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同一個勢子裏,風雪二老、宮鐵軍、江猛、葛青等一干人,已自不同的方向,霍地向着齊天恨身前逼近了過去。
情形好像並不比嶽琪好多少。事實上這些人,甫一踏近齊天恨身前,距離至少在尋丈之間,已有感於環繞在齊天恨身側四周的強大無形勁道,除了風雪二老尚還能勉力相抗之外,其他各人無不被逼得踉蹌退後。
坐在椅子上的那位齊天恨,顯然已被激怒了,臉上帶出了一些怒容,緩緩地自位子上站了起來,隨着他站起來的身勢,那種發自他身上的無形內力,忽然大為增加。然而,風雪二老停立的身子,卻不曾移動分毫,非但如此,他二人卻相繼向前跨進了一步。
齊天恨冷笑一聲點頭道:“宇內二十四令之所以猖狂武林,倒也並非沒有原因,果然有幾個棘手的人物。”微微一頓,他打量着面前二老道:“各位此來是客,不向主人發上一言,上來就對齊某拳腳相加,未免有失風度。以齊某所見,各位不妨先平下火氣來,咱們先文後武也還不遲,怎麼樣?”嘴裏説着,足下可又向前跨進一步。這一步當得上有萬鈞之力。須知風雪二老功力極為精湛,此刻聯手應敵,內力圈為一體,形成了極為堅強的一層氣圈,以與對方抗衡,對方看似尚還距有六七尺遠近,事實上這個距離之內早已為彼此無形內力所充斥,其勢有如銅牆鐵壁一般,由此而前,即使分寸之間,也是難上加難。是以齊天恨這一步,真可當得上舉足輕重。
風雪二老神色大變,原先雪白的臉,一時為血氣漲得通紅。
一旁的墨羽嶽琪恰於這時踏入戰圈,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
嶽琪的驟然踏入算是在緊要關頭,穩住了眼前形勢,頓時使得風雪二老大顯輕鬆。
風老人瞭解到嶽琪是惟恐自己二人出醜,才在節骨眼上插上一腳,心懷感激的向他點頭示謝。
由於墨羽嶽琪猝然的介入,眼前形態,成了以三對一,只是看起來,依然絲毫也不曾佔有上風。
嶽琪與風雪二老這等身手之人,毋寧稱得上見多識廣,只是他們卻無論如何也難以看透這個齊天恨的門路家數。只覺得對方那種散發體外的奇異內力,簡直大的驚人,宛若一個無形的大氣球,將他環身上下左右團團罩住,其妙處在於天衣無縫,無懈如擊。
行家一點就透。至此,他們三個才算是嚐到了對方的厲害,尤其是墨羽嶽琪,由於他方才的冒失出手,若非借力反彈,對方更似有手下留情之意,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眼前情形雖是以三對一,卻也不敢十分樂觀,此刻似應先謀靜而後動。
雙方雖在見面之初,已註定了放手一搏的必然結果,卻也要選擇最好的出手之招。
嶽琪能有這番見地,可以説完全是從失敗中得到的經驗結果。
齊天恨雙手抱拳,目射異彩道:“怎麼,三位此時此地,就要與在下放手一搏?”
墨羽嶽琪冷冷一笑道:“閣下武功看似渾然天成,確是得天獨厚,佩服之至。只是你我雙方一經為敵,這個結子,可就再也解不開了。齊兄,你應該瞭解到一旦開罪了敝幫之後,今後天下之大,哼!只怕卻沒有你立足之地了!”
這番話説是雖然狂傲,卻也並沒有過分的誇張,也是嶽琪認清了對方的不易為敵,才會一再出言恐嚇。
他滿以為宇內二十四令名滿天下,手下黨羽遍及宇內,多至數萬,任何一個強者,面臨這般浩大的勢力也不得不畏忌十分,是以他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來向對方加以恫嚇。
“太晚了!”齊天恨冷冷地道:“如果齊某在放手之初,有人向在下這般説,在下就是向老天爺再借上九個膽,也沒有勇氣與貴幫為敵。”微頓之後,他才又娓娓接道:“可是現在,在下卻已陷得太深了!”
大傢伙自然聽得出他這番話的尖刻,人人目光裏都噴出怒火。
“再説,”姓齊的話還沒説完:“這連日以來,在下一連與貴幫許多人傷了和氣,就拿嶽老兄來説,只怕今日之後,你嶽琪第一個就放我不過,我是被迫不已,各位海涵!”
墨羽嶽琪氣得臉上一陣發白,但是一想到此人的過分棘手,實在又覺得不可為敵,心裏一盤算,打算再用話來試探他一下。
他的話還不曾説出,一旁的風老人蘇雨桐卻已發出了連聲冷笑。
“説得好,説得好!”風老人大聲道:“這可是上天有路你不走,地下無門自來投。姓齊的,嶽壇主一番苦口婆心,你竟然充耳不聞,分明是不把宇內二十四令看在眼中,好吧,既然這樣,也沒什麼好説的了,姓齊的,這房子裏地方也太窄小,咱們不妨到外面去,你就劃下道兒來吧,我蘇雨桐第一個接着你的。”
墨羽嶽琪聽到這裏,禁不住內心裏發出了一聲嘆息,深深覺得這位蘇堂主遇事不夠沉着,自己的一番苦心前功盡棄。
墨羽嶽琪雖然參加了多行不義的宇內二十四令組織,老實説,他本人卻鮮有什麼大惡跡,平素待人接物,還顧慮到一個義字。他與總令主鐵海棠情誼甚篤,雖不滿鐵氏的雄心霸業與待人態度,卻也無力阻攔,只得四處結緣,為老友多行忠義,以存朋友部屬之道。只是,甚多地方使他覺得心灰意冷,有力不從心之感。他既無力擺脱鐵氏的倚重,又無能改變他的作風,也只好為朋友兩肋插刀,成全所謂的朋友之義了。宇內二十四令開幫至今,遭遇到的敵人,摺發難數,其中當然不乏強者,然而在墨羽嶽琪的眼中,毋寧認為眼前的這一次,事態最為嚴重。
他身系重任,這一次前來,總令主付以鞏固西防的重任,不意就在幾已完成的眼前,卻會忽然殺出了這麼一匹黑馬。眼前事實在是極為棘手,一個應付不妙,西行任務失敗尚還事小,只怕一世英名將付於流水,是以他不得不特別謹慎小心。然而,目前情形發展至此,事實上卻已無能為力,聆聽了風老人的一番話,他不禁深深為這個自負倔強的老人有所擔心。
大家的眼睛全都集中在齊天恨身上,倒要看看他是否將接受風老人的挑戰,而且將劃下什麼道兒。
齊天恨的臉上絲毫不着怒色,聆聽風老人的這番話後,他緩緩轉向一旁仁立的司空遠,冷笑一聲道:“司空兄,你這個主人的意思怎麼樣?”
這句話才使得在場各人忽然注意到這位主人的存在,於是,所有的眼光,才又改向司空遠集中。司空遠原先存着十二萬分戰慄的心情,在目睹這齊天恨的神異功力之後,顯然心情大見輕鬆,膽子頓時加大了一倍。
他的確巴不得這個齊天恨能夠大顯神威,給這些人一個厲害,當下冷笑抱拳道:“宇內二十四令欺人太甚,難得吾兄仗義出手,你就是這裏的主人!一切齊兄看着辦吧,怎麼説怎麼好,我沒有意見。”
齊天恨點點頭道:“多謝,多謝,那麼在下可就敬領枱命,要擅自越權了。”説到這裏,那雙眸子裏便不禁爆射出閃閃精光,回過頭來向着風老人臉上逼視過去。“蘇堂主你可聽見了?”齊天恨道:“這白馬門,在下既當得半個主人,蘇堂主你來此是客,自然要請你劃下道兒了。”
風老人點點頭道:“那也好,老夫就先接你十招,以後的你看着辦吧。”
齊天恨微微點頭道:“很好,就這麼辦吧,不過蘇堂主是否能接得了十招,那可卻有待於事實來證明了。請!”説罷他後退一步,周身的力道就在他身子方一後退的當兒,忽的為之消逝。
司空遠肅容道:“各位請,外面地方大,請!請!”
邊説他首先向外步出,風老人壓制着滿腔怒火,第一個步出,各人相繼隨其身後步出廳外。
院子裏一片晴朗,東邊是搭有蘆棚的練武場子,顯然已經過一番整理,場子邊擺設着兩排座位,兵器架子上十八般兵刃樣樣齊全。各人打量這種情形,可就知道主人司空遠原來早有準備,自己這邊雖然聲勢浩大,對方陣營裏顯然只有一個齊天恨,卻似有恃無恐,絲毫也不曾把一羣強敵看在眼中,姓齊的設非是具有非常身手,焉得如此?原來自負必勝的幾個人,心裏也就樂觀不起來了。
墨羽嶽琪足下加快,有意接近風老人身邊,輕聲道:“蘇堂主千萬不可輕視這個人。”
風老人撩了一下眸子道:“怎麼?”
嶽琪眉頭微皺道:“此人內功精湛,已至無懈可擊地步,以我之見,蘇堂主可以兵刃迎敵於他,或可有取勝之機。”
蘇雨桐心裏一動,不禁大喜。
原來風老人的兵刃是蛇骨軟鞭,在宇內二十四令是出了名的厲害,其鞭上招式虛實莫測,更兼以擅施打穴手法,鞭梢的勾出部位,更能扣鎖對方兵刃,稱得上是刀劍剋星。墨羽嶽琪顯然是看見了齊天恨系在背後的那口長劍,才會臨時觸發起靈感,有此一説。風老人聽了他的話,再注意到齊天恨身後之劍,心裏頓時篤定多了,決心要在兵刃上給對方一個厲害。
主客雙方才坐定,風老人已忍不住站了出來:“齊天恨!咱們廢話少説,手底下見真章吧!請!”身子一擰,已躍身場內。
齊天恨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步入場中。他冷笑一聲,打量着面前的風老人:“蘇堂主你就亮傢伙吧!”
風老人一愕道:“這麼説足下是要在兵刃上取勝在下了?”
齊天恨冷笑道:“我只是代你説出來罷了,如果閣下無意於此,換比別的也是一樣。”
風老人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冷冷笑道:“我老頭子一向最喜歡成人之美,既然足下已經劃下了道兒,老頭自然奉陪。請吧!”他早已按捺不住,巴不得立刻在兵刃上予對方一個厲害,以泄心頭之忿,話已出口,生恐對方言出反悔,當下伸手向腰間一探,倏地向外一抖,只聽得錚的一聲脆響,已把纏在腰間的一根蛇骨軟鞭,撤在手上。
在場雖多為宇內二十四令之人,只是對於蘇堂主的這件兵刃,卻有一半人都沒見過。那玩意兒,乍然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條蛇,足足有五尺長短,通體上下黑光油亮,像繫上好精鐵所鑄。
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是,這條軟鞭上遍體打製着一層逆鱗,隨着風老人探動的手腕,那些鱗甲一片片掀起,發出唏哩哩一陣碎響之聲,打量那些鱗片,每一枚都極鋒利而有殺傷力,鞭梢反掀起來的蛇唇,宛若鐵鈎,一旦施展開來,其威力自是可想而知,端的是一把厲害之極的奇形兵刃。
風老人自信在這柄兵刃上浸淫了四十年以上的功力,又是對方兵刃的剋星,心中滿懷勝念,蛇骨鞭甫一出手,刷的一個快旋,唏哩哩碎響聲中,已把這條兵刃纏在了右臂之上。
“請吧,兄弟!”他目射威芒的注視着對方道:“姓齊的,你亮劍吧,老夫恭侯了。”
齊天恨早已胸有成竹,見狀冷冷一笑,右手乍翻,已攀握住身後長劍的長把柄。“蘇堂主!”他沉着聲音道:“在下這口劍是不輕易出鞘的,尊駕可要小心提防着。”話聲方住,一股冷森森的劍氣,驀地襲出,風老人頓時身上一寒。
他到底身為一堂之主,武功造詣不凡。是以,就在齊天恨匣中劍氣方經罩體的一瞬,身形已快速地向着側方閃開。
説時遲,那時快!風老人身形一經閃開,看似飄離,其實卻是前進,這種改退為進的欺身之招,風老人施展的極為快捷。
空中人影一閃,夾帶出噗嚕嚕一陣衣袂破風之聲,風老人偌大身形,直似飛星天墜,直向着齊天恨當頭蓋頂直落下來。
風老人當然知道對手的厲害,是以一經出手,無所不用其極,他左手五指箕開,掌勢之內聚滿了真力,隨着他下落之勢,一掌擊出,直向齊天恨當頭按下,同時右手兵刃蛇骨鞭刷啦一聲抖開,有如一條怪蛇般地,向着齊天恨脖頸間纏了過去。
風老人以高齡之身,尚蒙鐵海棠寄以重任,自然絕非泛泛者流。這時他面對着齊天恨這般大敵,深深感到不能兩全的威脅,是以一經出手,幾盡所能,可以説施展出全身所能,這一掌一鞭,真可當得上其力萬鈞之勢。
只聽得呼的一聲大響,強大的掌上勁力,立刻形成了一個疾轉的氣窩,地面上像是捲起了一陣狂風,端的有飛砂走石之勢,齊天恨即被籠罩在這圈風勢之中。
眼看着風老人掌中蛇骨鞭,怪蛇似的已纏將下來。每個人看到這裏,俱都由不住起自內心的喝了一聲彩。
預測着齊天恨當此掌扣鞭飛之下,勢將性命不保,眼看着大敵將除,每個人心裏交織着一片狂喜。
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對於現場宇內二十四令各人來説,無疑是高興的太早了一點。掌扣鞭飛之下,那個齊天恨有通天徹地之能,只見他翻身揚首,同時已把身子錯開了尺許以外,就在風老人巨大的功力罩體之下,蛇骨鞭已改變了出手方式,轉為一招撥風盤打,直向齊天恨連頭帶身猛抽下來。巨大的氣機力勢,就在兩個人交匯的一剎那,排山倒海般地向外擴充開來。
齊天恨身子一轉即定,像是一堵磐石般地屹立不移,當此風老人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勢下,這種突然的靜止,確似有遏阻巨浪,中流砥柱之勢。
風老人掌拍鞭飛,施展全身之力,原本是疾攻猛進,只是當他忽然目睹着眼前的齊天恨這種靜止的身勢之後,驀地覺出了不妙。
其勢顯然已是不及,一道耀目的青白光華,自齊天恨手腕間猝然翻起。寶劍出鞘,顯示着俠士的憤怒。
一個深精武功真髓的人,是輕易不會拔劍的,然而一經拔出之後,卻也萬萬不會輕易收回。
在場,只有嶽琪、李雲飛兩個人似乎在對方出劍之初,陡然體會出那凌厲的殺機,從而使得他二人覺出了不妙,相繼大吃一驚,劍光奇亮刺目,劍氣陰森襲人。
除此之外,大家一無所見。
似乎是一出即收,“嗆啷!”寶劍歸鞘聲中,齊天恨挺立如昔。
風老人猝然打了個閃,就像是在平坦的路途之中,忽然為石塊所絆,蹣跚着一連跑出了三幾步,才站住了腳步。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一蓬血光,就像是正月裏燃放的花炮般,猝然由他頭頂上竄了出來,從而也使得在場各人目睹了那處清楚的劍傷所在——腦門正中。
風老人那顆白髮皤皤的頭顱,幾乎被劈成了兩半,血腦怒噴裏,他身子已直直地倒了下來。
對於任何人來説,都難免觸目驚心,從而潛生出無比的戰慄。
一聲嘶啞淒厲的吼嘯,出自另一個老人嘴裏。雪老人就像喪失了理性,瘋狂地撲了上來。“姓齊的,你納命來!”怒嘯中,雪老人雙掌齊出,施了一個虎撲之勢,直向着齊天恨當胸撲到。
另一面的嶽琪,也騰身直起,他雙足旋空,用燕雙飛的疾招,直向齊天恨一雙眸子飛踢了過去。
就在他二人聯手疾攻之下,齊天恨整個軀體,霍地向着左側方錯出了一尺左右。
雪老人凌厲的雙掌,以及墨羽嶽琪的一雙足尖,雙雙都落空。
墨羽嶽琪心中大吃一驚,他早已領略過這個齊天恨的厲害,再也不敢掉以輕心,雙足方一點空,陡地就空一個滾翻,施展全力向外擰身翻出,於千鈞一髮之間飄出丈許以外。
反觀雪老人李雲飛可就沒有他這般幸運。原來雪老人的雙掌一落空之下,齊天恨已捷若飄風地轉到了他身後,其勢如影隨形,簡直令人無法閃躲防範,雪老人方自感覺出其勢不妙,卻已為對方齊天恨追星拿月般的一隻手掌,按在了肩胛上,耳聽得姓齊的一聲斷喝:
“站住!”雪老人還是真聽話,頓時就定在了當場。
齊天恨冷冷地道:“我只當你們風雪二老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力,今天一看,不過爾爾,實在讓我失望得很!”他一面説着,那隻探出的手掌,仍然按在雪老人肩上,那種神態看起來,簡直絲毫也不曾着有力道,只是雪老人卻似感受着萬鈞巨力一般,一時間,全身上下發出了一陣顫抖。他像是正在施展全力,意圖掙脱開對方那隻看來不曾有任何力道的手掌。
在場各人,無不看直了眼!當此生死鉅變之一瞬,每個人都情不自禁由內心深處發出了一陣戰慄!
齊天恨一辦手輕輕按在雪老人的肩胛上,那雙威芒四射的眸子,卻緩緩地由每一個臉上移過,最後卻定在了墨羽嶽琪臉上。
嶽琪身為內四壇壇主之一,膽魄功力可想而知,只是兩度交手之後,已使他對於這個齊天恨心生畏懼,再也不敢恃強,此刻,面對着齊天恨灼灼神采的一雙眸子,更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齊朋友,手下留情!”嶽琪強自振作的上前一步,抱拳一拱,道:“請放下李堂主,才好説話。”
齊天恨搖搖頭道:“咱們沒有什麼話好説。”説到這裏,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又道:
“鐵海棠狂傲自負,你等更是助紂為虐,以武力欺壓四方,今天我就要你們嚐嚐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滋味!”話聲方住,陡地起手退身。
眼看着雪老人在他手勢方起的一瞬,打了個踉蹌,一跤跌倒在地。
各人大吃一驚,張惶着撲身向前。
鐵氏兄妹雙雙探手,抓住了雪老人的雙臂,想把他扶起來,不意手觸處,只覺得雪老人身上其熱如焚,兄妹相繼一驚趕忙收回手來。
鐵小薇既驚又忿的轉向齊天恨,怒聲嗔道:“你……這個狠心的……”
齊天恨嘿嘿一笑,道:“比起令尊來,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姑娘如果認為在下下手狠毒,倒不如看看令尊以及貴幫上下之所作為。”
“你胡説!”鐵小薇悲傷的道:“我爹爹又做了什麼了!”
“太多了,罄竹難書!”
鐵小薇倏地手握劍把,只是在姓齊的一雙凌厲目光注視之下,不自覺的又鬆開了手。
地上的雪老人似乎極為痛苦,一張臉倏地漲大如盤,其紅如血,彎了幾次腰,卻因重心不穩,又躺了下來。他想説話,可是張開嘴,那根舌頭卻變得異常的大,一時連轉動也是不易,哪裏還説得出話來。
各人目及此,俱不禁大驚失色!
鐵小薇心性慈善,看到這裏,早已忍不住淚流滿腮,悲呼一聲,撲身而上,卻不意為墨羽嶽琪閃身攔住,“姑娘不必!”嶽琪冷冷地道:“李堂主已經不行了!”
鐵小薇痛泣出聲道:“我們怎麼能見……死不救?”
嶽琪看了一旁的齊天恨一眼,悵恨的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李堂主必係為姓齊的氣煞所害,只怕眼前即有血炸之危!”
“啊!”鐵小薇大吃一驚,才知道他所以阻止自己上前,是顧忌自己為雪老人鮮血所染。她雖然不曾涉獵過這門功力,可是卻由父親鐵海棠嘴裏知道,有一種所謂的氣煞之功,最是玄奧莫測,據説這門功力的奇妙之處,是在於施功人能在極為短暫的一瞬,將本身的功力不知不覺的注入對方身軀之內,一經發作,即可將對方五內震碎,並經串連,使之炸血而亡,端的是駭人聽聞的一種奇術異功。
鐵小薇一驚之下,禁不住花容變色。她怔了一下,轉向一旁的齊天恨,怒聲道:“是真的麼?”
齊天恨冷冷地道:“只怕略有不同,姑娘不妨拭目以待!”
説話之間,只見地上的雪老人在一陣掙扎之後,那張腫脹的臉忽然慢慢地收縮起來,整個軀體,也在一陣顫抖之後,隨即緊緊收縮一團。
墨羽嶽琪眉頭一皺,怒向齊天恨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姓齊的,你這種手段未免太毒辣了,宇內二十四令與你有何仇恨,竟使你下此毒手!”他緊緊咬了一下牙,悲忿地接道:
“請看在同屬武林一道的分上即速對李堂主施以援手,否則……你和宇內二十四令這個樑子可就結定了!”
齊天恨冷笑一聲道:“太晚了!”
鐵小薇熱淚奪眶的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齊天恨道:“貴幫這位堂主,乃是為我兩極元氣所傷,此刻透體冰寒,不出一刻通體上下即結為玄冰,雖盛暑亦不會融化。”
各人聞言,一時瞠目變色,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齊天恨冷冷笑道:“本人行道江湖,向以仁義為懷,惟獨對宇內二十四令的人,絕不手下留情。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如果你們沒有別的意見,可以走了。”臉色異常的陰沉,説完了這幾句話,齊天恨身軀緩緩地向後退了一步。
可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得一聲咆哮道:“姓齊的你欺人太甚!”話聲一落,一條人影拔起,飛星天墜般地向着齊天恨直落下來。
各人方自認出乃是隨行而來的宮鐵軍,俱都吃了一驚。尤其是墨羽嶽琪,深知對方這個齊天恨的絕頂厲害,自不欲再見手下任何人輕易送死,只是眼前情形,再想攔人已不可能。
眾目睽睽之下,宮鐵軍雙手各持着一杆金瓜錘,雙錘左右合一,以霹靂萬鈞之勢,砸向齊天恨的頭頂,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間,齊天恨倏地仰起頭來。
他的一雙手,配合着他仰起的臉,閃電般地遞了出去,只一下,不偏不倚地已拿住了宮鐵軍的雙腕,叱了聲:“去!”
宮鐵軍來的快,去的更快。來如疾風,去似流星,只聽得兩邊院牆嘩啦一聲大響,宮鐵軍半邊身子,穿牆直出,竟然把尺許厚的紅磚院牆,砸了一個大窟窿。
當然,血肉之軀,是無論如何不能與磚石相抗衡。宮鐵軍雖曾練有一身橫練功夫,平素在宇內二十四令更以神力見稱,只可惜事出突然,哪裏來得及防止?連半聲都不及呼吸出,登時全身稀爛,五內俱碎而亡。他手上的一對金瓜錘,在他身觸牆面的一瞬,同時離手拋出,足足飛出三四丈外,一東一西,打落在地上,水磨方磚地面,竟被打了兩窟窿。這般悲慘凌厲,自是駭人聽聞!
兔死狐悲,現場的幾個人,固是驚嚇到了極點,只是反過來,卻也都情不自禁地由內心激發出忿恨讎仇。
鐵孟能第一個按捺不住,怒叱一聲,身子向前一塌,右手作瓦稜式向外一穿,這一招有個名堂,謂之“穿心式”。隨着他遞出的手掌,“哧!哧!”兩股極為細微的尖風,由他指尖上發出。
雙方距離不及兩丈,這麼近的距離裏,發射暗器大是有悖情理,鐵孟能設非是對這個姓齊的恨惡到了極點,萬萬不會這麼施為。
當然,他們鐵家的彈指飛針,在武林江湖稱得上是一絕,向無虛發。
鐵孟能在已方一再遭受巨創傷亡之際,內心之痛恨自是可想而知,是以決心出奇制勝。
那兩枚飛針,原是藏在指甲縫裏,平素絲毫不顯,一經發出,若非是目光極為精鋭者更是難以覺出。
天空中兩道極細的針光,一閃即穩,雙雙認向齊天恨一雙瞳子上飛刺而來。
鐵孟能飛針一經出手,足尖力點,形同一片怒濤般地撲了過來。他雙臂齊張,挾持着一股極大的力道,直向着齊天恨兩肋插進來,配合着他先時出手的彈指飛針,更見其巨力萬鈞。
齊天恨這個人,的確當得上怪異二字,在鐵孟能排山倒海的攻勢之下,甚至於他身子動也不動一下。面對着奪目而來的一雙飛針,只見他目光微合,只不過及時地眨動了下眼皮,卻無巧不巧的正好迎着了來犯的針勢。像是撥動一根鋼弦般地錚然一聲細響,竟然反彈了回來。
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大吃一驚,這才知道眼前這個齊天恨,敢情練有金剛護身之功,周身上下刀槍難入。
説時遲,那時快!在一聲怒吼之中,鐵孟能的一雙手掌,也已實實在在插在了齊天恨的兩肋之上。
這可是驚心動魄的一刻,以鐵孟能功力,這雙手足以裂碑穿石,若是一經插在了肉體之上,焉有不破腹穿腸之理。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鐵盂能雙手方一觸及對方兩肋,只覺得十指上一軟,一雙手掌已陷入對方腹內。
場外各人俱都吃了一驚!即鐵孟能本人亦大感出乎意外,他萬萬不曾想到居然會一上來就得了手,心中一喜十指上更加了幾分力道,猛力探插下去,決心要對方破腹挖心,血濺當場。
然而這個幻夢頓時就為之破滅。猝然,他體會到對方兩肋之間傳出一股奇熱氣機,一雙手掌如同置於沸水之中,鐵孟能忽然覺出了不妙,倏地向外拔手,哪裏能隨心所欲?
只覺得一雙手掌上連帶着萬鈞巨力,對方兩肋之間非但其熱如焚,更似有無比吸力深深地吸住他一雙手掌,緊跟着一股熱麻氣機,透過他一雙手掌,電也似的爬上了大臂前軀。
鐵孟能自是不知道對方這般功力,乃是得自凌厲的九天罡風所形成的“風柱”,日夕浸體而成,普天下罕有前例。只覺得透過雙掌竄體直上的兩股熱流,其熱如焚,其力萬鈞,有如湯鼎中怒滾的一爐沸湯,沒頭蓋臉的一股腦澆了下來。這般情勢,他哪裏吃受得起?頓時發出了凌厲的一聲吼叫,整個身子,霍地向後面倒了下去。
齊天恨恰恰這時鬆開了對方的雙掌,鐵孟能來勢快,去的更快,整個身子足足反彈出丈許以外,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鐵小薇眼見及此痛穿心肺,尖叫了一聲,驀地撲向鐵孟能,只見後者面若金靛,牙關緊咬,全身筆直一動也不動,那樣子簡直就像是死了。
兄妹情深,鐵小薇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悲傷,哇一聲痛哭起來。
除了她以外場子裏屬於宇內二十四令陣營,還能夠動的人可就沒有幾個了!
一個是內四壇壇主之一的墨羽嶽琪,另一個是身領令主之職的江猛,再就是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葛青與兩個灰衣弟子。
一連串死傷挫折,足以震撼住每一個人!
以墨羽嶽琪與那個叫江猛的令主來説,雖然心裏滾動着怒火,大有與對方一拼生死的激動,只是這種激動在一番自我檢討之後,終於強忍了下來。
墨羽嶽琪的驚嚇情緒,在少總令主鐵孟能負傷倒地的一剎那達到了極點。他身形一閃,搶到了鐵孟能身邊,耳聽見鐵小薇哀痛哭聲,一時也有些慌了手腳,當時慌不迭的伏下身子,道:“孟能,你……怎麼了?”
鐵小薇雙手抓住兄長肩頭,一時悲泣道:“哥哥,哥哥!”
面前人影一閃,那個齊天恨已來到了近前。
鐵小薇嬌叱一聲,霍地擰轉身來,忿怒之下,哪裏再顧慮到許多,右臂一揚,龍吟聲中已把背後長劍握在手中,緊跟着直向齊天恨面門上劈去。
姓齊的鼻子裏哼了一聲,一條手臂及時抬起來,妙在眼力、手法、準頭、三者合一,配合得恰到好處,只一下,已拿住了鐵小薇遞過來的三尺青鋒。
鐵小薇登時覺得劍身一震,一下子平加了無比巨力,只覺得虎口一陣發熱。
齊天恨湛湛目神虎視着她,怒火之中,卻似另含有某種故人之情。他僅以右手三指,拿住了鐵小薇的長劍劍鋒,鐵小薇竟然無力掙扎。
“姑娘,你算了吧。”姓齊的冷笑道:“你的那兩手,我見識過了。”手腕微振,對方的一口長劍,已拿在了手中。
鐵小薇踉蹌退後,才發覺到右手虎口破裂,鮮血滴流不已。
對方齊天恨那雙湛湛的目光,仍在逼視着她,同時他左手輕起。曲指噹的一聲彈向劍身,竟將一口上好精鐵打製的長劍,從中一折為二,嗆啷一聲,墜落在地。
鐵小薇神色一凝,卻掩不住心內的悲痛,再次怒叱一聲,向着齊天恨撲過去。她恨惡對方到了極點,右手突出,施展出雙龍出海的絕招,卻把一雙纖纖玉指,分向齊天恨眸子上點挖了過去。
齊天恨好像早已經料到了她有此一手,右手再起,“噗!”一下已扣住了她的玉腕。鐵小薇頓時身上一麻,動彈不得。
一旁墨羽嶽琪正待撲身上前,乍見此情,不由大吃一驚,頓時站住不敢上前。
齊天恨單手抓握住鐵小薇的腕子,那雙凌厲的眸子卻怒視向墨羽嶽琪:“嶽壇主,我看今天見好就收吧!”話聲甫落,右手微振,鐵小薇身形一旋,已被摔出丈許以外,她自從出道江湖以來何曾被人這般凌辱過?偏偏又不是對方對手,心中一傷心,忍不住垂首哭泣起來。
墨羽嶽琪打量着眼前這番情勢,分明大勢已去,自己這方面落得如此下場,固是其慘無比,然而正如對方所説,若不見好就收,只怕連自己在內,無一倖免。自以脱得眼前這場大劫為上上之算,報仇雪恨之心只好暫時忍下來,容待面稟總令主鐵海棠以後再圖後策了。
嶽琪那張俊臉,一時變得雪也似的白,強掩着一腔悲憤,他冷森森的抱拳道:“齊朋友,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廢話少説,一切後果,尊駕你心裏有數。這個仇,宇內二十四令是一定要報的,到時候只怕尊駕你要加倍奉還!”
齊天恨冷笑道:“在下敬謝不敏。請轉告貴總令主,就説姓齊的找上他了,他就是上天入地也跑不了。嶽壇主,你請吧!”
墨羽嶽琪用力地咬着牙,臉上是青一陣白一陣,這個臉是丟定了,打是打不過,就連鬥嘴也不是對方敵手,無比痛心之下,忍不住喟然一聲長嘆。“姑娘,”他轉向一旁落淚的鐵小薇道:“看看少令主還有救沒有,我們走吧!”
這句話更不禁觸動了鐵小薇的傷懷,一時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嶽琪走向鐵孟能,彎身細看了一下,只見後者仍然直挺如昔,試着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不由大吃一驚:“啊!”他忽然睜圓了眼,無限驚恐的道:“他……莫非死了?”
鐵小薇全身一震,陡地止住了泣聲。
“什……麼?”她抖顫着道:“我哥哥……他死了?”
“哼!”齊天恨插口出聲道:“放心,他還死不了!”
嶽琪聽他這麼説,心裏一鬆,將信又疑的看向地上的鐵孟能。
齊天恨冷冷一笑道:“他自無知,為我所練之氣煞功力傷了六神,沉睡一夜,明天自會醒轉,只是今後再想拿刀動劍,可就要費點事了,憑他昔日所作所為,原該一死百死,留下他一條命,也算給你們總令主圖個下次見面的情分!”
墨羽嶽琪聆聽之後,面色至為陰沉,卻是一句話也不説。
卻聽到葛青在一旁驚呼道:“壇主快來,李堂主這是怎麼……同事!”
嶽琪陡然一驚,這才忽然想到場內還有這麼一位李堂主,忙即過去,鐵小薇與江猛也吃了一驚,也相繼趕過去一看究竟。
大傢伙只因為鐵孟能的生死一時亂了分寸,卻未曾想到這位冰雪堂主李雲飛的傷重不起,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間的工夫,卻見雪老人全身上下已緊緊縮作一團。更令人大為吃驚的是,在他露出衣外的各處,結有一層薄薄寒冰,尤其是那一張裹有傷布的半邊臉更似為冰雪所封,長髮白髯一綹綹直挺伸出,宛如厲鬼似地剔眉瞪目,凶神惡習煞般的猙獰死態態,看上去確是該駭人的了。
墨羽嶽琪自信一身功力,世罕其匹,對武林中各類掌故,亦稱得上見多識廣,如數家珍,然而以之印證今日之人事,竟然無知一如童子。他真是心灰意冷到了極點,由不住再次地發出了一聲嘆息,道:“李堂主已是回生乏術,還有蘇堂主……”説到蘇堂主三個字,各人的一雙眼睛,俱都情不自禁地偏過來,看向場子的另一邊。蘇堂主的屍身,已覆有一方白布。
風雪二老昔日在宇內二十四令是何等威儀之人?一身內外功夫,更稱得上已臻至爐火純青地步,想不到今日竟然雙雙作古,死在一個名不見經傳者之手,的確是夠悽慘!
那一邊,斷垣角落裏,還停置着另一具屍首——宮鐵軍的屍體,死相更為驚人,一片血腦漿糊,幾令人不忍卒視。
把這些看在眼中,墨羽嶽琪、鐵小薇、江猛、葛青,這幾個活着的人,卻是再也提不出一絲勁道,人人臉色泛青,彷彿走了魂魄一般。
齊天恨大刺刺的在場邊一張座位上坐下來,他輕呷了一口香茶,徐徐放下了茶杯,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尚能保持着若無其事的神態,就連身為居停主人的司空遠也現出難以自持的不安寧。
墨羽嶽琪把一切看在眼中,苦笑了一下,吩咐手下各人道:“把風雪二老與宮令主的屍體小心搬到車上去,我們這就回去了。”
兩名隨行弟子與江、葛答應一聲,四個人相繼把三具屍體搬了出去。
嶽琪默默無言地走向鐵孟能身前,彎下身子雙手把他抱了起來,鐵小薇只是低頭落淚不已。
司空遠走過來雙手抱拳道:“各位請便。在下就不遠送了。”
嶽琪深邃的眸子,在他身轉了一轉,此時此刻,再説什麼也難以掩遮自己方面的窘迫,冷冷一笑,抱持着鐵孟能徑自向外步出。
鐵小薇走在最後,一直前進了十幾步,卻又定下來,忽然回過頭來。齊天恨那雙炯炯的目神,正在盯視着她。
她原是想狠狠地斥説對方几句,定下後會之期。然而,對方這雙目神,卻使她不寒而慄,到嘴的話卻情不自禁地又吞到肚子裏,再者,也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感覺對方的這雙眼睛像煞一個人——寇英傑!這三個字,突然冒到了喉嚨裏,幾乎脱口而出。然而,那張猙獰凌厲的面頰卻又由衷地使她為之戰慄厭惡。把寇英傑的正直英俊,拿來和眼前人作一比較,卻是無論如何也揉搓不到一塊。
她絕不相信,也不敢相信,這兩個截然不同個性作為的人竟會是一個人。這一剎那,她的心緒凌亂極了,倏地轉身快步而去。
對於金寶齋上下各人來説,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關閉了的買賣,擇日重新開張,白馬門披紅掛綵,還特地備了長串的爆竹,劈劈啪啪放了一通。
整個涼州城內外都知道司空遠二莊主,由於一個怪客齊天恨的仗義援手,已把勢力強大的宇內二十四令的眾多高手打敗,退出了涼州。
宇內二十四令的幾個死傷者,在江湖上都是頭一號響叮噹的人物,是以消息一經傳開,全城震驚,茶樓酒肆,街頭巷尾,人人樂道,聞者無不動容。
齊天恨的大名,一下可就揚開了。
到底見過齊天恨本人的人不多,是以對於這位人物的傳説,未免多少離了些譜兒。
傳説中的齊天恨,象是關帝廟的關公,紅臉青袍,就是少了手上的那把青龍偃月刀,雖然如此,仍然有很多人硬説他就是關老爺的顯靈化身。
還有人説這位齊爺不是常人,而是口吐劍光,來去如飛,頃刻間出入青冥的劍俠人物。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齊天恨這三個字,像是一道閃電,一聲雷,在極短的時間裏,已在涼州城內外十數萬居民裏,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人人樂道,處處交談,豈止在涼州城這一個地方,在西北道上,在整個武林江湖來説,這都算得上是一件盛事。
然而,感戴最隆,體會最切的莫過於白馬門上下,這其中至以為榮,最引為光彩的卻又莫過於那位司空二莊主可空遠了。
這兩天,他的傷也好了,逢人就笑,尤其是今天,他換上了一襲新衣裳,多日憂慮,一股腦地拋到了九霄雲外,加上人本來生得英俊瀟灑,看上去確是神采煥發,較之昔日,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在前廳,這位司空二莊主接受了許多賓客的道賀,好不容易擺脱了這些人的糾纏,拐了個彎兒,卻一徑的來到後院。
那裏隔離有兩間精緻的西廂房。齊天恨這個當今名爍武林的人物,就住在這裏。
司空遠心裏忐忑不安,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當初請對方助拳的時候,他曾慷慨的誇下了海口,今天他實在不知道怎麼來報答對方這般天大的恩情。一連好幾天,姓齊的沒開口,他也裝糊塗,直到今天,對方打發人來請他,他可不能再假裝不知道了。
院子裏一片春光,紅白二色的杜鵑花都開了。
齊天恨坐在亭子裏飲茶,石几上置着一副隨身的行囊,和他那口形式古雅的長劍。
雙方一照面,司空遠趕忙上前幾步,抱拳大聲道:“對不起恩兄,讓你久等了。這兩天上門的客人實在太多了,忙得我團團轉,居然也忘了向恩兄請安問好,真是罪過之至!”
齊天恨一笑道:“無妨,二莊主請坐下説話。”
司空遠嘴裏答應着,一面坐下來,可就看見了他置放在桌子上的行囊。
怔了一下,他故作驚訝的道:“咦,恩兄,這是怎麼回事?”
齊天恨淡淡地道:“我要走了。”
“走?”司空遠倏地站起來道:“這就要走麼?”
齊天恨點點頭道:“不錯!如果二莊主不健忘,當能記得來此之前,你我曾經有過一番事前交易,這就是此刻我請二莊主你來的原因。”
司空遠心裏怦然一跳,頓時呆了呆,緊接着他朗笑一聲道:“哈哈……恩兄説哪裏話,小弟能有今日,多賴恩兄成全,就是恩兄不説,小弟也必當有一份心意,這個小弟早已有了準備。”
齊天恨微微點頭道:“這樣就好。”
司空遠道:“小弟已備下了黃金千兩,寶玉一箱,只要恩兄一聲吩咐隨時聽令處置。”
聽了他的話,齊天恨並不現絲毫喜色。冷笑了一聲,搖頭道:“二莊主這麼做,可就屈解了在下的意思。”
司空遠登時一怔,道:“恩兄莫非……嫌少?”
“那倒不是!”齊天恨一雙炯炯瞳子注視向司空遠道:“在未曾收下二莊主這批厚賜之前,在下有事情商量。”
司空遠乾笑道:“恩兄説哪裏話,有話請問,小弟知無不答,何當請教二字?”
齊天恨點頭道:“好,在下聞知令師郭白雲老劍客,生前以金礦起家,富甲北疆,二莊主頒賜在下的這些黃金,想必就是承自郭老劍客西河二礦所留下的那些金子了?”
司空遠頓時一愣,哈哈笑道:“恩兄非但武功出家,閲歷亦豐,看來是無所不知了。”
“二莊主還不曾回答在下的問題。”
“這個……就算恩兄説對了。”
齊天恨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二莊主豈能妄以老莊主身後之物,慨贈與人,以在下所見,這些金子,足下顯然是不能夠隨意動用的。”
司空遠神色倏地為之一變,霍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只是他當然不敢真的發作。強忍着心裏的那份不自在,司空遠赫赫然笑道:“恩兄既這麼説,在下倒想請問一下,先師所留下的東西,何以在下不得動用?”
齊天恨道:“因為,據在下所知,令師仙遊之後,所有身後之物,並不曾遺贈與你,既不為二莊主所有,二莊主自是不能夠隨意支用了!”
司空遠神色又是一變,忽然想到了對方這番話的言外之意,不禁打了一個冷戰,頓時半身木然,作聲不得。甚久,他才把情緒緩和下來,微微一笑,坐下來道:“齊恩兄真個是無所不知,小弟倒要請教了!”
齊天恨道:“二莊主心裏應該有數,又何需在下多説,就在下所知,郭老劍客身後尚有一個愛女,二莊主即使要有所動用,似乎也應該與那位郭小姐取得商量才是。”
司空遠雙眉一挑,哼了一聲道:“齊恩兄未免管得太多了,這是小弟師門私事,恩兄似乎不應該插手過問。再説,這其中的細節,你未必盡知。”説到這裏,他臉上可就老大的現出了一副不自在,頻頻冷笑不已。
齊天恨一聲朗笑道:“好説。好説!”
司空遠道:“恩兄為何發笑?”
齊天恨笑聲一斂,目射精光道:“在下倒不曾這麼認為,如果二莊主果真認為這是貴門私事,又何以借重在下來插手管這件閒事?”
司空遠卻是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説,不禁頓時一呆,一時張口結舌,無以為答。
齊天恨冷笑一聲道:“二莊主請想,如果那日宇內二十四令大舉上門之時,在下也認為這是貴門私事,抖手一走,今日該是如何一番局面,二莊主你可曾想過了?”
司空遠陡地自位子上站起來,道:“你……齊恩兄,你到底要什麼,莫非嫌小弟那份禮太少了?”
“實在也是太少了一些。”
司空遠神色一變,卻強壓制着,忽然狂笑一聲,道:“好,這也是一句痛快話,平心而論,老兄這次幫忙實在不小,不過小弟認為,千兩黃金再加以寶玉一箱,這個數目實在也不算少了,齊老兄,你還要多少?”
“我要的,只怕二莊主不肯給!”
司空遠冷冷一笑道:“你説吧!”
齊天恨道:“黃金寶玉,在下不存非分之想,再説剛才我已經説過了,這些東西你二莊主在未取得郭小姐許諾之前,也無權動用,在下所要的是……”
“是什麼?”
齊天恨緩緩由石凳上站起來,目光向所置身之亭院一轉,冷笑道:“白馬門!”
司空遠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瞪着一雙大眼睛道:“你説……什麼?”
齊天恨冷笑道:“自即日起,我要你退出白馬門,因為你無力拱衞本門,平白令郭老先師地下蒙羞!”
“你……你胡説!“”司空遠一時氣得全身發抖,手指着齊天限,冷聲道:“你……你太過分了……你憑什麼?”
“憑什麼?”齊天恨那雙眸子裏交織着一腔怒火:“我當然有憑藉,憑着先師臨終遺言,憑着不要你這個先師的孽徒遺羞師門!”
司空遠倏地後退了一步,厲聲道,“你是誰?”
“冠英傑!”三字出口,那個齊天恨抬手在臉上一抹,已把臉上一張人皮面具摘了下來,現出了本來面目。
司空遠就在對方甫一報名的當兒,已禁不住嚇了一跳,這時定眼一看,更如同當頭響了一聲霹靂,登時身形打了一個踉蹌,差一點跌倒在地,他一認再認,直到確定對方這張臉果真正是寇英傑為止。
驚詫,忿怒,恐懼……一股腦地岔集着他,使他再也難以剋制着心裏的怒火:“好個小輩,你欺我太甚!”憤怒中使他簡直忘了對方是何等身手之人,身形乍然一起,有如怒鷹搏兔般的已落在了寇英傑身前,右手一抖,五指箕開着直向寇英傑臉上擊了過去。
寇英傑一副以逸待勞姿態,臉上含蓄着一絲冷笑,在對方強而有力地掌勢之下,他身子簡直連移動也不曾移動一下。
那是一種強者至高無上的風範,司空遠的一隻右手,原已遞出,身子更如狂風般地襲近,只是在即將接近寇英傑身前尺許左右的一刻,忽然間他像是遭遇到了一種無形的阻力。
其實這種奇特的無形力道,司空遠應該早已不止一次的由那個齊天恨身上看見過,只是錯在他似乎還不能把寇英傑與齊天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面相與身分合而為一,是以也就註定了他眼前的活該吃虧。
司空遠猝然撲上的身子,就象是撞着了一堵冰山,突地被反彈了回來,那隻遞出的手更有如遭到了雷殛般的一陣灼熱麻痛,足下禁不住通通通一連後退三步猶未站定。
這一撞之力,看似無形而不着痕跡,其實那種痛楚情形,卻只有司空遠自己肚子裏有數,一時間只覺得全身上下,彷彿每一塊骨節都開脱了。
眼前青衫乍閃,寇英傑已站在了他面前。
司空遠再次怒叱一聲,倏地舉起手掌,只是這隻手還不曾打下來,卻已為寇英傑抓住了手上脈門。象先時一樣,一陣冰寒麻軟氣機,突地傳遍了司空遠全身上下,登時他身子就象是吃了煙袋油子般地抖動起來。
“二師兄!”寇英傑臉上罩着一片薄怒:“我看你還是算了吧。”
手勢微振,司空遠的身子一陣子旋風打轉,突地跌了出去。
司空遠卻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胸中這口怨氣,嘴裏怒叱一聲,隨着他身子一個疾轉之勢,右手倏翻,用“陰把”手法,刷!刷!一連發出了兩支蛇頭白羽箭。
這種暗器最是厲害,因為尾部繫有羽毛,一經出手順風直行,箭首的三角菱刃,兩側各伏有一枚暗針,一經中物,即可自行彈出,要想拔出箭身,勢必要將連帶在箭頭附近老大的一塊肉全都挖出來不可,在諸多暗器中,稱得上是陰損的一種。司空遠想是恨透了這個師弟,深恐其不死,一經出手,無不用其極。
兩支白羽箭一經出手,一奔咽喉,一走前胸,俱是勢猛力疾,透着一股尖鋭風力,瞬息而至。
寇英傑冷笑一聲,右手猝抬,二指輕分,上下一點,己把來犯的一雙箭矢夾在了指縫之間。“二師兄,如今你還想跟我動手,可就差的太遠了,不信你再試試。”説時他二指着力,只聽見“喳”的輕響一聲,夾在他指縫內的兩支箭矢,齊腰折成四截,“叮噹!”落於塵埃。
司空遠目睹及此,頓時吃了一驚,象是忽然間觸及了對方的厲害,呆了一刻,他才欠身由地上站起來。
“寇英傑,”他臉色發青,切齒痛恨地道:“你……這個目無長上的東西!莫非你連同門師兄也不認了。”
“長上?同門師兄?”寇英傑那張俊臉上,忽然盪漾出一片悽慘。
除非他是一個愚蠢不良記憶的白痴,否則對昔日的遭遇,他焉能有所忘懷?想到昔日種種,以及二位師兄的無情迫害,他那雙眸子裏情不自禁地暴射出的的神情。司空遠在他這種目光注視之下,情不自禁地向後面退了一步。
寇英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打量着眼前的司空遠道:“我能稱呼你一聲二師兄已經很不錯了,你雖不肖,尚還不曾忘本,只是先師身後基業白馬門,你卻不配把持,你仍然可以保有金寶齋銀號,至於師門中事,你顯然早已沒有插口的權利,你去吧!”
司空遠臉色氣漲得一片通紅,頻頻點頭道:“好!好!算你厲害……看起來你也是隻敢欺侮我,大師兄佔據着白馬山莊,通敵賣師,你卻不敢去尋他理論,有種你就該殺了他,才説得上為師門揚眉吐氣。姓寇的,你有這個膽子沒有?”
寇英傑冷笑一聲道:“鄔大野的事,我比你更清楚,我正在蒐集他通敵叛師的證據,我不會放過他的。”
司空遠道:“還要什麼證據?你只去問問白馬山莊裏的人,誰不知道?象這種敗類,你不去對付他,卻來找我,哼哼……你好……”
寇英傑緩緩道:“他雖不義,你也不仁,可嘆先師他老人家,一生高風亮節,義薄雲天,竟然會收了你們這兩個弟子……二師兄,你不要不服氣,天道之行,對大惡大奸之輩,絕無寬容,你且拭目以待吧,包括鐵海棠那個老兒在內,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司空遠總算是不昧良知的人,聽到這裏,禁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有一句話我想問問你,”他打量着寇英傑道:“先師手裏,真的有金鯉圖那麼一卷東西?”
寇英傑頓了一下,點頭道:“不錯。”
“那……”司空遠睜大了眸子道:“在……在你手裏?”
寇英傑又點點頭,説道:“不錯,在我手裏。”
司空遠顯然萬分激動,只是他卻認識到面前的這個人,已非當年吳下阿蒙,休説下手奪到,似乎連動一下這個念頭,也屬不智。忽然他感覺到當年的行事非當,尤其是開罪這個人的不智之為,撫今思昔,頓時神采盡失。
他又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我也許是錯了……你回來的也正是時候了……白馬山莊和白馬門,都非得大力整頓,重新振作不可。這個責任,看起來,是非要落在你肩上不可了。”
寇英傑點點頭道:“我正是因為這樣才回來的。”
司空遠苦笑道:“我久處安逸之身,已然荒疏了先師留下來的武功藝業,不過,只要今後有機會,我仍願為師門效力!”説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冷笑道:“你還信得過你這個二師兄麼?”
“我信得過你!”寇英傑冷冰冰地道:“難得你還能深明大義。既然這樣,我也就莫為已甚,你我的私恨從現在起一筆勾銷。”
司空遠驚得一驚,卻又苦笑道:“你説的可是真的?”
寇英傑冷笑道:“那可要看二師兄是否言發於衷了。為師門未來着想,二師兄目前就該切實反省,金寶齋的買賣實在其次,要緊的是振興武術,為我白馬門打下未來不朽的根基。
二師兄如果真肯為師門效力,眼前正是時候,切莫再猶豫了。”
司空遠感嘆一聲,道:“寇師弟,你這幾句話,真有當頭棒喝之勢,為兄實在慚愧得很!”
寇英傑道:“這幾日我下榻這裏,正是在暗中觀查。哼!請恕小弟言語放肆,二師兄你手下這些弟子,俱是繡花枕頭,很難看見幾個有作為的人,二師兄就該切實整頓,去蕪存菁,先做到這一步,再思招考有志後學弟子,十年樹人,及時振作,尚不為晚。”
司空遠痛心地點頭道:“好吧!我就這麼做。只是三師弟,你卻要助我一臂之力。”
寇英傑搖頭道:“我只怕眼前無能為力,因為我這就要走!”
“要走,你上哪去?”
“白馬山莊!”
“啊!”司空遠顯然一驚,道:“你這就要去找大師兄?太急了一點吧?”
寇英傑冷笑道:“眼前宇內二十四令,吃了我的大虧,必然圖謀白馬山莊更切,大師兄狼子野心,罔顧師門道義,鐵海棠只要許以名分金錢,很可能雙方一拍即合,小師妹目前又不在,我真擔心山莊一旦淪入鐵氏之手,勢將面目全非,所以我非得先鐵氏一步趕回師門不可。”
司空遠面色一動,忽然道:“你説的不錯,這件事確實延誤不得,只是大師兄如今功力不弱,他私心極重,如今白馬山莊的人,全都聽他的使命,師弟你一個人能夠應付麼?”
寇英傑道:“我自信還能對付得了,且等我安定了白馬山莊,再與二師兄共圖大事吧。”説到這裏,他倏地抱拳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告辭了,二師兄你好自為之!”
司空遠紅着臉道,“這就走麼?且待我與你備酒餞行之後再走也不遲。”
寇英傑搖頭道:“以後時間還長着呢,我走了。”説走就走,寇英傑轉身步出亭外。
司空遠忽然想起件事道:“寇師弟!”
寇英傑回身道:“二師兄有什麼關照?”
司空遠窘笑了一下道:“這些話其實我也不該多説……不過你似乎也應該知道,那就是小師妹……”
寇英傑一驚道:“小師妹怎麼了?”
司空遠上前幾步,苦笑着道:“莫非你真的還不知道……小師妹她心裏……”
寇英傑怔了一下,道:“她心裏怎樣?”
司空遠似乎很不情願説出這個事實,他苦笑道:“你還不知道?小師妹她一直都喜歡你……你走了不久,她也出走了,難道這兩年以來,你們始終沒有見過面?”
寇英傑搖搖頭道:“何必還提這些?”説時,他臉上情不自禁地罩起一層痛苦,這是他心裏最大的遺憾,也是最拿不起放不下的一個矛盾。
司空遠一驚道:“你難道一直都沒見過她?”
“見過了。”寇英傑道:“也許她就要回來了。”
司空遠心裏一動,寇英傑卻抱了一下拳,苦笑道:“我走了,二師兄,你多偏勞了!”
言罷徑自轉身而去。
司空遠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撫今追昔,真有説不出的感觸傷懷。經過這一次的事件教訓,他想到了很多,良知的湧現,使他立定了痛改前非的決心,決計好好振作一番,為師門盡些力量。
青青的山崗上,聳立着一座四角石亭。亭子裏一僧一道兩個老人正在對弈。一隅石座上,一個三十左右,身着寶藍色儒衫,氣宇昂揚的長身文士靜坐一邊,遠遠的在觀棋。
一僧一道自然是相識的舊好,看來與那藍衫文士並不相識。他們之間保持着自己的悠然,並不樂與交談,所能聽見的,只是黑白奔子,落在石桌上的叮叮細小聲。
這局棋已下了三天。在一度鏖戰之後,終於趨於安靜,今日此刻即將要分出勝負。僧道雙方,都顯現得形色慎重,顯然誰也不甘心輸了這局棋,常常一顆棋子未落之前,思前想後要推敲個老半天。
難能的是那個藍衫漢子,從第一天午後,他偶然地踏進了這座亭子,看見了這局棋,他立刻就着了迷,一直地看下去,歷經三天,直到現在。
僧道固是弈中高手,那藍衫文士顯然也絕非弱者,否則的話,他不會看得這麼起勁兒。
石亭聳立在白塔山巔,白塔寺在它的左側十里之外,清水觀卻在它的右面十五里的對面嶺上,臨淵直下,是浩浩蕩蕩的黃河。自此鳥瞰整個的蘭州城,清楚在眼,就連遠處的皋蘭山,再遠的興隆山,亦一目瞭然。
老和尚是自塔寺的方丈至明大師,老道長是清水觀的觀主無極子,二人同樣屬三清教,比鄰而居,久之結為兩好,卻又同有一好——棋道,是以才有此三日棋會。
擱押下手中的這顆白子,至明大師呵呵一笑,頻頻搖頭,説道:“敗了,敗了,牛鼻子這一手四角殺數好厲害,敗了,敗了……”
清水觀主一隻手捋着長鬚道:“三月前我輸給你,心裏老大的不服,經過一陣子苦思之後,終於找出了敗給你的原因,這一次是專為報仇來的。”説罷仰頭哈哈大笑,一時四山齊應,聲勢端的驚人。
道人看上去年約在七旬左右,一頭長髮散披肩頭,和胸前銀髯相映生趣,只是其人卻是那般矮小,跌坐在石礅上,看過去只到至明和尚肩頭,確實是太矮小了一點。
老和尚嘿嘿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牛鼻子你休要得意,三月之後,咱們再戰一次,看看鹿死誰手。”
清水觀主一聲朗笑道:“好!我等着你的,隨時候教!咱們這裏可還有個證人。”説到這裏轉向一隅的那個藍衫文士赫赫一笑,打了一個稽首,道:“這位相公請了。”
藍衫文士含笑道:“道長請了。”邊説,那文士遂即由石礅上站起,向着另一座上的老和尚深執一禮道:“老方丈別來無恙,一切可安好?”
和尚怔了一下,緩緩自石礅上站起,豎掌喧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莫非與貧僧曾經有過緣分麼?”
藍衫文士莞爾笑道:“大師父是貴人多忘事,三年前,小可在貴禪寺療傷之際,幸賴大師與那位向元師傅惠予照顧,並承大師父施以妙手,大師父莫非忘懷了?”
至明和尚口中哦了一聲,一雙眸子大是驚訝,上前幾步道:“無量佛,這麼説,相公你是寇施主了?”
藍衫文士一笑抱拳道:“不錯,大師父總算想起來了。在下寇英傑,此次前來,正是專程向大師父與那位向元禪師謝恩而來。”
至明和尚啊喲一聲,忙道:“不敢當。寇施主三年不見,此刻看來,卻似脱骨換胎,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施主若不自行報名,貧僧是萬萬認不出來,奇哉!奇哉!”
一旁的清水觀主呵呵笑道:“鬧了半天,你們原來是舊相好。這就難怪了,老和尚,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至明和尚道:“怎是我和尚的不對?”
清水觀主道:“這位寇相公遠來是客,你和尚不但不予接待,卻要人家連坐了三天的冷石頭凳子,就連茶飯也是人家自理,豈非太不象話了!”
至明和尚呵呵笑道:“這麼一説,果真是我的不對了。”
寇英傑笑道:“方丈太客氣了,在下也是沉迷於二位的棋藝,也就忘記出聲招呼了!”
“好説,好説!”清水觀主道:“這麼一説施主也是個大行家了。”
寇英傑微微一笑道:“行家稱不上,不過昔日居住黃河時,與義兄閒中無聊,時常對棄,略窺堂奧而已。”
道人笑道:“這麼一説,必是大行家了,改日當要向施主移棋就教一二了。”
至明大師笑道:“即以方才這局棋勢論,施主你的意思如何?”
寇英傑道:“方丈與這位道長,堪稱旗鼓相當,只是方丈一百二十四手打卦後,中押那一子,如改在右角第七格,則往後局勢,或將大有不同。”
二人聞言,隨即向棋抨上看去。
至明和尚看後,若有所思的道:“施主的意思是……”
寇英傑一笑道:“方丈可悟得‘一挺雙進三帶尾’之説,明乎此理,只怕這位道長想要贏這一局棋,可就要大費周折了!”
至明方丈神色一變,啊了一聲,用手重重在石几上拍了一下道:“對!寇施主可真是一言中的,高明,高明極了!”
清水觀主亦不禁面現稀罕的道:“啊呀呀……這麼看起來,寇相公可真是大行家了,佩服,佩服!”
彼此相繼落座之後,寇英傑道:“在下這一次來,看見貴寺的香火,似乎較之以前差的遠了。”
老和尚長嘆一聲,苦笑道:“施主你可真稱得上洞悉入微……唉!誰説不是。”
寇英傑道:“白馬山莊的按月津貼,莫非也沒有了?”
老和尚自嘲般地笑了一聲道:“早沒有了。原先玉小姐在的時候,尚還想到不時照顧一下,她一走,可就……”
一旁的清水觀主笑罵道:“大和尚説話也不知慚愧,你還能靠人家一輩子麼!”
至明和尚冷笑道:“牛鼻子知道什麼,早先老莊主郭大王爺在的時候,交付給我們廟裏一個任務,黃河北岸九十六户難民,皆由本寺便中接濟,才會按月佈施些銀錢,白馬山莊這一斷了佈施不要緊,可就苦了廟裏了,如今九十六户難民,總算有五十户,已能自立,剩下的四十餘户,本寺卻不能斷了接濟!”
清水觀主嘆道:“這倒也難為了你。”
寇英傑點點頭道:“方丈所説,俱是實情,在下這次前來,對於貴寺義行,探聽得甚為清楚,河北的難民對於老方丈的長期按時接濟,無不極口感戴,可見得公道自在人心!”
至明和尚苦着臉道:“就是因為這些難民太可憐了,老衲才放不下這個包袱。本年來,廟裏香火不盛,寺僧自動發起,減食一餐,儘管這樣,我們也沒有斷了對他們的接濟,只是以後的情形……可就不得而知了!”一説到這些,老方丈那張臉可就罩起了大片的愁雲。
寇英傑道:“老方丈這等人溺己溺的精神,實在令人感動。在下此次出來,收繳了幾個盜匪組織的買賣,得了不少不義之財,這一次來,就是專為捐獻來的。”説罷他由背後解下了一個小木箱子,雙手送過來。
至明和尚一驚道:“啊!這可是太不敢當了!”
寇英傑道:“有了這筆錢,貴寺今後當不至再為錢財事而發秋了”
至明和尚感激的道:“這……寇施主可真是造福敝寺與數十災户的大恩人了!”邊説,遂自寇英傑手中接過那個箱子來。他萬萬不曾想到那隻箱子竟是如此的沉重,待接到手中,足下禁不住打了個踉蹌。老方丈忙把箱子放在石几上:“這裏面到底有多少錢呀?”
寇英傑道:“黃金七百兩,另白銀三百兩,合共千兩之數。”
“這……這可怎麼敢當!施主大善士在上請受老衲一拜。”一邊説着,老和尚真個拜倒下來。
寇英傑道:“不敢!”右腕微伸,輕輕託在了至明方丈右臂下,老方丈不要説下拜了,連想彎一下腰也是不能。
須知方丈武功已是相當不錯了,這一刻,在寇英傑扶持之下,竟然感覺到身不由主的受對方擺佈。
寇英傑手勢前送道:“方丈請坐!”
老方丈可就勢不由己的坐了下來。
寇英傑隨即自行坐好。
這一切看似無奇,只是受者卻是心裏有數,老方丈臉現驚異,這一時間,簡直把對方視若神明。
清水觀主冷眼旁觀,可是心裏有數,當下面現驚異地站起來,向着寇英傑抱拳道:“寇相公敢情還負有絕世身手,老道先前竟是沒有看出,唐突了高人,萬請海涵!千萬恕罪!”
寇英傑微微一笑道:“道長説哪裏話,小可對於道長的‘旋風八杖’卻是久仰得很,心儀之至!”
清水觀主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至明方丈一眼,隨即興奮地笑道:“啊喲喲!寇相公誇獎。看來閣下是無所不知,竟連老道那點見不得人的箱子底兒也摸得這麼清楚,足見高明,高明之至!”
至明方丈口喧佛號道:“阿彌陀佛,寇施主此來除了惠顧敝寺以外,當系還有另外的重任吧!”頓了一下,他雙手合十道:“無量佛——敝寺受了施主這麼大的恩典,受之有愧,施主若有什麼差遣,即請不吝指示,老衲亦當量力而為才是。”
寇英傑微微笑道:“老禪師你誤會了,在下此來確是有事待辦,但是卻萬萬不敢驚動老方丈佛門中人,二位師父請坐!”
一僧一道欠身坐定。
寇英傑道:“不瞞二位師父,小可乃是郭白雲老劍客身後弟子,這一次是專程回返師門來的。”
至明方丈與清水觀主相繼一怔。
老方丈不勝驚喜的站起來道:“這麼一説,可就更失敬了,原來是寇少莊主。方才言語不當少莊主請千萬不要介意才是。”
寇英傑道:“這個稱呼卻是萬萬不敢當,方丈請坐,容在下後文稟告。”
至明方丈自聞知對方是郭白雲的身後弟子,猝然間象是生出了無比敬意,卻也拘束了不少。
那位清水觀主卻以無比驚疑的眸子打量着寇英傑道:“貧道不久以前風聞江湖上傳説,郭老王爺在仙逝之前,收有一個傑出的傳人,將生平絕技傾囊相授,並以愛女玉小姐相托,莫非那位少俠竟是……”
寇英傑面上訕訕地道:“道長所聞不錯,不才正是傳説之人。”
清水觀主欠身道:“失敬,失敬。”接着他又微笑道:“這件事貧道與至明師兄曾經不止一次的談論過,俱認為是不可思議,難以忖測之事,想不到竟然是真的。百聞不如一見,今日見了少俠,真是無限欽佩,足見郭老王爺生前有知人之明,能有少俠客這樣弟子,足可克紹箕裘,光大門楣了。真正是皇天有眼,義德不孤了!”
至明方丈亦不禁口喧佛號道:“無量佛,無量佛——老衲當真是有眼無珠。其實少俠客三年前運送老莊主壽材,下榻敝寺之時,老衲就應該看出究竟,唉!唉!當真是人老不中用了!”
寇英傑輕嘆一聲道:“實不相瞞,在下雖承先師生前垂愛,授以秘功絕技,並承以師門道統相托,無奈……事與願違,以致蹉跎三年,一事無成,及今思人,大感愧對先師在天之靈!”他突然頓住話聲,由不住長長的發出了一聲嘆息,更似有無比難言之隱。
至明方丈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少施主心事老衲俱都知道。少施主,不是老衲出家人多話,少施主既承郭老王爺託以重任,授以道統,這門户中事,卻不能輕易推卸,放棄不管的。”
清水觀主嗟嘆一聲道:“然。白馬山莊如今越鬧越不象話了。少俠客,你可回來了,關於貴師門中事,可就説來話長了。”
寇英傑黯然點頭道:“二位老師父説的是,在下這次回來,正是在求證有關敝門之諸項傳説,尚請二位師父本諸關懷初衷,知無不言才好。”
至明方丈重重嘆息道:“唉,這話可不知從何説起了。要説的話實在太多了,太多了!”
清水觀主道:“少俠你敢情還不知道?”
寇英傑道:“不瞞二位師父,在下雖忝列先師門牆,卻一直不被二位師兄所承認,被迫出走。這兩年來我發奮苦練絕技,自信已具有相當火候,因念及先師故世託囑之殷,不得不打點精神,力圖振作,甘犯萬險,亦要振興先師所留交之遺志!”
至明方丈合十道:“阿彌陀佛,少施主這麼説可就對了。”言説到此,情不自禁地大聲嗟嘆起來。
清水觀主含笑道:“這就叫皇天有眼,鄔大野這兩年所作所為,不止對不起當年老莊主的教誨,簡直把郭老莊主的臉都丟完了。連帶着也給正派武林泄氣,難得少俠有這番雄心,真該好好整頓一下門風了。”
寇英傑點頭道:“觀主説得極是。這就是在下此次重返師門的主要原因!有關兩位師兄的傳説,在下此行也調查過,只是眾説紛壇,莫衷一是!茲事體大,在下不得不小心求證!”
至明方丈合十道:“阿彌陀佛,少施主問起這件事。老衲倒不得不説實活了。”
“方丈請説當面。”
至明方丈頻頻顫動着一雙銀眉道:“這話老衲原不思再説,只是少施主見問,老衲卻不得不直説了。”
清水觀主催促道:“和尚少賣關子,快説吧!”
至明方丈苦笑道:“大概是兩個月以前,因為廟裏香火不繼,白馬山莊老莊主定的月俸銀子,久拖不給,數十户難民齊來敝寺哭求,其慘況少施主你是絕難想象……是老衲被迫不已,才找出了當年令師郭老莊主親批的手令,找上山莊……”
寇英傑岔口説道:“且慢,手令上説些什麼?”
“阿彌陀佛,”至明方丈合十點頭道:“令師手諭大意為述説善行之職責,並委託老衲所主持的白塔寺負責每月向白馬山莊索取月俸白銀百五十兩,以資濟災之需。手令上除有郭老王爺親筆具結以外,並蓋有‘白馬山莊’的火掌金印為記。”
寇英傑道:“我明白了,請繼續説下去。”
至明方丈道:“是老衲進得白馬山莊,幾經轉託,才得見着了一個姓許的副莊主。”
寇英傑一愕道:“且慢,”至明方丈頓時停住。寇英傑眉頭微皺道:“大師説到姓許的副莊主……我卻不曾聽説過有此一人。”
至明方丈道:“阿彌陀佛,少施主你當然不知道,這個許副莊主,老衲以前也不曾見過,後來才知道此人姓許名鐸,人稱智多星,原是宇內二十四令的一名壇主,後為鐵海棠特別引薦,才充當了白馬山莊的副莊主。”
寇英傑不禁神色陡地一變,冷笑一聲,沒有説話。
清水觀主岔口道:“寇少俠你可知道,如今白馬山莊,上上下下可全都得聽這位許副莊主的,鄔大野現在連一半的家也當不了啦!”
寇英傑冷笑道:“這麼説,較諸外面的傳説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至明方丈點頭道:“事實確是如此。”
寇英傑長長嘆息一聲,道:“請方丈再説下去!”
至明方丈道:“老衲是要説。老衲見着了那位趾高氣揚的許副莊主,説明來意之後,那位副莊主一臉傲氣的告訴我説,現在白馬山莊的事都由他負責,郭老先師生前説的一切,都不能承認。我即要求一見鄔大野,那位許副莊主冷冷一笑,即告訴我見了情形也是一樣,即使是鄔大爺批准,他不準也是無用。當下這個許鐸還故示大方的差人帶我去見鄔大野。”
寇英傑道:“方丈可曾見到了我那個大師兄?”
“見着了。”至明方丈臉上罩起了一片怒容。他冷笑一聲又道,“卻沒有想到這位鄔大莊主,如今竟然變成了這樣,簡直是不通人情世故!”
寇英傑沉思道:“莫非方丈與他發生了衝突?”
“唉!”至明方丈嗟嘆道:“事情是這樣的。”對於這件事,提起來他真有無限懊惱:
“當我看到了這位鄔莊主之後,想不到他態度之蠻橫竟較那位許副莊主更為惡劣。唉唉……
老衲真是作夢也不曾想到!”
“他對方丈你怎麼了?”
“寇少俠!”至明方丈頻頻搖頭嘆息道:“你那位大師兄態度實在太壞了……當時他竟將郭老莊主生前所留交的手令索去,三把兩把扯了個粉碎。”
聆聽到此,寇英傑由不住倏地站身而起,可是緊接着他又緩緩嘆息一聲,慢慢坐下來。
至明方丈口喧佛號道:“阿彌陀佛,老衲皈依佛門數十年,久已不動肝火,只是這件事卻令老衲忍無可忍,當場與他爭論起來。”
清水觀主也忍不住一腔怒火,大聲道:“簡直豈有此理!這位鄔莊主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大和尚這口氣你竟然忍得下去?”
至明方丈道:“老衲是忍不下去,那是因為鄔大野出言無狀,並喝令手下將老衲攆出去,如此才迫使老衲與他理論,不意這個鄔大野竟然恃強欺人,猝然向老衲出手。”寇英傑與清水觀主不禁面色大驚。至明方丈雙手合十喧了一聲佛號,遂道:“老衲這多年來,雖不曾把功夫拉下,可是比起鄔莊主來,畢竟差了許多……”
寇英傑關心的道:“方丈莫非受傷了?”
“正是如此。”至明方丈嘆息道:“這都怨老衲武功不濟,自不量力,當時動手之下,吃鄔大野掌力擊中前胸,當場口吐鮮血,受了重傷。”
“啊!”清水觀主大聲道:“他竟敢下此毒手!”
“他怎麼不敢?”至明方丈由不住雙手合十,又喧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那鄔大野一見傷了老衲,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當場更生出歹意,想把老衲斃命當場,這時忽傳有貴客鐵夫人上門,鄔大野才不得不中途罷手,卻命人將老衲拉出莊外,暴屍荒郊!”他不勝悽苦地嘆息,又道:“可嘆老衲身受重傷之下,年事已高,那兩個抬老衲而出的惡奴,卻惟恐老夫不死,竟然居高臨下,將老衲硬行向澗底拋落下去。”
寇英傑一聲不吭,只是他眸子裏卻交織着凌人的怒火,顯然怒到了極點。
清水觀主卻直着一雙眼睛,急於一聽下文:“後來呢?”
至明方丈低喧一聲無量佛,隨即冷冷地道:“總算是人不該死,五行有救,多虧了老衲身上一襲袈裟,中途掛着了壁梢之上,幸有云霧封鎖,迷失了那兩個狗才的目光,老衲才撿得了這條活命!”
“哦,”清水觀主才似忽然想起來道:“怪不得你有一陣子在牀上躺了好幾個月,我只當你罹患了什麼疾病,原來是在療傷呀!”
“老衲也只得這麼宣稱。”至明方丈面色黯然的接下去道:“事後鄔大野還生恐老衲不死,曾派人到廟裏來找尋老衲,幸老衲事先早已防到了這一點,特意囑咐各弟子一番應對,如此才算逃得了活命!”
清水觀主道:“往後這件事你卻是大意不得。”
“老衲知道,”至明方丈道:“是以老衲才改了法號,改至明為至空,對於白馬山莊與宇內二十四令的人都特別的加以小心注意……”
他雙手合十,餘悸猶存的道:“無量佛,經過此一件事後,老衲的觀念更加改了許多,再也不敢着意凡俗之事了。”
話方至此,卻見寇英傑站身而起。他臉色十分沉着,冷冷地道:“老方丈所説可是實情?”
“這……”至明方丈沉聲道:“句句實言,少俠莫非懷疑老衲所言不實麼?”
寇英傑道:“方丈不要誤會,因為茲事重大,在下不得不調查清楚。”
老方丈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少俠若不相信,請看看老衲身上所中之掌傷即知非虛。”説罷解衣露懷,將前胸現出。就在他前胸左面方向,留有一個心形掌印,儘管已過了長久時光,那掌印依然顯明在目,其色暗紫,狀似一顆雞心。
寇英傑只看了一眼,已禁不住神色猝變。一點都沒錯,正是鄔大野最為擅長的乾元間心掌。寇英傑當然不會忘記當年一掌之恨,兩相印證之下,他焉能再有所懷疑!
寇英傑親自為老方丈把衣衫理好,內心儘管痛憤到了極點,外表卻並不顯出:“方丈所受之恥辱痛楚,在下感同身受,此事皆由在下威信不足,未曾盡到先師故世時所託囑之遺命,在下深感愧疚,方才萬請海涵。”説罷,他深深向着至明方丈拜了一拜,隨即站起抱拳道:“在下告辭。”
至明方丈怔了一下,才轉過念頭,慌不迭道:“寇少俠,你這是上哪去,敢不是上白……白馬山莊吧?”
寇英傑道:“不錯,正是去白馬山莊。”
至明方丈與清水觀主相繼一愣,寇英傑卻頭也不回的走了。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
白馬山莊從外面看上去,氣勢顯然較以前略有不同。巍峨的高大院牆四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興建了數十座刁斗。這些刁斗全系清一色的岩石壘建而成,每一座都約有五丈高下,上尖下方,看上去甚具氣勢,彼此又間隔着一定的距離,前呼後應,確屬大觀。記得當年老莊主郭老王爺在世的時候,這地方全不設防,甚至於前後左右的四扇莊門也都時常敞開着,任由那些選勝登臨的風雅之士隨意進出,前堂裏特意設置的有茶飯,免費供應,只要遊客高興,更可在山莊裏各處走上一圈,如果天晚了,只要與莊裏的管事取個商量,即使是投宿住上一夜。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因此,白馬山莊雖是一方武林名門所在地,你當它是一處供人玩耍的名勝亦無不可。
人們對於那位前莊主郭白雲,郭大王爺的敬愛之情,也正是在此。那位老人家看上去,永遠是那麼隨和,那麼和藹可親,沒有架子。然而曾幾何時,在他老人家去世不久之後,白馬山莊的情形,竟然會有了這麼大的一個轉變。
如今的白馬山莊可再也不是能夠容人隨意來去的白馬山莊了。休説是隨意進出山莊了,就是在距離山莊裏許以外,你就能感覺出那種不自在,如果你敢再看上幾眼,準保就有人會上來找你的麻煩了。何苦呢!日子久了,又有誰這麼不識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儘可能的都遠遠避開來算了。是以,空令這興隆山上鶯飛鳥語,花開似錦,卻再也沒有一個選勝登臨似的騷人墨客。翠谷青嶺空負了綠茵遍地野,澗底流泉虛承了落英繽紛,顧景傷情,怎不令人觸景傷情,撫今思昔的大為嘆息。
落日西垂,殘陽餘暉渲染出一天的嫣紅,嶺半飛泉更象是搭着一座琥珀橋似的燦爛奪目,長空有三數只大雁緩緩掠過去。
寇英傑遠遠拉馬來到了嶺前。
這條路他是再熟悉不過,當他拉馬踏過眼前那座廢置的半倒石橋時,腦子裏卻想到了前人“平生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絕句。猶記得三年前的初冬季節,他第二次登臨這座山時,心目中的那種愁苦感受,倒是與如今相差無幾。
他當然不會忘記在半途巧遇大師兄鄔大野的情景,當時被他乾元問心掌打落懸崖,如非受馬黑水仙的通靈,自己早已做了澗底冤魂。如今,他又來到這個地方。就在那片懸崖前,他勒繮駐馬,回想着當日情景,心裏的那一番感受可就不用提了。
馬蹄子敲打在上山的板道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空山迴響,別有餘韻。山是興隆山,白馬山莊仍是白馬山莊,只是人事的滄桑變幻,卻使他感覺到一脈傷情,由於他今日的來到,更不知要激起一種什麼樣的變化,一場凌厲的兇殺,勢將難免,為此靈山勝景帶來一番腥風血雨看來也是不可避免。是以,他的心情也就更加的顯得沉重。
前行約裏許山路,意外的發現到一座拱門,聳立在正前方的山道隘口,卻有兩個黑衣壯漢,各自手握腰刀,威風凜凜的立在左右。寇英傑一直拉馬走到了近前,才站住了腳步。
兩名漢子對看了一眼,其中之一隨即上前一步,大聲道:“喂,你是幹什麼的?怎麼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去去去!”
寇英傑沉聲道:“這裏有什麼規矩?”
那漢子立時面現怒色,橫眉道:“這裏早已不通行人了,要遊山玩景,到那邊去,這裏不行。”
寇英傑此來原就沒有安着好心,見狀更算是對了心意,當下微微一笑,表情裏充滿了調侃:“老兄這話可就錯了。”他淡淡笑道:“既是不通行人,要這條山路幹什麼用?”
“媽的!”那漢子厲聲叱道:“你小子沒有長眼睛嗎,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看清楚了,這不是白馬山莊嗎?”
那漢子忽地抽出了腰刀,正要上前,另一個漢子忽然道:“老馬且慢……”拔刀漢子聞聲站住,卻回頭怒衝衝地道:“這傢伙是存心來找我們麻煩的,我看八成就是副莊主關照要我們注意的那個人。”
後一名漢子已走了過來,在寇英傑身前站定,抱了一下拳,説道:“請教朋友貴姓大名?”
寇英傑點點頭道:“我姓寇,怎麼,這裏上山的人一定要通名報姓不成?”
那漢子嘿嘿一笑,露出白森森一嘴牙齒,上下打量着寇英傑道:“那倒不必,寇朋友你大概是外鄉客吧,我們這裏是不招待外人的,寇朋友可有入莊的腰牌沒有。”
寇英傑搖搖頭道:“沒有!”
“那麼,你是來幹什麼的?”
“看朋友來的。”
“看誰?”
“鄔大野!”
那漢子愣了一下,哼道:“鄔莊主?”
“那只是你們的稱呼。”
“你看怎麼樣?”先時拔刀的漢子大聲道:“這小子竟敢直叫莊主的名字,不是存心來找碴兒的嗎?”嘴裏説着,這人足下一個搶撲之勢,已來到了寇英傑身前,掌中刀掄圓了,颼的一股刀風,真向着寇英傑當頭直劈了下來。
對付這類角色,寇英傑簡直毫不在意。他一隻手還帶着馬繮,就在對方漢子手中這口刀眼看着即將落向腦門的一剎那,他右腕輕振,已自把手上的半截皮繮抖了起來,象是一條騰空而起的怪蛇,只一下,已纏在了這漢子手中刀鋒之上。緊接着寇英傑手勢輕起,皮繮一掙,已把那漢子手中鋼刀奪出了手,哧的一聲,空中劃出了匹練似的一道白光。
這口刀足足飛出了十數丈外,哧的一聲,深深釘入對崖石壁之內,搖曳出一片動人心魄的寒光。
持刀漢子是想一力奪刀,卻擋不住寇英傑加諸在馬繮上的力道,一隻右手登時虎口震裂,皮開肉翻,湧出了大股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