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晚來臨,半個月亮爬上樹梢。
臨熄燈前的半小時,往往是女生宿舍最熱鬧的時分。這一天,我們宿舍的人來往絡繹不絕,她們大多是顏舒舒的客户。她的新貨是一種很特別的項鍊,銀質,普通的細長的鏈繩搭配吊墜。但這的確是一條特別的項鍊,吊墜的造型是一個靈動可愛的小機器人,全身鑲滿水鑽,最特別的是,機器人的眼睛是用兩顆明亮的水晶鑲嵌成的,雖然小顆但切割得異常細緻,在燈光下顯得璀璨奪目。
據説就是這樣一條據説這就是Prada今年大熱的新款小機器人項鍊,很多明星都有佩戴,在網上標價一萬八,但顏舒舒弄來只花了幾百塊。更有噱頭的是,她給每個來參觀的人都發了一個塑料手套,堅決要求她們戴着手套才準摸。她煞有介事地拎着那根鏈子,放在自己的枱燈下晃兩晃,每人的臉上就閃過一陣反射的銀光。她用一種神秘的口吻説:“真金不怕火煉,你們儘管去驗貨。近點看,多近看我都不怕,就怕你們弄髒了它。”
她的理論得到了所有人的擁護,女生們紛紛唏噓不已,讚歎有聲。
“我真是太好運了,遇到這批貨,賣家答應全留給我。一共有八根呢,每顆水鑽顏色都不同,最好看的是這種粉色——”顏舒舒從抽屜裏抽出一本相冊,嘩嘩譁翻到某頁,指給大家看,“像不像貝伶妃那款液體腮紅最淺色?”懂的人紛紛給予首肯。不到半小時,跟她訂貨的女生就有五六個,熄燈了還有人來敲門,結果被吳丹趕走了。
“你不要一根麼?”顏舒舒對着吳丹哼了一聲,湊到我牀邊,把戴着塑料手套的手伸到我面前,就着窗外昏黃的路燈光和依稀的月光,別的不説,就那粒水晶顯得光彩奪目,確實非常漂亮。
“無論作為收藏升值,還是送人作禮物,都好有面子呢。”她像電視廣告裏的主持人一樣聲情並茂地對我説,“馬卓我跟你説,一般的我不勸你,好東西我才想着你呢,我最近剛買了台單反,把錢花光了。我要是有錢啊,早自己全買下來了,坐在這裏等升值,才不賣給那些個不識貨的花痴女生,三塊五塊都要還來還去的,還得我煩死了。”
“煩你就別賣!”我上鋪的吳丹説,“好好的宿舍,給你弄得像農貿市場!”
顏舒舒提高聲音:“同學,同在一片屋檐下,講話不用這麼難聽吧,見我賺了錢,也不必這麼眼紅吧,再説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大不了請客吃飯囉。”
“誰愛吃你的飯,就知道錢錢錢,賠不死你!”吳丹罵完這句,臉朝裏,任憑顏舒舒再説什麼,都不再回一句嘴了。
“烏鴉嘴!”顏舒舒罵罵咧咧,“我要是哪天真的賠了,就撕爛你的嘴。”
“好了。”我拉她一下,“大家都睡了,你就別鬧了。”
“好,不鬧。”她朝我擠出一個笑臉説,“我聽馬卓的。”
我知道她是要刻意地拉攏我,可惜,我最討厭的就是女生的那種所謂的小團體,要我加入那樣的明爭暗鬥,門都沒有。
可誰也沒想到吳丹的話真得到了應驗。幾天後,當女生們聚集到我們宿舍來找顏舒舒要貨的時候,她竟然拿不出貨來。
“得再等幾天。”她説,“最近查得比較嚴,再等幾天就好了,給個面子嘛。”
“沒貨就算了,退定金吧。”有女生提議。
“定金我都交別人了,咋退啊。”顏舒舒面露難色地説,“再給我幾天時間,一定讓你們滿意。”
那個週末有於安朵的彙報演出,本來我是不打算去的,我説服自己的原因很簡單,既然每個班去五個人,我要是不去,我們班那個位子就會空着,老爽面子上也不好看。回頭他要再問我不肯去的原因什麼的,煩都給他煩死。不如去坐一坐反倒清閒。
我去的時候已經有些晚,劇場的燈已經熄了。我正在尋找我的位子的時候肖哲從旁邊冒了出來。他輕輕地拉了我一把,説:“跟我來。”
我在他的帶領下,繞過電視台的攝像機,在十排的一個位子上坐了下來。演出很快正式就開始了。於安朵跳舞前,還有一個高二的女生彈了一段琴做為助興表演。我從沒有現場聽過鋼琴演奏,確實有些震撼。
原來音樂,真的有讓人心悦誠服的美。
終於輪到於安朵出場了。四周的燈光全熄滅了,只有舞台上一束追光照着她,她穿着一套黑白相間的芭蕾服,跪在地上,頭向後仰,腰部像被一把小傘撐起似的,漸漸形成一個完美的弧度。她潔白的脖子和腰部的線條一樣柔軟而契合,雙手輕輕舉起,上下扇動,像極了一對羽翅。
做完了這個動作,她的一條腿在地上一滑,整個人又迅速立起來,兩隻腳變做腳尖點地,眼花繚亂地轉了不知多少個華麗的圓圈。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看她舞動、翩飛,直到耳邊響起一陣喧譁般的掌聲。
她跳得真好,簡直,驚為天人。
見我不説話,肖哲反而説話了:“也就這樣吧。”他很不屑,“我看過楊麗萍的獨舞,比那差多了。”
我在心裏莞爾,顏舒舒説得沒錯,他果然很吝嗇讚揚女生。雖然我不算專業的觀眾,但誰都知道楊麗萍和於安朵跳的完全不是一個範兒的。
我和大家一起由衷地替她鼓掌。
肖哲牽強附會的批評沒能得到我的讚許,他又不自在地側身問我:“馬卓,結束後你去哪裏?”
“回家啊。”我説。
“這麼晚,沒車回縣城了,你爸來接你的麼。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我説,“我家搬市裏了,離學校很近的。”
“哦,”他説,“真好。”説完,他也開始沒來由地用力鼓掌。
我忽然想,不知道他有沒有看過她的舞蹈,或者會不會此時也正在花蕾劇場的某個角落為她陶醉呢。我的腦子裏又像鑽進了一條八爪魚,開始胡亂伸展思緒。我搖搖頭,把遙遠的觸鬚收縮回來,拿出包裏的水杯來,喝了一大口水。
那天演出結束後我就回宿舍去收拾了幾件髒衣服準備帶回家洗。顏舒舒沒回家,坐在牀邊發呆。我説:“你不回家?”她先是低着頭的,忽然昂着頭對我慘笑了一下,我有些被她這詭異的笑容嚇到,又問她:“你沒事吧?”她幽幽地説:“馬卓,搞不好這一次我中了別人的連環計了。”
説完這句話,她直挺挺地倒在自己的牀上,用一隻枕頭矇住了頭。
我一時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想再多問,就拎着包帶上門走了。
還沒走出校門的時候就發現一羣人簇擁着一個人,就在校門口。奇怪,平時晚上這裏不會這麼熱鬧,如果是羣架事件,保安也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等我經過時,我才發現那是於安朵。她還沒換下她的演出服,手裏捧着鮮花,正伸長脖子,朝街邊張望。
我下意識地一轉頭,果然看到一輛熟悉的綠色的車停在路邊。
車上下來的人,讓我的眼珠像在眼眶裏瞬間結成了冰。我忽然很想變成一張脆弱的白紙,自己把自己折起來,折成一張平整的小方塊,就那樣躺在地上,不要被任何人發現,當然,最重要的是不要讓他發現。但他看到了我,可惜只有一秒鐘。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我確認。然後,他毫不猶豫地轉過頭去,看着前方的、光豔四射的於安朵。他一邊笑着,一邊打開手中的傘,輕輕地罩住了他和她。
我這才發現,天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有些落雨,這個場景像一個恰如其分的藉口。我扭過頭,小方塊迅速變成紙人,飛快地邁步走。可是腿上完全沒有力氣,感覺背後有什麼利器就要刺穿我的背一般。頭頂的雨卻好像忽然停了,我抬起頭來,才發現是肖哲,他走在我身後,替我撐着傘。
“沒帶傘吧。”他説,“我送你。”説完,他像拔出劍一樣拔出另一隻手臂,從我手中搶過包,説:“來,我替你拎。”
他搶得那樣快,我還沒反應過來,包已經到了他手裏。我趕緊説:“不用,我自己來。”
“順路。”他迅速地答我。
“你怎麼知道?”我問。
“反正我送你,這麼大雨。”他説完,仰頭看了看天。他看天的時候,傻傻地把頭伸出了傘外,於是當他重新看着我的時候,眼鏡上全是細小的雨滴。
我有些動容,從他手裏拿着的我的包裏抽出一張面紙遞給他,沒再奪過那個包。我們在雨中併不併行,而是一前一後。他一直把手臂伸得老長,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一定半個身子都在雨裏,但我卻沒有提醒他,一次也沒有,直到我們走到“向日葵小區”的門口。
“我送你進去。”
“不行。”我説。要是給阿南看見,我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我們就在這兒分手,”我説,“你都淋濕了,而且這麼晚了,再不抓緊時間,最後一班公車也要開走了。”
“好吧。”他終於同意,卻不走。為了打破僵持,我伸出手去搶他手裏的書包,他才驚醒過來似的,把傘和書包統統塞進我的手裏,一個人轉身跑進雨裏。
我好不容易才握穩那把巨大的雨傘,看着他濕透的背影穿越馬路,跑到對面的公車站那裏停住。他摘下眼鏡,對我笑着用力揮了揮手。
不知怎的,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但我還是轉過身,迅速地往小區裏走去。誰知剛走幾步,就看到迎上來的阿南。“馬卓?我老遠看着像是你,就跑來看看。這麼大的雨,你也不打個電話,讓我去接你。”
“不用,”我説,“這不有傘嗎?”
他笑呵呵的,往我身後一望,有些意味深長地説:“哦,好像有同學送你回來啊,怎麼不留人家在家吃飯?”
“你在説什麼呀。”沒想到還是被他看見。我急了,身子試圖擋住他的目光。
阿南只是笑着點點頭,卻還往那邊張望着説:“好嘛,我也沒説什麼呀。走吧,趕緊回家去做飯吃,我也餓了。”
那晚他心情特別好,除了他拿手的雞湯,他還圍着圍裙做紅燒魚,還不要我幫忙。“我從你奶奶那得到真經了,做得不比她差的,你要想學得給我交學費!”
那天晚飯,我吃得很飽。新居里的廚房裏,安裝了非常明亮的吊燈,不知是不是由於燈光的慫恿,我第一次覺得,兩雙碗筷接觸桌面的聲音也是有些寂寞的。但那晚阿南的話顯得特別多,竟然問起於安朵來:“你們學校那個跳舞的女孩兒,報紙上都説了,真是厲害,世界冠軍呢。跟你同級,你認識嗎?”
“不熟。”我回答。
“哦,”他替我盛湯,“不過,這女孩好是好,還是沒有我們馬卓好。我們馬卓學習好,第一名。這叫各有所長。”
“又給我壓力!”我扁嘴。
“哈哈,”他笑,“下週就是你生日了,我們也在哪裏請個客,約上一些同學咱們熱鬧熱鬧,現在時興這個。”
“哦。”我不想請同學,也不想違揹他的心意,於是我就這樣簡單地哦了一聲。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就某事和他理論,一向不是我的長項。
晚上,雨聲漸大。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年的第幾場春雨,打在公寓十二層的玻璃上,像是撩撥往事的琴絃,聽得人耳朵發酥。我終於起身,從帶回來的那個包的最裏面的口袋裏,把他送我的護身符拿出來看了又看。這是我一直想要扔卻一直都沒有扔掉的東西,我永遠都記得他跟我説的那句話:“取下來,要死人的。”
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要死人的。
我心煩意亂,眼皮狂跳,腦子像被蛇芯子舔過一樣發麻,久久不能入睡。心浮氣躁的情況下,我把一篇古文都背得顛三倒四,又異常生氣。在掰斷一支鉛筆之後,我從書櫃裏取出一本厚厚的數學題典,開始瘋狂地做了起來。
不知道做了多少張草稿紙,不知道做到幾點鐘,我才像匍匐着爬上了我的小牀,捂着發痛的太陽穴,掙扎着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