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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寂靜的夜。寂靜的四周。寂靜的人,卻包含着一顆不甘寂靜的人心。

    坐在洞穴裏,想到了激情之處,不禁怒髮沖天,眉剔目張,恨不能仰天長嘯一番,才能微抒壯懷。思念再轉,他的激昂情緒立刻平息了下來,卻又興起了悵悵的幽懷。

    總之,一句話,他永遠無法忘記那個人,那個佔據在他的內心,極有分量的人——郭彩綾。一想起她來,寇英傑內心不禁充滿了深深的遺憾與矛盾,似乎感覺到有一種強烈的衝擊力量激動着他,要他去接近她。然而,他的自尊卻又強迫着他相反的掙扎,這就是他深以為苦的因素,今夜,他覺得格外的痛苦。在經過長久艱苦的忍耐之後,忽然觸及到這個問題,他感覺到一種新的衝擊,越加的難以剋制。

    山洞裏點着一盞豆油燈,熒熒的燈光,搖曳悽迷的昏黯,這時候他忽然發覺到外面下雪了。雪花如同棉絮般的由天上灑落下來,地面上很快就積滿了白白的一層,這是今年初度的降雪。

    寇英傑總算沾染了一點新鮮的氣息,暫時把填膺在胸裏的一腔心事拋開。

    人在暗處目睹落雪,別有一番清新的滋味,潔潔的白雪反映出一天的燦爛,河水可能都已經結冰了,雪落下去白白的一片,更加寬了視野。

    寇英傑輕舒了一下身子,剛想站起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個人,嚴格説,他只看見了一個黑影子。

    到底是人還是獸,他還難以判定,總之,那條影子太快了,快到令人不及交睫。它初起時,是在冰河之上,閃得一閃,已落向岸上,等到寇英傑定神再看時,已然消逝無蹤。

    須知寇英傑今日之功力造詣,已登極峯,一些所謂的武林高手,也不容在他面前賣弄玄虛,這條影子來得好突然,好怪道。寇英傑心裏一驚,忖思着有一探究竟的必要。腦子裏想着,手掌微按,身形已如同箭矢般的穿穴直出。

    最上乘的輕功是以氣御軀,也就是借提氣以輕其身的內功運用,這是一種至高的內功境界。寇英傑顯然已達到了這種境界,他身子飛縱出的一瞬,看過去宛若御風飛行,待到一雙腳尖沾臨地面之初,身軀已經第二次拔起來,象是一隻拍翅直起的鴻鳥,霍地撲起。這一次較諸前一次更快,一陣衣袂震風之聲,他快捷的身子已撲向結冰的河面上。

    然而,他卻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事實上這附近怪石如林,衍岸而伸,要想藏上一個人或是一隻獸,那是極其簡單的事。只是即以能夠逃避開寇英傑的追撲而論,對方的速度,已足以驚人。

    寇英傑微微一愣,第二次拔身,已落在了岸邊。地面上的積雪,大概有寸許深淺,寇英傑以氣御身,落在雪面上,不曾留下一點痕跡。

    他閃爍着精光的一雙眸子,緩緩的在附近地面上掃視着,這時新雪方落,平整而廣,任何足跡都可以清楚在目,然而眼前這片雪地裏,卻找不出任何足跡。寇英傑臉上現出了一片沉肅,他忽然發覺到事悄的不凡。

    “是朱大哥麼?”腦子裏想着朱空翼,禁不住開口出聲。

    話聲隨風散開。

    “是朱大哥麼?”

    “是朱大哥麼?”

    餘音在這片遼闊的山窪子裏迴盪着,歷久不歇,等到迂迴的話聲完全消失之後,現場仍是一片沉寂。甚至於連一聲浪花的翻響也聽不見。

    寇英傑站立的身子一動也不動,他已經確定來人絕不是朱空翼,事實上朱空翼為人直率,尤其是對於自己,他不可能開這個玩笑。然而,除了他與寇英傑自身之外,什麼人又能夠具有這麼精湛的踏雪無痕功力?

    他已經斷定出剛才那條黑影是人不是獸了,因為任何的野獸由雪原上跑過時,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跡,天下有踏雪無痕的人,絕不可能有踏雪無痕的獸。

    是以,寇英傑心裏保持着一份警惕。

    他不相信方才自己是看花了眼,事實上他自從練習極上內功之後,目力精湛,視覺敏鋭,絕不可能看花了眼。

    他依稀的記得,那條黑影是向這邊飛掠而逝的。是飛鳥?不可能,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鳥?即使是有,這般大鳥起飛動翅時,該是何等的一番聲威,絕不可能毫無聲息。那麼剩下來的謎底,就只有一個了——人,而且必然是一個身懷奇技,輕功特佳的奇人!

    寇英傑經過這一年來的潛習之後,無異脱骨換胎,較諸昔日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他的一舉一動,由舉手投足到臨敵對陣在在都顯示出他的卓越不凡,顯然已是一個出類拔萃,卓絕不羣的強者風範了。

    雪地裏,沒有一點聲息,沒有風,沒有動靜,雪花在繼續飄散着。

    此時此刻,稱得上萬籟俱靜。寇英傑打量着眼前情形,算計着如果剛才所見的那條影子果然是個人的話,那麼這個人必定就藏匿在附近,不可能逃離的很遠。想到這裏,他隨即心裏有了主意。當時他身子向前跨進了兩步,全神貫注在聽和視的感覺上。頓時,他佇立在雪地裏的身子,就象是一尊石像般的,一動也不動。

    這聚精會神的結果,果然被他察覺出了一些端倪,他似乎聽見了一種聲音,其實根本不能説是一種聲音,只能説是一個極輕微的動作而已。

    對於象寇英傑這種身手的人來説,他必然是善於捕捉機會的能手,任何的一點動作,聲響,都能給他適當的判斷與反應。

    眼前三數丈內,狼牙交錯般的共列有十數根石筍,他的眼神就在聞知聲響的一剎那,已直覺的認定了其中之一,緊接着不假思索的騰身直起,飛鷹搏兔般的直向那根石筍背側落下去。

    他身子落下的一剎那,卻正是那人騰起的一剎那。

    一條白影,似乎運施着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就在寇英傑落下的同時,倏地拔空直起,足尖拔起了有七八丈高下。

    有一點可以認定,對方是一個“人”,絕非是什麼鳥獸,只是這個人卻具有遠比鳥獸更為靈活的身子。

    寇英傑嘴裏喝叱一聲,緊循着這條白影起身的勢子倏地拔起來。

    拂面的雪花裏,白衣人忽然就空一個倒折,用雙插手的動作,在突然一個翻轉的勢子裏,直向寇英傑兩肋上直插下來。

    寇英傑立刻就覺出來人疾勁的掌力,在他雙插的手勢之下,卻具有利刃般的威力,自是不能等閒視之。

    那人穿着一襲雪白的長衣,身軀瘦長,頭上似乎戴有一頂式樣特別的帽子。這只是寇英傑匆匆一瞥之下所能見到的。

    迎合着白衣人的一式雙插手,寇英傑的兩隻手同時遞出,他並不迎架對方的一雙掌鋒,卻用兩隻手腕子去磕架對方的手腕。

    四腕托架之下,白衣人那股猛勁的兩隻手竟是難以得逞,反之,寇英傑亦覺出對方的兩隻腕臂堅硬如鐵,一迎一架,其間力度何止千斤?

    兩個人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墜落下來,一左一右,象一雙剪空而分的燕子。倏地一分,隨即下墜。象雪花一般的輕飄,那麼迤邐如意,不着痕跡。

    雙方距離在五丈左右,白衣人遂即不再離開。

    可能是心存戒懼,又似惺惺相惜,這個人,那雙炯炯的目神,瞬也不瞬的盯在寇英傑臉上。他的臉,顯現出無比的驚疑,似乎對於寇英傑這個人的出現,感覺到無比的懷疑。

    那人約莫在五旬左右,瘦削的身軀,鷹目、隆鼻、雙頰高聳,配合着尖瘦的下巴,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略略下陷的唇角,拉下來深深的兩道紋路,給人的感覺是陰沉,恐怖,工於心計。

    除了那襲寬大質料華貴的白緞長衣之外,這人上身還加覆着一件鵝黃色面子的皮背心,束着一根寬寬的白玉帶子,玉帶正中有一塊結頭,閃爍着一片異光,黑夜裏很不易分清楚是什麼顏色,卻與他頭上所戴的帽結的那一塊玉石光澤相似。

    這個人雖然到目前還不曾開口説話,但是卻別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概。

    寇英傑同時注意到緊緊貼着他的右面肋下,配戴着一柄式若回人用的弧狀彎刀,不甚長,但刀面極寬。

    他腳下踏着一雙高筒薄底的快靴,包括此人全身上下,看上去都有一種説不出的華麗,絕無尋常江湖人的那般寒酸相。

    四隻眼睛彼此對看着。少停,那人冷笑了一聲,咧開的嘴唇裏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尊駕好純的功夫!”説話的人有意撇着京腔,混在並不高明的京韻裏,説不出的刺耳。

    冷笑了一聲,這人一對鋒芒畢露的眸子,上下在寇英傑身上打量着:“請教老弟你貴姓大名?你我素昧生平,何以初初一見,即下殺手?”

    寇英傑抱拳一拱,道:“在下姓寇!至於垂問在下因何冒犯,那可要請問足下來此的意圖了。”

    白衣人嘿嘿一笑,冷峻的道:“笑話,這荒山野地,人人可行,尊駕莫非還想佔山為王不成?”

    寇英傑發覺對方詞鋒很厲害,冷笑了一聲道:“光棍眼裏揉不進砂子,朋友你是幹什麼的,請你交待清楚,要不然,恕在下有所開罪。”

    白衣人哈哈一笑,冷聲道:“老弟,你既然有這個意思,請放心,我絕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了。”説到這裏,他微一吟哦道:“不過,我有幾個問題,你卻要如實告訴我。”

    寇英傑道:“那要看當言與否了!”這“當言與否”四個字,足能發人深省。

    白衣人焉能聽不出這“弦外之音”,只見他臉色猝然一變,仰天發出了一陣狂笑。黑夜裏這陣笑聲隨風遠播,聲傳數里,寇英傑十分氣惱的冷聲説道:“有什麼好笑的?”

    白衣人笑聲一頓,説道:“尊駕已是不打自招。很好,我們打開天窗説亮話,老弟你這身功夫,我着實讚賞,很願意交一交你這個朋友。”

    “在下無意高攀。”

    白衣人嘿嘿一笑,冷冷的道:“日前我們有幾個朋友來這裏,不用説一定是被老弟你給打發回去的,可是?”

    寇英傑點點頭道:“不錯!是我乾的。”

    白衣人臉色一沉道:“你的膽子不小。”

    寇英傑道:“你們的膽子更大。”

    白衣人一瞪眼道:“放肆。”説話時,他的一隻手已經按在了肋下那柄佩刀柄上:“你知道我的身分嗎?”

    “我不管你是什麼身分。”寇英傑冷笑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也就怪不得我下手無情。”

    白衣人道:“那麼,你可就闖下大禍了。老實告訴你,我們是來自禁城的。”説着由腰間取出一塊玉牌晃了一下,又收回到懷裏,道:“我姓蘇,職掌大內神武營副統領,有欽賜四品的功名。寇朋友,你莫非有膽子阻攔本座辦案不成?”

    寇英傑道:“在下不敢。”嘴裏説着,心裏着實吃驚。他雖然不識這個姓蘇的來龍去脈,可是卻知道神武營在當朝的煊赫氣焰。對方職掌神武營副統領,説起來確是高出儕輩,必然是炙手可熱的一個人物。

    使他吃驚的更不止此,而是這個姓蘇的既然來了,絕少可能是一個人,而且必然負有重要使命,倒不得不防他一防了。心裏這麼想着,臉上情不自禁的帶出了一片嚴肅。

    姓蘇的白衣人見他如此,只以為對方實是被自己身分所驚,一時越加的盛氣凌人。當時冷冷的道:“寇朋友,我知道你在這件事情裏,純是局外人,我也不妨提醒你一聲,你犯不着蹚這趟子混水!”

    寇英傑發覺到主題來了,他抱了一下拳,略帶譏嘲口氣道:“蘇大人你可以説得清楚一點麼?”

    白衣人往前跨進幾步道:“你不會不知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們是奉命來拿欽犯,你應該知道阻止皇差該是一個什麼罪狀吧?”

    寇英傑一笑道:“笑話,這荒山野谷,豈能有什麼欽命要犯,蘇大人你真會説笑話。”

    白衣人目光如炬道:“這個犯人可是大大有名,你不會不知道。”

    “洗耳恭聽!”

    “好,我就告訴你吧!”白衣人冷森森的笑道:“此人也就是曾被先皇奪去世襲寧王爵位發配邊地的朱空翼。”

    寇英傑心中暗吃一驚,其實他早就猜出了對方來此的意圖,只不過猝然證實,內心亦不免有些吃驚罷了。“寧王的大名,在下久仰,蘇大人的意思是,這位被髮配邊地的王爺,莫非藏身在這裏不成?”

    姓蘇的嘿嘿一笑,道:“不錯,他就住在這裏。不過他確實的落腳之處,還要請寇朋友你證實一下。寇朋友你若肯成全,以前的事我們可以一筆勾銷。”

    寇英傑自從對方現出真實身分和説明來意之後,已暗自打定了主意,絕不容對方生離此境,對於朱空翼早年遭遇他無限同情,因此對於生割下朱空翼舌頭的那夥大內鷹犬,更是切膚痛恨。眼前這個姓蘇的來的正好,寇英傑決心要拿他來試一試身手。心裏盤算着,寇英傑暗運內功,自雙踵提吸起一股真氣,剎那間遍佈全身。

    內裏如此,表面上卻是不動聲息,微微垂下了頭,心裏只是在盤算着怎麼下手。

    白衣人姓蘇名雲彤,早年出身黑道,人稱追星拿月,武功超卓,在兩湘一帶稱得上是黑道上的魁首,他與當今神武營統領平江一叟海大空,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拉上的關係,彼此臭味相投,武功也相差不多。海大空平步青雲,倒也沒有忘了這個昔日同道,就這樣蘇雲彤也跟着當起官來了。

    追星拿月蘇雲彤看着他低頭不語,只以為他心裏已活動,不由又向前跨了一步:“寇朋友你的意下如何?”蘇雲彤的臉上帶出了一片陰笑,接下去道:“這件事要是能借助寇朋友你完成,不啻是大功一件,將來論功行賞,自然少不了你一份。”

    寇英傑心懷讎仇,表面上也就難以自持鎮定。

    那蘇雲彤半生江湖打滾,陰鷙成性,更善於察人,是以,就在寇英傑眨動的眼神里,為他陡然窺出了殺機。蘇雲彤心中一驚,點足退身,才不過退後一步,寇英傑已忍不住欺身直上。

    敵意既現,也用不着再打什麼招呼,隨着前進之勢,寇英傑右掌已向外探出,雲龍探掌,一掌直向蘇雲彤胸上印去。這一掌,他早已蓄勢,掌力發出,聲若裂帛,形成了疾勁的一道氣流,真有推山倒海之勢。

    蘇雲彤驚叱一聲,匆促間左手急掄而出,也發出了一股掌力。雙方掌力乍迎之下,蘇雲彤身子倏地向後一仰,分明是力有未敵。

    可是此人端的不可輕視,稱得上久經慣戰,就在他身軀後仰的一剎那,似乎已料定了寇英傑必有厲害的殺手向自己攻到,心念及此,蘇雲彤藉着後仰之勢,驀地向外一個疾滾,果然就在這一瞬間,寇英傑的另一式攻勢已如泰山壓頂般的再次攻到,顯然是一手怪招。

    在一片凌人無比氣壓狂風裏,寇英傑一隻疾勁的右手,分二指直向蘇雲彤雙目點了過去。只因為蘇雲彤事先有備,得能僥倖閃開,儘管這樣,寇英傑的指尖還是由他面頰上擦了過去,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血槽。

    在此同時,蘇雲彤怒吼一聲,右手揮處,那口斜佩在肋間的弧形腰刀已就勢揮出,哧!

    一陣刀風,劃出了半月形的一彎銀光,直向寇英傑肩頭之間砍落下去。

    寇英傑向後猛然一收身勢,對方的刀已臨側面,厲害之處在於刀刃上暴射出的那一圈弧光,顯然蘇雲彤已頗得刀中三昧,那圈刀氣更顯示出他內力的充沛。

    這一刀,照常情而論,寇英傑是無論如何難以脱身的,只是他自習內功十一字真訣與魚龍百變身法之後,已大大脱離了傳統對招身手的範疇,即以眼前這一刀而論,蘇雲彤的刀勢揮出之後,眼看着他的身軀猝然間向後一收,看上去他全身骨節突地自行卸落,狀若嬰兒,大股刀光,夾着破空之聲,直由他頭頂肩側呼嘯而過,險是險到了家,只是沒有砍着。

    蘇雲彤十拿九穩的一刀,竟然失之方寸而未能奏功,他眼見寇英傑功力如此,不禁大吃一驚。

    一招失手,常常即能遭致可怕的命運。蘇雲彤久經慣戰,更是深明此理,是以,就在他這一刀猝然落空之下,身軀霍地向後一仰,哧的向後倒竄而出。

    他身子方自竄出的一剎那,寇英傑的身子已跟蹤而起,只聽見他全身骨節一陣子串響,如同箭矢似的已跟蹤而到,蘇雲彤眼見如此,大吼一聲,不等身子站直,即向寇英傑用力揮刀劈下,他的手方自舉起還不曾落下,已被寇英傑有力的五指抓住了他持刀的那隻手。

    平心而論,蘇雲彤武技精湛,平素動手,象這般的失閃是不曾有過的。他一時情急之下,右足飛起,用足尖直向寇英傑心窩上踢了過來。

    這一腳仍然落了空。蘇雲彤的眼睛都直了,他活了這麼一大把子年歲,從來還不曾見過對方所施展的這般怪異的身手,由他自己的感覺,以及對方臉上的表情證明他這一腳明明是踢中了。

    怪就是怪在這裏,寇英傑身上象是有一種無形的潛力維護着,等到蘇雲彤剛剛發覺到踢失了,卻遭遇到一種無形的彈力,對方身子就這般魚也似的滑了開來。非但如此,在寇英傑另一隻手力叩之下,蘇雲彤手中刀已脱手而出,到了對方手上。

    追星拿月蘇雲彤生平從來不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他一身內外功力,雖非達到頂點,卻也距離不遠,一般武者,誰能在他手上走上三招二式,已算不錯,想不到竟然會在眼前這個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手上丟了大人,吃了大虧。

    蘇雲彤第二次一煞腰,颼!縱出兩丈四五,落在一塊凸起的山石上,緊接着左腕平伸,用彈指金丸的手法,叭!叭!叭!

    叭!一連發出了四粒光彩奪目的銀色光丸。

    四顆亮銀丸的出手,也顯示出此人的不同一般,你絕對不會料想到,這四顆亮銀丸居然是分向寇英傑身上四個偏角部位撥打出去的。

    這種高明的打法,果然在此危急一瞬間,暫時救了他一條活命,雖不足以對寇英傑構成傷害,但卻能暫時制止住寇英傑對他凌厲的攻勢。

    就在這四粒亮銀丸出手的一瞬,他右手大袖向外力揮之下,發出了一掌特殊的玩藝兒,噗!噗!噗!噗!在四聲連續的輕炸裏,地面上相繼升起了四根彩龍般的煙柱,頓時光華大顯,上衝霄漢。

    蘇雲彤舌尖卷處,“吱——吱——”一連響了兩聲口哨,靜夜裏聲音極其刺耳,遠聞數里。寇英傑早已懷疑對方可能不是一個人來的,可是卻沒有料到就在附近,因為如非距離很近,蘇雲彤萬萬不會用口哨傳遞訊息的。

    果然,就在他哨音響起的同時,各處全有了迴音。

    一陣清澈的胡哨聲,自遼闊的水面上傳過來,緊接着燈光大顯,四艘配有強烈燈光的大官船,分別由四個不同的岔道角落裏衝了出來。

    來船顯然事先早已經過周密的佈署,是以在一聞知信號之始,即以極快的速度,向前全速馳進。由來船的數量與大小看,這一次官方可能是全力出動,燈光聚集裏,清楚的可以看見四艘大船的艙面上站滿了人。

    寇英傑心中一驚,面臨着如此陣勢,也不禁有些情急心虛,驚怒之下,長嘯一聲,箭矢也似的直向蘇雲彤身前撲了過去。

    蘇雲彤顯然因為自己這方面實力大增而感到寬心大放,就在寇英傑迎面撲上的身勢裏,向寇英傑抖出一蓬亮銀丸。

    這一蓬亮銀丸是用滿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去的,一出手即形成一片燦爛白光,幕天席地般的直向着寇英傑全身上下籠罩過來。

    寇英傑手中還持有對方那口弧形的短刀,見狀一時情急,力貫刀身,霍地向外揮出。

    殊不知,他如今內功精湛,已形成“元炁”,一經內力貫注刀身之後,即形成所謂的刀炁。是以,他這口刀一經揮出,頓時形成了一片丈許方圓的銀色光牆,但聽得一陣叮噹之聲,來犯的一蓬亮銀丸,就象是擊在了一面鐵牆上一般,瞬息間濺落一地都是,卻不曾有一粒擊中。

    蘇雲彤大驚之下,再一次騰身直起,他身子起得快,卻不如寇英傑捲起的刀光那般快法,就在那片泛出的銀色刀炁尚還沒有完全消失之前,一彎新月狀的半輪刀光,已劈空直下。蘇雲彤方自覺出,冷氣透身,卻已避身不及。

    就在那半輪刀光猝然下落的當兒,蘇雲彤慘叫了一聲,一隻左臂竟然齊着臂根地方被砍落了下來。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裏,空中傳來一聲凌厲的喝叱:“大膽小輩!看打!”

    一股絕大的力道劈身而至,在這股充沛的力道里,似乎還夾雜着一些另外的東西。總之,如非你曾是身受其害者,或是事先知道究竟的話,你簡直就無從防範。

    寇英傑的警覺不謂不快了,身軀弓縮之間,已挪後了三丈以外。然而那種混合在掌風裏的物件,顯然別具心思,小巧得肉眼無法看到。寇英傑雖説已經練成了真氣閉穴,外有遊潛護體,只是對於這般靈思別具的細小暗器,卻是無從防起,頓時他覺得身上一涼,中腑、大橫、府舍三處穴道上,同時癢了一下,那是一種極為奇特的感覺,如非是感觸特別靈敏的人簡直是無從體會。

    妙的是那種感覺只是極為短暫的一瞬,隨即消逝無蹤。

    寇英傑為恐敵人乘虛而入,就在方一感到不妙之初,整個身軀霍地向後一個倒仰,使出了極為逼真的一招金鯉倒穿波,哧一聲,再次的縱出了三丈以外。

    事實證明寇英傑的謹慎並非無用,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倒仰縱出的當兒,天空中一陣子衣袂盪風之聲,一連縱落下四五條疾勁的人影,同時燈光大現,現場人聲喧譁,四面八方更不知有多少人影向當中撲到。

    受傷的蘇雲彤已經得到了同伴的援手照顧,被快速的抬離現場。

    在一排光亮爍目的孔明燈照射之下,寇英傑才知道自己已被對方團團的包圍住了。由是四面八方,皆是刺目的燈光,形成了一個明燈陣勢。

    寇英傑藝高膽大,自恃武功,倒也不現慌張,他手上還拿着蘇雲彤的那口半月形的彎刀,內力貫注之下,刀光益現燦爛。

    眼前,四面八方的這些人,顯然作了一番新的佈署調動。這一切,皆聽令於一個銀鬚皓首的老者。老者看上去雞皮鶴髮,身軀瘦削,一身黑色的長衣,外罩着一領鵝黃色的寬大披風,那披風甩向身後,兩領銜接處卻咬着一個光華燦爛的金質骷髏。

    如非是寇英傑目力精澈過人,也斷斷不會看得這般仔細清楚。

    只見他左手拿持着一面三角形的紅色小旗,不時向空中舉動比劃着,每出一式,那些四面簇湧而來的人頭,都有一番聳動,儼然是個發號施令的中心人物。

    寇英傑雖不識對方陣勢之奧妙,只是他如今靈智大開,自信有足夠能力破陣而出。只是眼前,他的注意力,顯然集中在那個黑衣老人身上。他雖然不識老者何人,但是隻要觀其神態動相,已可猜知必是對方首腦人物。

    他立刻聯想到了一個人,神武營的統領,平江一叟海大空。

    一想起這個人,寇英傑內心立刻興起了一種憤怒、讎仇,這種仇意完全是為朱空翼的不平遭遇而起,他很想會一會這個人。

    這個人更想要會一會他。

    在寇英傑心念方動的當兒,這個人已帶領着另外四個華服老者來到了面前。

    四老者各自穿着一襲緞質鏤花的官衣,由他們頭上所戴的青紗翎帽式樣上看來,可以毫無疑問的斷定他們是來自官場的人物。

    黑衣黃披老者在先,四華服老者在後,五個人顯然都具有精湛的輕功。象是一陣風般的快捷飄逸,五個老人幾乎是同起同落,眨眼的當兒,已來到了寇英傑正面前方站定。

    寇英傑目光鋭利,只一眼已看出四名華服老者之一。顯然就是前此自己手下敗將,網開一面容其逃生的鷹爪手商也平。證實了來人之一是商也平,也就等於證實了那為首老者正是平江一叟海大空。

    雙方距離不及三丈,這一就近觀察,尤見那為首老者的面目可憎。

    老者皓首白髮,面若梟鳥,一雙銀眉象是兩把刷子般的斜飛出去,那雙瞳子,卻似一對菱角般的有稜有角,開合之間,兇光聚合,尤其恐怖。

    寇英傑注意到他背後斜揹着一件頗為奇特的兵刃,一個尖尖的把首,顯示着半尺左右的一截刃鋒,也不知是一件什麼樣的物件。

    黑衣老者目視着寇英傑,發出了一聲刺耳的怪笑,他伸出一隻青筋暴現的手,指向寇英傑,打着一口京腔,冷笑説道:“你就是那個寇……”

    “寇英傑!”説話的人一閃而出,正是寇英傑昔日的手下敗將商也平。他恨惡寇英傑的程度,只需由他凌厲的目神里即可看出。

    黑衣老者緩緩的道:“商侍衞,你前次見的那個人就是他麼?”

    鷹爪手商也平躬身抱拳道:“回統領大人的話,正是此人!”

    黑衣老者冷森森的一笑,目注向寇英傑,微微點了一下頭,道:“好功夫!姓寇的,你可知道我是誰麼?”

    寇英傑冷笑一聲,不屑置答。

    老者怒道:“老夫姓海,職掌當今大內神武營。姓寇的,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罪?”

    寇英傑暗忖着一場廝殺在所難免,倒也不驚不懼。聆聽之下,他慢慢的道:“海大空,這裏天高皇帝遠,你少給我來這套官腔。在下一介草民,素日奉公守法,你三番五次上門欺人,莫非就應該麼?”

    海大空登時臉色一沉,本來是一番急待發作的盛怒表情,可是不知怎麼忽然又緩下了臉色。“很好,”一面説着,這個瘦老頭伸出一隻白瘦的手,輕輕捋着生在下巴上的一叢短短鬍子。那叢短鬚,其色如銀,一根根都象針也似的滋生着。

    寇英傑忽然發覺到就在他抬起的那隻右手上,五根手指上戴有三枚亮光閃閃的戒指,戒指的形狀很怪,鼓鼓的凸出,每一枚都象是一顆剖開的銀珠。

    海大空瞳子裏含蓄着一種凌厲、緩緩向前又逼近了幾步,距離寇英傑站立的地方又更近了一些。“告訴我,”他冷冷的道:“你怎麼會知道海大空這個名字?是誰告訴你的?”

    寇英傑登時一愕,暗責自己一時大意,竟然脱口把對方名字直喚出來。他腦子裏這麼想着,隨即冷笑一聲道:“海統領的大名,天下哪個不知,又豈止在下知道?”

    海大空一聲狂笑,道:“滿口胡言!來呀,給我拿下!”一聲令下先是十幾道孔明燈光,沒頭蓋臉的直向寇英傑身子集中。

    就在這些道燈光乍然集中的同時,五條人影已迅速的向着寇英傑身子猛襲了過去。

    來犯的五人各着黃衣,頭頂高冠,五口長劍自五個方位同時向寇英傑出手。

    這一手顯然也是聽令於海大空事先的指示,五個人縱出的身形以及出劍的部位,端的是大有來頭,五口長劍自四面八方遞過來,形成了嚴絲合縫的一面劍網,這種情形下,除非寇英傑能在一出手的第一招裏,同時迎住了對方來犯的五口長劍,否則的話,他自身將難以逃脱其中之一的要害。

    五個人,五口劍,在出手的第一招裏,大大的現出了不凡,燈光炫耀着劍身,劍身交織出一面光網,布成了武林罕見的五極風雷劍陣。

    十數道燈光岔集之點,正是寇英傑立身之處,五名黃衣大內劍士,正是向這個岔集之點風湧過來。每個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大家清清楚楚的看見,五口長劍落下來,此情景,寇英傑萬難逃脱。然而,現在強烈燈光下的寇英傑卻顯示了他更為驚人的身法!

    大家的眼睛都象着了魔一般,因為他們所看見的寇英傑,忽然間象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偉岸的軀體,不象是一個完整的肉身,倒象是一陣聚而不散的煙,象是一條能在曲折的夾縫裏遊動的蛇。總之,都是一般人永遠所不能模仿的一種動作。

    就這樣,五口劍全數都落了空。一片錚鏘聲,會合着燦爛的銀光,那麼凌厲的劍陣,在一招落空之下,全然大亂。

    但聽得劍陣裏的寇英傑一聲長嘯,轉側間,已脱身陣外,他手上仍然力持着那口半月形的短刀,在一個進身的疾快勢子裏,劃出了極其迤邐的一圈弧光。刀光乍吐,五名黃衣劍士中,已有兩人首當其鋒,各自慘叫了一聲,當場罹難慘死。

    直到如今,寇英傑還不能自知自己功力的火候到底達到一個什麼程度,是以在他出手的招式裏,也就每每沒有輕重深淺。

    就以眼前這一刀而論,顯然就失手於太重了一些。

    在那如虹的刀光裏,足足蕩起了五六尺長短的一彎刀光,迎着刀光的兩名黃衣劍士,雙雙被砍中腰際,兩個人變成了四截,當場橫屍就倒。其他三名劍士目睹及此,俱不禁嚇得鬼叫了一聲,慌不迭的翻身就跑。

    依然是慢了一步。寇英傑起落吞吐的刀勢裏,一名劍士慘叫半聲,一顆頭顱球也似的飛了出去,失去人頭的屍身,兀自向前跑了幾步,才撲倒塵埃。

    眼前這幫子人,雖然慣常把殺人不當上一回事,可是當他們目睹着自己人遭此毒殺又是這般死相時,俱不禁驚嚇得心膽俱寒。

    寇英傑身軀如同疾風驟雨般的又撲向第四名黃衣劍士,就在他舉刀待下的一剎那,面前人影略閃,那位大內神武營的統領海大人,已來到了面前。

    落身、出招,聯成一氣,撲嚕!一聲疾風,隨着海大空揚起的手勢裏,一面通體黑亮,九合柔鋼所編織的三角形旗幟已展了開來。

    旗身迎合着落下的刀身,兩相迎擊之下,發出了嗆啷一聲脆響,兩個人俱都情不由己的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一瞬間,左右兩側,同時又襲來了兩條人影,一根太歲鞭和一截蛇藤長槍一上一下齊向他身上照顧而來,其勢有如雷霆萬鈞,上擊天門下搗黃龍,這一鞭一槍端的是厲害之極。

    寇英傑盤刀以迎,嗆啷脆響裏,方自把當頭的那截太歲鞭架住,當下的蛇藤長槍,已如飛蛇長貫的直刺過來,槍尖尚還離着甚遠,即有一股尖鋭的風力直襲過來。端槍挺刺的是一個奇黑無比的短衣漢子,只憑他拈槍而刺的這一手,實已透出不凡,血紅的槍檔子炸開了一朵斗大的血花,一根長槍真有萬夫不當之勢。神武營裏看起來是什麼角色都有。

    原來施槍的黑矮漢子複姓夏侯單名一個剛字,自幼生具異秉,家境亦貧,淪為市井不務正業,卻不意在一偶然機會里,巧遇到當時有“南槍王”之稱的鐵太歲褚彪。

    鐵太歲褚彪的八八六十四路太歲槍法,有獨霸天南之威,只是年紀老大卻苦無傳人。原來要練習他這路槍法的人,必須身高不足四尺,兩膀更須有千斤之力,這兩個條件如果僅覓其一,或許還不是難事,只是加在一起可就難了。

    據説那位有南槍王之稱的鐵太歲褚彪,為此傷透了腦筋,哪裏想到卻在無意裏遇見了夏侯剛,夏侯剛偏偏身高不足四尺,生具的神力,又是自幼失怙,未染筆墨,更不曾習武,誠然是塊“純金璞玉”。

    由是深蒙褚彪器重,帶回湘南老家,將女兒許配與他,自此將一身槍法傾囊相授。

    夏侯剛雖然學會了褚彪槍法,又娶得了褚女為妻,但他終是賊性難改,揮霍無度,褚彪病故之後,將一份家業揮霍殆盡,在湘南地方漸漸不安分起來,不久聚眾為盜,登高一呼,儼然一方之霸。海大空平苗之亂,夏侯剛率眾而投,由是兩者建立了不可分割的關係。

    戰役裏夏侯剛以一杆蛇藤長槍建功至偉,可以説海大空的這份後來榮華,有一半是靠這員矮將打的天下。是以在前者進大內當差之後,夏侯剛也就順理成章的跟了進去,補了一份六品帶刀侍衞的功名。

    説起來朝廷當初設東西兩廠重用錦衣衞的目的,主要的是發姦伏亂,而幾經流傳,由於此類人物的多行不義,已使得這兩個衙門事實上變了質樣,成了談虎色變,專司暗殺,為正直所不恥的恐怖衙門。

    象今天這般“吃癟”的情形,在他們來説,都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寇英傑雖然連番得手,可是對於這個海大空卻心存着一份警惕,對方來的人太多,只怕久戰之下,自己還是吃虧,所以興起了暫時退身的打算。

    他心裏一直還記掛着朱空翼,打算着要趕快去給他送上一個信兒,好要他事先有個準備,偏偏對方死纏着不放,其情實在可惱。

    夏侯剛這一槍手勢至為猛烈,槍尖上的風力顯示出此人確是一個擅施長槍的能手,寇英傑猝然一驚,想不到敵陣裏,竟然還有這般角色,一時不能大意,平手一擰,已結實的攥住了刺來的槍身。須知寇英傑此番功力大非尋常,這一攥之下,由於力貫臂腕,何止千斤,哪能有人當受得了,然而當前這個矮漢夏侯剛卻並沒有鬆手,居然挺槍不動,鴨蛋粗細的槍身,在他們雙方內力貫注之下,陡的彎起,象是一副拉滿了弦的弓胎。

    那個矮漢夏侯剛號稱“神刀金剛”,論力氣在整個神武營無人能出其右,這一次遇見了寇英傑,也算是叫他長了見識。

    蛇藤長槍由於兩方聚力的結果,槍身彎成了一副弓,夏侯剛吐氣開聲,鼻子裏連聲哼着,更施出了全身的力道,眼看着長槍徐徐向前推進,他自忖着力量顯然已經壓過了對方,不禁大喜過望,決心要對方當場出醜,喪生在自己槍下。原來夏侯剛長槍上有一手絕活兒名叫“倒卷烏龍”,每在困難中才能出槍,絕難有人當受。海大空安排夏侯剛這一手狙擊,顯然是別有深心,意在要使夏侯剛拼損對方的力道,看來這一手確實是用上了。

    夏侯剛端槍挺刺,施出了全身之力,霍地大吼一聲,雙臂一震,槍身在猝然一抖之下,一截雪亮的槍尖已平空跳起,直向寇英傑面門上扎來,這一手,正是夏侯剛自詡得意的倒卷烏龍,微妙之處在於令人防不勝防。

    夏侯剛自許必成,哪裏想到寇英傑已自內功十一字口訣裏,領悟出一種只能意會不得言傳的心靈感應,這種神妙的心靈感應,常常在遇見危險的殺着之前,使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警覺。

    眼前情形正是如此。

    夏侯剛的槍尖還不曾跳起的一剎那,寇英傑先已有了預感,陡地騰身躍起。

    一槍扎空之下,躍起空中的寇英傑卻如同飛星天墜般的落在了眼前。

    夏侯剛大吃一驚,往前搶上一步,右手拐處,卻把一截槍尾向寇英傑臉上擊去。比起寇英傑來,夏侯剛的這一手動作可就慢多了。

    寇英傑手法之快,真有出人意料的速度,手掌一探,直如魚躍鳥飛,“噗”的一掌已按在了夏侯剛前胸之上。以他功力,果真要是內力貫注之下,這一掌夏侯剛萬萬不會有活命之機。但是寇英傑卻愛惜到夏侯剛這身功夫,手掌下也破格的留了分寸。掌力一吐,夏侯剛的身子騰空而起,足足飛出了丈許以外,噗通!跌倒在地,手上的那杆長槍也拋了出去,嘩啦大響聲中落進了河中。

    雖説寇英傑掌下留了忠厚,到底也是可觀。這一掌不要説血肉之軀,就是一個石頭人,也能打碎了。夏侯剛雖説是一身橫練過的功夫,卻也是吃受不起,只見他矮碩的身子在地上打了個滾兒,驀地坐起來,張嘴噗的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登時昏倒在地,動彈不得。

    寇英傑掌傷夏侯剛的同時,並不曾忽略了另外一個主兒,隨着他前探的身勢,矯若遊龍般的一個疾轉,掌中那口半月刀,已撒了出去。

    不偏不倚,這一刀正好劈中在那個施鞭漢子的右肩上,碗口大小的一塊肉骨,迎着刀鋒,被削了下來。持鞭大漢大叫一聲,身子踉蹌着,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摔了下去。

    這連番的殺着,無異使得現場這羣大內鷹犬俱都為之瞠然。須知在場各人,既能在皇朝大內當差,當然每個人都很有一些能耐,絕非武技泛泛之輩,而寇英傑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一連殲滅了六人,這等聲勢,自然使人觸目驚心,難能自安。

    一向目高於頂的海大空,看到這裏也禁不住有些心跳,冷笑一聲,騰身而起。

    在此同時,四下裏已陸續又有人圍了上來,只是當他們看着頭兒已親自出手,俱都安靜下來,暫作壁上觀。

    寇英傑由於方才與海大空有過一招對手的經驗,深知這個人功力精湛,是自己的一個勁敵,這時見他再次出手,也不敢等閒視之。他力貫右腕,由腕而刃,剎那間,刀上奇光大盛。

    凌人的刀氣,尚還距離着海大空丈許以外,已使他突然而有所警覺,不禁陡然站定了腳步。海大空雖然站定了身子,但是他手裏的那杆通體烏黑的旗子卻是不停的在身前擺動着,看起來象是不着勁道,其實卻是內力盎然。

    雙方在未曾正式動手之前,顯然先較量了這第一陣。

    寇英傑身子向前又逼進了一步,海大空絕不示弱地也向前跨進一步,兩者距離又接近了一些。

    寇英傑刀氣益盛,海大空旗勢益盛。刀光!旗浪!在彙集的一片力道旋流裏,圈外人似乎看不出有什麼玄奧來,只是卻能體會出有一種氣道的凌人壓力,向外擴張着,其勢更是越來越彰。

    漸漸的刀光彌散開來,化為一片隱約的光霧,旗風更似驚濤駭浪般的猛烈,兩種不同勢道的氣流敵對的結果,使得現場起了一種朦朧的意態,使得兩個敵對的人身,反倒看起來變得模糊了。

    刀光迎合着旗浪那麼無止無休的相互起伏對抗着,兩個人的瞳子,俱都放着異采。

    又過了一些時候,刀光依舊,旗勢卻已微現衰弱。寇英傑把握着要緊時刻,向前又跨進了一步。

    海大空忍不住身子震動了一下,發出了低弱的一聲咳嗽,他身軀雖然並沒有退後,可是顯然已吃對方刀身上所溢出的刀氣逼使得極不舒適。

    跳過了現場,跳過了這排崢嶸的岸石,跳向那處雖不算高,但卻隱秘的山峯,朱空翼正自居高下望着,他已經站在這裏很久了。他所以一直保持着沉默並不震驚的原因,是因為他對寇英傑這個夥伴有足夠的信心。只是,你卻難以想象出結集在他內心的恨惡程度,對於這羣曾經加害過他的人,他有刻骨的痛恨,而眼前似乎正是報復的時刻。

    寇英傑顯然已經佔了優勢。他內心真有説不出的喜悦,因為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憑自己的功力竟能與海大空這個傳説中的異人抗衡,而且居然還佔了上風。

    冷森森的刀氣籠罩之下,海大空現出了窘態。

    寇英傑正待再次挺進,舉刀揮下。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忽然感覺到一雙腳跟突地麻了一下,本來這是不足為奇的一種感覺,然而在寇英傑身上,卻顯現了並不尋常,一剎那,這點麻的感覺,極為迅速的已散佈全身。

    這種感覺,一經擴散到他持刀的右手上,頓時刀上鋭氣為之大減,即將落下的刀勢,立時變得毫無力道,足下跟着一陣發軟,撲通!坐倒在地。

    海大空見狀陡地精神大振,狂笑一聲道:“小輩,你已中了無風散花針,死期不遠,還敢猖狂麼?”

    寇英傑大吃一驚,這才忽然想到剛才雙方初度交鋒時,自己曾有過輕微的感覺,原來竟是中了對方的暗器,想不到竟然潛伏到現在才發作。心中一急,疲態益加顯著,幾乎連站起的力量也提不起來。

    各方燈光照射之下,只見那位身為神武營的統領大人海大空,陡地長嘯一聲,身形倏地拔空直起,捷若鷹隼般的直向着寇英傑身前襲到。

    眼前情形,寇英傑如果想躲過對方的殺手,只怕是千難萬難了。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就在海大空的那面三角怪旗陡地揚起的剎那,天空中猝然傳來了一聲長嘯。這聲長嘯極其悲壯,乍聽起來,有如深淵鳴猿。

    聲到人到。這般快捷的速度,簡直使人難以想象。

    就在大多數的人尚還來不及翹首看視的一剎那,一條人影,已自漆黑的雲端垂直下落。

    海大空顯然有足夠的警覺,他原來正待向寇英傑揮出的旗子,猛然向後一收,旗風聲中,身子已飄出兩丈以外。

    空中那個人身子垂直落下來,有如飛星天墜,待到將臨地時,卻忽然變得極為緩慢,飄飄如桐葉一片。

    數十道燈光交集之下,任何人難以遁形,這個人當然也不例外,是以在場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見他。

    海大空注目之下,首先大吃了一驚,緊接着他發出了一聲怪笑:“寧王爺,我想着你老一定會現身的。卑職等這一趟專為促駕來的。”來人正是朱空翼。

    他此來早已事先得知,特意穿上了那襲他素日所喜愛的戰袍,一口長劍斜背身後,在燈光照射下,這襲戰袍映射出萬點金星,襯托着他偉岸的軀體,看上去更加雄壯,有如神兵天降。

    寇英傑乍見朱空翼現身,心中一驚道:“朱大哥,你怎麼來了……”

    朱空翼向着他點了一下頭,兩隻手作出一個合十的動作,寇英傑立刻會意,遂即盤膝坐定,雙手合十運功不語。

    海大空等一行來此目的,正是旨在搜索朱空翼其人,原想由寇英傑身上下手,待擒到了寇英傑之後,再逼問朱空翼的下落,卻不曾想到朱空翼竟然會自己現身而出,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隨着海大空的三角令旗揮動,四下裏來人按事先所定好的身法,各自縱身而前,走“九宮十殺”陣勢,突然間,將二人圍在陣內。

    海大空又是一聲怪笑道:“王爺,你夜入禁宮,驚了皇駕,又殺了娘娘,卑職等奉命來緝拿你歸案,如果你能識時務,就趕快伏首就擒,一切好説,要是再敢抗命不服,嘿嘿……

    可就休怪卑職有失恭敬了。”説罷後退一步,圓睜雙目道:“怎麼樣,你就賞一句話吧。”

    朱空翼的“寧王世襲”已為先皇所遞奪,發配流離,原是待罪之身,海大空原是知道的,且執行先皇旨意割取他舌頭亦正是此人,但他現在卻口口聲聲稱呼他為王爺,聽在朱空翼耳中,更不禁有切膚之痛,亦可見海大空其人之行為陰險詭譎。

    在聽完海大空一番話後,朱空翼猝然拔出了長劍。一泓劍氣,揮灑出丈許長短的一道白光,未試其鋒但見其勢,已知是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劍。

    海大空勃然大怒,道:“朱空翼,本座對你好言勸説,你竟然抗旨不服麼?”話聲出口,手中令旗猝然揮下,五條人影已分別由五個不同方向騰空直起,直向朱空翼身側周圍按照五宮位置落身下來。

    寇英傑雖然身中暗器,遍體麻軟不堪,但是他到底內功精湛,如能發覺傷中何處,即可迅速以閉穴手法將傷處附近完全隔絕封死,偏偏在他真氣運行一週之後仍未能立刻找到明顯傷處,一時也無能為力,只得暫時氣結下腹,不使那種中毒的麻軟感覺繼續擴散開來。但是,他卻對朱空翼放心不下,想起身策應,助他一臂之力,有了這個意識,更不能專心一致的定神療傷。

    其實他的顧慮多餘。自從寇英傑結識朱空翼以來,雖然親眼目睹他的諸般神奇,只是還不曾有過目睹他上陣對敵的機會,只以為來敵過眾,心中未免替他擔憂,越是心急,越覺身上真氣不得貫聯,卻連站起的力道也提不起來,儘管這樣,他仍然不得不提高警覺以應付環身的強敵。他緊緊握住刀柄,以備必要時隨時出刀抗敵。

    四面燈光也似起了變化,上下高矮不已,而且時明時暗,顯然是為配合眼前的九宮十殺陣勢的威力。

    海大空站立在一堵凸起的岸石上,用手中三角怪旗指向朱空翼,道:“朱空翼,你現在丟劍受綁還來得及,怎麼樣?”

    話聲未完,即見朱空翼怪嘯一聲,身軀猝然騰空而起,直向海大空立身之處猛撲過來。

    他身子方自一動,聯帶着那九宮十殺的陣勢也跟着發動起來。

    五名黃衣殺手,自五個不同方位同時縱身而起,直向着空中朱空翼身上包抄過來,配合着四面燈光的移動,彷彿眼前地勢突然為之傾斜,原先左側的巍巍高山,直似迎頭壓落。

    這次隨海大空前來的劍士,俱為東西兩廠的菁英健者。

    五名黃衣殺手,為九宮十殺陣中的先趨分子,在這個陣勢裏,首先出場,名為“五陰”,匯合即將出勢的“四伏”,合為九宮之數。

    海大空自負過人,即以這九宮十殺陣勢來説,即是他親手所組合,操習,陣中九宮、十殺聯同他本人,共為二十人。

    以二十名素具功力的劍手,合力對付一人,自是佔極了優勢,況乎配合陣勢的明暗生克,更具無限威力。這一陣,在海大空的感覺裏,應該是十拿九穩,極具勝算的一着。

    他們這一着如果用來對付別人,定能收功制勝,只是用來對付朱空翼,卻是大錯特錯。

    事實上朱空翼這個人,顯然是完全跳出舊日武林巢臼,他是屬於一個自由典型類的人,既沒有傳統武術觀念思想的薰陶,自不易為傳統武術的一切規習所束縛,所以這個九宮十殺式,對他來説並不能收到預期的效果。

    五名黃衣劍手,按五陰手法,猝然向朱空翼出手,借燈光與陣勢倒轉之功,各出殺手,直襲朱空翼要害,看上去的確猛厲之極。

    朱空翼的身子在五人聯手包抄之下,墜落地面,但聽得叮噹一陣聲響,燈光照耀裏,交織起一天玄光異彩。

    那只是極為快速的一瞬,五名劍手來得快,退得更快,攻得急,撤得卻似乎太慢了,原因是他們少了點什麼東西——五顆人頭。

    五顆斗大的人頭,旋風而起,剩下的是五具失去首級的屍身。在猝然失去中樞控制的情況下,遲緩的向後撤退着,噴出來的血柱,就象是正月裏的花炮般刺眼難睜。天空裏猝然飄過來那種令人慾嘔的血腥氣味。

    五具屍體在一陣蟎跚行走之後,相繼跌倒地上,海大空目睹及此,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先前的寇英傑,已足以使他驚魂喪膽,眼前的這個朱空翼更似較寇英傑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陣驚心,禁不住面頰上沁出了汗珠,冷汗涔涔直下。

    那個身材偉岸,穿着金色戰袍的朱空翼,手持長劍,一步步的向着海大空身前走過來,瞳子裏放射着炯炯的兇焰,真恨不能把後者吞噬下肚。

    海大空一瞬間感覺出前所未有的恐怖。足尖點處,身子暴退數丈,同時間手中令旗力揮之下,叱了一聲:“射!”

    一時間,箭弦齊響,四面八方無數箭矢直向朱空翼身上發射過來。

    箭矢無異都是高手發射出來的,準頭極夠,數十支箭矢一齊射在朱空翼身上,只聽得一陣叮噹聲響,爆發出數十點金星,所有箭矢一齊散落地上,居然不曾有一枚能夠射入其體,對他構成傷害。很明顯的,朱空翼已經練成了兵刃不傷的“護體金剛神功”。

    緊接着這排箭矢之後,四條人影由四個角落裏同時躍身而出,四口金刀,在一個時間裏,同時遙出,直向朱空翼環身四側兑擠過來。

    這是海大空所設計的四伏手,其異於先前五陰不同之處,在於出手方位為控制敵人之“四極”。

    四名刀手,顯系精於用刀老手,金刀削處,每口刀上皆放射出匹練般的一蓬刀光。

    須知四極乃人體之虛,即使一個長於內功的高手,也只能在同一時間裏護守其中一二,能夠同時以真氣護守四處極虛要穴者,武林鮮見,可謂之少之又少,聞所未聞也。

    朱空翼就是這少之又少當中之一。

    刀光齊集裏,四口金刀同時向當中湊進,凌厲的四口刀鋒在齊勢合集的一剎那,足能切斷一株四人合抱的參天古木,更遑論當者是一個血肉之軀了。

    奈何今天他們是晦運當頭,碰見的兩個對手,都是這般的棘手,出乎意外的棘手。

    刀光齊集之處,也就是被封死在刀光死角里的那個人,不知是施展一種什麼樣的身法,陡然間抽身而起,太巧妙了!

    四口金刀,簡直難以臨時收勢,只聽得嗆啷一聲,兵刃交磕聲響,四口刀居然迎在了一塊。

    朱空翼去而復返,長劍落處,一名刀手首先慘叫一聲,隨着他落下的劍鋒,順着脊椎骨處被劈成了兩片。

    第二名刀手,慌張中施了一招跨虎登山的勢子,身軀猝然向後一翻,掌中刀倒卷飛雲,反向朱空翼面門上劈到。只是他仍是難逃一死。隨着朱空翼長劍猛烈的落勢,只聽得嗆啷一聲脆響,這名刀手掌中的一口金刀,竟被劈成了兩截,隨着落下的劍勢,正好劈中在這人面頰之上,劍下頭分,第二名刀手,半聲也不及叫出,隨即橫屍就地。

    緊接着朱空翼右掌向外一吐,強勁的力道,擊中第三名刀手,這個人足下一蹌,身子忽然騰空直起,足足飛出了丈許以外,噗通一聲落向沙岸,也是隻翻了個身子,頓時一命嗚呼!第四名刀手嚇得鬼叫一聲,哪裏還顧得了再殺人,身形力縱之下,直向暗中遁去。

    朱空翼殺機既起,其勢有難以自止之勢,追循着第四名刀手的身勢之後,只見他手中長劍平空虛砍一劍,銀光乍吐,追着那名刀客身後長虹經天般的閃了一閃。

    朱空翼偉岸的軀體霍地轉過來,空中人影交錯。

    十殺手按照原定計劃一字形的忽然現身面前。

    十名殺手,各人右手持着一盞孔明罩燈,按照原定計劃,這十名劍手,應該迅速分開,以高矮不同的十方部位,以燈光炫耀對方眼睛,而分別進身,採亂劍斬殺之勢向敵人出手。

    只是朱空翼神兵天將,雷厲殺着的虎威之下,十個人俱都為之心驚膽戰。

    朱空翼前進一步,十殺手後退一步。前進兩步,十殺手後退兩步。前進三步,十殺手忽然作鳥獸狀散開,一時再也顧不得上陣打殺,紛紛向河岸撤退。

    朱空翼繼續一步步前進,那些散立在各處劍手,無不驚叫四散,一剎那,形成無比潰亂之勢。

    人們在面臨着殺身之危時,誰能把持鎮定,只怨恨爹孃少生兩條腿,一時間人影恍惚,號聲動天,燈光交熾裏,一條條人影,分別縱上了大船,再也顧不得頭兒海大空的約束,三艘大船分別啓砣張帆,向着浩瀚的河心緩緩駛去。

    來得快,退得更快。河岸上又迴歸沉靜。

    幾隻燃燒着的紙燈籠,被夜風吹動着,在沙岸上打滾兒,發出呼呼的燃燒聲。朱空翼緩緩回過身來,沙岸上散滿了丟棄的兵刃,除了死去的那些屍身之外,已看不見一個活着的人影。兵刃的寒光,映射着此一番殺劫之後的悽慘。空氣裏兀自飄散着那股令人慾嘔的血腥氣息。朱空翼身子緩緩的向前走進,在一隻燃燒將熄的紙燈籠面前停了下來。

    那裏站着一個人:海大空。他居然沒有隨着其他的人撤身退走,保持着一份強者的姿態。

    朱空翼眼睛裏象是要噴出火來,他緩緩的把手裏的劍豎立起來,一蓬劍氣直向海大空身子襲過來,海大空立時警覺的後退了一步,掌中劍平抱在腕,他的臉色越加猙獰,森森的冷笑着。

    朱空翼掌中劍氣越加聚結,象是一幢透明的光罩,隱隱約約把海大空身子罩定。

    海大空身子戰抖得那般厲害,並非是畏懼,而是急忙中作內力的聚結。

    他身子匆忙中換了一個方向,又換了一個方向,只是依然未能逃避開那蓬劍氣的籠罩。

    朱空翼臉色越寒,海大空表情越驚。

    驀地,海大空那隻戴有三枚奇形戒指的手拳握着向外伸出,只聽得咔的一聲細響,大蓬銀光,象是一天銀雨般直向着朱空翼身子噴射了過來。

    海大空的身子更不緩慢,把握着此一刻良機,他舞動劍身,暴射出一道銀虹,直向朱空翼身前猛襲了過來,朱空翼在對方放出暗器的一瞬,霍地劈出了左掌,一股莫大的勁道隨着他的掌勢狂飈般地卷出,前者所發出的那片銀色光雨,在猝然接觸到這股狂飈之後,倏地掉過頭來,以着更為疾勁的速度,反向海大空自己身上湧了過來。

    這一手顯然出乎海大空意外,簡直防不勝防。

    原來海大空這種暗器名喚五雲洗魂神針,每一枚細若牛毛,其厲害處在於一經入脈順血而行,直攻人體各處穴路,在極短時刻裏,即能使對方身體麻軟而呈癱瘓,如一上來攻入心臟,更是非死不可。

    海大空怎麼也不曾料想到自己竟然是作繭自縛,由於事先不知,未加防範,所有暗器,竟然全數中在身上,千百枚牛毛細針一經入體,頓時順血而行,海大空騰在空中的身子,發出了一聲怪叫,在一個倒仰的姿態裏,足足倒仰出兩丈以外,噗通一聲,四平八穩的睡在了沙地裏。不容他探身坐起,一隻有力的腳恰於這時踏在了他的胸上。

    海大空掙扎着想撩起手裏的劍,奈何遍體如綿,卻連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

    那隻踏在他胸上的腳,更不絲毫留情,力踏之下,只聽得咔咔喳喳一陣碎響,海大空頓時命喪黃泉。

    夜風陣陣的襲過來,天又落雪了。一片片的雪花,花瓣似的散落下來,覆蓋着那些觸目驚心的血漬,亦了那些卧在地面上的屍體。

    空氣裏再也沒有先前的那些血腥氣味,佇立如山的那個偉丈夫象是忽然甦醒過來的樣子,冷澀的面頰上綻開了一抹淒涼的笑容,緩緩的把長劍收入鞘中,轉身向寇英傑身邊走近。

    燈下,朱空翼施展掌盤功,把中在寇英傑身上的三枚鋼針吸出來,看上去,這種暗器遠較牛毛更為細小,卻具有如此威力,實在可怕得很!

    經過了這一場血戰,兩個人之間的友誼似乎更增進了一些。

    朱空翼由一個瓷瓶裏取出了幾粒丹藥給他服下去,便在寇英傑身邊坐下來。

    寇英傑可以看出他心裏充滿了紊亂,雖然他可以説大仇得報,但是寇英傑卻敢説他心裏並不快樂。“恭喜大哥。”過了半天,寇英傑才勉強的説了一句。

    不意,朱空翼在聆聽之下,竟然垂下了淚來。

    寇英傑頓時一驚,吶吶道:“你心裏不舒服?”

    朱空翼越加的淚如泉湧。忽然,他竟小孩子般地大聲抽泣起來。

    俯身在石案上,他大聲的抽哭着,整個石室在他抽動的身影裏似乎都搖動了起來。

    從認識他到現在,寇英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傷心的哭泣過,一時間,整個的空氣裏,都瀰漫了濃重的悲慘意味,使得寇英傑也變得沉重了。

    即使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也仍然會有軟弱的時候,眼前這個堂堂七尺漢子,這一刻似乎觸動了他埋藏已久的傷懷,他哭泣得那麼劇烈。象他這樣的一個人,如非痛傷到極點,萬萬不會象這般失態發泄的。

    哭着,噎着……摸索的兩隻手,打開了置在石桌上的木匣。匣子裏盛着那顆幾乎已經枯萎了的人頭。捧着它,看着它,朱空翼涕淚交流着,生澀了半生的唇舌,努力的試圖着要吐些什麼,只是些咿呀不清的含糊字音,然而聽在人耳朵裏,卻遠較清楚的字音更動人心魄。

    寇英傑似乎頗能領會他的這番感觸,一時間眼皮發澀,禁不住地陪着流下淚來。

    象朱空翼這等半世與山林為伍的奇人,居然也會困惑於兒女之私,悲慟一如童子,確是令人難以理解。然而正因為這樣,才更能顯現出他真摯的感情,也可以想知在漫長的數十年裏,他並未曾忘懷於昔日的這個結髮人。

    泣聲使得燈光都變得暗淡了。抽搐的身子襯以搖曳的燈芯,在這一刻,即使你是最堅強的人,也會萎縮下來。

    寇英傑只是呆呆的怔看着他,不覺熱淚沾襟。

    很久,很久,朱空翼才俯下身子來,他一隻手緊緊摟着人頭,斜傾着身子枕在半邊胳膊上,象是在憧憬着什麼,眼淚緩緩的滑過臉頰,明珠般的墜落下來。

    寇英傑慢慢站起來,走向他身邊,輕喚道:“大哥……”

    朱空翼側過眼睛來看了他一眼。

    寇英傑道:“你覺得好些了沒有?”

    朱空翼未置可否,眼睛又轉回來。

    寇英傑呆立少頃,覺得讓他保持着一份自有的沉思,似乎更易使他安靜下來。在這件事情上,自己純屬是局外人,可以説幫不上他什麼忙。輕輕在朱空翼肩上拍了一下,他什麼話也沒有説,隨即轉身向洞外步出。

    忽然,朱空翼拉住了他的手。寇英傑緩緩轉過身來,驚異地叫道:“大哥。”

    朱空翼眸子裏現着異采,一掃心中的憂傷,忽然間他象是變了個人似的,用手指了一指一旁的石鼓,示意他坐下來。寇英傑一聲不吭地在石鼓上坐下。

    朱空翼緩緩把人頭放進匣子裏,蓋上蓋子,小心把這個裝有人頭的匣子捧向一邊。這些動作,他慢條斯理地做着,卻使得一旁目睹的寇英傑有觸目驚心之感。

    朱空翼在石案旁邊坐下來,寇英傑立刻想到他必然有話要告訴自己,忙走近桌前。

    “剛才我一時失態,”朱空翼在紙上落筆:“賢弟你不要見笑!”

    寇英傑苦笑道:“不會的,我很能體會出大哥你方才心裏的感觸,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

    “説下去!”朱空翼的眼睛這般的命令他。

    “但是,”寇英傑接下去道:“我覺得大哥你不該殺死她,這樣你的心並不能安,只怕會更痛苦。”

    朱空翼漠漠地搖了一下頭。“你這麼説,是因為你還不瞭解我這個人!”他繼續寫下去道:“我與她之間的感情只有生、死二字,才能夠解脱,老實説,死了遠比活着的還要痛快。”

    寇英傑怔了一下,吶吶道:“我還不太明白……”

    朱空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雙精鋭神采的眸子,轉向着一旁裝有人頭的匣子,瞟了一眼,這一刻他臉上又現出了昔日那種灑脱的笑容。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離開我。”他繼續寫下去道:“我也不會再覺得寂寞,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

    “佔有!”朱空翼毅然落筆:“一個男人的一生,總是要佔有一些什麼的。”他一時感觸頗多,運筆如飛地繼續寫着:“有人佔有江山,有人佔有權勢,佔有名位,佔有美人……

    等而下之,也起碼要佔有一個女人。如果你的一生,連最起碼的一個女人也不曾佔有過,那麼你這一生,將是貧瘠的,貧瘠得可憐。”

    寇英傑不曾料想到他竟然會有這麼一番驚人的論調,一時為之瞠然。

    朱空翼看着他,慘笑了一下,又落筆道:“這些話也許眼前你還體會不出來,可是很快就會明白的。”

    寇英傑點點頭道:“我明白。”

    朱空翼炯炯的目光逼視着他,寫下:“你可成過家了?”

    寇英傑搖搖頭。

    朱空翼皺了一下眉,接着又寫下道:“定過親?”

    寇英傑搖搖頭,卻又點了一下頭,其為尷尬的苦笑了一下,吶吶道:“我……我實在不想談這件事。”

    朱空翼凌人的目光仍然盯視着他,似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寇英傑不安寧的走了幾步,當他回過身來時,卻發覺到朱空翼的眼睛仍然還在盯着他。“好吧!”寇英傑無可奈何的説道:“我就告訴你。不過……唉!其實,這件事已經……”

    “告訴我!”朱空翼這麼寫着。

    寇英傑怔了一下,苦笑道:“這件事説來話長。大哥你一定要知道,卻要我從頭説起……”

    朱空翼點了一下頭,似乎要聽的意願很堅定,並且用手指了一下旁邊的石凳,示意要他坐下來説。

    寇英傑微笑道:“也好,免得我悶在心裏,一想起來就不舒服,這話要從結識先師郭白雲開始説起。”

    “郭白雲”三字一經入耳,朱空翼似乎微微一怔,他提筆寫道:“原來你是郭白雲的弟子。郭大俠與我雖不相識,但是我卻很早就知道有他這個人,你説吧。”

    寇英傑道:“這要從沙漠説起,從那匹寶馬黑水仙説起。”一時,他眼前閃過愛馬黑水仙的神駿風采,往事也不盡只是悲哀,到底也有令人嚮往的一面。

    他遂即開始把結識郭白雲的經過從頭説起,五里坡收馴黑水仙,結識郭老人,七里橋老人喪生,臨終以愛女相托,贈以晶瓶為證……説到這裏,他略為遲疑了一下,決心實話實説,對這位義結金蘭,恩同再造的良師摯友不再保留。

    於是,他説出了金鯉行波圖的隱秘。

    朱空翼眼睛裏立刻興奮的放出了異彩,對於金龍老人昔日的這卷寶圖,他顯然是知道的。他沒有打斷寇英傑的話,讓他繼續説下去。

    寇英傑於是詳詳細細的把一段往事道出,包括郭白雲喪生宇內十二令總令主鐵海棠之手的一段恩怨,就其記憶所及,一一娓娓道出。

    洞外雪下得太大了,雪光映襯出一片皎光,相形之下,那盞燈就顯得太過昏暗。凌晨前的寒風一陣陣的侵襲過來,石洞裏平添了幾許寒意。

    不知何時,兩個人已經換了地方。背倚着石壁,身上加蓋着一塊獸皮,名副其實的“剪燭夜談”。

    故事已快到了尾聲,寇英傑説到護靈歸鄉的一段。

    於是,他是怎麼會面錯過了郭彩綾,又是怎麼誤打誤撞的參加了賽馬,如何的受屈捱打,如何結識了卓君明卓小太歲,郭彩綾如何的任性,誤會由是越結越深,接着是宇內十二令的迫害,幸得鐵小薇的暗中援手,才得洞悉先機,之後成玉霜那個神秘蒙面女人的出現,巧取了翡翠駱駝,掌傷鐵門總管鷹千里,如此才得安然來到了皋蘭。

    故事顯然充滿了離奇,又有悽哀愁腸的另一面。濃郁的兒女之仇,在俠義肝膽的寇英傑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磅礡氣節,足以感人心魄。在進入白馬山莊之後的一切,寇英傑更有深刻的描述,朱空翼更在留神的傾聽。

    説到了二位師兄的迫害,見拒師門一節,朱空翼卻情不自禁的發出了一陣笑聲,笑聲裏卻充滿了凌人的敵意。整個後半段的故事裏,朱空翼沒有插一句嘴,直到寇英傑説完了全部細節。

    最後他説到留書退還晶瓶一節,朱空翼微微點了一下頭,似乎很以為然。

    “就這樣,我就來到這裏了!”寇英傑嘆息了一聲道:“也不知白馬山莊師門中如今成了什麼模樣,彩綾又怎麼樣了?”

    朱空翼點了一下頭,以樹枝在地上寫道:“她會等着你的。你這樣做並無不當!”

    寇英傑説道:“大哥的意思莫非……”

    朱空翼道:“她是你的,你們之間的事還有待繼續發展,眼前還不能下定論。我以為當年郭白雲雖是在垂危之間選中了你,以愛女相托,卻是深具遠見,如果你中途退出,未免有負師恩!”

    “大哥説的甚是,只是……”

    朱空翼冷冷一笑,寫道:“天之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是你成就大器之前必有的一個過程,你不必氣餒,一切都會有好的結果,可以預卜而知!”

    “大哥的意思是説,難道我還能回頭再去找她?”

    朱空翼微微一笑,寫下八個字:“莫抑莫求,聽憑自然!”

    寇英傑原想他會指點一下自己,卻沒想到他什麼也沒有説,不禁略覺失望。

    朱空翼遂即又寫下道:“你方才所提到的一些人,大底我都有些耳聞。鐵海棠此人,我也曾聽説過。我以為,你今日的武功,已足能勝過他們,你應該以一身所學,為武林幹些有意義的事情。振興師門,這是你義不旁貸的責任!”

    寇英傑呆了一下,點頭道:“大哥説的甚有道理,我也曾這麼想過。”

    朱空翼寫道:“今天我眼見你以一敵眾,功力卓然自成一家,大有繼往開來之勢,其中有些身手,連我也是生平僅見,現在聽你一説才知道原來得力於郭白雲所贈送的那捲金鯉行波圖,此圖可在你身上?”

    寇英傑點頭道:“在!”

    這一年多相處以來,他相信朱空翼之操守為人,雖然此舉大違昔日郭先師之囑咐,但是對方既有此求,卻也不便拒絕,當時便即由膝下解開了那捲圖畫,雙手送上。

    朱空翼接在手裏,緩緩展開來,他那邃深的眸子,在初一接觸畫面時,頓時為畫上生動的魚躍所吸引住。略事注視之後,他便送還與寇英傑。

    寇英傑道,“大哥以為如何?”

    朱空翼臉上帶出了一抹笑容,寫道:“龍飛魚躍,動靜合一,金龍老人當時作此圖時,必然有過一段長時的靜居,否則難以臻此,常人萬難參透。我在想,當年老人作此圖畫時,很可能就在你我眼下之榻處。”他一路寫到這裏,不勝感慨的仰首嘆息一聲,用腳抹去以前所寫的,又再繼續寫道:“成就此圖者,天、地、時缺一不可,悟透此圖者亦然。吾弟可謂之福澤深厚也,幸甚,幸甚!”

    寇英傑心中甚為欣慰,遂道:“如非大哥這年來指點,我萬萬不會有今日成就,我看大哥身法,與這魚龍百變身法,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朱空翼驚訝地看他一眼寫道:“你説的不錯,我習魚躍身法已十年之久,不過是前年始入意髓而大成,你卻較我幸運快捷多了!”

    寇英傑道:“如果不是大哥指點,我萬萬不會有這番成就,不知這卷魚龍百變圖,對大哥還有幫助沒有?”

    朱空翼摸了一下頭寫道:“如果五年以前,此圖對我可有極大功用,可以省卻我五年水底摸索之功。而如今,我功力已成,此圖對我,只能作為印證之功,已無大用,你收起來吧!”

    寇英傑知他絕非是有意客套,即把圖畫收好。

    朱空翼繼續寫道:“這一年靜居之功,對你畢生為人行事都有裨益,”寫到這裏,長嘆一聲,似有無限傷情,繼續寫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你我的一段交往,也即將要告一段落,怎不令人大興傷感之嘆?”

    寇英傑猝然一驚,怔道:“大哥你這麼説,是什麼意思?”

    朱空翼苦笑了一下,寫道:“此處已非久安之地,宜早遷為良,況且……”他微微猶豫了一下,又寫下去道:“你功力既已大成,我亦不願見你長守山林,早年我與黃山歸元寺靜虛方丈曾有約會,須於今年前往踐約,預計在寺內尚多有逗留,你我難免一別!”

    寇英傑怔了一下,垂頭不語。他畢竟有相當涵養,尤其是年來養氣修性,已使他不易感情衝動,心中雖是不捨,但實情確如朱空翼所説,也是無可奈何。頓了一下,他苦笑了一下道:“其實我早已預料着有此一天,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卻會來得這麼快,大哥決定了離開的日子沒有?”

    “明天。”朱空翼寫道。

    寇英傑微微一驚,卻又默默無言地點了一下頭,他嘆息了一聲道:“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

    朱空翼點了一下頭。寇英傑一驚,喜道:“在哪裏?”

    朱空翼卻又搖搖頭。

    寇英傑實在坐不住,覺得暮氣沉沉,心裏悶得很,站起來走向洞前。

    天似乎已經亮了,幾隻山鳥由枯草裏拍翅飛出,站在池邊引頸剔翎,目光望處,到處都是積雪,白茫茫的一大片。

    想到了即將與朱空翼作別,自己亦將重返江猢,寇英傑一時心亂如麻。這個問題,其實是他早就應該想到的,只是他卻不曾深思過,每天只沉迷在深奧的武術探討裏。忽然,他接觸到了現實,才發覺到心裏的空虛,以至於被這番突來的離別與茫然的未來,衝擊得幾無招架之力。

    朱空翼默默的來到了他背後,直到他的手落在了寇英傑肩上,後者才似猝然警覺。

    “噢,大哥。”寇英傑轉過身來,不自在的苦笑了一下。

    朱空翼略微頷首,指了一下石案,二人走過去。

    “大哥臨行之前,有什麼關照?”

    “有!”朱空翼紙上落筆道:“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

    寇英傑一笑道:“大哥送給我的已經太多了。”

    朱空翼放下筆,卻拿起了劍。

    寇英傑猝然一驚,只以為有了什麼動靜,不覺向外看去,卻不曾料到,朱空翼竟把那口劍放在了他手上。

    “這……”寇英傑微微一怔。

    朱空翼指了一下這口劍,神態莊重的在紙上寫道,“我把我最心愛的這口劍贈送給你,望你善加珍視,你收下來吧。”

    寇英傑一怔道:“這……”

    “不必推辭,”朱空翼寫道:“我發覺你少了一口適用的兵刃,這口劍對我已失去意義,對於你卻是大有用處,來日去惡扶弱,正是物盡其用。有了這口劍,你會覺得行事順手得多。”

    寇英傑持劍神馳,對於這份真摯的情誼,內心頗多感觸,苦笑了一下,他向着朱空翼深深一拜,説道:“謝謝大哥的厚賜,小弟愧受了!”

    朱空翼寫道:“此劍名叫‘長驅’,乃我父皇所賜,據説得自南嶽老人,因我自幼即喜拿刀動劍,在兄弟輩中,更以武功見勝,父皇乃有所賜,確有斷玉切金之利,是一口罕見的上好兵器,你不可遺失!”

    寇英傑點頭,道:“大哥放心好了,劍在人在,劍去人亡,我絕不負大哥一片厚望就是!”

    朱空翼聽他這麼説,顯得甚為高興,當下站起來走向壁角,把那個盛有醇酒的石壇打開來,舀了兩大杯酒,寇英傑忙走過去接過一杯,各自一仰而盡。朱空翼大笑了兩聲,用力摔了酒盞。

    寇英傑關心的道:“大哥走了之後,這座洞府又將如何?”

    朱空翼哈哈一笑,搖了搖頭,寇英傑才想到這間石洞空無一物,且又地處絕峯,自己這個問題顯然是多餘。

    他此刻心情已亂,許多未想到的事,一股腦的都湧了出來,面對着肝膽相照的良師益友,即將別離,更是不勝依依之情。他原有許多話要説,可是,一想到離別卻是一句也説不出來,朱空翼卻是很灑脱的樣子,他找出了一個皮囊,把所有的東西都裝了進去。

    這些東西包括一雙靴子,一盞金盃,兩雙牙筷,還有就是他那一襲十分寶貴的金縷衣和一隻黃羊皮的小口袋。

    朱空翼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把這隻小口袋拿出來,解開纏在袋首的一根絲繩,打開來,嘩啦一聲,傾倒而出,呈現在面前的竟是一些珠玩玉翠,黃金元寶。

    寇英傑怔了一下,微笑道:“大哥居然還保留着許多這些東西。”

    朱空翼目睹着這些昔日擁有的寶物,卻也不無傷感,他信手拿起一支碧光灼灼的鐲子,憧憬着佩戴在昔日美麗妻子玉腕上的風采,不禁發了一陣子呆。

    寇英傑道:“你怎麼了?”

    朱空翼微微一驚,才回過念頭來,他遂即揀了幾個小小的金錠元寶,連同這隻翡翠鐲子一併塞到寇英傑手上。

    寇英傑一怔,笑道:“幹什麼?我可不敢要這些貴重東西!”

    朱空翼還是用力塞在了他的手裏,寇英傑無可奈何的道:“我知道大哥是怕我出去沒有錢,這幾塊金子收下就是了,只是這隻女子的鐲子我又要它何用?”

    朱空翼用手指在地上寫道:“留贈給那位郭姑娘,權作聘禮。”

    “這……”寇英傑臉上一紅,訕訕地道:“大哥你想到哪裏去了!”

    朱空翼笑了一笑,遂即把這些金珠細軟收入袋中,重新用絲帶紮好,放入皮囊。

    他的東西看起來就只是這麼簡單。

    “我走了,後會有期!”朱空翼寫道:“這裏已不會再寧靜了,你也走吧!”寫完了這句話,他遂站起來,把這個皮囊向肩上一搭,一隻手抱起那個裝有人頭的匣子,向洞外步出。寇英傑跟上去。

    在洞門前,朱空翼回過身來,兩個人面對看着,四隻眼睛互盯着。

    良久,朱空翼伸出了一隻手,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

    寇英傑點頭道:“大哥保重,再見吧!”

    朱空翼咧開大嘴笑了一下,身軀微閃,有如長空一股煙般地掠身而出,白雪地裏,襯托着他偉岸的身子,看上去極為醒目,不過三數個起落,已翻了面前的一片嶺陌,轉瞬間已消逝無蹤。

    站在雪地裏,寇英傑足足停了有半盞茶的時間,才緩緩地啓步離開,對於朱空翼,他由衷的感激與敬佩,想着今後的種種,忽然間他感覺到自己變得極為強大。無比的雄心壯志,一股腦的從血脈裏奔湧而出。

    看着手上的那口長驅劍,內心更不禁興起了豪情萬丈,他忽然體會到朱空翼所以把這口他最心愛的寶劍贈送自己,似乎含蓄着深切的意義,切莫要他失望,理當好自為之。

    一隻大禿鷹在雪地裏撲騰着,巨大的翅膀把白雪弄得一片狼藉,忽然它抓住了那隻褐灰色的兔子,厲嘯一聲,拍翅而起,它的凌厲不只在那隻被它所擒獲的兔子而已。

    在萬物凋謝蟄伏的殘冬,它的尖鋭,似乎已經突破了現有的一切,顯示着極大的自負和不屈服。

    人是不是也應該這樣?寇英傑終於想通了這個道理,他選擇了那隻自負的鷹,而捨棄了軟弱的兔子!

    數九的寒天,滴水成冰!人人搓着手,拱着背,老皮帽拉下來,低得蓋過了眉毛,西北風咆哮着由頭頂上吹過去,雪花就象是破碎的棉絮,在風裏打着轉,呼嘯在沉沉的夜空天際。

    天差不多到了亥時左右,“天昏地凍人憔悴!”誰要是在這個時候還在趕路準是發瘋了。

    偏偏這個世界上多的是瘋子。瞧瞧那些人,低着頭,弓着背,一個勁兒的死走,陰森的像是來到了陰曹地府。

    倒是這間酒館,還有幾分陽氣,隔着厚厚的羊皮門簾子,不時傳出一些呼盧喝雉喧譁的人聲。

    酒館有一塊老字號——“李快刀”。

    在潼關地面上,多的是王公大臣,你很可能叫不出他們的字號,但是,你絕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人一李快刀。

    李快刀的刀快,可是出了名了。

    可別誤會他是殺人的快刀,而是切肉的快刀。切出來的肉片,真比窗户紙還要薄,信不信由你,他這飯館子的窗户,全是用他片出來的肉片糊的。肉片幹了以後,不怕風吹雨打,可比老桑片紙要結實多了。燈光透出來,紅通通的,説不出的一種意態朦隴之感,無形中,也就給他作了宣傳。

    他這個店的名字就叫“紅水晶”。紅水晶也就成了李快刀這個人的外號。

    買賣做大了,有了名了,李快刀豈止是開館子賺錢,他開客棧,紅水晶客棧在潼關雖不能説得上數一數二,可也算得上是一塊字號,生意好得出奇。

    他還開窯子,不是磚瓦的窯子,是“肉窯子”,專門給有錢大爺取樂的“姑娘窯子”,也有個動聽的字號——紅水晶琴院。

    生意敢情不錯,凡是長玩的老客,都知道他這水晶堂子裏的姑娘是出了名的俊,一個個細皮白肉,簡直就象水晶搓的,南北碼頭來的清水貨,他這裏都有,打前年開張到今天為止,生意始終保持着盛極不惡。

    李快刀這小子還真有一手,他還開的有賭場,叫紅水晶磨坊。當台執番的清一色的都是娘兒們,穿着鮮豔的紅色肚兜兒,你呀!錢還沒輸人就先輸給她了,莫怪乎他老小子賺實了。

    紅水晶酒樓,紅水晶客棧,紅水晶琴院,紅水晶磨坊……他媽的,賺錢的買賣通統叫他李快刀老小子一個人包了。莫怪乎他“紅水晶”的外號,在這潼關地面上叫得比天還要響。

    提起紅水晶或是李快刀來,誰不往牙縫裏倒抽一口冷氣,端的是極威壓四方,炙手可熱的一個主子。

    李快刀雖是以片肉起的家,可是他成名發市以後,可就再也沒摸過那把片肉的刀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現在是大發了,財發了,人也發了,長得是圓胖圓胖的,紅通通的臉,真像是紅水晶捏的。細細長長的兩道長眉,這兩道長眉,要是長在娘兒們臉上,可就好看了,只可惜長在他紅水晶的大臉子上,再襯着他上面的禿腦瓜,那雙賊眼,看上去,可就不美了。非但是不美,簡直是有點那個!

    他這四家賺錢的買賣,都聯在一塊,當中有一個共同的走廊串連着。李快刀一天到晚披着他的“灰背”皮裏子的大紅斗篷,由這個門進去那個門出來,轉着圈兒的視察着他的買賣。人人見了他,都少不了哈着腰稱呼他一聲“大當家的”。

    紅水晶是潼關地方的一處銷金窟。這裏有可口豐盛的吃食,只要你叫得上名字的菜譜兒,他這裏全有,舉凡燕窩、豹胎、猩唇、駝峯……只要你大爺花得起錢,儘管招呼就是了。

    這裏有南北道地的清水姑娘,軟玉温香,吹氣如蘭,一走進了這個門,你可就左右逢源,樂子大了!

    紅磨坊裏才是真正的銷金窟。骨牌、番攤、骰子,只要你叫得上名字的,這裏是一應俱全。

    天寒地凍的時令裏,惟獨這裏温熙如春,只是對於大多數的苦朋友來説,卻是永遠也無法享受。不過有一點例外,除非是來自江湖武林的朋友,這一道上的朋友,走遍天下都吃不了虧。李快刀本身雖然對於武功是個門外漢,可是他的一雙“招子”可是精明得很,絕不敢得罪這一道上的好朋友。可是話也得説回來,除非你是武林中有鼻子有眼睛,名見經傳者流,否則李快刀也是不買你的賬。事實上他這紅水晶就養了不少吃閒飯的這類人物,李快刀的氣勢,也就因為有了這些人的烘托,更是名揚秦晉。

    正因為這樣,李快刀雖然不是武林中人,卻也等於是一派武林的掌門人了。點一下頭,歪一下嘴,就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李快刀這人,就是這麼樣可怕的一個人!

    有人捧他,把他捧上三十三層天,有人罵他到十八層地獄。

    不論你捧他也好,罵他也好,反正李快刀依然如故的存在着,這可是鐵的事實。

    象是任何人一樣,一旦成了名,有了錢,最忌諱的就是你揭他的底牌。

    李快刀也一樣,他最不愛聽的,就是人家談他的過去種種。甚至於李快刀這三個字,也忌諱別人提及。現在他是“李大當家的”、“李大爺”、“李大掌櫃的”、“李老善人”……

    反正越好聽的他越喜歡,誰要是膽敢當着他的面叫他一聲“李快刀”,這個人準是活得不耐煩了,他非整得你七葷八素不可!

    披着大紅的皮斗篷,李大當家的,在兩個提着燈寵的小廝的帶領下,由紅水晶磨坊裏出來。兩個猿臂蜂腰,穿着利落的漢子,隨侍在他身後左右。李大當家的在視察過他所有的生意買賣之後。照例的最後來到了酒樓。

    整理,雪兒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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