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們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們會怎麼想——心理書?
坦白説,我很抗拒這樣的字眼。雖然多年來我以寫字為生,但我從來都不覺得,我可以寫好小説之外的任何東西。
寫完這本書,我的外號直接從“文字女巫”變成了“掃描儀”。因為他們眼睜睜地看着這本書從沒有字變成二萬字,從二萬字變成五萬字,從五萬字變成八萬字,最後變成你們看到的這個樣子。
完成這一切,我只用了十五天的時間。
但其實,瞭解我的人都知道,醖釀這本書,我用了差不多整整二十年。
每次去學校講座,到了互動環節,總有人站起來問我:“為什麼你的小説要叫‘青春疼痛’小説,為什麼你的作品裏會充斥着那麼多讓人窒息的疼痛和不安,難道你是要告訴我們,青春本身就是這樣子的嗎?”
不。青春本身當然不是這樣子的,至少,不只是這樣子的。
要知道從十四歲開始寫作至今,我已經發表了五十多部文學作品了,只不過賣得最好的,就是我的“青春疼痛系列”,所謂“疼痛”作家,或許也是這麼多年來大家對我的一種誤讀吧。
今天,趁這個機會,我來説説為什麼我要寫這種小説。
多年前的某個冬天,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叫“小妖七七”的小姑娘,她是我的讀者,加我QQ的讀者很多,七七吸引我就是因為她的網名,我問她:“你為什麼不叫六六,不叫八八,非要叫自己七七呢?”她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我説:“貓有九條命,我有七條就夠了。”
七七生活一個北方城市,她有抑鬱症,輟學在家已經有兩年。她很喜歡讀我的書,也很願意在網上跟我聊天。春天的時候,她媽媽帶她來我這裏看我。一個長得細細長長的小姑娘,眉眼彎彎的,走路的時候,喜歡把背駝起來。但總的來説,她比我想象中要懂禮貌和乖巧很多。
“沒辦法了。”咖啡館裏,她媽媽哭着對我説,“動不動就尋死覓活。”
一盒紙巾很快就被她媽媽抽了個精光。
她則坐在那裏安靜地看一本雜誌,《讀者》,而且是不知道何時的舊刊,看得津津有味。彷彿我們説的一切,都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那時候的我,對“抑鬱症”的瞭解,僅限於從小説和電視劇中瞭解的一點皮毛。至少第一眼看到七七的時候,我覺得她根本就沒病,小姑娘們都喜歡用各種“病症”來武裝自己,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我私下想,她不過是在為自己的退學找各種理由罷了。
因為想看古城牆,我帶她去南京玩了一天,在中山門的磚牆下,她仰頭看天問我説:“那個時候很多人就是從這裏跳下來的嗎?”
“跳下來是為了活着,不是為了死。”我提醒她。
“刺激。”她嘆息。
一兩天的時間,我已經感覺到了七七的與眾不同,她和我接觸的任何一個孩子都不一樣,安靜起來,可以好幾個小時不説一句話,開心起來,就是個活脱脱的話癆。比如在賓館房間,她一時興起,非要跟我模仿她家樓下那個七十多歲了還老找人跳交誼舞的老頭子,她彎着腰,邁着碎步,咬着牙齒,説着一口東北話,硬要拖我跟她一起瘋,我還沒站起來呢,她自己先笑得倒在地板上。
那是我非常難忘的笑容,屬於少女的,無所顧忌的,天塌了都一樣要high到死的笑。
我伸手拖她起來,她不肯,蹲在那裏,臉埋在雙膝裏,問我説:“饒雪漫,要是某天我死了,你會給我燒紙錢嗎?”
換成別人,我可能一巴掌就打了過去。但對她,我沒有,因為她的聲音絕望極了,我好像從來都沒聽過那麼絕望的聲音,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在房間裏轉了一圈,飛出窗口不見了。
我想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把她當成一個朋友,而不是讀者的。
回到北方後,七七給我寄了禮物,一條她自己織的圍巾。還在禮物中附了一張小卡片,上面寫着:“生日快樂,有時候我還是挺愛你的。”
有時候就有時候,總比不愛我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苦口婆心終於起了作用,過完春節,七七回到了學校唸書。我給她回寄了新學期的禮物,一些好看的筆記本。但沒有收到她的回覆。我想她在學校裏讀書了,上網不是那麼方便,也就沒放在心上。那些日子我過得也忙忙碌碌,要講座,要籤售,要寫書,還要忙着辭職,生活總是讓我們很容易地遺忘掉一些人。毫無辦法。
再知道七七的消息時,她已經又退學了。坦白説,我挺失望的,該説的話我早就説過了,也懶得再問她原因,但她卻喜氣洋洋地告訴我,她戀愛了,而且她愛上的是一個比她足足大十五歲的老男人。她給我發他倆的合影,那個男的,用手掌擋着鼻子,眼光閃爍遊移,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
“饒雪漫。”她説,“你可以寫我的故事嗎?我講給你聽。”
“不。”我説。
“為什麼?你覺得我的故事見不得人嗎?”她不依不饒,“可是你寫的那些,真的很假,你在撒謊,事實不是那樣的,我還以為你會跟他們不一樣。”
“這事你媽知道嗎?”
“絕不能讓她知道。”她説,“除非你想我死。”
“離開他吧。”我覺得我差不多是在求她了。
“不。”她很堅定地回答我,然後QQ長時間黑線,不再理我。
我知道她沒有好結果。
但我不知道,她真的會死。
那年冬天,零下二十度左右的天氣,她像扔一塊破抹布一樣,把自己從家裏的陽台上輕飄飄地扔了下來。
她沒有留下任何,哪怕隻言片語。她把自己的QQ空間也刪得一乾二淨,對這個世界,她沒有任何留戀。包括我,這個她曾經認為會和別的大人不一樣但終究還是一樣令她失望的大人。
沒有人為此負任何責任,因為醫生證明,十七歲的她——死於抑鬱症。
我提筆寫七七的故事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有好一陣子了,我也對抑鬱症有了一定程度的真正的瞭解。那個叫《小妖的金色城堡》的故事,前六章放到網上後,吸引了無數網友的注意,有六家出版社同時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們要出版,有的甚至説,條件任你開。
我把一些七七們覺得“絕對不能説”以及我以前也認為“絕對不能説”的一些事,統統寫在了那本書裏。
書出版後,有女生告訴我,她捧着這本書,哭了一整夜。因為她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和自己並不漫長的青春期,做着無休無止的對抗。
書很暢銷,比我以前寫的任何一本都要暢銷很。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的腦子裏總是迴響着七七那細細的聲音:“貓有九條命,我只要七條就夠了。”
事實是,人只有一條命。
我是真的恨自己,為什麼要等到七七走後,才敢真正直視她的痛苦,她的病症,才懂得她那深入骨髓的孤獨呢?
於是我對自己説,如果已經遲了,那麼以後,就不可以再遲下去了。
我不要再“撒謊”,我要寫一些真實的東西,還原青春一些真實的面目,用我的小説去幫他們去説一些他們認為“不能告訴大人的事情”,讓他們知道,其實説出來,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如果還有一些什麼,註定不能拿到陽光下來曬,那麼至少,我可以送進去一點温暖,讓他們感覺沒那麼冷。
其實我很不喜歡大家把我的小説當成言情小説來看,我認為,它們是真正意義上的青春成長小説。
我總覺得,青春期的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青春期的所有傷痛,隨着年齡的增加,都會慢慢地痊癒。那個讓你頭疼不已的孩子,也許,他需要的就是你一個温暖的眼神,一次傾心的問候,一雙路過時可以順便扶他一把的手。
請相信,當他跨越了成長的障礙,他會變得比你、甚至比他自己想象中的都還要美好——面對生活,永遠微笑,無所畏懼。
但最重要的就是,你這樣做了嗎?你重視他的那些“瘋狂小病”了嗎?
還是你總是在不屑地想——一個小屁孩,有吃有喝,幸福得要死,作個啥呢?
2007年的冬天,我在蘇州籤售,一個小姑娘在我身邊繞來繞去,非要讓我送她一本書。我説我沒有書,要的話你可以在書店買。她説:“我媽媽不讓我買你的書,她説看了你的書,我會早戀。”我説:“你回去告訴你媽媽,你不看我的書一樣早戀,但看了我的書,你會知道該如何早戀。”
沒多久小姑娘就出現在籤書的隊伍裏,排到她的時候,她很認真地對我説:“我媽媽説了,説你説得有道理。”
我一直記得,那一次她買了我的《花糖紙》。
2008年的冬天,一個小姑娘樂滋滋地跟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她説她買了一本我的《左耳》,被她媽媽發現了,因為封面上寫着“甜言蜜語,説給左耳聽”這樣的字樣,她媽媽憤怒地把她的書給撕了。第二天她又買了一本《左耳》,放到餐桌上,她媽媽沒撕她的,沒收了而已。第三天,她又買了一本《左耳》,這一回,媽媽好奇地把書翻開了。她告訴我:“看完後,我媽哭得比我還厲害,她説,走,咱們去書店把饒雪漫的書都買回來。”
有時候,成長,真的不是一個人的事。
我不是心理專家,更不是教育家。所以在這本書裏,如果你想看到一些所謂“專業”的知識和言語,是一定會失望的。
我盡全能所做的,只是真實的表達,講訴一些真實的故事來貼近你的感受和疑惑。邀請那些經過我生命的孩子,和你一起坐下來,撕掉所有的面具,好好談一談我們的青春。
談完後,希望你會感覺那些一直困撓着你的情緒——噢,不過如此。
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個“大人”。
遺憾的是,我一直很失敗。
但如果你不是一個和我一樣生活在孩子世界的成人,你永遠都體會不到我心裏的這份純淨,快樂,美好和滿足。
所以,謝謝親愛的你們。是你們以及你們問我的那些事,讓我更多地感覺到自己的價值所在。
謹於此書,獻給所有成長期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家長。
青春萬歲。
饒雪漫
2010年12月3日於江蘇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