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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少爺受傷了!”看管門房的小四從前院一路飛奔往主廳,各院僕人紛紛蜂擁而至,請主子的、找大夫的,吵吵嚷嚷一陣忙碌後,勖棠才順利地躺回詠絮樓。

    好不容易在大夫包紮過、交代了注意事項後,眾人才各歸各位。偌大的詠絮樓才又恢復寧靜。

    “勖棠發生了什麼事情?怎會搞成這個樣子?”朱振勳看着兒子肩膀上的傷,心有不捨。

    “沒事,不過是幾個攔路的盜匪,我一時疏忽才會受傷的。”他説得輕鬆,眼光不時掃着門外丫頭,心底納悶,紫兒怎不在她們當中。

    “我走一趟衙門,讓知府把那羣盜匪給剿了。”他氣憤地説。

    “是啊!這羣無法無天的賊人,若不把他們抓起來斬首示眾,實在太便宜他們了。”芙蓉跟着附和。

    “爹,不用費事了!”勖棠説道。

    “是啊!老爺,你沒看到那羣盜匪眼見少爺身受重傷,還以一敵十,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嚇得差點兒尿褲子啦,尤其聽到少爺説不取他們性命,只廢掉他們的武功時,他們高興的猛跪地求饒。”一路跟着少爺的叔端,把當時的情景活靈活現地描述出來。

    “這樣子就好,免得他們繼續危害過路客。唉!你也真是的,出門前還叮嚀你,出門在外要處處小心,你怎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爹,孩兒知錯!”

    “知錯就好,這陣子商行的事就交給爹,你好好休息,其他的,等傷養好了再説。”他招呼了門外的丫頭,吩咐他們好生伺候,然後帶着一羣人離開。

    “紫兒呢?”他橫眼掃過,找不到她的身影。“我實在很不願意,每次一進門就要喊人去把她找來。”

    他很氣,要不是人正傷着,依他暴跳如雷的性情,不逮個人來吼叫兩聲才有鬼。

    她沒聽到他受傷了嗎?整個朱府上上下下的人通通知道了,她會不知?

    是故意漠視他的存在,還是在和他賭氣?

    所以説——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回過心思,居然看見一排丫頭都在他牀前跪着垂淚,他詫異地瞪着她們。

    “都給我站起來説清楚,發生什麼事了?”他冷聲問。

    “少爺,請您救救紫兒姐姐。”四個丫頭齊聲説。

    “聽不懂我的話嗎?説清楚!”

    “紫兒姐姐讓媚兒小姐關到柴房去了。”小容紅着眼眶説。

    “她已經三天沒給飯吃了,我昨天偷偷送進去的窩窩頭被小寬姐姐發現,她去向媚兒小姐通風報信,結果害紫兒姐姐又被媚兒小姐打好幾下耳刮子。”説到這裏,芳兒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她是怎麼犯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四字已經明白地彰顯了媚兒在他心中的地位,有了這層鼓勵,眾人紛紛把積壓多日的不滿全説出來。

    “是她罵了翡翠姐姐,我們替翡翠姐姐難過了兩聲,她就硬栽贓,説是紫兒姐姐罵她。”

    紫兒要真能開口罵人,他倒很樂意讓她指着鼻子罵上幾句。

    他懂了何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該死的女人,等他傷好了,看他怎麼對付她!

    “她好壞,我們只不過是在摘梅子,想做好吃的梅酒、梅餅,好邀姑爺和小姐回家,她就看不過去,要把我們全部一起關進柴房,不給吃的!”珍兒説。

    “我知道紫兒姐姐怕我身子弱,捱不過去,才會拼命磕頭求她饒了我們,讓她一人頂替我們全部。”芳兒的淚佈滿整張小臉——都是她害了紫兒姐姐,若不是她那麼口沒遮攔的,也不會害紫兒姐姐受苦了。

    “芳兒,你去把紫兒給我帶回來,誰敢阻攔,就叫他立刻給我滾出朱家;小容,你去廚房準備一些吃的進來;珍兒、珠兒,你們兩個搬一張卧榻到我房裏,我要紫兒在我跟前養好身子,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房的裏的人!”

    他的話,讓大夥兒都有了精神,第一次,她們覺得能在這個素日冷酷如冰的主子手下做事,是一種幸福。

    芳兒急忙轉了出門,小容還在原地站着,抽吸一口氣,勇敢地説:“少爺,我們能不能把翡翠姐姐和含笑姐姐也接進來詠絮樓?上回媚兒小姐要含笑姐姐打我們,她不忍心下手,跪下來替我們求情,結果這幾日……她們讓媚兒小姐折磨得好慘!”

    “去把她們都找來,就説我要了她們,另外,告訴她,她想要人伺候就自己帶人進來,我們朱家的人服侍不了她!”他怒吼一聲,不知怎地,今日主子的吼叫聲聽起來格外親切,她們喜歡上這個肯為她們出頭的主子了。

    “少爺,您真仁慈!”小容燦爛地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胖胖的圓臉上寫滿欣賞。

    仁慈?居然有人用仁慈來説他?這話不是人家用來形容學愷的嗎?

    同情心是他一向最缺乏的東西,怎會在今天氾濫成災,是因為聽到紫兒受苦?

    是因為他人正傷着,堅硬的心成了柔軟?他沒多去思慮,只是一顆期盼的心等着紫兒快快出現在他面前。

    ☆☆☆

    吃足、睡足了兩天,紫兒的精神好多了,她要人把牀搬離少爺的寢居。

    今日,她起了個大早,到户外摘了幾枝鮮花插在瓶裏供着,迴轉過身,發現少爺居然已經不在房裏了。

    她四處逛了一圈,才在練武場尋到他的身影。

    鬆了一口氣,她繞回房中取來乾淨的巾子,倚在樹旁,等待他練完武。

    他一收氣,就往紫兒站立的方向走來。“你身子還沒好,幹嘛出來吹風?”

    她指指他肩上的傷,笑着回望他。

    “你説我五十步笑百步?”他懂得她的意思。“走吧!我們一起回房去吃早飯!”

    自從她從柴房出來後,他對她的關心每個人都有目共睹,她不懂他的這些行為是為着什麼?

    他不是把她當成妓女看待嗎?他不是憎惡她到極點嗎?為什麼他的表現會那麼反常?

    或者是……他對每一個牀伴都是這麼温柔?

    他反覆多變的行為讓她困惑極了。

    她眼中的迷惘,勖棠心底明白,別説是她,他也讓自己這種反反覆覆的心情弄得頭昏腦脹。

    “我只是不想人家説我虐待丫頭,你看看自己,全身上下沒幾兩肉,風一吹就要變成紙鳶飄上天了,你要是走出朱府,人家肯定會在背後議論紛紛。”他的欲蓋彌彰竟然也唬過了紫兒。

    想起小容説的——少爺好仁慈啊!不但救了你也救了翡翠和含笑,我想一定是菩薩保佑,讓少爺轉了性,要不然大家都在擔心嫣兒小姐出嫁後,還有誰可以壓住他的暴躁脾氣呢!

    菩薩保佑?這菩薩幫的忙還真多,少爺要是知道這種傳言已經在下人口中蔓延開來,臉色不知道會不會變得青紫?

    想到這裏,紫兒噗咦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和我吃飯很好笑嗎?還是同我説話很好笑?”

    往常他説這種話總會伴隨的怒氣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戲謔,看來果真是佛法無邊啊!

    她下意識地拿起巾子,拭去他額上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汗珠,他長得實在是太俊朗好看了——寬寬的額、刀斧刻劃出的精緻五官,那兩道桀驁不馴的眉梢往上揚起,不同於許多好看男子都帶有文弱的脂粉氣,他是全然陽剛且意志不易屈撓、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在許多事上都很堅持,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接受挫敗,他常在最快的時間內從失敗中找到盲點,重新站起來,因此,他的事業成功、他事事比人強,這種人有權驕傲、有權目空一切!

    她的凝視讓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莠,小小的手、薄薄的掌心,卻總是能撫平他紛亂的心,他的暴躁常在她的恬淡中消弭。

    小時候,他在她的身上學會——憤慨不能讓情況變得簡單。慢慢地,在外人面前他變得很少表現出易怒的一面,若不是嫣兒的婚事再度開啓了他的壞脾氣,其實,多年來,他已經很少再無故發飆了。

    “紫兒,我要謝謝你。”他由衷地説。

    她緩緩地搖搖頭,不明白他意之所指為何?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並不想失去學愷這個好朋友,也不想失去嫣兒對我的……信賴,若是那天,我隨着自己的怒氣支配,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也許我真的會失去他們的友誼,而那將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她取了樹枝在泥地上寫。“對小姐,你……”才下筆她又後悔了,這話該怎麼問?

    “我會努力把她當妹妹看待,但是我需要時間適應,你不能期待我説放手就立即能讓十幾年的感情隨風飄逝。”

    紫兒點頭,她願意盡其所能地支持他。

    “抓着這份愛對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好處,很多時候,放手是最好的結果。我會努力昇華我和嫣兒之間的感情。”

    放手是最好的答案……那麼她是不是也該放手?離他遠遠的,從此不再想他、不再看他,不要非分地妄想哪一天他會懂得自己的愛……

    她在地上輕寫下幾個字。“愛……很難……”

    “是很難,你愛她、她愛他、他又不愛她,她也不愛你……愛情世界中最難把握得住的就是對方的心,你不懂他,他不懂你,在互相猜測中,常常是猜錯了心、弄擰了意,到最後開不成花、結不成果,人生至此只剩遺憾。”説到這些,他不勝欷虛。

    他的愛結不了果,她的愛又河嘗不是——就算結成果實,她的愛也只會是苦澀的。

    她搖搖頭不再多想,走到現在她只能一日捱過一日,能多守着他一天,就算多掙得一天的幸福了吧!

    拉拉少爺的袖子,她指指停在枝頭上的雁雀。

    “鳥?你想告訴我,鳥的愛情單純的多了?”

    紫兒頷首答是。

    “人之所以進步,就是因為人心複雜,而人心一複雜就會把所有簡單的事情全弄得複雜了;如果,人也如魚鳥走獸般,只為了繁衍後代子孫而結合,剝除掉愛情這個因素,我想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喜樂、悲怨等情緒了。”他了然的説道。

    很自然地,他交握上她的手,沒有刻意、沒有忸怩不安,彷彿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他們就是這般親密地交握着手、交握着心……

    一路往詠絮樓走,他難得有好心情,看看假山、看看樓前的池塘,淡淡的笑漾在他的嘴角。

    “聽芳兒説,你們之前正準備採梅釀酒,都弄好了嗎?”

    紫兒點點頭,笑着回望他。

    “等酒釀好了,就能像往年一樣,在園裏席開兩桌,找學愷和嫣兒回來聚聚。主子、僕人同樂上一回。”

    她點頭指向水塘。

    “還要在水塘裏撈魚抓蝦?不好吧!去年你為了抓一隻大鯉魚,不小心摔進塘裏,連喝了好幾口水,要不是我和學愷剛好在,硬把你的小命從閻王手中搶回來,現在哪還有人能拿着筆到處指責我的不是?記不記得,那回你連連發了一個月的高燒,夜夜做惡夢,嫣兒説你總夢見有人把你關進木籠子,丟進水中。結果你有多久時間不敢靠進詠絮樓,記不記得?”想起那回,他仍心有餘悸,不行,他絕不會讓歷史重現。

    她記得,那回她掙扎了好久好久,最後敵不過想看他的心,她還是克服了怕水的心態,往詠絮樓鑽,只不過每次靠近池塘她就會遠遠地離上三大步。

    紫兒不依地搖搖頭,扯着他的衣袖,那近乎撒嬌的小女兒姿態牽動了他的心。她合起雙掌,靈活的大眼中有着祈求。

    “好吧!兩條路讓你選,一、讓園裏的男僕下水去抓,你只能在旁邊看。二、我在旁邊看着,你才可以下水。”

    紫兒飛快地比出兩隻手指頭,做下選擇——有他在,她什麼都不怕了!

    “這回要是再溺水,我就不救你,直接把你送到廚房,讓大娘煮成人魚湯,你的肉質鮮嫩,煮起來一定好吃得很。”他開玩笑地説,一手從她的髮際取下落花。

    她笑了,一朵笑靨在頰邊綻開。

    “紫兒,我發現你有兩個好深的酒渦。”他似發現寶藏般地大叫。

    紫兒連忙伸出食指,比出噤聲動作。他這個模樣若讓其他人看見,不免又要做出許多聯想。

    看着她嬌豔絕美的無邪悄臉,一個衝動他拉開她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耳邊吟唱起歌……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踞。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這日天氣清朗,中午過後勖棠心血來潮走到紫兒房門外。敲過門,沒人應?他擅自推門進入,乾乾淨淨的小房間裏有一個小木櫃、一張桌、一張椅,桌上除了文房四寶外,是兩堆疊整齊的書籍。淡紫的牀被旁有一隻針線籃子,裏頭有幾色繡線和兩塊散佈,牀下是幾箱嫣兒的舊物。

    抬起頭,他看到牆上掛了一幅待乾的墨畫,走向前,他仔細地審看着細緻的工筆畫。

    畫裏一樹怒放的梅花,枝頭兩隻相依的小鳥,輕靈的筆觸勾動了看畫人的心。畫下的一角落款了一首詩,那是蘇軾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四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樓,寂寞沙洲冷。

    好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揀盡寒枝不肯棲是嗎?

    想起爹爹説過的話,一個殘疾女子本就不易覓得好姻緣,她又不放棄自己的夢想,那麼這一生她是註定要寂寞沙洲冷了。

    也好,覓不着窩巢,就這樣一輩子在他身邊待着——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牽動他的心泛起一絲絲甜蜜……

    門後一陣腳步聲,他轉頭對上她粉紅的小臉。

    “我來找你一起去騎馬。”

    紫兒怯怯地指指他的手臂。

    “我的傷嗎?沒事了,走吧!”他沒徵詢紫兒的意見,興沖沖的拉起她的小手往外跑。

    ☆☆☆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紫兒坐在勖棠前面,背後貼着他寬闊的胸膛,染着他的體温,幸福從她的四肢百骸、從她的肌膚一點一點滲人,侵入她的心,讓她忘記兩人間懸殊的身份地位,忘記他心中只有嫣兒小姐的事實。

    暫時地欺騙自己他愛她,在他心中有那麼一個小角落,寫着一個小小的名字——紫兒……

    她在笑,笑的嫵媚多情,她的心在飛揚,飛在那高高的天上,與紙鳶並肩飛行,她的愛情在沒人的草原上,奔放飛馳,這一生,第一次讓她嚐到了幸福滋味。

    輕輕攬着她的纖腰,聞着她身上的淡淡茉莉香,她的發飄在空中,髮香隨風飄入他的鼻息間……加緊了在她腰間的手,在這一刻,他沒有想起嫣兒,整顆心中只填滿了紫兒的一顰一笑……

    他們縱馬奔馳過平原、越過小溪,來到山谷間,他把氣息不穩的紫兒抱下馬背,兩人面對面相視而笑。

    “好玩嗎?”勖棠問。

    紫兒好用力、好用力地點點頭。

    “累不累?”他不由自主地撥去她輕覆額間的散發,甫觸到她柔嫩的雪白肌膚,他的心立即不規則地狂跳起來,這一刻,靜默的時空停住了擺盪,他的世界裏只剩下她……他託着她的下巴,想吻她的慾望勃然而發……

    回過神,他狼狽地阻止了自己的輕薄舉止。

    “口渴不渴?我去摘果子來!”這回他沒等紫兒回話,縱身幾個跳躍,她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放眼望去,這裏沒有半點人煙,但她不害怕,她相信若真有危險,他會即刻出現保護她的。憑藉着她對他的信任,紫兒放開馬匹由着它去找牧草,她則在附近採着各色鮮豔花朵。

    沒過多久,勖棠回來了,他帶回幾個果子,和一隻全身毛絨絨的小兔子,他把兔子塞進她懷中,她高興地手舞足蹈,在很多年前……他也曾經送過這樣一隻小兔子給嫣兒小姐……

    那……是不是代表,在他心中她已有了一個小小的位置,是不是代表他不再鄙視她……

    順順它的毛,紫兒愛不釋手,環抱這個可愛的小生命,她的心漲滿幸福。

    “女孩子都很喜歡這種小動物嗎?”勖棠遞過一個洗淨的果子給紫兒。

    紫兒點頭道過謝,秀氣地咬下一口水分飽滿的梨子後,不忘折下幾葉青草給小兔子吃。

    “你喜歡的話,就把它帶回家養吧!”他建議。

    紫兒抽下發簪,就地寫字。“不!它屬於天地,就該還給天地。”

    “可是……你喜歡它,不是嗎?”

    “我喜歡它就該禁錮它嗎?不!喜歡它就應該讓它高興快樂,我相信它在大自然會比在我為它打造的牢籠裏幸福。”她篤信“愛就是讓對方幸福”的真理。

    “這個理由就能讓你甘心放手?”她都是這般無慾無求,不為自己利益爭取的嗎?

    “是!我愛看我喜歡的一切都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活在天地間。”

    “倘若它……是你愛的男子呢?你愛他、他卻不愛你,你是不是連一點點努力都不做,就放他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我相信緣分,若我們之間註定有緣,我們終會在一起;若是無緣,強求又有何用。”深深地凝睇着勖棠,她愛他,他卻一無所覺,就算拼了命地努力,橫在兩人之間的門第鴻溝,她是怎麼也跨不過去啊!

    他不知道也好,察覺到了又能如何,徒增困擾罷了。

    只要能像現在這個樣子,她就很滿足了,偶爾他會想起她、偶爾他會和她談談心、偶爾她會沉醉在他的温柔中,假裝他愛着自己,如此……足矣。

    “若是你們的確有緣,卻因你的消極而錯失良機,那該怎麼辦?”他想逼出她的不甘和積極。

    “那麼,這份緣會留到下輩子,我們將再續前緣。”

    “你這種性格不好,要改!人要積極一些才不會錯失到手的機會。”

    “這輩子來不及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已註定是這種性格,不過,我答應你,下輩子我一定會‘積極’、‘努力’地去追求屬於我的幸福。”她附和他。

    “好!到時我一定會去評定你的性格,看看有沒有到達我要求的標準。”他笑了,像和風吹拂過她的心,暖暖的、甜甜的,帶着滋潤天地的雨露。“對了!我有一樣東西送你,上回去廣州,看到了就順手帶回來的。”在那段廣州行裏,每日總會有那麼一段時刻,她的一顰一笑會不自覺地纏繞上他的腦際。

    他把一塊紫色的寶石放在她細白的掌心中。“這叫紫水晶,和你的名字相符。”

    紫兒搖搖頭,不想收下這份禮物,她不欠人的性格在這時候立刻跳了出來。

    “你怕沒東西回贈我?”他猜透了她的心思。

    紫兒點點頭。

    “那簡單,你畫一幅自畫像送給我,我要把它掛在牀頭,天亮醒來就能看到一個美人對我盈盈淺笑,每天我的心情一定都會大好的。”

    她被他惹笑了,點着頭讓他把紫水晶掛在她頸項間,輕輕的肌膚碰觸,讓兩個人的心漾出甜蜜。

    ☆☆☆

    紫兒低頭幫少爺換着手上的藥,傷口已結成痂,約莫再幾天工夫他就能行動自如。端來藥盅,她把藥汁遞給少爺,看他苦着一張臉的模樣,她忍不住笑出聲——大男人呵!

    “不準再拿白紙黑字告訴我——良藥苦口。”他先一步阻止了她的意圖。

    她用食指刮刮小臉,取笑他。

    “嘲笑主子,大不敬!扣你三個月薪餉。”

    她聳聳肩,一臉無所謂。

    他捏緊鼻子,把藥一口吞下去,藥盅未離唇,紫兒已經細心地送上一碟小糕餅點心。他趕忙抓過一個,想用糕餅的甜味趨走藥的苦澀。

    “紫兒,你説這個大夫會不會跟我有仇?否則怎會開這麼苦的‘良藥’來荼毒我。”

    她拿了寫好的紙遞到他眼前。

    “你説我小人之心?拜託!記不記得上回你掉到水塘裏,學愷開給你吃的藥都沒這麼難喝。”他很難不抱怨,這藥苦得可比地獄水。

    “你喝過?我只是不像你這麼擅長喊苦、博取同情。”多日來的相處,她已不似往常那麼怕勖棠。

    “我?同情?”他雙手抱胸,瞪住她的眼睛。

    “紫兒嘲笑主子,大不敬,自動降扣半年薪餉。”她模仿他的用語。

    “你越來越不怕我了?”他喜歡這個活潑的紫兒,掃除了眉間的愁緒,他的紫兒更顯清麗動人。

    他的?不!紫兒不是他的。

    這個想法敲上他的知覺,他急急否認,在他的心裏嫣兒仍是唯一……那,紫兒之於他又是什麼?

    是……是……

    對了!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妹子,至於那晚……只是一個錯誤,一個兩人都想盡力彌補的錯誤。

    這個想法讓他安心許多。

    “君子以德服人。”她的字在他眼前跳躍,把他飄走的思緒再拉回來。

    “我性格謙遜、從沒自詡為君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笑一笑,沒再多作表示,轉身整理桌上的藥瓶。

    “紫兒,你從不會覺得人生有所缺憾嗎?為什麼你總是怡然自得,好似天地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你大喜大悲?”他的好奇留住她的身影。

    她偏過頭想了一下,落筆成書。“活着若是天天計較缺憾,就會缺乏欣賞好風好景的心情,人生已經夠苦了,再存心讓自己不愉快……何苦?”

    “所以你不要求、不抱怨、不奢想,只想讓自己在平淡中生活?”

    “很多事並非要求、抱怨、奢想就能求得。”強求不過是製造另一波痛苦。

    “因此,你不去找我爹,要求我為那天晚上的事負責,面對我,你若無其事,因為你認定要求並不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他推敲她的想法。

    “我從不奢求非分。”

    “例如?”

    “例如一個心不在我身上的丈夫,一個高高在上的少爺,一個遙不可及的夫人夢。”總之……她不敢奢求他的心。

    他懂了,她從未想過展翅飛上枝頭,只因她認定了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我爹曾提過,他要我收了你。”他試探她的心思。

    “請少爺回絕老爺的美意。”她想也不想地寫下。

    “為什麼?大多數女子但求一個安穩的依靠。”

    “我對婚姻的要求比‘依靠’多一些,我但願我的婚姻能‘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不願‘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不願‘孤燈未滅夢難成’。”

    “你要求專一,所以在你眼中我並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你寧願嫁予低三下四的男人,過着荊衣布裙的生活,卻不肯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他欲掀起戰火開端,紫兒卻無此意願。

    “紫兒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不配成為少爺的‘唯一’。”嫁予他人,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她心中的波瀾誓言不起,她的心早成古井水……雖然,他從不識得她的情愛,亦從不知她的愛情之烈、之堅貞深厚,她亦決定生死相許……“少爺病中寂寥,可願聽箏?”她轉移話題。

    他吐一口氣,點點頭。

    他不明白她的想法怎會引出他滿腹的不鬱,他曾經為預期她的糾纏而忿忿不平,曾經為那一夜的錯誤而煩躁不已,如今知了她的心,知道她不會“非分”、“妄想”,他實在沒有道理生氣,卻……

    在他思索的當頭,紫兒搬來古箏,坐在窗口,斂眉信手幾個撥弄,曲調未成先有情,心中情、心中事,盡在這優雅的樂聲中傾訴着……

    對於紫兒來説,愛他就是躲在角落看他意氣風發、看他功成名就、看他婚姻美滿子孫滿堂,因他笑而揚起唇角,因他受挫而暗地垂淚,她只求他能早日從嫣兒小姐的情傷中恢復過來……

    她有她的心事,他也有他的,紫兒曾説愛一個人,就該給她幸福快樂,嫣兒的幸福他給不起,所以他退讓了。而今……她真過得幸福嗎?

    紫兒的幸福是專一、是人長久、是千里共嬋娟,他給不起這種承諾,是否、是否……他也該放手,讓她尋覓自己的幸福?

    放掉紫兒?針刺般的心痛戳着他的心,莫非……他已對她有情?

    不!她只是一個下人、一個啞巴、一個永遠不能當他朱勖棠妻妾的女子……他怎能對她動心?

    他忙着否決自己的想法,不斷告訴自己他只是對她懷抱歉意、只是將她當妹妹看待,只是……這琴聲撩撥着兩個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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