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見過脾氣像阿南這樣好的男人。他經營着一間小超市,勤勉而誠懇,有時候向林果果進些酒去賣,但是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們倆不只是生意夥伴那麼簡單。不知道為什麼,林果果對別人八面玲瓏笑靨如花,面對阿南時卻格外暴躁,不時講出一些傷人的話。而這些,阿南都默默承受着。
半個月後,林果果花錢讓我上了成都本地的小學,早晚接送我的責任也就交到了阿南手裏,每天早上,阿南都會早早地帶着早餐等候在我們樓下,而林果果則繼續埋頭大睡。
在熟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以為林果果其實也只是一個孩子,她從來就沒有做好當一個母親的準備,可後來我才知道這也並非謎語的最終謎底。但那時候,我時常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似乎阿南才是我的爸爸,他給了我從未體驗過的温暖,所以我也幻想着他有一天能真正成為我的爸爸。
阿南第一天送我上學,在教室裏,我居然看到了那個叫於安朵的女生。她看來成績很好的樣子,上課有什麼問題都會搶着回答,不過她回答之前,會先拿眼角不易察覺地瞄一下我,讓我覺得不爽。
下課的時候她走到我面前。喂,她趾高氣揚地説,你是插班進來的吧,怎麼樣,學習跟不跟得上?
我沒説話。
她忽然伸出手來摸了一下我的衣服:啊,是好孩子的連衣裙呢。看來林果果挺有錢的嘛,哈哈。
我啪地把她的手打下去。
放學的時候,我一個人走,於安朵和幾個女生在我前面嘻嘻哈哈,不時回頭看我一眼。她還是咬着一根粉紅色的冰棍,冰棍水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就好像在對我示威一樣。
後來我曉得,她是班上的文娛委員,老師的寵兒。而我只是一個有點跟不上功課的插班生,她當然覺得高我一頭。
一天下午,阿南如往常一樣在校門外等我放學,卻並沒有帶我回家。阿南將車停在一家飯館外,我問他怎麼了,他神秘地笑了笑,説要請我和林果果吃飯。
等我們進去的時候,桌上早已經擺滿了一大堆菜。林果果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拼命地往自己碗裏夾菜,狼吞虎嚥地吃着。阿南心疼地看着她,我坐在對面,默默地吃着東西。
阿南把一塊魚夾到我的碗裏:馬卓你要多吃點,你太瘦了。
林果果抬起頭,不耐煩地用筷子敲着碗邊,尖酸地説:是啊,多吃點,不然人家以為我虐待你。
我沒有説話,只是低下頭默默吃魚。
林果果突然神經質地扔下手裏的筷子,從煙盒裏掏出一支煙,一邊用打火機點燃一邊看着我説:在學校怎麼樣?
還行吧。
林果果一下激動起來:什麼叫還行吧?你知不知道,讓你上那個學校花了老孃多少錢動了多少腦筋。
阿南打起圓場:給她點時間,我看馬卓還需要適應一下。
林果果輕蔑地一笑:哈哈,不過,我才不指望她成績有多好,我跟她爸都不是讀書的料,湊合着讀吧,將來嫁個有錢人就行,女人不嫁個有錢的,遲早累死餓死,要不就活活氣死。
我小心地看了看阿南,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將裏面的酒一飲而盡。
後來我知道,那次阿南請我們吃飯是因為自己的小超市擴了店面。但是林果果,她總是能準確地刺激到阿南最脆弱的地方,然後裝作若無其事。
想到阿南為她做的一切,我氣憤地將手上的碗往桌子上一摔,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飯店。
你去哪裏?你給我死回來,不然你永遠都不要見我!林果果憤怒的聲音近乎咆哮。
可當我來到大街上時,我陷入了茫然。我應該去哪裏?熙熙攘攘的行人將我擠得東倒西歪,城市特有的繁雜聲響一股腦向我耳膜襲來。毫無疑問,我不屬於這個城市,可是雅安那片田野,我還回得去嗎?我彷徨地挪動着我的步子,這時候我聽到阿南在叫我,我扭頭看到阿南向我追了過來,他的臉上依舊平和得看不出任何痕跡,我下意識地加快步伐,扒開我前方的人羣,索性奔跑起來。
我走到長途車站,被人羣裹挾進售票窗口排隊的隊列中。我周圍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急切地等待去往另一個地方。而在這幾分鐘裏,過往在我腦中如電影膠片般一幕幕閃過,慈祥的奶奶坐在藤椅上為我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謠,暴戾的小叔揮起藤條,在我的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那條追着我跑的大黃狗
喂,小姑娘,你咋不買票呢?我這才發現我的前面已經是售票窗口。看我木然地呆在那裏,後面的中年人不耐煩地將我搡開。
我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走出車站,在路邊的一個椅子上坐下。我將頭埋進手臂裏,淚水突然間就溢滿了我的眼眶,我讓自己痛快地哭出來,不理會行人的目光。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最後我哭累了,身子慢慢靠在椅子上,進入了夢鄉。
當阿南叫醒我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一陣風吹過來,我冷得瑟瑟發抖。阿南看到我狼狽的樣子急忙把外衣脱下來給我披上。當接觸到他衣服温度的那一刻,原本乾涸的淚腺不知道為什麼又被淚水填滿,我避開阿南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腳下的地板,淚水一顆顆滴在地上,裂開。
我找了你半天,以後不要亂跑了,聽到沒有?阿南的聲音有幾分温和的埋怨。
我推開阿南攬住我的手,想要往外跑,阿南快步過來將我的手拽住。我抓住他的手死死咬下去,他卻沒有閃躲。
你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我盯着他的眼睛,質問他。但我只問出了前半句,還有後半句我沒有説出口。
你別怪她,她不容易。
她就知道錢錢錢,她還知道什麼?
阿南沒有回答,只是將掉在地上的衣服重新給我披好:天冷了,走吧馬卓,我們該回去了。
像是誰施了一道魔法一般,路燈突然亮起,我抬頭看着頭頂上的路燈,淡黃色的光温柔地彌散開來,此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離家出走的淘氣孩子,我默默地把手遞給阿南,讓他帶我回家。我想阿南真的是天底下最傻的男人,這樣不計回報地付出,我應該怎樣做才能報答他所做的一切?
那半句我沒有問出口的話其實是: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他的表情依舊那樣平和,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彷彿他的心裏能夠裝下這個世界所有的委屈和悲傷。
等我們到家的時候,林果果披散着頭髮坐在地上。我忽然覺得她彷彿蒼老了許多。她給我買的衣服一件一件散落在房間的各個地方,她正拿着我的一條裙子用力地撕扯。我緩緩地走到她的身邊,跪下身子,將衣服從她的手上奪過來。
走啊,你走啊走啊,你他媽的永遠都不要回來!走!走!她歇斯底里地吼出這句話之後,忽然一把抱緊我,滾燙的眼淚擊打在我的脖頸上,我不知所措的任她將我勒得越來越緊。突然之間,彷彿是一種神奇的預感,我覺得自己就要失去她,永遠地失去她,像她突然地降臨一般突然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
想到這個,我也不由自主地抱緊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