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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每天這個時候,在酒樓之上西暖間裏,照例的給他老人家留着一個座頭,他有個毛病,每天在就寢以前一定要喝上幾盅酒,帶着七分醉,才轉向後樓,那裏養着他的三房小妾,輪流地侍候着他。

    酒館也就一定要等着這位大東家喝足了酒,走了以後才能喘上一口氣,老客不去,新客繼續來,每一天總得磨到半夜多,才能打烊。

    紅水晶酒館一共是兩層,樓上是單間,樓下才是公共飯館。

    眼前這個時候,飯館裏大概有七成客,西桌是宏福鏢局子裏的客人,東邊一桌子是立祥綢緞行的東家,前者是為總鏢頭鐵翅盛雄飛暖壽,後者卻是為他們東家劉福祥的姨太太做滿月。

    有了這麼幾桌客人當然夠熱鬧的,一直鬧到了現在,還膩着不走,莫怪乎負責酒館生意的劉二枴子一張臉拉得老長。

    劉二枴子過去是跟李快刀一起出身的,現在李快刀已成了“李大當家的”了,而他劉二枴子仍然還是他的“二枴子”,要不是李快刀看上他的手藝好,要他留下來負責酒館裏的生意,他可能早就捲鋪蓋搬家了。

    劉二枴子是外號,他本來名叫劉二興,因為一條腿不十分利落,不得不借重枴杖,所以才得這麼一個外號。更因為他早年出身草莽,在豫南幹過“鬍子”,手底下有兩下子,所以誰也不敢輕易招惹他。

    劉二拐一肚子牢騷,脾氣大極了。手下幾個小夥計,和後面廚房裏的幾個大師傅,都不敢得罪他。一不高興舉拐就打人,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因為誰都知道,他是大當家的把兄弟。

    這時候,劉二枴子由樓上拄着枴子來到了樓下,幾個小夥計都提着十分的小心。

    五十來歲的人,黑胖的臉,還留着一叢絡腮鬍子,在樓上陪着大當家的喝了兩盅酒,兩隻大牛眼血紅血紅的,好像看着誰都不順眼。

    宏福鏢局的總鏢頭鐵翅盛雄飛,特地站起來,抱拳跟他打個招呼:“二東家,怎麼你現在才來?來來來,過來喝一杯!”説着,盛雄飛就過來拉他。

    劉二興笑着擺手道:“不不,不,今天晚了,我説,盛老總,你們也該散了吧!”

    盛雄飛哈哈笑着,顯然還沒有聽明白對方言下的逐客含意。

    劉二興一臉不高興的站在大廳當中,用他的鐵枴子敲着火盆,道:“來來來,給撤下去,這都什麼時候了?”

    再傻的人,聽了這些話也都明白了。中座上的盛鏢頭皺了一下眉毛,正想發作,另一桌的客人卻已吆喝着夥計結帳,算是把這一碼子事給岔了過去。

    看門的小夥計,剛剛把棉布門簾子揭開來,只聽見一陣子馬蹄聲,一匹全身油光水亮的大黑馬風馳電掣般的來到了街前。馬蹄鐵打在石板地上,那陣子清澈的響聲,真有驚天動地的聲勢,靜夜裏聽起來,益加刺耳!面對着這番凌人的氣勢,任何人都情不自禁的會定下腳步來,向着來人行個注目禮。

    好快的馬!小夥計郭順簡直看傻了。這麼快的馬,他還是第一次見過,這一會,乖乖,不及交睫的當兒,連人帶馬已來到了眼前。

    大黑馬人立前蹄,唏聿聿一陣子厲嘯,真把人的魂兒都給嚇飛了。那雙揚出的蹄子,几几乎都要踩了小夥計郭順的頭上,郭順嚇得啊呀怪叫一聲,身子向後一蹌,差一點坐在了地上。眾目睽睽之下,那匹神駿的大黑馬陡地定住了身子。馬上人,卻已翩然落鞍下馬。

    馬是龍駒,人是佳人。

    這麼漂亮的馬,固是江湖罕見,這麼漂亮的人,更是四海難覓。

    愛馬的人看馬,愛色的人看人。

    數十雙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全數都看呆了。

    其實愛馬的人未見得不喜歡人,愛人的人又未見得不喜歡馬,這個節骨眼,可就難為了那雙眼睛。

    只當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兒,正在吃飯的人都趕忙的放下了筷子,匆匆的跑了出來。

    系在紅水晶飯店前面的那一溜子燈籠,照着這個人,這匹馬。每個人神采上所顯示出來的,只是無比的興奮,稀罕。也難怪,西北道上,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麼標緻的美人兒了。

    姑娘二十二三的年歲,大眼睛,柳葉眉,白臉蛋,玉立婷婷的身子骨,一頭黑長的青絲,結着一條大辮子,那塊系在辮梢上的翡牌兒,碧綠碧綠的,大概是因為身上染了點小恙,以致於前額上繫着塊青綢子。

    人顯得孤冷冷的那種單寒,瞧瞧她那雙沉鬱的剪水瞳子和怪憔悴的那張清水臉,八成是不大得勁兒!

    馬是黑的,人也是黑的,黑緞子斗篷,裏面是黑色的勁裝,黑色的小蠻靴。

    一隻手輕輕按着馬鞍子利落的下了馬,從鞍子上拿下了皮銀囊,皮銀囊一頭插着老長的一口寶劍,劍鞘子在地面上磕着,不時的傳出錚鏘聲。

    姑娘那雙眼睛先認了一下紅水晶那塊字號,皺着眉毛又看了看身邊的人,一雙眸子可就逼在小夥計郭順身上。

    郭順才忽然象是明白過來,他匆匆迎上一步,躬身笑道:“這位女客,是吃飯還是住棧?要是吃飯,今天已打烊了,要是住棧……”話還沒説完,姑娘已向紅水晶步入。

    郭順忙趕過去,道:“喂,喂……”

    黑衣姑娘轉過身來,冷冷道:“門外面我的那匹馬,好好給我牽到槽裏上料,要是錯待了它,我可是不答應。”她似乎有一種特別的威儀,説出來的話,由不住你不聽。小夥計答應了一聲,回頭就往外跑。

    這當口兒,黑衣少女已經在一張座頭上坐了下來。幾個站起來看熱鬧的客人,也都陸續地坐下來。

    那姑娘雖是下坐了,卻沒有人過來招呼她的生意,幾個夥計都把眼睛看向劉二當家的,好象等他的吩咐。

    黑衣少女不耐煩的用手拍着桌子喝道:“怎麼回事!人呢?”

    劉二興咳了一聲,拄着他的枴子來到了面前,嘿嘿一笑道:“大姑娘,今天晚了,你明天再來吧!你沒看見嗎,我們這已經歇市了。”

    他倒是沒説謊,説話的時候,一個夥計正在吹燈籠,另一個夥計在上門板。

    黑衣姑娘哈哈一笑,搖搖頭道:“不行,我整天沒吃東西了,身上又不舒服……”

    劉二枴子咧嘴道:“太晚了,廚房都封火了。”

    姑娘道:“叫他們再升。”

    “再……升?”劉二枴子嘿嘿冷笑道:“姑娘你要是住棧,我可以叫人帶你去,想吃東西恐怕得上別家了。”

    “我就上你們這家,你少嚕囌!”姑娘一隻手輕託着頭,看樣子真象是病了。搭拉着眼皮,道:“你們這個地方我雖是第一次來,可是久仰你們紅水晶的名號,你們當家的李快刀我也知道,別欺侮我是外來的。”

    劉二枴子怔了一下,想不到對方一個姑娘家説話這麼橫,尤其李快刀這三個字萬萬不該出口。在這個地方,提起李某人來,誰敢不恭敬的尊稱一聲李大當家的,稱李快刀,那是存心來找麻煩,找捱揍來的。

    一時,在場每個人都怔了一怔。

    劉二枴子挑了挑眉毛,眼珠子瞪得滾圓滾圓的,他原本就一肚子的不高興,想不到忽然會來了這麼個耍橫的姑娘家,這口氣他焉能忍得下去。

    拄着他的枴子,冷冷哼了幾聲,卻轉向身邊一個叫馬三的夥計説道:“把這位姑娘給請出去,她不是吃飯來的,是來找麻煩的!”

    馬三這小子,人高體大,最愛人前稱能,自對方那個黑衣少女一進門,他就看直了眼,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麼美的女人。聽了二當家的話,他樂得上前搭訕。當下高高的應了一聲,嬉皮笑臉的一直來到了黑衣女跟前,哈了一下腰道:“大小姐,您請吧!”

    黑衣少女冷冷笑了笑,説道:“怪不得我聽人説李快刀仗勢欺人,還説你們這紅水晶做的是吃人喝血的買賣,今天一看,果然不錯。”説到這裏,她眼睛逼向劉二興道:“你大概就是那個叫劉二枴子的人吧!”

    劉二興登時臉上一陣子發脹。他也跟李快刀一樣,最忌諱人家稱呼他這個不大雅觀的外號,被人家指着鼻子這麼訴説,尤其被一個坤道人家這麼罵,他還是頭一回。一股兒邪火直衝腦門,劉二興用力的拄着手上的鐵枴杖道:“好大膽的丫頭,馬三,快把她給我叉出去!”

    馬三應了一聲,伸出兩隻大手,就想往人家姑娘身上抓。

    黑衣少女冷叱一聲道:“你敢!”

    馬三登時一愣。黑衣少女睛睛泛着凌芒,冷笑的看着馬三道:“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摔你個半死,不信你就試試!”

    馬三看了劉二枴子一眼,大着膽子向面前這個黑衣少女一笑,説道:“我怎麼不敢,大姑娘,你撒野,最起碼也得要看看地方,你請吧!”説着伸手向黑衣少女肩上就抓。

    不意,他的手指尚還沒有觸着對方的衣邊,就只見少女那雙蛾眉陡地向上一挑,身上的披風不過向外抖了一下,馬三嘴裏“啊唷!”叫了一聲,整個身子,就象是戲台上玩的大扒虎一樣,噗通!摔了出去。

    這一跤摔得可真還不輕,他身子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卻又迎着了座頭上黑衣少女的凌空一掌。

    黑衣少女那隻手不過是向外虛空的按了一下,馬三的苦可就吃大了,立時就象是元寶墜地,咕嚕嚕一連翻了好幾個斤斗,只聽見碰的一聲,腦袋瓜子撞在了牆角上,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黑衣少女沒説謊,説要摔他一個半死,倒真是這個樣,只是這一手絕活兒,可就把現場十幾隻眼睛都看傻了!

    現場不乏武功高明之輩,就拿當中座頭上的那位宏福鏢局的總鏢頭鐵翅盛雄飛來説,他的功夫就很不錯,只是,當他目睹着眼前這個姑娘所施展的這一手功力時,可就禁不住打心眼兒裏佩服。雖然,他不知黑衣姑娘施展的是一種什麼功夫,卻可測知那是借力施力,屬於四兩撥千斤一類的巧妙功夫。對方少女嬌軀穩坐,舉手震衣,從容制敵,這番風采氣勢,可就更顯出了高明不凡。

    偏偏那個劉二枴子,就是看不出這個瞄頭,他早年練過幾手功夫,兩隻膀臂,由於長年拄着枴子,更有千斤之力。當着這麼多人面前,這個臉他可是丟不起,嘴裏怪叫了一聲:

    “好個丫頭!”

    別看他一條腿不十分得勁,可是卻絲毫不礙他動手過招,隨着這聲怒吼,他身子向前一縱,霍地來了一個虎撲之勢,風也似的已撲到了少女座前,右手鐵杖,突地掄起,使了一招“撥風盤打”,直向黑衣少女當頭猛力打了下來。

    看到這裏,現場各人俱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陣子驚呼,劉二枴子這副樣子簡直是想要對方的命!

    眼看着這隻鐵枴杖几几乎已經落在了黑衣少女的頭上,其間距離,不容毫髮。就在這一刻,那根生鐵杖,忽地跳了起來,就象是擊打在一個氣墊上,那隻鐵杖足足彈起尺把高下。

    黑衣少女身子仍然保持着原來的姿態,只是面冷如霜,就在對方鐵杖彈起的一刻,她的一隻纖纖細手,同時遞出,噗的一把,正好抓住對方彈起的那隻鐵杖的杖身。

    頓時,手杖之間,就象是冰凍住,鐵澆上了那般的結實,紋絲不動。飯館裏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

    好戲難得!就算是花錢可也沒地方去看,要不是礙着情面,當中宏福鏢局這個座頭上,幾乎都有人叫出了好兒!

    就只見劉二興當家的一張臉,漲得紅中帶紫,活象是一個大紫茄子,全身上下更象是吃了煙袋油子那樣不停的打着哆嗦。

    相形之下,那個姑娘看上去也顯得太悠閒了。斜着那雙剪水瞳子,她那張略嫌清瘦的臉上,帶着一絲冷笑。

    豔麗、冷傲、不屑、凌厲、憔悴,那是幾種不同的氣質,揉合在一張臉上,形成一種令人心神盪漾的神采,下意識裏呼喚着人們內心的顫慄與同情。

    劉二興象是在死命的掙奪着手裏的枴杖,卻是無論如何也奪不過來。

    那根冰鐵杖上多了姑娘白嫩纖細的一隻手,好象由此而滋生出無比的吸力,那麼有力的吸附着劉二興的身子,象是磁石引鐵,一任劉二興怎麼用力,休想掙脱得開,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順着他紫茄子般的臉上淌下來,他開始牛也似的喘哮起來。黑衣姑娘不當回事的樣子。漸漸的那隻鐵杖向下落壓下來,劉二興的另一隻手也抬起來,用兩隻手去撐着,仍然是阻擋不住,全身搖動得那麼厲害,看看這支鐵杖已將壓在了劉二興的頭頂上,卻是忽然停住。

    “你聽清楚了,我要一碗雞絲麪,要你親手給我煮好了端過來。”那個姑娘打量着他慢吞吞地道:“可不可以?”

    劉二興心裏有數,知道今天可是碰見了厲害的對頭,憑着自己天生的神力,居然接不住對方姑娘那隻纖纖玉手所傳下的力道,果真要是容對方鐵杖落下來砸在了頭上,那還得了!

    他哪裏還敢不答應,當下連連點着頭,嘴裏慌不迭的答應着:“姑娘……開恩,手下留情……在下從命!”

    黑衣姑娘冷冷的道:“我不願在這裏湊熱鬧……你順便到後面客棧給我定下一間雅房,我要在這歇上幾天,行麼?”

    “行!行!”劉二興汗如雨下,滿口的答應着,腿一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那隻原先盤桓在他頭頂上的鐵枴杖,改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嚇得“啊唷!”一聲,抬起頭卻又接觸到了對方那雙冷電也似的眸子:“大……小姐……你還有什麼吩咐麼?”

    “還有,你們這個地方,可有個叫‘費神針’的金針大夫?”

    費神針是寶雞地面上最負盛名的針科聖手,三歲大的孩子都知道,劉二興當然知道。

    “不錯!”劉二興吶吶道:“有……在南門西頭。”

    “好!”那個姑娘表情變得温和下來,微微點頭道:“那還得麻煩你一下,等一會得請你辛苦一趟,把他給我請來。”

    劉二興連口答應着:“是是……”心裏的那份窩囊可就不用提了。

    黑衣少女的氣似乎才略為消了一些,只是她手上那根鐵枴杖,仍然壓在對方肩膀頭上:

    “你們紅水晶的字號,我早就聽説了,李快刀是怎麼起家的我更清楚,做生意講究的是仁義,和氣生財,象你們這個樣子,豈是待客之道?”説到這裏,冷冷一笑,面容寒冰地道:

    “借你的嘴,去告訴李快刀一聲,就説要他小心一點,最好把那個叫什麼水晶琴院的妓院給我關了。”

    劉二興只覺得頭上轟地響了一下,這個不是他敢答應的。

    黑衣少女道:“還有那個賭窟,也早點收拾了,賺錢太髒!也是不人道的。”

    “是……”劉二興苦着臉道:“在下一定把姑娘這番話轉告我們東家,至於我們當家的他老人家是不是照姑娘你的話去做,那可就不知道了。”

    黑衣少女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了潔白的兩排牙齒。

    的確是美極,美的那麼動人!一剎那,每個人彷彿面對着另外的一個人,在對方黑衣少女美麗的笑靨裏,哪裏看得出一點點的凌厲殺氣?給人的感覺,只是那般神秘的美,如沐春風,如潤朝陽,實在太美了!只是,那笑靨只是極短的一瞬!不及交睫的當兒,那副美麗的笑靨,卻已為另一種冰寒冷豔的氣質所取代。大家都見識過她剛才凌厲的一面,此刻無不擔心着她翻臉無情。

    還好,這位姑娘並沒有什麼發作,她只冷冷地説道:“你只把我的話轉過去就得了,聽不聽是他的事,與你無關。我肚子餓了,你快升火下面去吧!”説到這裏輕輕由劉二興肩上把這隻鐵枴杖拿了下來,就手拋了過去。

    劉二興接過鐵杖應了一聲,緩緩地站了起來。

    黑衣姑娘冷笑道:“你可記得我關照過你的事?”

    劉二興道:“都記下了。”

    黑衣姑娘道:“還有我剛才騎來的那匹馬,你們要好好的照顧着,它可不是一匹普通的馬,要是有了一點傷,我可是不饒你!”

    劉二興心裏那份不自在就別提了。

    少女道:“不過有一點,你可安心,給我做事的人絕不會白忙的……”黑衣姑娘説到這裏一隻手探進皮銀囊裏,隨即摸出一物,抖手丟過來道:“接着!”

    一道黃光,直襲向劉二興面上。

    劉二興眼明手快,一伸手接在了手裏。只覺得硬硬的,沉沉的,看一眼金光耀眼,好傢伙,敢情是十兩一錠的一大塊金子。

    劉二興的“二當家的”,只不過是人家嘴裏恭維他叫叫而已,不錯,錢他是見過,可是象這麼出手闊綽,一給就是一錠子的豪主兒,他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見過。看看手裏黃澄澄老大的一塊金子,劉二興驚得瞠目結舌,一時連嘴都閉不攏來。

    錢就是這麼一點好處,能夠化暴戾為祥和,還能夠化敵為友。

    眼前這錠金子一到了手裏,劉二興的表情可就不同了,頓時間心花怒放:“大小姐,你太客氣了,用不了這麼多錢……”劉二枴子哈了一下腰道:“我這就張羅去了。”

    黑衣少女點了點頭,她神情至為疲憊地揮了一下手,説:“去吧。”

    劉二興忽然又回過身來道:“大小姐……我可以請教一下你的大名是……”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我姓郭,是從甘肅來的。”

    劉二興頓時怔了一下,在座雖然人不多,可也都是在江湖上跑的人,別的姓他們可能不清楚,可是姓“郭”的他們卻是久仰得很。

    這年頭凡是有耳朵的人,誰又會不知道甘肅有位金大王郭老王爺,和他的那位掌上明珠玉觀音郭彩綾。

    由金大王聯想到了這位姑娘的出手闊綽,劉二枴子頓時吃了一驚。他一雙眼睛睜的極大,道:“莫非姑娘你就是玉觀音郭大小……姐?”

    每個人在劉二枴子的話方出口的一刻,所有的眼睛全都向着眼前黑衣少女身上集中過來。

    那個姑娘點點頭道:“難得你還有點眼力價兒,不錯,我就是玉觀音郭彩綾!”

    劉二興嚇得打了個哆嗦,忽然伸長了脖子,卻是什麼話也沒説,匆匆轉身就去了。

    宏福鏢局的那桌客人,乍聽得座上的這個姑娘,原來就是名震西北道,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那位玉觀音郭大小姐,一時間,俱都嚇呆了,原先有幾個還在説話的,也都不敢吭聲了。

    對於這位大小姐的傳説,他們聽得多了,事實上只要是有關於這位千金的任何一點點小事,也都會象風一樣的傳遍了整個西北地方。秦、隴二省緊緊相鄰,尤其寶雞這個地方,更是與秦省位稱交界,哪能會沒有耳聞?

    是以關於這位郭大小姐的傳説,他們實在聽得太多了,風聞她的嫉惡如仇,風聞她的出手狠,也風聞她的出手闊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傳説總歸還是傳説,想到了這位姑娘的厲害之處,每個人身上都由不住起了一陣子戰慄。

    傳説之一是,這位玉觀音,在秦州有過一天殺了十七條人命的記錄。

    之二,她不只光殺壞人,好人只要得罪了她,她照殺不誤,甚至於她看到不順眼的人,動輒亦鞭撻相待。

    其他類似的各種傳説就更多了。

    這些傳説,在甘秦地面上,到底還有幾分真實性,一到了處處,可就難免人云亦云,完全走了樣,十分之中能有一二分屬於真的已是難能可貴了。

    正因為對於這類的傳説聽得太多了,玉觀音這三個字,在他們耳朵裏,簡直成了“玉面羅剎”,人們垂涎她的美,固然期望着一睹其廬山真面目,但是一想到了她的狠,卻又不禁自骨子裏打顫。面對着這位傳説中的主兒,哪一個還有膽子能在這裏坐下去,況乎酒足飯飽,早也就該走了。

    鐵翅盛雄飛輕咳了一聲,向各人施了個眼色,站起來道:“夥計,算賬。”

    正好,那位玉觀音郭大小姐的眼睛往這邊看過來,盛雄飛不得不上前一步。

    他抱拳陪笑道:“姑娘有禮了……幸會,幸會!”

    郭彩綾點了一下頭道:“老先生不必客氣,請自便吧!”

    盛雄飛呵呵笑道:“老朽已經吃飽了。老朽姓盛,盛雄飛,在寶雞這個地方,開有一家宏福鏢局,姑娘與令尊金大王的大名,我們如雷貫耳,真是久仰極了!”

    “是麼?”郭彩綾微微一笑,站起來指向身邊一個座位道:“老鏢局請坐。”

    “這……”盛雄飛硬着頭皮過去坐下來:“令尊他老人家,十年以前在臨潼,老朽曾拜識過一面,至今記憶猶深,真是神仙風采,仙風道骨。……那一面,對老朽真有高山仰止的感覺,直到現在,老朽還不敢忘懷!”

    提起了父親,這位大小姐眼圈忽然紅了。也因為如此,使得她對於眼前的這位盛雄飛敬禮有加。她點了一下頭悽悽地道:“這麼説,老先生應該知道,他老人家已經過去了!”

    盛雄飛怔了一下,吶吶道:“過去了?姑娘是説他老人家到哪裏去了?”

    彩綾苦笑道:“先父已於前年故世,這件事你老人家莫非還不知道?”

    “啊!”盛雄飛瞪大了眼睛:“啊呀……這……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不是我孤陋寡聞,我看這件事,知道人還不多,郭老王爺他老人家是得了什麼病?他老人家那種仙風道骨,豈能……”

    對於現場每一個人來説,真是一聲晴天霹靂!

    簡直是難以置信,金大王郭白雲,那個傳説中的神仙人物,竟然會象一般人那樣的死了?

    “這件事不要再談了……”郭彩綾臉上帶出了極度的傷感,更有説不出的一種悲憤,她冷冷地一曬,又道:“他老人家是死在仇人手裏的!”

    “是……”盛雄飛極欲知道那個殺害郭白雲的仇人是誰,可是目睹着彩綾的表情,卻是不敢開口詢問。

    那位漂亮的姑娘,對於這件事也不想多説些什麼,小夥計一雙手獻上了一碗茶,她慢慢地拿起茶碗來,吹了一下浮在上面的茶葉,輕輕地呷了一口。

    凝着那雙淡掃的蛾眉,粉面上輕染着那種淡淡的離愁,那份模樣兒看着只是惹人憐愛,實在是難以想象出那凌厲神采的另一面。

    “姑娘!”停了一下,盛雄飛不安地道:“你來到我們秦省是為了……”

    郭彩絞淡淡的笑了一下:“我是來找人。”

    盛雄飛道:“姑娘你要找的人是……”

    郭彩綾微微一頓,那張粉臉上似乎略見暈紅,怪不得勁兒的笑了一下。盛雄飛道:“鄒大爺?還是司空二爺?”

    彩綾搖了一下頭,心裏想着原來這兩位師兄的名頭這麼響,居然連陝西地面上都有人知道。

    盛雄飛好象對於白馬山莊的人知道得很清楚,見狀奇怪地道:“老王爺生前不是隻有這兩個傳人麼?難道説還有……”

    郭彩綾道:“不錯,是他老人家晚年最後收的一個弟子,是我三師兄。”

    盛雄飛原是心懷畏懼,想不到傾談之下,才發覺對方姑娘原來是這麼和藹可親。能夠與這位名震西北的姑娘攀上交情,在盛雄飛來説真是無上光榮,盛雄飛簡直有點捨不得挪開座頭走了。聽了彩綾的話,盛雄飛精神振作地道:“噢,這我還沒聽説過,但不知這位少俠客的大名是……”

    郭彩綾臉上飛起了一片傷感,索然道:“他姓寇,寇英傑,盛老先生,你可聽説過?”

    “這個……”盛雄飛低頭思忖了一下,道:“倒還沒聽説過,他到寶雞地面上來啦?”

    郭彩綾搖頭道:“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人説他來到了秦省……至於是不是在貴地,我就不清楚了!”一種漠漠的表情,輕輕籠罩着她,忽然她變得索然了。

    盛雄飛還想搭訕着與她再説些什麼,卻見對方已垂下頭來,只管用那雙凝聚着的眼睛注視着面前的茶碗。在蒸騰着的一絲嫋嫋水氣裏,那雙眸子裏,似已浮現出了一些晶瑩的淚光。鐵翅盛雄飛心裏一動,可就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才好了。

    正好劉二枴子恰於這時由裏面出來,他手裏託着一個托盤,為這位郭大小姐送面來了。

    盛雄飛道了聲:“姑娘用飯吧,一半天內,老夫專程再來問安,幸會!幸會!”這才躬身告退。

    彩綾忽然象是由沉思的夢境裏甦醒過來,怪不好意思地站起來送客。

    宏福鏢局裏的一干客人走了以後,紅水晶飯館裏才算真正的安靜下來。

    小夥計上了門以後,偌大的飯館裏,只剩下了郭彩綾這麼一個客人。

    劉二枴子喝退了在場的幾個夥計,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場服侍着。

    郭彩綾原是很餓了,只是一想到寇英傑,心裏就有説不出的感觸,勉強的只吃了小半碗,就推碗站起來。

    劉二枴子忙上前道:“姑娘不吃了?是我親手為姑娘下的面,姑娘是嫌味道不好?”

    彩綾搖了一下頭,道:“我吃不下去,只覺得頭髮昏,身發燙,看起來,也許要在你們店裏病倒了!”

    劉二枴子嘿嘿笑道:“哪裏話?姑娘要找金針大夫,我這就派人去請他來。”

    郭彩綾苦笑道:“不用了,也許睡一下就好了,明天再去請吧!”

    劉二枴子哈着腰道:“是是,姑娘,您請便,我這就帶您到後面客棧去。”

    彩綾這一陣子只覺得臉上熱糊糊的直髮燙,身上發軟,起先還不覺得,現在吃了點東西身上一暖和,反倒是有些挺不住了。她不願意在人前面現出那種懦弱,只點點頭道:“前面帶路。”

    劉二枴子自從悉知了對方這位姑娘的真實身分以後,可是打從心眼兒害怕,着實不敢得罪。於是,小心翼翼的瘸着腿,一直把這位小姐送出了跨院,來到了紅水晶客棧,那裏早就有一個小夥計打着燈籠在等候着,老遠看見了彩綾,趕忙上前請安問好。

    劉二枴子交代説:“把這位小姐帶到西跨院雅房去,好好的侍候着,有什麼差錯,老當家的可是不饒你們!”

    那個夥計連聲答應着,把郭彩綾的行李接過來,一面高挑着燈籠道:“大小姐您請!”

    劉二枴子更是彎着腰道:“我們東家也知道姑娘來了,只是今天晚了,説是明天一早就去給您請安!”

    郭彩綾道:“用不着,我是客人,他是老闆,我住店他開店,犯不來討好,只是我要你轉告他的話別忘了就是了。”

    劉二枴子怔了一下,連口地答應着,那位郭小姐已同着小夥計,向客棧步入。

    目送着她離開以後,劉二枴子拐了一個彎兒,來到了飯館,很不利落地上了樓。

    在一個暖間裏,那位紅水晶的東家李快刀,正斜着身子在喝酒,面前是四樣精緻的小菜,和一個白銅的火鍋,鍋子開着,滋滋的往外面冒着熱氣。

    暖廳里布置豪華,紅木的靠背椅上加着金絲猴的皮褥子,紫木架子上的黃銅大火盆盆火正旺,這一切使得這間所謂的暖間看上去更暗了。

    李快刀,五十來歲的年紀,禿頂瓜,紅通通的大肥臉,眯着兩隻水泡眼,銀狐皮袍子翻開一角,露着茸茸的一大片白毛,緊緊偎在他左右的是一雙俏麗佳人,要説是佳人,倒也太抬舉她們了,不過看上去還算順眼也就是了。

    明白底細的人,也都知道這是李大當家的新收的兩房小妾。那個高高的,腮幫子上生着一顆美人痣的叫“銀虹”,稍矮一點的,瓜子臉,柳葉眉,靈活的一對眼睛珠子更象是會説話似的,叫“雲姐兒”。兩個人原都是紅水晶琴院豔幟下的寶貝,李快刀對女人眼睛特別靈光,一眼就瞧上了她們兩個,歪了歪嘴巴,就把這姐兒兩個相繼收了房,成了他的後宮專寵。

    瞧瞧這份熱乎勁兒,銀虹那個騷妞兒,伸着一隻白酥酥的嫩手,反勾着李快刀短粗的頸項,卻把紅紅的嘴唇兒湊上去,只管嘀嘀咕咕的在李快刀耳邊上説着什麼。

    雲姐兒叉着檔,騎在李快刀的大粗腿上,鼓着她那個看上去吹彈可破的腮幫子,有一口沒一口的吹着紙煤,在給大當家的點煙。

    這暖間裏,除了他們三個以外,還有一個人,瘦猴謝七,謝總管。

    謝總管也就是謝師爺。瞧瞧他那副個頭,一身的皮包骨頭,全身沒四兩肉,卻穿着一襲火紅色的皮袍子,皮袍子太大,人太小,看上去整個的人都几几乎縮在了袍子裏頭,真是毫不起眼,只是那張臉,卻是異樣的恐怖。

    老鷹鼻子蔦子眼,青中帶白的一張小巴掌臉,上嘴唇上留着八字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極工心計,而難説話的人物了。

    人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李大當家的智囊,李快刀幹十件壞事兒,最起碼有九件是他給出的主意。這傢伙是出了名的滑,官商兩面,甚至於地面上的混混,流氓,他全有來往,再棘手的事,他瘦猴謝七一出面,簡直沒有辦不通的。李快刀對他,就象捧鳳凰蛋似的。一天到晚都捧着他,就這樣養成了謝七唯我獨尊的氣勢,在紅水晶這一系列的四家買賣裏,他只賣李快刀一個人的帳,別人他是誰也看不上眼。

    手裏端着長長的一根旱煙袋,太湖湘妃竹的煙袋杆子,白銅煙鍋,瑪瑙的煙嘴。謝七眯縫着他的一雙小眼睛,有一口沒一口的吞吐着,一股股的白煙,霧也似的向天上散佈開來。

    玉觀音郭彩綾在樓下大鬧的事,她們當然都知道了,要依着李快刀的脾氣,本來打算馬上喚來賭場妓院的保鏢施以顏色,可是瘦猴謝七卻大大的反對,一力的勸説,才把李快刀的性子給壓了下來。當然,謝七絕不是真正的好心腸想要放過了她,他只是想另外換個方式而已。

    房門開處,劉二枴子瘸着腿走了進來。

    李快刀一眼看見了他,就手一掌把騎在他腿上的雲姐兒推開,後者差一點跌了一交,一時還只當是犯了什麼錯了似的,嚇得花容變色,另外的那個銀虹也忙知趣的閃開一旁。

    劉二枴子坐下來,把枴子放下,先搓了一下手再去烤火,卻是不説一句話。

    李炔刀忍不住道:“怎麼回事,她走了沒有?”

    “走了?”劉二枴子一笑,道:“在我們客棧裏住下了,還有得磨菇呢!”

    李快刀道:“什麼?”

    劉二枴子道:“看上去她大概身上有病,還有得好住呢!”

    謝七嘻嘻一笑道:“好漢就怕病來磨,就算她是蓋世的俠女,這一病也能把她病垮!”

    李快刀冷笑一聲道:“要是早先亮着她爹,我還怕她三分,現在她爹既然死了,大可不必顧忌。她真要敢跟咱們作對,哼!我就給她顏色看,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劉二枴子道:“眼前大可不必,她不動,我們也不動,她要動,我們就動。”

    謝七點頭道:“對了,她不動,我們也犯不着招惹她,她要是真想跟我們作對,我們就跟她來一個先下手為強,乘着她在病中,給她來個厲害!”

    李快刀嘿嘿笑了兩聲,緩緩點頭道:“對!就這樣。”説到這裏,把一顆寸草不生的禿頭伸到了劉二枴子面前道:“怎麼,我聽説這個丫頭生就的一張俊臉蛋子,有西北第一美人之稱,真有這麼回事?”

    劉二枴子道:“這倒是不假。”

    李快刀怔了一下,張着嘴,那副樣子簡直象連口涎都要淌了出來:“真有這麼美?”哈哈笑了兩聲:“真要是有這麼美,那我倒還真捨不得向她下手。”

    劉二枴子看了他一眼,道:“美是美到了極點,只是卻是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可是招惹不得!”

    “笑話!”李快刀腦門子直髮亮:“我就沒聽説過,天底下還有不能動的女人!女人要不能動,那就不是女人了,是不是?”説着,他伸出手,在那個雲姐兒臉上擰了一下道:

    “是不是?嗯,雲姐兒?”

    “你壞死了!”雲姐兒的一雙粉拳,捶在了他肩膀上:“大當家就會拿我們尋開心!”

    李快刀恐怖既去,淫心大發,張大了嘴笑着,就象拿小雞似的把雲姐兒給抓了過來,後者亂蹬着兩條腿,貓也似的叫了起來。

    這麼一來,倒是恢復了先前的輕鬆氣氛!

    一想到美人兒,生病的美人兒,李快刀對那位郭大小姐,可就再也不心存畏懼,反倒是心裏充滿了説不出一種甜甜的感覺,幻想着一親芳澤。頓時,他的骨頭都變酥了。

    郭彩綾真的是憔悴多了。面對着銅鏡,她忽然興出了一番感慨,這一年多以來,她馬不停蹄的四面奔波,風餐露宿,當真是倍極辛勞,足跡踏遍了整個的甘涼、新、蒙……然而要找的那個人——寇英傑,卻是渺如黃鶴。

    無情的大漠風沙,漫長的深更寒漏,看似把人都催老了。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然而在她的感覺裏,卻是那麼的長,長得比她整個過去的歲月還要遙遠。而寇英傑那個人的影子,卻並不曾相對的變得暗淡,反倒越形明顯而尖鋭,象是一塊烙鐵,姓寇的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眼中淚,心中事,意中人……

    每一回思索起來,都令她不勝折磨,而變得益形脆弱,她就是這麼開始憔悴下來的。

    猶記得第一次與他見面的時候,那是在涼州的小客棧裏,雙方由於馬的問題,談得很不投機,還幾乎動武。

    第二次是在賽馬會上。那一次這個人給她的印象不但討厭,簡直可恨,好好的賽馬給他攪得一團糟。還記得那一頓皮鞭子,當時如果不是卓小太歲在一旁拉圓場,真不知後果如何。

    然而,那一天返回之後,忽然間她心裏生出了一種不自在,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打進她心坎裏面去的。

    不過,也只是一種心裏的歉疚。那個人——寇英傑給她的感覺,只是怪值得同情而已。

    往後,他就象陰魂不散,一路跟隨着自己。想着這些無邊的往事,郭彩綾禁不住喟嘆了一聲,腦子裏思索再轉,憶及到蘭州大悲寺的那一夜。

    那一夜,雙方初步交談之下,雖只是寥寥數語,他卻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接下去,在晴天的一聲霹靂之下,演變出父親的死亡,這才知道寇英傑原來是護送父親靈柩來的。他千里迢迢,不辭宰勞,倍受折磨,對於她來説,內心的感受,又豈止是感激而已。

    那個時候起,她才真正地愛上了他。但是事情的演變,竟是大大的出人意料。

    事情發展的結果,竟然會落到這步田地,直到今天為止,她想起來,還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糊里糊塗跟着兩個師兄,就把寇英傑給得罪了。

    想着,想着,眼淚可就在她眸子裏打起轉來。手裏緊緊的捏着那個小小的晶瓶,情不自禁地就聯想起爹爹當年所説的話了。從爹爹的話又聯想到了寇英傑的留書退婚出走,她的心碎了。

    想到這裏,兩眶眼淚再也忍不住,只覺得眼皮一陣發酸,晶瑩的淚水簌簌落下。

    寇英傑當時的心情,她自是不難體會,一想到他留瓶出走時的感觸,她的心更似着了一層冰。“我一定要找着他。”彩綾心裏喃喃地説着:“哪怕是天涯海角,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着他!我要毫無保留的向他道歉,求他原諒我……不管他罵我,打我,我都心甘情願……”心裏吶喊,手裏那條銀色的鏈子不住地顫抖着,搖曳的銀光,反映着她內心的破碎與沉痛。自從悟事以來,她就從來不曾這麼作踐過自己。生來又是要強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爹爹以外,她又何曾怕過誰?又將就過誰?

    昨天傷心了一夜,今天兀自覺得頭昏昏,把那條配有晶瓶的鏈子重新貼着肉戴好,她伸着懶腰站起來,説不出的那種懶散與不開朗,只是感覺到自己是生病了。

    窗外雪花片片,幾株寒梅迎着瑞雪,綻開着蓓蕾。一隻方生頭角的小小花鹿,正在樹下引頸顧盼着。這紅水晶客棧,真有王侯大户深宮禁院那般的排場,然而她卻是一百個不開朗。“我是真的病了……”心裏想着病,病可是真的就來了,一陣子頭昏目眩,只覺得腿上一陣發軟,差一點站立不住。方自倒在了牀上,可就聽見了房外有人敲門。

    “大小姐,大小姐。”一聽聲就知道是劉二枴子來了。

    “大小姐,給您請的大夫來了。”

    郭彩綾欠身坐起來,強自把持着,道:“進來。”

    房門推開,劉二枴子領着一個身着青袍大褂的白鬍子老頭,那老頭兒胳膊下面夾着一個棉布包兒,見了彩綾深深的打了一躬。

    劉二枴子笑道:“這就是本地最有名的金針大夫費神針。”

    費老頭哈下腰道:“大小姐的俠名,小老兒是久仰了!”

    郭彩綾道:“不用客氣,你坐下。”

    費老頭又應了兩聲,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房子裏,兩扇窗户都敞開着,冷風颶颶的灌進來,真夠冷的!

    劉二枴子驚訝地道:“咦,大小姐您房裏還沒有火盆?我這就叫人拿去。”

    郭彩綾道:“用不着,我喜歡冷,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劉二枴子答應着,隨即退下。

    費老頭關好了門,嘻嘻笑道:“大小姐與老王爺的大名,小老兒是早就聽説了,小老兒早就……”

    郭彩綾岔口道:“我是要你來給我看病的,不是來聽你説閒話的。”

    費老頭怔了一下,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敢情這個姑娘大大的不好説話,嘴裏連連稱是,遂走到牀邊,含笑道:“姑娘請伸手讓老兒給你把脈!”

    彩綾緩緩地探出一隻手,費老頭把着脈,神色略變。

    彩綾道:“怎麼?”

    費老頭道:“姑娘請出另一隻手。”

    彩績就伸出了另一隻手,費神針把了一回,收回手來,彩綾注意的看着他。

    費老頭又看了一下她的舌頭,這才點頭道:“是了,是了,姑娘發病有幾天了?”

    彩綾道:“總有二十天了。”

    “早醫就好了。”費老頭説:“姑娘你是底子好,要是換在另外一個人,只怕早就起不來了!”

    彩綾微微一愕道:“真有這麼嚴重?”

    費老頭皺了一下眉道:“請恕小老兒有話直説,我看姑娘你這個病是打心裏起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乃成斯疾。應以清心理氣為主,始可得望能有轉機!”

    彩綾臉上一紅,吶吶道:“是這樣麼?”

    費老頭道:“不會錯的,小老兒幾十年看的病人多了,象姑娘這種病的,以前並非是沒有,姑娘你卻要將心裏的實話告訴我才好下手醫治。”

    彩綾輕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道:“就算你説的不錯,你看這個病要……緊麼?”

    費老頭道:“這可全在姑娘你了。姑娘你是明白人,常言説得好,‘心病須要心藥治’,姑娘你須先要説出你心裏病的癥結,才能對症下藥!”

    郭彩綾微微點了一下頭,苦笑道:“這個我知道……大夫,你帶針來了麼?”

    費老頭説:“帶來了。”説着把隨身帶來的那個針包打開來,裏面是長短不一的二十四根銀針。

    費老頭淨手之後,取針在手,道:“姑娘請平仰在牀。”

    郭彩績注視向他,道:“大夫你叫什麼名字?”

    費老頭謙虛的道:“小老兒姓費名謙,不勞姑娘動問。”

    彩綾冷冷地道:“你下針要特別小心,要是有一點不對,可怪不得我手下無情,你給我扎吧!”説罷,遂把身子躺下來。

    費謙怔了一下,遂即笑臉稱是。對方是個坤客,他不便要求解衣,好在他針術高明,隔衣認穴,百無一失。只是彩綾深精穴理,他每下一穴之前,都須要有明確解説,才可下針,如此十數針後,已緊張得冷汗淋漓。

    郭彩綾顯得異常疲憊,費老頭收針而起,言明須三天連續下針之後,才可見功,隨即告辭退出。

    在走廓的另一端,劉二枴子在等着他。乍見之下,劉二枴子緊張復興奮的走過來,道:

    “怎麼樣?成了沒有?”

    費謙回頭看了一眼,拐向牆角,劉二枴子跟過來。費老頭搖搖頭道:“實在沒辦法下手!”

    劉二枴子頓時一怔,道:“怎麼會?難道她沒叫你扎針?”

    費謙道:“扎是紮了,但是這個姑娘卻是聰明得很,實在是沒辦法!一個弄不好,只怕我這條命就保不住了,劉爺請轉告大當家的,就説這個錢我實在沒辦法賺,我也不敢賺。”

    言罷,抱拳作了個揖就要告退。

    劉二枴子一把抓住他道:“站住。”

    費老頭臉色發白地道:“劉爺……這……你不能強人所難呀!”

    劉二枴子冷笑道:“姓費的,你給我聽着,大當家的交待的事情,你非辦不可,要是你敢不遵命行事,我看,你是不想在這個地方混了!”

    費老頭髮呆地道:“這……我不是不聽,實在是沒有機會,這個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呀!”

    “當然不是好惹的,”劉二枴子道:“給你三天的時間,用針也好,用藥也好,反正把她給擺平就沒你的事了。你還有機會,先回去吧!”

    費謙還要分説,劉二枴子已掉身而去。剩下發呆的費謙,他似乎也只有翻眼的分兒。

    夜,雨聲淅淅。

    郭彩綾在牀上反覆輾轉着,只覺得遍體發熱,百骸盡酸,她從來不曾這麼難受過,敢情是病勢大發了。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覺得口渴難耐,掙扎着方欲坐起,忽然她接觸到了一個人的背影,那個人端正的坐在書案前,正自書寫着什麼。豆大的一點燈光,襯映着這個人魁梧的背部輪廓,他穿着一襲紫色長衣,腦後的兩條風翎緞帶,勾畫出對方的翩翩風度。

    郭彩綾猝然一驚,眸子裏迸現出寇英傑昔日的風采,記得馬場初見時,對方正是這等裝束。這時所見的背影,更是一般無二。一時間,她驚喜復惶恐,緊張的出了一身虛汗,彷彿精神大振。

    “英傑,是你……麼?”這幾個字一經出口,兩汪情淚已禁不住奪眶而出。

    那個人先是一愕,放下筆,輕輕的發出了一聲嘆息,卻沒有立刻回過身來。

    “英傑……你好狠的心……”彩綾落着淚:“我找……得你好苦……你……”

    那個人仍然沒有回身,似乎又發出了聲嘆息。

    郭彩績睜大了眸子,她想下牀,只是遍體發軟,哪裏用得上力道。

    “寇師哥……”她喘息着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麼?我對不起你……我錯了……是我錯了……”眼淚就象是斷了線的珠串,點滴的灑落牀旁。她哭得那麼傷心,象是小女孩那般無依:“這一年半……我找得你好苦……英傑……你怎麼不説話?你回過頭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問你……我……”彩綾用力地撩開了身上的被子,作勢想下牀,卻是力不從心地又躺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桌前的那個魁梧漢子,才緩緩地回過身來。

    是一張男人的俊臉,鼻直而挺,目俊而朗,但是,卻不是寇英傑。

    他是卓小太歲,卓君明。

    黯淡的燈光下,兩張臉都怔住了。

    對於雙方來説,都大為尷尬,太窘了。尤其是郭彩綾,在一度驚恐張惶之後,簡直難以自處。她想發作,只是發不起來,想走,走不動,失望、悲慟、羞澀……數不清的幾百種因素,一下子忿集着她。忽然間,她覺得一陣頭昏目眩:“是……你卓君……明?”只説了這麼一句話,就全身癱瘓了下來。背過身子,把臉埋在胳臂裏,一時只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悲慟地痛泣出聲。

    桌前的卓小太歲,一年多不見,他的氣質變得深沉多了。那雙昔日散放着朗朗神采的眸子,卻因過多的沉鬱,顯得更為深邃,豐潤的雙頰,也微微陷入,看上去消瘦,浸淫着蒼勁風塵之色。他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走過來。

    郭彩綾突然止住了傷心,用着那雙含滿了熱淚的剪水瞳子逼視着他。

    卓君明後退了一步,在距離牀前約五尺左右站住。

    “姑娘久違了!”他吶吶道:“聽説姑娘玉體違和,特來探視,本想留書作別,卻沒有想到反而驚擾了姑娘,實在罪過!”

    郭彩綾含有責怪的目光,仍在逼視着他,深深譴責着他的孟浪,只是對方明顯的一番好意,她也不能過於有悖人情,説他些什麼。

    她認識他很久了,從第一次賽馬大會上,就見過他。她知道他就是在盛京地面上極負盛名的卓小太歲,他擁有的那匹好馬紫毛青,更有“八荒第一名駒”之稱,腳程幾乎比她的那匹火雷紅更要快,只是他卻有意無意的,在每一次的賽馬大會上,總讓她跑上個第一,他自己卻居第二。就是這樣,他才在她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並且也知道他武功極高,人也風流。就是因為他風流,她才不理他。還記得年前的那次賽馬大會上,寇英傑誤追誤闖地跑了個第一,她盛怒下鞭撻寇英傑一場,若非是這個人的從旁勸阻,那一次真可能會把寇英傑打死。多少年來,這個卓君明,總像是陰魂不散,若即若離地跟隨着她。

    比較起來,倒是這一年以來,寇英傑出現以後,他才失蹤了。現在,他突然地再次出現,又表示什麼?彩綾有些茫然了。

    然而,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她印象裏,比起一般人來總要強多了。離鄉背井的此刻,能夠看見一個印象並不壞的故人,總是一件可喜的事情,雖然這份喜悦因為對寇英傑的過分渴望淡了,然而,對於他,總還能保持着一份起碼的友誼!

    輕輕地抹了一下臉上的淚,她窘迫地苦笑了一下,道:“你是不該隨便進我房子來的。”

    卓君明汗顏地道:“姑娘責的甚是。只是義行不顧細節,心裏念着姑娘的病,也就不揣冒昧了,尚請姑娘海涵才是!”

    彩綾翻過眸子來,看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道:“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卓君明道:“在馬廄裏,我看見了那匹黑水仙寶馬,只以為我那英傑兄弟到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姑娘來了。”

    郭彩綾微微點頭,道:“不錯,是我騎了他的馬,那你又怎麼知道我生病了?”

    卓君明道:“是我在飯館用飯時,聽見很多人在談論姑娘,才知道姑娘玉體欠適,聽説姑娘還找了費神針扎針,只是看起來,好象並沒有什麼起色。”

    郭彩綾苦笑了一下,她欠身坐起來,用枕頭墊在背後,輕聲喘道:“卓兄請把燈撥亮了!”

    卓君明應了一聲,把青紗罩燈撥亮了一些。這麼一來,彼此更清楚地看見了對方。

    彩綾臉上帶出了一片紅暈,她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杯子,説道:“卓兄,請煩你給我倒一杯水……”

    卓君明立刻由瓷壺裏倒了一杯水,摸起來也都冰涼了。

    卓君明道:“水冷了,我這就到大房去換一壺熱的來。”

    郭彩綾擺手道:“算了,這些日子我早習慣喝冷水了。”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一年多未見姑娘,姑娘你瘦多了!”

    彩綾淡淡苦笑了一下:“哪能不瘦呢,先是我爹死了,後來又是仇人上門,家裏生了許多事情……哪一件也都夠我煩的。”説着,她微微低下頭,露出粉酥的一截頸項,一種“美人憔悴”傷懷,淡淡地渲染着。

    卓君明眼睛移向一旁,再回過頭來,二人目光對視。他點頭道:“姑娘家門中事,我都聽説了。其實寇英傑與我在秦州初見面時,我已拜叩了老伯的靈柩。這次出來,更到興隆山白馬山莊令尊墓前禮拜,只是我去的晚了幾天,英傑與姑娘都已先後出走,只會見了兩位師兄,甚是遺憾!”説到這裏,微微一頓,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彩綾強笑道:“我身子一向就好,從來也沒有生過什麼病,可能是這一次橫越沙漠辛苦了些,受了點風寒,才會不支地病倒了!”

    卓君明道:“家師留贈給我有幾粒驅風健骨丹,能治各種疾病,剛才見姑娘睡着了,不敢打擾,特意留下相贈。姑娘既已醒轉,最好現在吃下兩粒,我想再過幾天,也就差不多可以好了!”

    彩綾點頭笑道:“謝謝你,我想也沒什麼大不了。”

    卓君明忙站起,自桌上拿過一個小小瓷瓶,由裏面倒出了兩粒藥丸遞上。

    彩綾道謝接過一看,不禁驚奇地道:“咦,這不是我爹爹的風雷丹麼?怎麼你……也有?”

    卓君明微微一愕。他當然知道師父成玉霜當年與郭白雲的一段夫妻之情,那時期夫妻伉儷情深,同室習技,採百藥共煉靈丹,這丹藥多半是那時候二人共同配製調煉而成的。

    這些話要説起來可就遠了,眼前也不是説這些話的時候,當時聽在耳中,並不解説,只是淡淡地笑道:“姑娘所説的風雷丹,也許與這藥丸很相似,但是效果卻不相似,姑娘以前可曾服用過?”

    彩綾想了一下道:“吃過,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説着即把兩粒丹藥服下,點頭道:“卓兄坐下説話”。”

    卓君明自從結識她以來,從未曾見過她這般謙虛待人,不免受寵若驚,微微呆了一下,隨即坐下。

    彩綾道:“不瞞卓兄,寇英傑蒙先父生前所垂青,收在門下為徒,他千里迢迢運送先父屍身,我和兩位師兄竟然誤會了他,以至於他師門難留,悲傷出走,如今下落不明,我就是專為這件事來找他的。”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姑娘的來意,我是知道的。寇兄弟義薄雲天,令人欽佩,他是個有抱負血性的人,時時以郭世伯之死與師門榮辱在唸,自是不甘寂寞,我猜想他很可能隱居某處,參習郭世伯臨終前傳授他的武功,此番出世,定是頗有可觀了!”

    彩綾心裏越是難受,當着人前,她自是不會顯露出來。卓君明道:“月前我風聞隆中出現了一個了不起的少年奇俠,竟然於一日之間,將隸屬字內十二令的三處分舵給挑了,三舵主俱受重傷,那個少年並沒有留下姓名,只是武功奇高,江湖上風聞他身法奇特,前所未見,能踏波御風而行,不知姑娘可曾聽説過此一傳説?”

    彩綾微微呆了一下,搖頭道:“這個……我倒沒聽説過。怎麼,卓兄莫非以為……”

    卓君明搖頭道:“這就很難説了,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以寇英傑之稟賦,如得高人秘授,並非不可能造就奇功,只是我總覺得太突然了一點,可能是另有其人。不過,這個人居然敢與宇內十二令為敵,卻是令人欽佩。我風聞他的神采,真希望與他見上一面才好!”

    郭彩綾微微一愕道:“這人姓什麼?”

    卓君明道:“這個就不清楚了,只是風聞他身法奇特,如金鯉行波,人皆以‘金鯉’稱之。”

    彩綾登時為之一呆,一時間,她臉上閃現出一片喜悦。

    “金鯉……”她神色緊張地道:“你是説這個人外號叫金……鯉?”

    “我是聽人家這麼説的,詳細情形也就不知道了!”

    郭彩綾輕輕哦了一聲,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他……”

    卓君明驚道:“姑娘莫非認得此人?”

    彩綾搖搖頭,説道:“不,我只是瞎猜罷了!”她嘴裏雖這麼説,可是一顆心卻是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若非是身上的病,她真恨不能馬上就離開這裏,趕到隆中去。然而,轉念再一想,寇英傑只不過才離開了一年多的時間,哪裏能造就出這等駭人功力,雖然外面傳説父親生前擁有那麼一卷金鯉行波的圖畫,自己卻是始終不曾見過。就算是父親真有此物,以他老人家那等出神入化的身手,多年來都未能參透,又何能敢以揣忖寇英傑在短短一年之內,竟能習透貫通?實在是過於玄想。

    這麼一想,她不禁又涼了下來,一時之間,就好像心裏倒了五味瓶兒一般,越加的不是滋味,恍惚中發出了一聲輕嘆,隨即閉目不言。

    卓君明見狀,心內雪然。其實他鐘情彩綾,更不在寇英傑之下,只是一旦發覺到寇英傑的受命乃是出於郭白雲死前託囑,他旋即打消了一腔熱念,一時間萬念俱灰。

    在過去的年許時光,他就是在那種心情下度過的。經過了一年多長久時光的痛苦煎熬之後,他原以為對此事已經淡忘了,原以為自己已經變得很堅強了,哪裏知道那獨自建立的心裏長城,卻是那般的脆弱。此刻,在目睹着彩綾這個人時,他幾乎感到要崩潰了,一種難以剋制的痛苦情緒,像是澎湃的怒潮,在他內心翻湧着。然而,他必須要忍耐着。他作出了一種幾乎不像是他意識支配下所產生的窘迫表情,狼狽的苦笑裏交織着隱隱的淚光。

    背過身走向窗前,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幻想着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一種俠義的激烈意義,否定了兒女情長。瞬息之間,他立刻又變得理智了。回過身子來,他打量着彩綾,道:“姑娘,夜已經深了,你好好歇着吧,我會隨時來看你的。”

    彩綾看着他,吶吶道:“卓兄也住在這個客棧?”

    卓君明道:“不錯。”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道:“姑娘你也許不知道,這所紅水晶客棧的東家李快刀,是本地的一霸,劣跡昭彰,姑娘單身住棧,對於此人,卻要防上一防。”

    彩綾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的一切所作所為,我來前都聽説了。我有心要為這地方除此一霸,卻未曾想到一上來卻病倒了!”

    卓君明冷冷地道:“姑娘既有此心,正是英雄所見略同,我可以助姑娘一臂之力。”

    彩綾笑道:“卓兄如肯插手,那就太好了。只是我們應該怎麼下手?”

    卓君明道:“姑娘目前自是不宜勞動,李快刀雖説是一介奸佞小人,但是這些年賺的骯髒錢,實在為數不少,這附近方圓數百里內外,他稱得上是個人頭,養有不少無賴混混,還有不少江湖敗類,依賴他的錢勢,也都肯為他效力賣命。”

    彩綾冷笑一聲,插口道:“就憑這點勢力,卓兄莫非就害怕了?”

    卓君明道:“姑娘誤會我了,就算是不曾遇見姑娘,我也有決心要痛懲此人,只是在動手之前,我不能不把他摸個清楚,以免遺有後患!”

    郭彩綾微微頷首道:“還是卓兄想的周到,聽卓兄這麼説,莫非這個李快刀還有什麼權勢撐腰麼?”

    “當然有。”卓君明微微冷笑,説道:“我如果説出了這個人的後台,姑娘就勢必更不會與他干休了!”

    郭彩綾呆了一下道:“卓兄是説……”

    卓君明道:“姑娘也許還不知道紅水晶的後台勢力。不過我説一個人,姑娘一定認識。”

    “是誰?”

    “鷹九。”

    “鷹……九?”彩綾睜大了眼睛道:“卓兄説的莫非是鷹……千里?”

    卓君明點頭道:“不錯,就是這個人。”

    郭彩綾沉默着沒有説話,只是這個名字顯然已勾起了她無邊的痛恨,關於這一點,只須要透過她那雙鋒芒內藴的眼睛即可知道,過了一會兒,她才問道:“卓兄這個消息可靠麼?”

    卓君明道:“絕對可靠。關於這件事,我是親耳由李快刀嘴裏聽到的,不過好象與宇內十二令並沒有什麼關聯,我只聽他們談到了鷹九這個人!”

    彩綾徐徐點頭道:“這就對了,宇內十二令的總令主鐵海棠,已經佔有了我爹的兩處金礦,他眼睛裏豈會看得上紅水晶這點小買賣,倒是鷹千里很可能打着宇內十二令的旗號在外面詐財。”

    卓君明道:“姑娘説的不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既然鷹千里插手其間,也不能説與宇內十二令毫無關係,我以為還是應該先把他們摸清楚了,才好下手。”

    彩綾顯然因為聽見了宇內十二令以及鷹千里等名字,想起了父親的死,家門的恨,頗是難以自己,再加上病勢的折唇,看上去確是顯得十分衰弱。

    卓君明又為她倒上一杯水,隨即告辭道:“姑娘還是好好歇着吧,有什麼事須待病好了以後再説吧!”

    彩綾看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點頭道:“謝謝你,卓兄。我不送你了。”

    卓君明轉身離開,一股輕煙似的,投身窗外。

    雨還在繼續下着,站在廊子裏,卓君明回過身來打量着彩綾的住房,只見兩面紗簾,被風吹得獵獵起舞。想到了房中佳人,正是年來自己刻骨銘心,晝思夜想的人兒,在昔日,彼此雖未能見面,想起來卻每生甜蜜之感,而此刻,雖然相距如此之近,近到深宵對面,剪燭夜談,卻反倒冷漠如斯,而有咫尺天涯之感。

    人也,時也,地也,造化之弄人,無復奈何,悵望着紗簾內的熒熒孤燈,懷想着美人的惆悵,正是一種相思,兩般消受。卓君明臉上帶出了冰澀的笑容,這一刻,他真是由衷地對寇英傑深深羨慕。

    不可否認,郭彩綾這個妮子已深深地愛上了他,寇英傑雖説是歷盡千辛萬苦,到頭來能夠贏得彩綾這般蓋世俠女佳人的回心轉意,卻也是實足的值得了。再回過頭來想想自己,一時間,他真有置身寒冰的感覺。

    感情的枷鎖,他是背定了,道義的趨使,更不能容他抖手一走,火般的熱情,轉瞬間變作冰渣,硬生生地嚥到肚子裏。凝睇着敞開的樓窗,忖想着窗內的彩綾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的痴?他木吶地轉過身子來,目光視處,卻意外地看見了通向鄰院的那個月亮洞門,在高挑着的彩燈裏,渲染出一片桃紅光彩。恍惚間,他聽見了那種醉人的絲竹聲,足下也就情不自禁地向着那扇月亮洞門邁進去。

    斜風細雨裏,他來到了那處最能銷魂蝕骨的地方——紅水晶琴院。

    琴院是妓院的別稱,卓君明焉能不知。他一向最痛恨假道學,偶爾在心情失意沮喪的時候,也曾涉足過風月場合,那些倚懷送抱的姑娘,固多下里庸俗,偶爾有那姿色出眾善解風情的,無不眾所往趨譁然取寵,遠非他所樂意接近,難得知心二三,春風一抱,卻又平添無限惆悵……

    任何形式的塑砌,他都厭惡,尤其是姑娘們的虛情假意,更使他無法消受,是以在基本上,他的涉足與一般人的旨趣大相徑庭,排愁解愛的意念遠過於欲的追求,是以常常空入寶山,在求知心的一笑,得到了足以緩和內在的那種適度,他隨即告辭。

    有了這種“冷香惜玉”的心理準則,再加上他的翩翩風度,常常是姐兒們爭寵的對象,風流的名聲,就是這樣揚出去的。

    今夜,他尤其感覺到心情的空虛,內在的枯萎。面迎着悽風苦雨,使他想到了埋首一醉。如果此時此刻,能有個善體人意的姑娘,用她那雙纖纖柔荑為自己淺淺斟上一盞,該是一種靈性上的無窮安慰。然而,紅水晶琴院的金碧輝煌,卻大大地破壞了他心裏渴望着的那種情調。

    一輛馬車奔馳過來,飛滾的車輛濺起了大片泥漿,如非卓君明閃身的快,怕不濺得一身。車把式長鞭耍了個花梢,馬車突地止住,兩個隨從跳下來,拉開了黑漆的車門。

    車上人,那個腦滿腸肥,黑得發亮,後頸突出一大塊的傢伙由車上跳下來。

    接下來是一聲“客來”的吆喝,那麼多的人,一片粉紅翠綠,交織着釵光鬢影鶯聲燕語的姐妹行列,簇擁着胖子進去了。

    卓君明恰於這時來到了門前,那麼多的姑娘,他居然會偏偏看見了她,她也偏偏地看見了他。

    原本是一百個不情願,打心眼兒裏委屈的那張清水臉兒,忽然綻開笑臉,她倏然掙開了胖子的手,彩蝶似的向門外撲來,卓君明也不勝驚喜地迎上來。

    “卓相公,”她拉住了卓君明的手百合花似的笑着:“你怎麼來了,快請進來。”

    一身的綠——翡翠的小襖,緊束着細細的腰肢,柳葉彎眉下面,那雙大眼睛,更有無比的俏媚。她就是卓君明昔日在秦州結識的那個青樓姑娘翠蓮。因擅歌小令,鼓琴瑟而深蒙卓君明喜愛。

    卓君明高興地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翠蓮瞟了裏面那個黑胖子一眼,後者似乎因為她突然的離開而甚為不滿,正向這邊直眉瞪眼地怒視着。

    卓君明也發覺了,問道:“這人是誰?”

    翠蓮輕輕一推他,小聲説:“走,咱們進去再説。”説着,把卓君明拉到了裏面。

    迎面又來了幾個姑娘,翠蓮也沒跟她們打招呼,徑自把君明帶到了一間暖閣裏。

    這房子裏生着炭火,點有一對紗罩紅燭,紅紅的燭光映襯着銀紅的窗户紙,更有一種旖旎的情趣,垂掛着的珠簾,撞擊的叮叮聲,像是相愛的戀人在喁喁低訴的情話。

    總之,在這裏見着知心的人,卓君明有一份意外的喜悦。

    翠蓮拉着他在一張猩紅的緞墊坐下來:“相公您可好?”翠蓮眼睛裏交織着喜悦的淚光:“一年多沒見您了,這會子怎麼想着來了?”

    卓君明微笑道:“實在説,這一次不是存心來看你,卻是意外地碰見了你。”

    翠蓮聳聳肩膀,撇了一下嘴道:“我説呢!相公您哪會記掛着我們?還不是黃喇嘛賣毯子——早把我們拋在頸子後頭了!”説着悻悻地垂下頭來,露着白酥酥的一截頸項。

    這副模樣兒,倒與方才的郭彩綾有幾分相似,只是那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卓君明心裏微微一動,下意識地探出手輕輕地摟住了她,這妮子嚶然一聲,已順勢滾到了他的懷裏。把臉貼在他胸脯上,她伸出一雙雪藕般的胳膊攀住他:“怎麼啦,相公八成是這裏有了老相好了,她叫什麼名字?”

    卓君明道:“別瞎説,今天,我是第一次來!”

    “真的?”翠蓮一個咕嚕把身子坐直了,臉對臉地看着他:“您別是哄我吧!”

    卓君明一笑,拍着她道:“我哄你幹什麼,你坐好了,我還有話要問你。”

    翠蓮撒嬌地哼了一聲,卻膩在他腿上不肯起來。

    卓君明道:“你是怎麼離開秦州的?蝶兒她們呢?”

    翠蓮輕嘆一聲道:“別説了,相公走了以後,乾孃就逼着我和蝶兒嫁人,嫁給許大器做小的,蝶兒受不了逼迫,就嫁過去了。”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你説的可是那個販鹽的許大器?”

    翠蓮道:“就是他,姓許的同時看上了我們兩個,是我拼死不從,乾孃才把我轉賣到紅水晶……”

    卓君明苦笑了一下道:“你來到這裏有多久了?”

    翠蓮道:“才十幾天。”

    卓君明道:“這麼説你才剛來?”

    翠蓮點點頭道:“這裏規距更嚴,日子更不好挨,是我的命苦,一上來又惹了麻煩!”

    卓君明問道:“你惹了什麼麻煩?”

    “相公你剛才進來的時候,不是看見了那個人嗎?”

    卓君明道:“不錯,你説的是那個黑胖子?”

    翠蓮站起來左右看了一眼,小聲道:“相公輕聲一點,這個人可是不好惹呀!”

    卓君明哼了一聲,道:“他是怎麼不好惹法,我倒想聽聽看。”

    翠蓮道:“他就是這地方上有錢有勢的徐七爺。”

    “姓徐的又是誰?”卓君明眼睛裏已捺不住迸出了怒火。

    翠蓮是很明白他的個性,生怕惹惱了他,當時輕輕推着他道:“我的爺,您這是怎麼了,可別冒火呀!”

    卓君明冷冷笑道:“我冒什麼火?既然你高攀上了什麼徐七爺,又何必再來理我?你接你的貴客去吧,我走了。”説完,把翠蓮向外一推,站起來就走。

    翠蓮嬌呼了一聲,摔倒在地,爬起來拉住他,道:“相公,你這是罵我……我翠蓮可不是這種人……”説着牙咬下唇,粉淚籟籟地泣出聲來。

    卓君明愕了一下,由不住輕嘆了一聲,心中暗自好笑道:我這是怎麼了?何必拿她一個可憐人出氣!心裏這麼一想,氣也就消了一半。他輕輕嘆一聲,重新坐了下來,道:“你也別哭了,是我冤枉了你,我給你賠個禮就是了!”

    翠蓮掏出小手絹,抹了一下鼻涕,怪可憐地道:“我知道相公是氣我不該去下海接客,可是……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到堂子來的客人,又有幾個像爺你這麼體念我們的好人?誰不打着我們身子的主意……”

    卓君明嘆口氣道:“可是,我也曾留下了銀子……”

    翠蓮眼淚漣漣道:“相公留下的銀子是不算少了,只是我乾孃貪得無厭,受不了‘錢’大爺的慫恿,再説紅水晶的李大當家的親自上門挑的人,我乾孃她有幾個膽子敢不答應?”

    卓君明冷冷一笑,説道:“你説的是李快刀?”

    翠蓮點點頭,仍在抽搐不已。

    卓君明道:“李快刀是多少錢把你買下來的?”

    翠蓮紅着臉道:“好象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銀子?”卓君明冷笑道:“好,這件事我知道了!”

    翠蓮一怔道:“相公,你打算幹什麼?”

    卓君明哼了一聲道:“不幹什麼!我再問你,你剛才説的那個姓徐的又是哪棵葱?”

    翠蓮吶吶道:“他是這裏李大當家的朋友,大當家對他十分巴結,聽説這個人還有一身好功夫,是乾的黑道上的買賣。這裏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由他從內地給運來的。”

    “好!”卓君明冷冷道:“販賣人口,逼良為娼!”

    翠蓮臉嚇的雪白,站起來握着他的手道:“我的相公,我知道您本事大,可是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呀!你犯不着為我得罪他們呀!”

    卓君明冷冷一笑,道:“放心吧,翠蓮,你幾曾見過我卓小太歲莽撞過了?只要你還是以前清白的你,我就有法子把你贖出火坑,要是你貪圖虛榮,受不了引誘,我也就不管你的閒事了!”

    翠蓮忽然伏在他腿上低聲地哭了。

    卓君明伸手輕輕摩挲着她,道:“你又哭了!你應該知道我説的是真心話,只要你拿定主意,三百兩銀子在我來説還不是個數目!”

    翠蓮抬起頭來、感激而泣地道:“謝謝相公,你對我太好了,我給你磕頭。”説着她真的就想跪下叩頭,卓君明一把拉住她道:“你這是幹什麼?”

    翠蓮忽然抱住他,臉色嬌紅地道:“相公的意思,真的是要贖我出去?”

    “當然是真的了!”

    “那……”翠蓮的臉色更紅了:“相公打算怎麼安……插我呢?”

    “這……”卓君明微微笑道:“出去再説吧!”説着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好了。“翠蓮!”卓君明道:“我心裏有這麼個人,還沒告訴過你,我想等你出去以後介紹給你們認識!”

    翠蓮撇了一下嘴,忍不住落淚道:“我就知道……你打算把我往人家身上推……相公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

    “翠蓮你聽我説……”

    “我不要聽。”她站起來賭氣地走到窗前,忽然站在窗户邊上哭了起來。

    卓君明皺了一下眉,剛剛站起來,就見大紅的門簾子忽然撩起來,進來了一個鬢插紅花的白胖婆娘。

    翠蓮乍然發現她進來,頓時止住了哭泣,作出一副笑臉道:“魏大娘來了,請坐!”

    白胖的那個魏大娘,寒着一塊大燒餅臉,兩隻手往腰上一插,斜着眼,嗲聲嗲氣地道:

    “怎麼着,我説翠蓮,才來了幾天呀你就給我拿起嬌來了!”

    翠蓮頓時花容失色,道:“大娘説哪裏話……我不敢!這從哪裏説起嘛。”

    魏大娘鼻子裏哼哼着冷笑了一聲,斜過眼睛瞟向卓君明:“是你的老相好?”

    翠蓮應不是,不應也不是,一臉的尷尬。

    倒是卓君明憐香惜玉,笑了笑道:“不錯,我們是老相好,在秦州我們就認識。”

    魏大娘一雙眯眯眼,上上下下地在卓君明身上轉着:“爺貴姓?”

    “卓,卓君明!”報了姓名之後,也同時失去了他臉上的笑容。

    胖婆娘笑着道:“卓爺大概是第一次到這兒來吧?”言下的意思,有點象是在責備對方的不知天高地厚。

    卓君明點頭道:“不錯,是第一次。怎麼,還有什麼規距麼?”

    翠蓮深知卓君明個性,生怕他三句話不對,把事情弄僵了,趕忙上前打圓場:“相公,沒有你事。”她又轉臉過來,向魏大娘陪笑道:“大娘大概不認識這位卓爺,他是京裏下來的,家裏做的是大買賣,有的是錢。”

    所謂“鴇兒愛鈔,姐兒愛俏”,翠蓮這種説法,完全是投其所好,那魏大娘聽了這句話,果然臉色緩和了不少,可是她來這裏是有使命的。

    “哦,原來是卓大少爺!”一面説,她伸出一隻白胖的手,把翠蓮拉過來,卻笑臉向卓君明道:“大少爺你少坐一會,我給你另找一個人來,翠蓮還得到另外房裏去一趟。走,翠蓮!”

    “站住!”卓君明冷笑着道:“翠蓮留下來。”

    翠蓮上前小聲説道:“我的爺,你……你這是……”

    卓君明把她推開了,手指着那個胖婆娘道:“你出去,這裏沒有你的事,翠蓮她從今以後,不接外客,一切的開支,我認了!”

    魏大娘着實吃了一驚,卻又作出一副笑臉道:“卓大爺大概是喝醉了,堂子裏的姑娘,哪有不接客的道理,走!翠蓮。”這婆娘嘴裏説着,上前一步拉住了翠蓮的手,臉上可就現出了鴇兒的那種猙獰:“七爺那邊等着你呢!還不快走!”

    翠蓮被她拉得腳下一蹌,由不住就隨着她往外走去。

    人影一閃,卓君明已攔在了眼前。他身法輕靈,衣衫不整,明眼人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凡身手,可惜魏大娘那等下俚俗婦,哪能有這等見識。

    “怎麼回事?”胖婆娘翻着她那雙眯眯眼:“卓少爺你敢管徐七爺的事?”

    卓君明道:“我誰的事也不管,你把她留下來走人,要不然可就怪不得我手下無情!”

    魏大娘冷笑一聲道:“卓爺,你要想鬧事,可也得看看地方,紅水晶這塊招牌,可不是好惹的!”

    説話的工夫,可就由廊道那邊,慢慢悠悠地走進來兩個人——兩個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傢伙。

    兩個人慢慢走過來,一左一右在魏大娘身後站定,一個叉腰,一個抱胳膊。叉腰的那個是個黑大個,左太陽穴上貼着一塊膏藥,這麼冷的天,這傢伙有意逞能,特別把棉襖前大襟敞着,右胳膊上繞着一條生鐵鏈子,這根鐵鏈子就是他的武器,一聲喊打,馬上就可出手,打得你鼻青臉腫。抱胳膊的那個,塊頭也不小,只是較諸那個黑大個卻要矮上一些,身上穿着皮小褂,兩邊小腿肚子上,一邊插着一口小攮子。兩個人每人戴着一頂黑便帽,帽沿都歪到腦瓜後面去了,活生生的是兩個無賴、混混,不用説也知道是兩個龜奴,吃的是妓院保鏢這行飯。

    魏大娘膽氣頓時大增,一拉翠蓮道:“我們走!”

    翠蓮掙着道:“大娘!”

    魏大娘小眼一瞪,用力地一拉她,喝道:“走!”卻有一隻手,捏在了她的肥胖的手上——卓君明的手,在卓君明那般神力之下,魏大娘的手不由她不鬆開來,只痛得她噯唷的叫了起來。

    卓君明冷笑道:“去!”手勢向外一帶,魏大娘又是一聲叫,肥胖的身子霍地向外一蹌,一交摔了個黃狗吃屎,頓時撤潑似地大叫了起來。兩個龜奴登時一驚,黑大個首先一步搶先,把身子湊近過來,大吼一聲道:“好小子,你敢到這個地方來撤野,打死你個小崽子!”嘴裏罵着,一搶手上的鏈子,刷啦啦一陣子響聲,直向着卓君明當頭打了過來。

    這條鏈子約有核桃那般粗細,照他這般用力的打法,要是一下子砸在了頭上,焉能會有活命之理!因為這紅水晶裏的人平素作惡多端,打死一條人命又當得了什麼?可這一次,他們卻是遇見了對頭,碰見卓君明這個厲害的客兒。黑大個的鎖鏈子才下去一半,已被卓君明伸手抓住了鏈梢,霍地向外頭一帶,前者嘴裏怪叫了一聲,身子已由不住向外蹌出,手裏的鏈子已到了卓君明手上。黑大個怒嘯一聲,擰腰飛足,一腳直向卓君明心窩上喘過來。只聽得“嘩啦!”一聲,卓君明手上的鏈子就像是怪蛇也似的纏在了他的腿上。

    這一次卓君明是存心要給他一個厲害,鏈子一經纏上,緊接着向外一掄。黑大個成了個空中飛人,呼一聲,足足摔出去丈許以外,只聽見碰的一聲,身子撞在了紅石柱子上,當場就暈了過去。

    另外那個人在二人動手之初,已把一對匕首取到了手裏,這時見狀身子向下一伏,隨着轉身之勢,掌中雙刀狠狠的向着卓君明背上猛插了下來。卓君明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這等江湖下三流的角色,焉能會看在他的眼中?鎖鏈猝然向下一卷,叮噹兩聲,已把對方手上的一對匕首卷得騰空飛起。這個人驚叫一聲,卻乘機翻過一雙胳膊來,用胳膊肘子直向卓君明身上撞擊過來。卓君明長眉一挑,左掌向外凌空一吐,這傢伙登時就像個元寶似的滾了出去,發出了淒厲的一聲怪叫,當場也就閉過了氣。

    卓君明這一手劈空掌看似無奇,其實真力內聚,用的是對付高手的打法,對方自是當受不起。

    兩個人在不及交睫的當兒,先後都擺平在地。

    魏大娘嚇得臉色發白,看着卓君明直打哆嗦,忽地掉過頭來,忘命般地撒腿就跑。

    卓君明冷笑着正要向她出手,卻被翠蓮一把抓住。

    “我的爺……你呀!”用力地把他推到了房間裏,關上門,翠蓮嚇得臉色發青,道:

    “相公,你可是闖了大禍!”説着,她轉過身子,張惶地打開了一扇窗户,一股冷風,直由窗外吹進來,翠蓮冷得身上打顫。“相公,你快跑吧!”她指着窗外:“由這裏出去,千萬別叫人看見了!”

    卓君明鼻子裏哼了一聲,走過去把窗子慢慢地關上。

    “你……還不走?”

    “我本來就沒打算走!”

    “你……”翠蓮走過去兩隻手拉住他:“相公……那個徐七爺可是馬上就來了,他是這地方上一個霸王,可是不好惹呀!你……你快走吧!”

    卓君明冷笑道:“你用不着怕,一切有我在,就因為他是這地方的一個霸王,我才特意地要會一會他!”

    “相公……”翠蓮害怕地道:“這個徐七爺練過功夫,他手底下人又多……”

    “你不要説了!”卓君明微微一笑,倒像是把剛才的怒火消了一半,他坐了下來道:

    “那個姓徐的不來是他的造化,他要是來了,我就叫他嚐嚐厲害!”

    翠蓮臉色微微一變,輕嘆了一聲,道:“那我就過去看看。”

    “站住!”卓君明道:“你真要跟我相好,就乖乖地守在這間房子裏別動,天塌下來都沒你的事,要是你怕事,就只管出去。可是……”他冷笑了一聲,臉上浮起了一種凌厲,接下去道:“我們的交情也就完了!”

    翠蓮聆聽之下,忽然落下淚來,嚶然一聲,撲倒在卓君明身上泣出聲來。

    卓君明道:“你又哭了!”

    翠蓮仰起臉,忍住聲音,粉淚籟籟的道:“到了這個時候,相公你還不相信我,我情願為相公你死了。”

    “那又何必?”卓君明微笑着把她拉起來,小心地把她臉上的淚揩拭掉,一種異樣的情愫激動着他,忍不住把她攬在了懷裏,翠蓮受寵若驚地倚在他身上,似驚又喜地睜大着眼睛看着他。

    “你幹嗎這麼瞪我?”

    “我……”翠蓮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真想不透你這個人。”

    “想不透我什麼?”抬起手,摸着她雪白粉酥的臉,卓君明為之兒女情長了起來。

    翠蓮忽然把臉枕在了他的懷裏:“要是你真的心裏有我,就該……唉,算了,我哪裏配,又哪有這個福氣?”説着,她的眼圈又紅了。

    “翠蓮,你抬起頭來,坐好了。”

    翠蓮鼻子裏哼了一聲,心裏只覺得害臊,卻經不住心上人那雙有力的手,把她的臉硬捧了起來。

    她忽然接觸到君明的那雙眸子,那種灼灼的光采,真把她嚇了一跳。

    “爺,”她推着他:“你這是幹什麼!多不好意思!”

    卓君明道:“別動,讓我好好瞧瞧你!”認識有四五年了,真還不曾這麼清楚地看過她。呈現在燈光下的那張臉,細白粉嫩,彎彎的兩道眉毛,挺亮挺大的一雙眼睛,還有那張小小的嘴,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只怨造化弄人,卻把這麼一朵鮮花,糟蹋到這種地方,一種無名的憐惜,驀地由心上升起。像是懺悔,又似一種愧疚,他忽然覺得過去愧對了她,只把她當成了一個無聊時解悶兒的姑娘,實在説從來也沒把她往心裏放過,現在想起來,他才忽然發覺到錯了。

    “相公,”翠蓮輕推着他,站起來忸怩着道:“幹嘛這麼看人家……我給你倒杯茶去。”

    卓君明一把拉住她,兩個人的手都是火燙的。

    “翠蓮,”卓君明忽然也變得不自然了:“我住在後面客棧東跨院頭上那間房裏,你能……來麼?”

    翠蓮的臉驀地紅了,心裏就像懷着小鹿似的撞着。想聽這句話,不知道盼望有多久了。

    打從認識他起,到現在為止,仍然還是姑娘的身子就是為着他留的……

    等涼了心,涼了意,才會有這次的往火坑裏跳,想不到正在節骨眼上,他卻又來了。

    “好險……”她心裏想着,又再次淌下了淚。

    “你不樂意?”

    “不,我是太高興了!相公,你知道,我盼望你這句話有多久了?”她又撲到了他懷裏。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過去是我錯了,以後絕不會了。”

    “真的?”

    “絕不騙你!”

    翠蓮忽然笑了,像是忽然綻開的玫瑰,用袖子把臉上的淚擦了一下:“哦,我太高興了……”

    卓君明吸了口氣,這一會子就像是吃了定心丸那般篤實,他站起來道:“我先走了!”

    翠蓮看着他,臉上只是泛着那種醉人的酡紅:“由窗户走吧?”

    “不,由哪裏來,就由哪裏去!”説着他就過去開門,才走了一步,他忽然聽見了什麼,把翠蓮往邊上一推道:“人來了,沒你的事。”話聲才住,就聽見門上碰然一聲,緊接着嘿喳一聲暴響,整扇門破了個稀爛,連帶着整個房子都搖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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