他終於帶着良子與女兒遷往台灣時,她着着實實舒了一口氣……

    去國多年,他們不該再回來,特別是良子,特別是在她有了歷練、有了歌唱聲望,她脱去了當年逃下南禪寺時那層寒傖的外衣,轉變成一個成熟、明媚的女人,她不該再度出現在麗子和鐵舟面前,不該再度挑惹舊情!

    更不該……起了心要勾引鐵舟私奔!

    雪關無法恢復過來,無法從她翻江倒海般、驚愧的情緒裏恢復過來,在聽了麗姨全盤托出的故事之後,她簡直是駭然——

    自己的媽媽竟是害得麗姨失去整個人生幸福的人!

    雖説雪關一亙有所懷疑,但絕沒有想到上一代會是這樣的糾葛,有這種種情愛的恩恩仇仇,而今自己居然也牽扯進來,胡里胡塗地愛上了鐵舟!

    差不多就在那當下,雪關便有了決定——

    她不能繼續留在這裏,留下來,就等於重新在扮演她母親的角色!

    她愛麗姨,這個照料了她十年的女人,然而,對於鐵舟所迸生的那種熾熱的感情,教她如何能硬生生地卸下來?再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又會是什麼後果?

    麗姨合該有重圓家庭的機會,她不該擋在那兒,就算擋不了什麼,她也難免會添出枝節來吧?一想到自己在這些心愛之人面前成了礙事的人物,雪關便感到痛苦、無顏,她曉得她必須離開,必須走得遠遠的……

    雪關開始準備,暗中從稻村那兒拿到機票,未曾驚動全心看顧兒子的麗姨。

    而鐵悠儘管辭色上倔強,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是依戀母親的。八歲失去母親的孩子,對母親便永遠有着八歲孩子的需求。

    她選擇在大清早離開,提着行李,慢慢走過偏廊的木走道,腳心冷悽悽的。

    在掛着藤花的檐角下,她站住了,對着一間門半開的屋子,鐵舟的書房。

    她三天沒見到他了,就從那日在庭院撞見簡婆,讓她説了那麼一段話,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來過。雪關不敢流露半點惦想他的心思。

    沒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氣,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書櫃,冷暗的壁籠供着有葉無花的春蘭盆栽……凌亂的老檀木架上,雪關發現一張配了框的鐵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遼遠的天空下,只見一點點側臉,絕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説不出來的孤獨況味……

    現在雪關明白了,鐵舟常給人一種陰沉感,是他生命裏的孤獨、無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愛情的荊棘裏獨自走着,沒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邊……

    望着鐵舟嵌在框裏的影子,雪關的心突然裂開了好幾道縫。她就要走了,再難見到他、和他説話、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裏,光這麼想,就要心碎。

    雪關頭手伸出去,觸碰他的相片,壓在相框底下的一件東西卻令雪關眼睛一睜是那條白絲巾!

    鐵舟一直不肯還給她,曉得那是鐵家物,是鐵舟送給她母親的,她也許不該再強求,然而,如今這是她僅有的了,她能夠留在身邊的一點懷念,不僅僅對母親的,也是對鐵舟……

    拾起桌上的紙筆,雪關匆促寫下一行字:請原諒雪關拿走白絲巾再見,鐵先生。雪關兩眼含着燙熱的淚意,把那條白絲巾一握,穿堂出室,跨出了還籠在晨霧中的三澤大宅。

    她不知道霧裏有人在盯着她。片刻後,那人回屋子撥了電話,壓着嗓子道:「那玩意兒在那女孩手裏……」

    熙來攘往的京都車站,站前的京都塔嵌在天空裏,天空有云有雨,一片傷心色。

    雪關尋往前去伊丹機場的巴士站,一路不敢回頭。

    卻在人流中,雪關猛地站住了,前方擋着一條聳拔的人影子,一看,她的一顆心幾乎要從咽喉裏跳出來。

    雨中,鐵舟橫眉怒目,向她直直的伸出一隻手,吼道:「把絲巾還給我!」

    怎地他這麼快就知道,這麼快就追了來?雪關驚愕不已,瞧着他的怒色,手護着頸心,白絲巾就係在她的頸子上,求他道:「讓我留下它,拜託……」

    「你不該拿那東西——」

    這時,她才赫然發現他的表情有異,卻遲了一步,她身後突然有個粗魯的聲音低喝,「少羅唆!妞兒,東西拿來——」陡地冒出一個陌生人,一手拉她胳臂,一手往她頸子抓。

    她驚叫,鐵舟大喊,「別碰她!」縱身就要過來,但他背後突地明晃晃一閃,一把小刀從他腰際划過去,他身子一挫,彎曲下來。

    「鐵先生——」雪關駭叫,在那一剎那,發現原來他是被人從後面挾持着,挾持者以人叢做為掩護。

    對方有兩個人,一個制住鐵舟,一個拖着雪關,硬往道旁的一部黑汽車裏推。四面八方縱使人來人往,但是,巨大漠然的人羣洪流淹沒了這小小的騷動,沒有人聽見雪關的掙扎呼救,或是——根本不想聽見。

    她先被推入車廂裏,接着鐵舟摔到她身上,沉重的軀體壓住她,一動也不動。兩名挾持者跳上前座,駕車的那個,一邊倒車、一邊粗着嗓子對另一個叱道:「笨蛋,誰教你桶他一刀子的?」

    「早就想給他一點顏色看了,」另一個吊兒郎當的,「這傢伙嘴巴太壞,從昨晚綁了他之後,咱家八代祖宗就全讓他按着譜兒給一路罵下來,早上他已經罵到明治時代,不戳戳他,接着他就要往我腦袋上吐痰了!」

    「戳死了他,誰帶咱們進巖洞找寶貝?」

    另一個嘻嘻直笑,「怕什麼?要是嚮導死了,還有地圖呢!」他手一揚,一條白絲巾——正是從雪關領上強扯去的。

    雪關仰躺在那兒抱住了鐵舟,手在他腰上摸到濕濕黏黏的東西。此外,不聞他的聲息、他的心跳。

    「鐵先生、鐵先生……」雪關的喉嚨都啞了,一雙手臂冷得像冰棍,把他抱緊了還要再抱緊。

    他終於動了,咻咻地吐出一口氣道:「不要怕,我沒事……」

    他這一轉活,開口説話,雪開噙住的淚便開始汨汨流下來。他用冒了鬍髭的下巴碰碰她的淚顏,喘着氣柔聲説:「噓——別哭別哭……」

    儘管受了傷,他的身軀還是高大且具重量的,在狹小的車廂空間中,鐵舟竭力要從雪關的身上挪開,卻怎麼也挪不出個好位置,最後他咬牙開了罵,「這些蠢人,連個行李都裝不好不知道大件的該先上車嗎?」

    這時,車子陡然來個大轉彎,鐵舟整個人往椅背一撞,撞到傷處,痛得他嘶嘶吸氣。

    前座的人嘿嘿直笑,一副吊兒郎當的調兒,「大件的先上車,還得綁牢是吧?抱歉喔!下次有機會我會改進。」

    「那不可能,」鐵舟冷笑。「蠢人沒有下一次,因為第一次他就會搞砸。」

    前座怒吼,氣呼呼地要爬過來,卻被另一個硬拉住。

    接下來,「大件行李」和「蠢人」之間雖沒有再開戰,不過前座卻多出一把槍指住後座,使後座肅靜。

    搖晃了近一小時,車行越來越顛簸,最後好不容易煞住了。下了車,鐵舟和雪關被押着穿過黑壓壓的森林,丟入一間破磚屋子,顯然是要拘禁他們。

    鐵舟道:「你們不就是要那條白絲巾嗎?既然得手了,就把這女孩放了,她什麼都不知道,關住她也沒用。」

    走上前來,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也就是和鐵舟犯衝的那傢伙。「放了她?好讓她跑回三澤大宅去報警?」他搖腦袋,嘻嘻笑起來。「不妥不妥,還是把她留給你吧,時間還早,你可以來點樂子,據説享受女人你也是個中好手——」

    話未説完,鐵舟的一記拳頭就打中對方有粉味的下巴,那人咆哮,和鐵舟扭打在地上。

    開車的那個黃胖漢子急着扯開兩人,「住手,老六,別壞了事,咱們還得用他。」

    那個叫老六的被拽起來,抹着嘴角的血債,氣呼呼地踢了鐵舟一腳。「打從我家祖宅落入姓鐵的手裏,我六次郎就看這小子不順眼,虧我那沒用的四哥還甘心留在鐵家做牛做馬,這回總算我可以——」

    「別説了,老六,咱們還得去搞工具,走吧走吧!」

    不片刻,那黃胖漢子去而復返,丟進來一隻袋子。「吃的喝的都在裏頭,另外還有些藥品,把傷口包紮了吧!咱們不想你就死在這兒。」

    一扇木門重重地封上,還聽見鏗鏘的鐵鎖聲。

    「鐵先生——」雪關哽咽地喊。這屋子連個窗都沒有,黑漆漆的,要逃也沒有出口。她爬到鐵舟身邊,碰了碰他的身子。「你沒怎樣吧?」

    他躺在黴濕的地上喘息。雪關回身去把那個黃胖漢子留下的袋子勾過來,藉着門縫隙的一點光搜出藥水、繃帶。他的襯衫染了血,傷口在褲頭下,雪關欲解他褲頭,一雙手抖瑟地在他腹肌上摸索、找尋……

    他突地出手扣住她,力道還頗大的。「丫頭,」他睜開一隻眼觀她,粗嘎地説:「男人的褲頭不是可以隨便動的……」

    黑暗中,她臉熱了。鐵舟翻身坐起來,扯掉襯衫,解開褲頭,將雪關手上的藥水搶過去。這男人決定做自己的醫生,一古腦兒地把整瓶藥水往身上澆,然後慘叫起來。

    「殺千刀的——」鐵舟大聲詛咒,「弄出這些會咬人肉的消毒水來!」這話肯定是在遷怒化學家。

    他把褲頭又褪下一點,露出他優美的,但浸在藥水裏的腰與臀那一帶的線條。儘管雪關很想了解他的傷勢,但她坐在那兒,眼睛只敢往地下望。

    等這位醫護專家粗暴地用繃帶捆好自己後,他累得歪靠到牆面去,讓雪關為他開了一瓶歹徒提供的礦泉水。

    「我們在什麼地方?」雪關志思地問。這破屋,屋子愀隘的氣味,以及外面的一片死寂,都讓人感受到整個環境的孤僻荒涼。

    「三澤大宅後山的黑森林。」鐵舟答道,仰頭灌那瓶水。

    「三澤大宅後山……」雪關驚詫。「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這裏?那兩個是什麼人?」

    「一個是三澤春梅的麼弟,六次郎,一個叫阿木,是三澤的表親;兩個沒腦筋的呆子,想發財想瘋了。」

    兩個傢伙不知窺伺了多久,昨晚溜到小桃居,想必是在他的酒水裏動了手腳,趁他昏沉無力之際,將他架了走。今天早上,兩人挾持他趕到京都車站,曉得要追的人是雪關時,鐵舟才真正緊張起來,然而,雪關還是不幸地被牽連進來了。

    一切就為了那條白絲巾!

    從一開始,鐵舟扣住了就不還她,現在又冒出來兩個男人大費周章地搶奪它,雪關簡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不過是一條絲巾,為什麼弄到這種地步?」

    她不禁要問。

    鐵舟把後腦勺往牆上靠,疲憊似的閉上眼睛。「因為,那條白絲巾被當成是一張藏寶圖。」

    在那極精緻的古絲料上,一筆一劃勾繪的山形、水澗、古道,便是寶藏的途徑與地點。

    雪關聽了,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我小時候只聽説它是從一襲古和服上裁下來的,沒聽過上面還有什麼藏寶路線!」

    鐵舟也沒聽過,這樣的風聲是怎麼傳開來的,他也摸不着頭緒。有一點倒是沒錯,那條絲巾確實從一襲古和服裁下來的還是當年良子動的剪刀、繡的邊。

    具有百年曆史的三澤大宅易主之時,還鎖着好一些古破、幽寂的房間,房裏被人遺忘了的箱箱櫃櫃蒙着塵灰,也許撬開箱櫃還可以找到傳聞裏的一些古物……

    那襲古和服便是其中的一件,是鐵舟有一次無意之間翻找出來的。他曉得三澤家有這麼一則舊傳説——

    百多年前,一場京都浪人的暴動,三澤家曾救回一位入庵修行的天皇女兒,無奈公主傷重,羅衣上血色如花,死前將一批庵裏的財寶託給了武士家……

    尼庵的財寶,不過是個故事罷了,鐵舟找到了一件破爛得要死的老和服,也不至於便把它幻想成公主的血衣,這件老和服頂多是還有些完整處,並點染着引人遐思的花色……

    破衣攤在桌上,要丟不丟,鐵舟正發愁着,當時寄居在鐵家的良子,夜來為他送點心,頸部露在清寒的空氣中,鐵舟見了心一動,當下説:「良子,拿剪刀來。」

    就這樣裁下一領長巾,為良子暖了脖子。良子多年珍藏它,由日本帶到台灣,連由台灣返回家鄉探親時,依舊款款地繫着它。

    風聲就是那時候傳出來的三澤家有一批遺落的古財寶藏在後山的某個巖穴裏,而藏寶路線就繪在那條白絲巾上。良子返鄉那一年,還因此遭遇驚險,被人跟蹤、被人威脅……

    這幾年,儘管滿心狐疑,鐵舟一直沒有證據抓到是什麼人造謠、什麼人生事的,但他知道白絲巾一旦露臉,一定又會生出風波來……

    所以,一扣住那條白絲巾,他就怎麼也不還給她——雪關終於懂了,他是不希望她為此受到無妄之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結果她還是掉到災殃裏來了。

    「你打算離開日本,是吧?」鐵舟在屋子的那一頭問。見她上京都車站,他可以猜出她的意向。

    她在幽暗中輕輕點頭。

    「為什麼非要拿走白絲巾不可?」

    因為我想記住你。但是,雪關不敢説出自己的傻氣,只能悄然坐在那裏,卻讓鐵舟聽見了她楚楚吸淚的鼻音,沉默了半晌,突然他命令道:「過來。」

    她爬進他的臂彎裏。

    「剛剛在車站,我是不是對你很兇?」他低問。

    也不作聲,雪關只管把臉抽抽噎噎地往他衣襟裏埋。

    鐵舟悠悠地嘆口氣,把雪關的頭攬在胸口。

    此刻,屋外荒山,下起了厲雨。

    那扇門砰一聲猛撞開來,凜凜冽冽捲進來一陣風雨,兩個男人搖搖晃晃的抬了一隻大箱子進門。

    六次郎開口便罵:「下這要命的大雨,存心跟老子作對,知道老子今晚要上山挖寶去!」

    「等雨停了再説吧!這種天氣上山,如果滑一跤,可不是鬧着玩的。」咕噥的是黃黑胖子阿木。

    漆暗的屋子一頭,有聲冷笑,「兩個總算有一個分配到一點腦子。」

    六次郎打亮了手電筒的強光,朝出聲處射去,令鐵舟和挨在他身邊的雪關都張不開眼。六次郎齜牙道:「你最好別再惹我對你動手,否則到時斷手斷腳的摸黑爬山,你不會爽快的。」

    鐵舟「咦」一聲,詫異道:「你們手上有圖,按圖索驥不就成了,哪需要我做陪?」

    六次郎回覆他一貫的油腔滑調,説:「都曉得你鐵教授是挖寶的行家,後山那些古步道你又熟,這趟路還能不勞駕你嗎?」

    鐵舟頭靠着牆,嗤了一聲,「我根本不信山上有什麼寶藏。」

    「我知道你不信,因為你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你當咱們三澤家的傳奇全是子虛烏有的事——」六次郎啪地由懷裏抽出一份草圖,在鐵舟鼻尖之前揮動,「這是寶藏的記號圖,你只管乖乖帶咱們進巖洞,等我三澤六次郎挖出財寶,自然會教你心服口服!」

    鐵舟睜開一隻眼睛瞧,卻笑了起來,「又多了一張圖!那條絲巾是路線圖,這個是記號圖,這檔子事如此複雜,連我都要搞胡塗了,也難怪一干呆子跟着團團轉!」

    六次郎怔了一下才意會過來,卻已經被鐵舟挖苦了去,不過,這回他吞了吞忍下氣來,顯然為大局着想。如果真把鐵舟弄傷了,他們要自行循古道上山,可得費點周章,就算上了山,據説藏寶的古巖洞內通路曲折分歧,對他們來説,又是一大問題……

    聽着外頭的雨聲,雪關心想,不踏出這囚房,她和鐵舟就難有機會逃脱,但是,若被強迫往那情況不明的山上去,更讓她覺得惶悚不安,下意識地她祈禱這雨繼續下吧,索性別停了……

    不幸那六次郎的耐性只維持到他的第三支煙,那支煙才剛剛點着,他就忿忿地往地上一擲,人跳起來嚷道:「媽的,老子不等了,老子可沒有神武天皇百二十一那麼長的歲壽,可以耗在這兒慢慢等發財——老子現在就要發財!」

    六次郎與阿木打開箱子取裝備,準備要上路。鐵舟眼看雪關也要給一起押上山去涉險,心甚不忍,然而,他咬住牙關,不讓自己開口求歹徒讓雪關留在這兒,因為雪關若不在他的視線內,他更不能心安。可是,一見他們將她雙手反剪,鐵舟叫着挺上前去,「別綁住她——」

    才到半途,他的腹部就捱了一棍子,兩手被扣住,一條繩索套上他的雙腕——他同樣雙手被反剪在後,住屋外推出去。

    外頭是黑天暗地的大森林,六次郎押着鐵舟在前,阿木押着雪關殿後,靠着兩把手電筒,幾個人在雨裏跋涉。雪關看不清楚腳下,只覺得滿地泥濘,他們大約是上了一段陡坡,由於手被縛着,雪關沒法子保持平衡,腳後跟淬然一滑,人往坡下栽去——

    接下來她只知自己混入了枝葉和石塊當中,聽見自己驚叫,阿木呼喝,鐵舟狂吼,「拉住她,該死,快拉住她——」

    一陣混亂,雪關都不知道她是怎麼被拖上來的,渾身雨泥,站也站不穩,靠住山壁直抖索。鐵舟逆着風雨叫道:「可惡,把繩子解開,否則別想教我再走一步!」

    六次郎還在呶呶不休,但那阿木沒吭氣的抽出小刀,先割斷鐵舟腕上的繩子,回頭把雪關也鬆綁了,不過,他緊拽住她説:「鐵教授可得小心帶路,跟在你後頭的,除了六次郎和我,還有這小姑娘。」

    倒懂得拿雪關來要脅他啊!鐵舟咬緊牙上路。

    好不容易穿出泥濘的林路、雨也逐漸停了,荒煙裏露出殘破的古步道口。

    「從這裏開始上山,」鐵舟道,古老的石磴不是松塌了,便是生滿苔蘚,他警告着,「一步踩穩了,再走下一步。」

    古道斷斷續續的,一會兒蜿蜒、一會兒陡峭、一會兒索性整段不見了,但鐵舟總有辦法從崩士、雜草之間把它再找到。他從前的確曾經研究過這條古道,推測是古時三澤家用來私運軍火上山的。

    他們越爬越高,藍陰陰的天空,一輪冷月照見黝黑的對山,山腳下有屋宇光影,是三澤大宅。雪板咬唇,心裏恨恨地,他們看得到三澤大宅,卻求救不了。

    鐵舟在前面喊停,然後拿着手電筒逕自往前勘路,等他退回來,便從阿木手中把雪關搶過去道:「前面有段斷崖,不大長,我帶雪關先過。」

    六次郎卻擋住他。「你玩什麼花招——」

    「什麼花招都不玩,」鐵舟回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打頭陣,請——」他讓開身子。

    「老六,讓他們先走,」阿木吆喝,「我們跟上去。」

    鐵舟將雪關轉向山壁,對她説:「兩手按着山壁,橫着一步一步移……」

    他在她身後,胸膛貼着她,雙手張開在她頭上方的巖壁,他的聲調冷靜而温柔。

    崖上的風吹過來,雪關整片臉頰都是冰的,但有他暖暖的口氣送到她的耳朵邊。

    「相不相信月亮上住着嫦娥?」

    她邊跟着他移步,邊顫抖地笑一聲,「航天員説沒有。」

    「航天員上錯星球了,嫦娥住在咱們東方的月亮上,不信你看——」

    她小心地抬起頭,真的,冷冷的、遙遙的,清輝的月,她想象它禁錮了個寂寞無依的女人……忽然,鐵舟攔腰抱她,橫裏一跳,她還沒回過神,他們已越過了斷崖。

    終於,六次郎和阿木也跟着跳過來,人半軟了,呼呼喘着。手電筒光下,斷崖塌下去是個慘黑的無底洞。雪關明白,若沒有鐵舟的保護帶領,她絕過不了這一段。

    幾個人還在心悸、喘氣,突然,六次郎興奮地大喊起來,「巖洞!我看見巖洞了!」

    數數有三、四口,嵌在光禿禿的岩石壁當中,雖然被蔓藤蟠結着,但每個洞口都還是露出碎裂的跡象。鐵舟遠觀着只是蹙眉頭,可六次郎不一樣,擺出一馬當先的姿態,鐵舟雖不屑於此人,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勸你三思,」他從地上抬起一塊裂石説道:「這一帶巖質脆弱,如果你非要鑽你祖爺爺這幾口洞,那麼再走半個山頭,另一面還有兩個山口,從那兒進洞比較安全。」

    不料六次郎卻觀起眼來看鐵舟,一臉懷疑的樣子,然後抬起下巴宣稱,「我有記號圖,圖上説從第三口洞進入照圖走準沒錯!」

    説着,便迫不及待穿過長草鑽洞去了,鐵舟和雪關由阿木押着跟在後面。果然事實證明,照圖走完全失效。這幾口洞的內部原是相連的,岔路像蛛網一般交錯複雜,偉大的冒險家三澤六次郎在領着大家拿鼻子撞山壁五次之後,鐵舟再也憋不住了,上前一把搶過他手上的地圖看。

    那叫什麼地圖,那麼草率,但是幾個方位和幾條彎曲的線路卻描得極準確,似乎繪圖的人對這一帶的形勢十分熟悉。鐵舟不知道六次郎是打哪裏弄來這張圖,但他有種感覺,繪此圖者只是虛應了事,並不當真……

    「圓形石洞」六次郎已經失掉對探險的熱愛了,不耐煩地對鐵舟喊道:「這要命的黑坑裏頭有座圓形石洞,你該知道吧?」

    是有座圓形石洞,鐵舟知道,那附近有個彆彆扭扭的三岔路,像老太婆伸出來的前三隻手指。二十分鐘後,鐵舟帶着一夥人穿過三岔路,找到了圓形石洞,六次郎的心情再度好起來,兩隻眼睛和他手提的探照燈一樣閃閃發亮——

    照圖所記載,此洞便是藏寶之處!

    他拎了把鐵槌,興致勃勃地繞着石洞走,在巖壁上東敲一記、西敲一記,阿木更是搬出小型電鑽,就地試起性能來了,準備要大肆開挖,因為就他們所得到的訊息,寶藏是埋在岩層之中的。

    兩個蠢才的動作,看得鐵舟心驚肉跳,更是氣惱得不得了——

    這石洞從前或許存放過軍火,甚至真有些什麼珍稀的裝備,但如今除了留下一堆腐朽的杉木板,和壁上零零落落的鏽釘子外,什麼也沒有了,就算有,也只是些崩塌的石肩、石塊。隨便哪個人來,都會看出這洞的結構十分鬆脆,任意開鑿會有危險,可這兩個智障兒……

    「嘿!鐵教授,別在那兒閒着,咱這兒需要你專業的協助。」六次郎掉過頭來喊,手上多出一把槍。

    所謂「專業的協助」,就是要鐵舟做他們的挖土工人。鐵舟抓着一把鐵鏟心想,這地方根本沒有財寶,可是現在不管説什麼,這對呆子都不肯相信,總要等到一無所獲,他們才會死心,與其任兩人胡挖、瞎挖的,不如他來動土,至少他懂得拿捏分寸,知道什麼地方能碰,什麼地方不能碰。

    但是,雪關則在一旁急道:「鐵先生身上有傷,你們不能——」

    回過頭,鐵舟以眼神向她示意不要緊,女孩為他焦慮的神色,再度使他心裏泛滿異樣的感情,不僅僅是感動而已。

    鐵鏟鏗鏗地響了,很快地,電鑽也跟着啓動,巖洞裏漫起煙塵,雪關被趕到後邊去,絞着一雙手,憂愁地望着煙塵中鐵舟揮動鏟子的身影。站久了,終於累了,也漸漸感受到這巖洞內的寒氣,她抱住身子慢慢往後退。旁邊有一條羊腸似的小道,黯然不知地通往哪裏去,不過,這附近的地面起碼平坦些,空氣也不那麼冰涼,她靠着山壁坐下來。

    眼睫一垂,她昏昏地困去了。

    困着的人,不知時間過去了有多久。煙塵還飛舞着,但巖洞暫時靜了下來,只有老杉板燒起來的一堆火嗶剝響着,鐵舟在小通道內找到雪關,他站着,靜靜凝看着她。

    她身子微側,倚着山壁,穿繡花綠條絨長褲的雙腿斜斜並着,她睡着的樣子依然顯得秀氣而有教養,即便是在這樣荒險的環境下。也因為是這樣荒險的環境,她雖睡着,卻隱隱蹙着眉心,透出一絲不安寧之感。

    鐵舟的內心動了一動,在她跟前緩緩蹲下來,伸手想撫平她的眉心,卻在空中頓住了,一種難言的情緒湧上胸臆。

    教他怎麼説明自己對這女孩的感覺?他曉得,幾乎從一開始就曉得,雪關到他有種特別的關心注意、特別的感情,那少女的純真情意,澎湃奔流得像春日裏的溪泉,幾度地將他淹沒。

    不管他再怎麼感到荒謬、可笑,甚至於要嚴厲地訓斥自己,也終究不能不承認,他被她牽引、被她觸動了,有某種東西將他和她系在了一起。

    這正是最讓他感到難堪的一部分,這少女來自他半生經歷過的兩個女人——一個生她,一個養她。當初他愛過、銷魂過,也毀滅過,生命的大半精華已隨着兩個女人的情與怨去了,沒想到又有這少女出現在他破碎、寂寥的人生之中,這少女究竟要給他的人生帶來什麼樣的意義?

    縱使他一向是個不屑世俗眼光,不讓世俗條例將他羈絆住的人,然而對於雪關,這個與他隔着年紀、隔着輩分,與他牽扯在兩代情仇裏的女孩,他幾乎是不知所措的,説不出內心的慌張感——他該怎麼看待她、該把她擺在生命裏的哪一處?

    鐵舟不知不覺的伸出手,輕輕的似個嘆息,觸碰雪關的眉梢。雪關一驚而醒。

    「鐵先生,怎麼……」她道,以為有什麼狀況,惶然地左右張望,臉上卻還有惺忪的樣子,那模樣看起來極為可愛。

    鐵舟忙道:「沒事、沒事,對不起,吵醒你了。」

    「那兩個人呢?」

    鐵舟拿下巴朝石洞的另一頭指了指,火堆邊,阿木和六次郎倒頭歇在那兒,這兩人為了他們的財富和前途,辛勞了一整晚,也累壞了。

    雪關回臉打量鐵舟,見他兩袖高卷,滿面塵沙,不禁關切地問:「有什麼發現她並不在乎阿木和六次郎挖不挖得到寶藏,只擔心鐵舟受他們的擺佈,巴望他有收穫,能及早放了她和鐵舟走。

    「快了——」鐵舟在她身邊坐下來,鄙夷地説:「再挖下幾斤石頭,湊足個整數,那兩個傢伙就會發現他們是〖後山傳奇〗裏最大的笑話!」

    敲打了一夜,只給這倒黴的石洞添了幾個窟窿,石堆中連個破銅爛鐵都沒有,更甭談什麼金銀財寶了。鐵舟自然早料到這樣的結果,阿木和六次郎聽信傳言,給一幅所謂的記號圖耍得團團轉,那不稀奇,鐵舟只是納悶——是誰一開始捏造了絲巾與寶藏的謠言?後來又是誰畫了沒憑沒據的一幅記號圖,教兩個呆子上了當,胡搞瞎搞起來的?

    他幾乎能肯定一點,那兩個呆子的背後有人,那個人才是始作俑者。

    雪關不知道這許多蹊蹺,只一心盼望,「他們要是找不到寶藏,我希望他們把絲巾還給我,那是媽媽從前最喜歡的東西……」

    馬上她就發覺自己不該提到母親,那太敏感了,她收住口,可是氣氛已經變樣了,鐵舟沒吭聲,他的姿勢、他的氣息似乎都有點膠着,使得雪關也跟着僵坐在那兒,呼吸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

    半晌,他才出聲,「從前那些事,她……都告訴你了?」

    曉得他在問什麼,她輕輕的回答,「是的,麗姨都説了……」

    呀!從前的那些事,關於鐵舟的過去、關於雪關的生母與繼母,一經提起,存在於這中年男子和這少女之間情感上的尷尬,便一下變得明顯起來——就雪關來説,她愛上的是生母與繼母愛過的男人;換到鐵舟這邊,他面對的是情人與妻子生養的女兒,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巳經陷入了,卻已有進退不得的感覺,未能釐清的感情,使得尷尬益發成了痛苦。

    於是,當雪關吞吐地説了句「獨不起」,鐵舟頓時變得暴烈起來,「沒必要説對不起,過去的事和你無關!」

    他那否定式的口吻,使她覺得受傷,她帶着悽楚説:「但是我能瞭解!」

    鐵舟定着,聽她説下去,「就算我不能完全明白你和媽媽、麗姨之間的事,不明白為什麼媽媽和麗姨愛你,卻又離開你;為什麼你愛她們,卻又放棄她們,但是我瞭解……」她望進他的眼睛深處,看見那裏面的寂寞和陰影,她説得情真意切,「我瞭解你。」

    鐵舟笑起來,是那種空洞顫抖的笑。

    「你真的瞭解一個傷害過、辜負過你母親和你繼母的男人?你懂得他的所作所為?

    同情他,還可以接受他?」

    重重傷過人,也重重受過傷的男人,即使他還能相信別人,他也不相信自己了。

    鐵舟從地面跳起來,心神狂亂,這一刻,他別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承不起、受不住雪關的一片情。

    「你選擇離開是對的,千萬、千萬不要再改變主意。」

    説完,鐵舟走到通道的更深處去,在那個位置他看得到雪關,但雪關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抱頭蹲了下來,整個人埋進黑暗之中。

    雪關在這頭怔怔地坐着,雙眼逐漸刺熱起來,她閉上眼睛,淚水淌過臉頰,涼涼的。世界也同樣暗了。

    突然間,她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哽咽,人跳起來,朝鐵舟所在的暗處奔了過去,她不願獨自待在黑暗裏。憑感覺,她尋獲了鐵舟,雙手把他攔腰圈住,臉往他的胸口貼,喃喃地説着,「鐵先生……」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的世界也是黑暗的。

    終於,鐵舟的一雙胳臂慢慢伸了出來,她緊擁他,他則把她擁得更緊。

    黑暗的河流緩緩流動,與時間一起流了過去。

    杉木堆雖然燒盡了,但這黑曠曠的巖洞,卻有微光不知從什麼地方曲曲折折的透進來。外面顯然是天亮了,巖洞內沉睡的氣氛改變了,甚至還有些騷動,夾着慼慼促促壓低的人聲,鐵舟在半醒半睡間聽着——

    「一開始就該裝上這玩意兒,省得費力氣在這裏又敲又挖的,一整晚挖不出什麼鳥來!」

    「等會兒手腳得快點,這定時器只有二十分鐘時間……」

    鐵舟猛地一坐而起,在他懷裏的雪關也跟着驚醒,他臉色變了——

    是阿木和六次郎,那兩個白痴想炸了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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