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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成都花園,這裏是她的家。她一定很渴,領我進了屋後,也不招呼我,只是自己倒了水拼命地喝。

    我站在門邊問她:為什麼到現在才來?

    她似乎沒有聽清楚,回過頭疑惑地問我:什麼?

    我轉過身,低頭背對着她,這句我一直想要質問她的話語,終於從口中再次説出。我對她和爸爸所有的仇恨,也終於在這一刻衝破界限迅猛地湧了出來。我拼命剋制着我眼中的淚水,那是我積累了九年的眼淚,在他們離開我的日子裏,無論小叔如何打罵我,我都沒有掉過一滴淚,可當我們見面之後,淚水彷彿突然間變得豐盛。

    她走近我:我有苦衷,真的。

    我一把推開她,指着桌上爸爸的遺像,使勁全身的力氣向她喊道:生下女兒是可以不管的嗎?如果可以不管,為什麼又要生下我?為什麼當初不乾脆把我殺掉?

    她像是被我嚇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手臂,一邊輕聲喚我:馬卓。

    我恨你們!

    説完這句話之後,我終於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淚,我任由它們在我的臉上放肆奔流。我用力地撩起我的褲腿,那裏有一塊粉紅色的傷疤,那塊永遠也無法癒合的傷疤。

    她蹲了下來,低頭撫摸我的傷疤,過了很久,她才緩緩抬起頭:馬卓,這是怎麼回事?

    我依然激動地向她大喊:你知道嗎?那些人敢放狗咬我只是因為我是一個沒爸沒媽的孩子!我常常被小叔打在學校被老師罵就因為我是一個沒爸沒媽的孩子!我不會唱不會跳不會笑連哭都不敢大聲就因為我是一個沒爸沒媽的孩子!

    喊出這些在我心中鬱結已久的話之後,我覺得輕鬆了許多,她沒有解釋,也沒有説什麼同情我的話,但我能看到她眼眶裏的眼淚。其實就算是過去我有多麼的恨她,可我知道,我是一個需要媽媽的人。

    而她,就是我的媽媽。

    成都也下雨了,這個晚上,我躺在牀上,迷迷糊糊中,雨水浸濕了我的夢。我的爸爸第一次出現在了我的夢中,那個只存在於照片上的形象在夢中竟然顯得那樣的真實。在雅安農村,他輕輕地拉起我的手,好像是要帶我回家,可一轉眼他就消失不見,我的手裏只剩下雨滴的觸感,涼涼的,就像記憶從我的手裏滑過。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漆黑一片,雨滴落在鋁製防雨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隱約中,客廳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響動,我支起身子,正準備出去看個究竟,卧室的門猛地一下被撞開了。

    我急忙打開牀頭燈,沒錯,是她。她全身被雨水淋透,鮮血從手臂流下來,一直滴到地板上。我正要尖叫的時候,她急忙上前捂住我的嘴巴,接着鎮靜地説:把牀頭櫃打開,給我藥箱子。

    那道傷口很長,在我給她上藥的時候她一直忍着疼不讓自己叫出來。看着她痛苦的樣子,我竟然有些疼惜。清洗完傷口,敷好藥之後,她自己動手給手臂纏上一層繃帶,我一邊看着她纏繃帶,一邊小心地問她:是小叔?

    她輕蔑地一笑:你小叔,也就在雅安那小地方耍一耍,成都輪不到他演戲。

    我啞口無言。她忽然立起身子湊近我,壓低聲音説:我最近得了一筆錢,總有人眼紅。馬卓,你一定要記住,錢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害人的東西。所以切勿太貪,夠用就行。

    多少算夠用?我好奇地問她。

    她輕鬆地笑了笑,身子向後躺下,帶着幾分得意地説:馬卓,你跟很多孩子不一樣,你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低頭幫她將沒有纏完的繃帶纏好,她的傷真的很重,我擔心地問她:真的不用去醫院?

    我沒事,這一刀是我自己扎的,我心裏有數。

    這一次,我真的啞口無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像沒事一樣和我嘻嘻哈哈開着玩笑,我問她想吃點什麼,她想了想,轉身拉開牀頭櫃的抽屜,裏面放着一沓厚厚的錢。她隨意地抽出一張一百的遞給我:突然想吃荷包蛋,去,給我買些雞蛋上來。

    我接過錢,轉身要走,她突然叫住我,嚴肅地對我説:馬卓,你可不要偷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但千萬不要偷。曉得不?

    我瞥了她一眼,扭頭走出了大門。

    等我提着雞蛋走到門口的時候,發現一個女孩正悄悄地透過門縫往門裏張望。我輕輕地咳了一聲,女孩轉過身,她手裏拿着五顏六色的冰淇淋,腳上塗着玫瑰色的指甲油。

    女孩盯着我看了半天,問我:你是林果果什麼人,你長得可真像她。

    我沒有回答,徑直走進房間。剛邁進大門,卧室裏便傳來一聲瓶子摔碎的脆響,房間裏一片寂靜。我轉身想要關門,女孩搶着説:喂,我叫於安朵,交個朋友不行嗎?

    我直直地關上門,向卧室走去。我看到一個男人蹲着身子緩慢地撿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一邊温和地説道:不吃東西不要緊,但酒一定不能喝。

    林果果暴戾地將被子掀開:讓我喝,你管我個球。

    這時候男人意識到了我的存在,他轉過頭看着我,那是一張宛如他説話音調般温和的臉。看到我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點什麼,但我什麼都沒説,只是默默地走出去,關上卧室的門。

    他跟出來,問我:你還沒吃飯是不是?我帶了些雞湯過來,在廚房,我給你去盛。然後又看着我,徵詢般地説,她不肯上醫院,我得找個人到家裏來給她看看。

    謝謝。我説。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手伸出來,像是想要撫摸一下我的臉,卻又忽然停在空氣裏,最終慢慢地收了回去。

    多年之後,那個動作對我而言仍如同魔咒。像是瞬間迸發又無處安置的温情,它意味着安全、信賴和卑微沉默的愛,就那樣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頭腦裏。

    他叫阿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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