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若第一次聽到江浩洋的名字,才剛進大一沒幾天,那時候,他們為期兩週的軍訓還沒結束。安若第一次遠離家鄉,夜深人靜時,便有點想念父母,睡不着,便悄然起牀,到走廊上繼續寫完熄燈前寫了一半的家信。
洗漱間裏燈光最亮,又有平整的枱面。但沒想到走廊盡頭有低低抑抑的細語聲,原來是有人在打電話。走廊裏太靜,儘管她刻意離得遠,那邊聲音也刻意壓低,仍是模模糊糊聽得到大概。女聲壓抑着,抽泣着,一遍遍地説:“江浩洋,你不能這樣對我。”
沈安若覺得有這樣無意的偷聽也罪惡,收了東西想悄悄回宿舍。剛出洗漱間,不想那女子已經低頭闖了進來,只一瞥,安若已經看清,那是本系大三的學姐,舞蹈隊的隊長,天鵝一般美麗驕傲的女子,在院裏舉行的迎新生晚會上領舞,驚豔全場。如今頭髮凌亂,淚水縱橫,狼狽不堪。
那時候,她還沒有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所以弄不明白,為什麼本該甜蜜的戀愛卻讓人哭哭啼啼,本該幸福的女子卻心甘情願地將自己低到了泥裏去。
後來回想,莫非正是這樣壞的開頭,才使得自己在與江浩洋相處時,時時警告自己,永遠都不要讓自己淪入這樣狼狽的境地,時時準備好抽身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所以才最終讓兩個人無法走下去。
那時很快便又聽到江浩洋的名字。新生們已經正常上課,就像所有的新生們那樣,每晚熄燈後,便是姐妹卧談會。毫無例外的,女生們的話題永遠是男人。
“你們今天見着徐志毅身邊的女孩了嗎?大一新生耶,可真厲害啊,這開學才幾天啊。”孫冰冰一驚一乍。
“徐志毅是誰?”
“我們院的學生會外聯部長啊。沈安若啊,你真孤陋寡聞。”
“説不定人家以前就認識呢。”張儷猜。
“不可能,那女生家是本地的。”許芝得意宣稱,“還有,今天我和飛飛一起跟蹤了那女生,是會計系的耶。”
“切,好無聊啊你們。”白欣雅也發話了。
“聽説江浩洋跟季雅婷分手了。你們沒看季大美人這幾天憔悴的啊。”許芝又説。
“江學長真是有本事啊,那天隔壁學姐跟我説,他上一任女朋友,是外語學院的院花呢。”
安若有幾分昏昏欲睡,插一句:“江浩洋這名字聽起來這麼熟……”
“沈安若,拜託,我們的學生會主席啊,迎新會那天是不是你睡着了……”孫冰冰有點抓狂了。
啊,安若想起來。剛才誰説什麼來着?季雅婷,原來那位學姐叫這個名字。
“江浩洋,三個字都帶水嗎?他莫非五行缺水,才取這個名字。”安若突發奇想。
沈安若沒想到那麼快便有機會直面傳説中的江浩洋學長。經濟院承辦了一項規模不小的活動,需要很多人手,大一新生最是踴躍,連極懶的白欣雅都報名志願者了。
沈安若不願湊熱鬧,看看名額已滿,樂得清閒。大好的週末早晨,舍友們要麼去幫忙,要麼出去玩,只有她安靜地在宿舍裏聽着音樂看小説,正看到精彩處,宿舍電話響了,孫冰冰哭腔哭調地求她立即去圖書館自修室最後排找一個她忘在那裏的綠色文件袋給院學生會辦公室送去。“那份材料學辦九點要用的,學姐千叮萬囑過我。可我們馬上要出發了。拜託了,我愛你,掛了。”
安若看看錶已經八點四十,立即認命地衝到圖書館去,果然找到綠色文件袋,想必孫冰冰和男朋友又一大早又跑這兒來吃早飯了。又跑到學辦,已是氣喘吁吁,還沒來得及開口,一位學姐已經一把將文件拿走:“我的天,你總算送來了。不是説好要提前十分鐘送到的嗎?幾乎急死我。”
“對不起,我已經盡力地快了。”
學姐説:“咦,你是新生吧?”
“嗯。”
“唉,算了,下次別再忘了。”
沈安若正努力地調整呼吸,顧不上解釋。她剛才跑得太急,覺得口乾舌燥,呼吸困難。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句:“健忘,遲到,這跟新生非新生有什麼關係。”那聲音非常有磁性,語氣卻不冷不熱。安若一抬頭,便正對上了一張可稱之為英俊的臉。雖然如今長得不歪都可叫做“帥哥”,但可以用這個俗之又俗的“英俊”一詞來形容的男生,畢竟還是少數。安若正在心頭算計着給這男人的長相氣質以及表現打幾分,只聽學姐説:“浩洋,到時間了,咱們該走了。”她心頭一亮,啊,原來是他,不禁多看了幾眼。
江浩洋明明語氣冷淡,表情卻很柔和,非常具有欺騙性。“道貌岸然”這個詞在安若腦中輕輕浮起,打了個圈,安若努力把這個念頭壓下,卻忍不住彎起嘴角。
江浩洋斜靠在桌旁,微微側頭看她:“你怎麼沒帶工作證?”
“可我不是……”
學姐説:“走啦。”
江浩洋從抽屜裏抽出一張工作證遞給她:“戴好。你們那組人已經走了吧?跟我們一起走吧。”又往她手裏塞了一瓶礦泉水,“以後早起跑操,上個樓就喘成這樣?”
沈安若突然從心中鑽出小小的冒險念頭,對這次活動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興趣,於是乖乖地跟在他們後面。
他們那次是到近郊的一家福利院去做社工。江浩洋在路上就發現了她誤打正着的冒名頂替,不過並沒説什麼,到了集合地後,把她扔到一個組裏就走了,後來沈安若發現那其實是工作最輕鬆的一個組。
直到晚上,沈安若想起江浩洋那彷彿很鎮定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幻了好幾種顏色,仍然有着惡作劇得逞般的竊喜,彷彿替素不相識的女性同胞報了一點小仇。上鋪孫冰冰想是白天累了,早早躺在牀上抱着小説看,想到了什麼,探出頭問:“安若,你今天怎麼也去了?”
“大概他們缺人手吧。”安若也覺得累,躺下看着雙層牀的牀頂,“唉,孫冰冰,我跟你説件事,你可千萬要冷靜,別跳到我牀上來。”
孫冰冰十分配合:“哀家准許你説。”
“我今天是跟你心愛的江浩洋學長一起同行的,如果你自己去送文件的話……”
“啊——”孫冰冰整個晚上就這樣不停地製造噪聲,一想起她的浩洋學長的名字,就痛心地驚聲尖叫。沈安若被吵到忍無可忍:“江浩洋到底有什麼好啊?”
“你這個得便宜賣乖的壞東西,我掐死你!江學長哪裏不好啊?高大英俊成績好,籃球足球都很棒,人緣也佳,聽説連他家裏條件都很優。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人啊。”
沈安若很沒氣質地對着空氣翻了個白眼,反正沒有人看見。
經濟院一年一度的傳統大戲普通話大賽開始了,沈安若所在的211宿舍被班裏指派代表班級參賽。她們班級四十幾人,一共只有六名女生,恰在一個宿舍,雖然不是每人都貌美如花,卻也個個生得整齊乾淨,又常常集體出行,排在一起算是校園裏養眼的一景,工商2班眾男生對此感到非常榮耀與自豪。
她們準備的節目是一個模擬法庭場景,根據當年晚報上連載的一個非常熱點的民事糾紛案改的。一位女職員被同事誣陷後家庭破裂精神崩潰,最後把誣陷者告上法庭。
之前的參賽節目無非都是詩和散文朗誦,舞台劇獨白,還有快板繞口令,無甚驚喜。211女孩們一上場,先扮作八卦女長舌婦,唧唧喳喳竊竊私語搬弄口舌是非極盡毒舌之能事,把女主角氣得發抖,很有喜劇效果,台下已是低笑聲不絕。到第二幕,現場立即改作法庭,除了女主角和誣陷者,其他四人迅速撿起藏在台角的戲服,十幾秒內就由惡女分別扮作一本正經的法官、書記員以及雙方律師,台下的笑聲更響了。
她們事前已經排練無數遍,此刻雖然緊張無比,卻覺得那些已經熟背於心的話完全不用經過大腦,便自然地脱口而出。許芝與沈安若分別扮作被告及原告律師,她倆本來就口齒清晰,如今各自戴上眼鏡,很像回事。受害人白欣雅長一副清純面孔,帶一副軟軟的腔調,顯得十分楚楚可憐,被告孫冰冰則是徹底的惡女相。張儷的聲音珠圓玉潤於是派她去做法官,至於普通話不太好,帶一口鄉音的趙慧,則讓她扮只有幾句台詞的書記員。劇本是她們自己寫的,很粗糙,又有多處法律錯誤,庭辯場面場面更是胡亂綜合了港劇美劇以及古裝戲種種。但一羣青春洋溢的女孩子在台上這樣的裝模作樣一本正經,是件非常賞心悦目的事。安若記得,比賽結束的第二天,她們宿舍收到大捧的花,落款寫道:工商系全體男士敬獻211的小妹妹們,祝賀以及感謝你們終於打倒會計系,替我係爭光。
當時安若正與許芝在台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正辯到精彩處,偏偏台上燈光閃了幾下,突然滅掉了,大家一時傻了眼,台下立即開始鼓譟。白欣雅最沉不住氣,直扯沈安若:“怎麼辦?我們怎麼辦?”沒想到那話筒還是通電的,白欣雅的聲音立即通過音箱傳到台下,台下有鬨笑聲,場面很尷尬。沈安若也不知自己哪來的急智,把話筒舉到嘴邊,用了辯論的腔調一板一眼地説:“俗話説,好事多磨。你放心,勝利會屬於我們。”許芝的反應也極快:“現在勝負還未分,你們説什麼大話呢。”法官張儷也反應過來了,用木槌敲着桌子,口氣嚴肅地説:“肅靜!肅靜!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法庭紀律?雙方律師繼續!”
台下安靜了幾秒鐘,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沈安若她們的節目便得以在黑暗中繼續進行。沒有了幾百雙眼睛的注視,又經歷了剛才的緊張與尷尬,她們反而沉靜下來,完全超水平發揮。很巧的,快到結尾,燈光系統恢復了正常,舞台一片明亮。按劇本設定,沈安若一方贏了官司,與被告方的律師握手。許芝與沈安若用力地握手,在台下看來狀似還在繼續較勁,安若當然明白她們分明是在慶賀剛才兩人的配合默契。
工商2班的節目無爭議地得了第一名。江浩洋與院領導一起坐在評委席裏,輪到他舉牌時,他嘴角噙着笑意,給了她們一個十分。
經濟院一年一度的傳統大戲普通話大賽開始了,沈安若所在的211宿舍被班裏指派代表班級參賽。她們班級四十幾人,一共只有六名女生,恰在一個宿舍,雖然不是每人都貌美如花,卻也個個生得整齊乾淨,又常常集體出行,排在一起算是校園裏養眼的一景,工商2班眾男生對此感到非常榮耀與自豪。
她們準備的節目是一個模擬法庭場景,根據當年晚報上連載的一個非常熱點的民事糾紛案改的。一位女職員被同事誣陷後家庭破裂精神崩潰,最後把誣陷者告上法庭。
之前的參賽節目無非都是詩和散文朗誦,舞台劇獨白,還有快板繞口令,無甚驚喜。211女孩們一上場,先扮作八卦女長舌婦,唧唧喳喳竊竊私語搬弄口舌是非極盡毒舌之能事,把女主角氣得發抖,很有喜劇效果,台下已是低笑聲不絕。到第二幕,現場立即改作法庭,除了女主角和誣陷者,其他四人迅速撿起藏在台角的戲服,十幾秒內就由惡女分別扮作一本正經的法官、書記員以及雙方律師,台下的笑聲更響了。
她們事前已經排練無數遍,此刻雖然緊張無比,卻覺得那些已經熟背於心的話完全不用經過大腦,便自然地脱口而出。許芝與沈安若分別扮作被告及原告律師,她倆本來就口齒清晰,如今各自戴上眼鏡,很像回事。受害人白欣雅長一副清純面孔,帶一副軟軟的腔調,顯得十分楚楚可憐,被告孫冰冰則是徹底的惡女相。張儷的聲音珠圓玉潤於是派她去做法官,至於普通話不太好,帶一口鄉音的趙慧,則讓她扮只有幾句台詞的書記員。劇本是她們自己寫的,很粗糙,又有多處法律錯誤,庭辯場面場面更是胡亂綜合了港劇美劇以及古裝戲種種。但一羣青春洋溢的女孩子在台上這樣的裝模作樣一本正經,是件非常賞心悦目的事。安若記得,比賽結束的第二天,她們宿舍收到大捧的花,落款寫道:工商系全體男士敬獻211的小妹妹們,祝賀以及感謝你們終於打倒會計系,替我係爭光。
當時安若正與許芝在台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正辯到精彩處,偏偏台上燈光閃了幾下,突然滅掉了,大家一時傻了眼,台下立即開始鼓譟。白欣雅最沉不住氣,直扯沈安若:“怎麼辦?我們怎麼辦?”沒想到那話筒還是通電的,白欣雅的聲音立即通過音箱傳到台下,台下有鬨笑聲,場面很尷尬。沈安若也不知自己哪來的急智,把話筒舉到嘴邊,用了辯論的腔調一板一眼地説:“俗話説,好事多磨。你放心,勝利會屬於我們。”許芝的反應也極快:“現在勝負還未分,你們説什麼大話呢。”法官張儷也反應過來了,用木槌敲着桌子,口氣嚴肅地説:“肅靜!肅靜!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法庭紀律?雙方律師繼續!”
台下安靜了幾秒鐘,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沈安若她們的節目便得以在黑暗中繼續進行。沒有了幾百雙眼睛的注視,又經歷了剛才的緊張與尷尬,她們反而沉靜下來,完全超水平發揮。很巧的,快到結尾,燈光系統恢復了正常,舞台一片明亮。按劇本設定,沈安若一方贏了官司,與被告方的律師握手。許芝與沈安若用力地握手,在台下看來狀似還在繼續較勁,安若當然明白她們分明是在慶賀剛才兩人的配合默契。
工商2班的節目無爭議地得了第一名。江浩洋與院領導一起坐在評委席裏,輪到他舉牌時,他嘴角噙着笑意,給了她們一個十分。
很快就到了學生會換屆,大四生退出,大一生補進。孫冰冰與許芝最積極,連日在宿舍準備拉票演講,總拖着甚少去自修室學習,整晚混在宿舍裏的沈安若當觀眾兼評委。公佈候選人名單的那日,沈安若下課後抱了課本慢騰騰地下樓,碰見幾個熟識的同學,均朝她道“恭喜”、“加油”,沈安若一頭霧水,直到遇上孫冰冰:“沈安若,你行啊,跟地下黨似的。”
沈安若費了很大勁才得知,原來孫冰冰並沒進入院學生會的侯選人名單,而沈安若的名裏卻列在其中。安若大吃一驚,立即跑到學生會辦公室,屋裏幾位面熟的學長正在忙。“我是沈安若。對不起,我想知道,我沒有申請入會,為什麼候選人裏有我的名字?”
“江浩洋幫你報的名,做你的推薦人。”上回見過面的那位學姐很和氣地朝她笑。
“可是為什麼我自己不知道?”
“啊?沒人跟你説嗎?我也不清楚。你等一下浩洋吧。唉,他來了。”
沈安若回頭,看見江浩洋正站在她身後。他比她高許多,此刻與她站得太近,她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直視他的眼睛。
“江學長,謝謝你,但我對入學生會沒興趣。”
“你可真是開門見山。我覺得你合適。我有義務在卸任前推薦我覺得適合的人加入。”
“你至少應該徵求我本人的同意。你不覺得嗎?”
“你沒收到消息嗎?我給你留了信,可能是沒交到你手裏?”江浩洋又露出他那很迷惑人的温和笑容,“別人都爭取不到的機會,你卻不要。你是淡泊呢,懶惰呢,還是膽怯呢?”
“你不用對我用激將法,我才不上當。還有,我也不領你的情。”沈安若覺得怒氣上湧,很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她看見江浩洋又開始微笑,索性轉身走掉。
最後沈安若還是進入了學生會。晚上她回宿舍跟大家説起這事時,211的姑娘們一致認為,沈安若即使不為自己,也該代表大家去參選,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入選概率大。優秀而美麗的工商2班211宿舍的姑娘們,怎麼能在學生會里沒有地位呢?連孫冰冰都放下失落心情鼓勵她:“沈安若,你若進了學生會,等明年我想進時,就有人替我説話了。”
她們正式上任那天有辭舊迎新聚餐會,酒喝過、場面話説過後,領導們便退席了,只留了新老交替中的學生會全體成員。他們新人坐一桌,與各位師兄師姐也都熟識,間或便來來往往的敬酒。後來上任學生會主席江浩洋學長端一杯啤酒過來,依舊是充滿親和魅力的微笑,還沒走近,安若身邊的鄒佳佳就小聲説:“浩洋學長真有型啊。”
沈安若垂下頭,以免自己會忍不住翻白眼。聽得江浩洋用又磁又潤的聲音説:“我敬各位學弟學妹一杯,加油,好好幹。”突然就冒出一個壞心的念頭。待那杯酒喝完,大家提議要集體回敬學長一杯時,安若抬頭朝江浩洋嫣然一笑:“江學長是我們院的榮耀,是我們大家學習的榜樣,大家當然要一個個單獨敬他。我先來吧,師兄,我幹了,您隨意。”沈安若仰頭便喝光那杯啤酒,因為心裏有一點緊張,險些把自己嗆到。江浩洋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臉上浮起笑意,一抬手也全喝光了。新生最愛起鬨湊熱鬧,不過也總有叛徒,兩個一起敬,當然是小女生們,心疼江浩洋喝太多。饒是如此,江浩洋仍被連灌了七八杯,那杯子有二兩半,喝到最後一杯時他直搖頭,分了幾口才吞下。沈安若在心裏暗笑,有做了壞事的刺激感,抬頭時,卻見已經走遠的江浩洋正回頭看她,於是朝他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
大學生活比高中舒坦N倍,學習並不累,學生會的工作也不算太多,沈安若過得遊刃有餘。第一學期期末考試將至,晚上總混在宿舍看小説的沈安若也不得不抱了課本去佔座上晚自習。某日正看書看得專心,面前突然傳來聲音:“同學,可以擠一擠嗎?”那聲音很熟,一抬頭,竟是江浩洋。
沈安若環視教室一眼,的確沒有空座位了,大多數人自己佔了一張桌子,偶爾兩人一桌的,多半是情侶,或者曖昧期男女。她抿着唇瞪着江浩洋,對方説:“每個教室都沒座位了,真的。難得找見一個熟人。”沈安若想回一句難道我們倆很熟嗎,想想又不妥,嘟着嘴,很不情願地把自己的東西都推到一邊,騰出半張桌子給他。
江浩洋看書很安靜,連翻書頁的聲音都很輕。沈安若斜瞥一眼,竟是考研書。看不出來他要考研,他明明每天下午都在球場打球。過了一會兒,安若學得無聊,便抽出閒書看,才看了幾分鐘,手裏的書便被抽走了。
“《沒有月亮的晚上》?咦,這是哪一科教材?你們還考通俗文學?”
“還給我。”沈安若一把搶回來。
“年輕女孩子看這種消極文學多影響身心健康,不如讀一讀《女訓》。”
沈安若又被氣到,狠狠瞪他一眼,見他沒反應,於是挖苦説:“學長你怎麼知道這本書消極,啊我知道啦,是你某任女朋友……”還沒説完,就見江浩洋用食指靠在嘴上發出“噓”聲,讓她小聲,又指指旁邊正學習的同學。自習室裏其實沒那麼安靜,總有小情侶在唧唧喳喳打情罵俏,也有人小聲地認真討論問題,但被他示意,沈安若仍覺得十分尷尬,於是不再理他,換了微積分課本開始做題。過了一會兒,她又要換書時,見江浩洋遞過早已準備好的紙條,上面寫着:“學不下去了?出去吧,我請你吃東西。”
沈安若也不知道那天怎麼就真的跟了他出去。他們去吃的油炸冰淇淋,江浩洋冷得直抖:“現在是冬天好不好,為什麼會有人賣冰淇淋?這麼冷熱交加,你這麼貪吃,將來胃準出毛病。”後來沈安若的胃真的很不好,不要説冬天,就連夏天,都幾乎不怎麼敢吃冰淇淋。
遇見江浩洋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總是神出鬼沒。直到放假前,也就見過他三四回。不過一起上過自習,又一起吃過冰淇淋後,他們似乎相熟了很多,見面就像朋友一樣打招呼。
轉眼第二學期也過了兩個月,大四學生紛紛返校,開始寫論文,找工作,每人把自己弄成白領狀,一到週末便行色匆匆。最自在的當屬已經考上研究生的那羣人,比如江浩洋,沈安若經過籃球場時,總見他在裏面揮汗自如。
某日沈安若難得地在圖書館自修室裏學習,學到悶,又掏出小説,不想剛看一會兒,書又被人抽走。江浩洋説:“這麼閒?幫我個忙吧。”原來他讓她幫忙抄畢業論文。
沈安若不理他:“你自己明明有手,幹嗎找別人抄?”
江浩洋伸出右手,食指上包了紗布:“打球時碰傷了。”
於是安若很認命地幫他一字字謄寫。江浩洋陪坐在一邊,拿了沈安若的小説看,安若有看不清的字便問他。他的字很好看,帶一股挺拔俊秀的味道,很像他的人。安若寫到手累了,便停下來一邊甩手一邊憤憤地看他。江浩洋笑着小聲説:“你別把眼睛瞪那麼大,會提前長皺紋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同學主動要求幫我抄,我都沒用她們。”
“我真榮幸啊,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
“哪裏哪裏,她們的字都太秀氣。只有你的字,一筆一畫的正楷,跟小學生似的,導師只當我認真寫字,比較不會多問。”
江浩洋的畢業論文通過後,專程找了沈安若,要請她吃飯作答謝。沈安若拒了幾回沒有拒成,於是選了有許多特色小吃的怡和園,離學校非常遠的地方,不至於被同學們碰見。沈安若只吃了鐵板燒米飯就飽了,江浩洋十分的無奈:“我們來回要走兩小時的路,你就吃這麼點?”因為時間很早,索性又去看電影,看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里奧那多的那部後現代版,看完後兩人都有點鬱悶。
江浩洋説:“這兩人死得……還真是不值。多可惜的大好年華,不能在一起又怎樣,總要各自好好地活着。”
“對啊,莎士比亞的悲劇裏,這一部的結尾最讓人鬱悶了,死得多可惜,不得其所。”
“他們才見了一眼,怎麼就能決定一生。年輕人,真是輕率……”
“所以才要早點死,在相愛的時候死去,不然等結婚了,指不定成了怨偶……”
沈安若覺得這種對話真是很污辱電影。
回學校已經挺晚,快要熄燈了。江浩洋陪安若一路走到宿舍樓前。
“沈安若?”
“呃?”
“你為什麼不找男朋友?”
“為什麼一定要有男朋友?”
“可以幫你打水買飯佔位子陪你逛街,你悶的時候還可以找他們出氣。”
“這些事你都做過?鬼才信呢。”
“哦,我例外,都是別人為我做這些事。”
沈安若笑出聲來:“自大狂!”
快走到女生宿舍樓門口了,安若説:“一個人多自由,打水買飯佔位子逛街,我都可以自己做。”
她已經準備進大門,聽得江浩洋又喊她:“沈安若?”
她回頭看他。
江浩洋站在路燈下,燈光在他身上、臉上罩了一層柔和的光:“如果你到畢業都一直一個人的話,不如考慮一下做我的女朋友吧。”
沈安若轉身跑掉,甩給他一句:“我什麼都沒聽見!”
但是沈安若在後來的三年裏,終究是沒有過任何一個男朋友。她有很多的機會,有好幾位男生與她很合得來,但她只一句大學裏不想談戀愛便全數推掉。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執意,是否與江浩洋有關。江浩洋遠在幾千裏之外讀研,大約每週給她寫一封郵件,偶爾也寫紙信。那時候學生宿舍還不允許接入互聯網,安若便每週去一次校外的網吧,並不是特別期待,但收到信後,仍是覺得心情愉快。他並不打電話,因為安若不想被舍友們問東問西,一般是安若打過去,説上一兩分鐘後,江浩洋便説:“我給你打回去吧。”
沈安若畢業的時候,江浩洋研究生也畢業。他很早便定下了Y市的工作,與沈安若通電話時説:“安若,你不如也到這邊來工作,這裏山明水秀氣候怡人,安靜又閒適,也並沒遠離潮流,適合你的性子。”
沈安若沒有答應他,但是卻有意無意地將大多數的簡歷投到了Y市的企事業單位。她與正洋集團簽訂協議時,她的家鄉,還有讀書所在的城市,都有非常好的單位對她表達強烈的接收意向,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Y市。她對自己説,我不是為江浩洋而去,而是因為正洋的待遇與機會是最好的。其實她自己也不是特別清楚到底為了什麼。
就是這樣的平淡,連承諾都沒有。直到很久以後,沈安若終於承認,其實這已經算是戀愛,雖然與別人轟轟烈烈的戀情似乎不一樣,淡而無味,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但是之於她,卻已經是所能付出的所有。
總以為這樣平淡的開始,從容的過程,便會一直這樣雲淡風輕,波瀾不驚下去,直到修成正果。但時間的力量多麼強大,疏遠,漠視,挑刺找碴,相見兩厭,終於還是在如水流逝的時光裏,一切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