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平地一聲雷
雷常常是不可預見的,天氣預報不可靠。
有天楊蔚琪與鄭諧在一起時,跟他講起最近她剛完成的一個案子,父母因為反對成年的女兒戀愛而將她鎖在家中,女兒砸破玻璃爬窗而出去報警,弄了一身傷。最後女兒與父母反目了,父母很絕望。
鄭諧微微嘆氣:“既然女兒遲早都是要成為別人的,何必這樣想不開,賺一個惡人名聲。”
“你這又是為哪一齣有感而發?”楊蔚琪抿嘴笑,“和和真的與那個人和好了?”
鄭諧説:“別提這事了,她愛怎樣就怎樣吧。”
楊蔚琪怕觸動到他哪根敏感神經惹他不痛快,於是咬唇不作聲,只是笑。
過了半晌,鄭諧自己倒先悠悠地發話了:“我在想,我以後千萬不要生女兒。男孩子可以讓他去自生自滅,但如果是女兒,我會忍不住把她管得死死的,怕她學壞,怕她受傷,擔心這擔心那,然後她就會煩我,跟我吵架,離家出走,與我斷絕父女關係,最後把我氣死。”他為自己設想了一副悲涼的未來藍圖。
楊蔚琪咬着唇都沒忍住笑。她伏到桌子上笑了半天后説:“對不起,對不起,我本該安慰你,可為什麼我只想笑。”
鄭諧將唇角扁起來,但是表情依然一本正經地:“因為你不厚道。”
楊蔚琪又笑。
説話的時候他們旁邊有一人經過,突然又回頭,看了他們一會兒,上前拍了鄭諧的肩一下:“鄭諧?”
他們同時抬頭看。那男人還年輕,但身材已經發福,懷中抱着一個漂亮的小女孩。
鄭諧訝然:“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男子説:“剛回來,還沒顧得上與你們聯繫。這回要長住,還帶回老婆跟女兒。”他指指走在前面的一女子,又逗着懷中的小女孩,“叫叔叔阿姨。”
女孩兒奶聲奶氣地叫了他們一聲。
鄭諧對楊蔚琪説:“這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多年的同學。”又驚異地看那個看樣子有三四歲大的小女孩,“孩子都這麼大了?我記得我倆同齡。”
男子説:“嫉妒死你,誰讓你不早結婚。”
男子走後,鄭諧向楊蔚琪解釋:“他去國外住了好多年,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繫。”
楊蔚琪問:“他看起來比你老許多。你們真的同齡?你剛才沒介紹他的名字。”
鄭諧説了一個名字,楊蔚琪凝神想了想,恍然説:“我聽過這名字,就是……多年前那件事的主角?”
鄭諧説:“你也知道?原來那件事那麼出名,我以為知道的人只是小範圍,而且大家應該都忘記了。”
楊蔚琪説:“其實我也不太瞭解,只是當時聽大人們講過。只是我們最近討論一個案子,我老闆拿當年這件事舉例,唏噓了半天,説法律是保護不了弱者的。”
鄭諧垂下眼簾,楊蔚琪也不再多問。
回去的路上,楊蔚琪想起來,又輕輕感慨了一下:“那人看起來很老實,不像會做出那種事來的人呀。”
鄭諧直視前方:“你真八卦。”
楊蔚琪辯解:“我是在探討人性問題。你想想看,一堆年輕人醉酒吸毒,又亂……亂那個,結果有人做牢了,有人墮落了,有人避世了,有人則可以若無其事地開始新的人生……這社會多不公平啊。”
鄭諧有點走神,半天才回魂。他説:“其實那天一開始我也在場,就是個普通聚會而已。他們灌了我許多酒,我喝得難受,就先走了,兩天後我就出國了。後來才有人跟我説了這件事,沒想到鬧得那樣大,我有幾個朋友根本就不清楚倒底發生了什麼,就被扯進去了。如果那天我沒有早走,説不定那案子也算我一份吧。”
楊蔚琪沒想到會挖出這種結果。她嘆了一聲:“你這才是天生的命好,消災避禍去邪。”
鄭諧有幾天沒跟筱和和聯繫了。
他想起那天來心裏難免有氣,擔心自己打電話忍不住要教育她,結果還讓她尷尬,索性就不打了。而和和估計有些心虛,也不給他打電話。
過了幾天,鄭諧覺得自己已經心平氣和了,決定不與筱和和一般見識,還是主動地去關心一下她比較好。
而且,他剛從蜜月歸來的合作伙伴那邊知道,某位岑先生如今已經離開本市了。他一邊感覺良好,一邊又替和和有點惋惜。
如果和和真的有心要與那個岑世重修舊好,而岑世如今卻又與她相隔了數小時的距離,總歸對她來講不是件很好的事。
於是大人有大量的鄭諧,懷着同情以及寬容的心態,在某個晚上給筱和和撥了電話。他希望筱和和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難過。
結果卻出乎他意料。他撥了三遍電話,前兩遍無人接聽,後一遍則直接關機了。
剛剛消了氣的鄭諧又被氣到不輕。
別説向來乖巧的筱和和,其實從小到大都沒幾個人敢不接他的電話,最後還關機。
他深呼吸了好幾下,也沒將情緒完全鎮定下來,最後他打電話給楊蔚琪,決定跟她聊幾句。
楊蔚琪的手機也是撥了兩遍才接通,那邊亂哄哄一片。楊蔚琪竟然在一家夜總會的迪廳裏,她的手機裏傳出狂躁的音樂。她換了幾處地方,用極大的聲音講話,鄭諧才能勉強聽見。
楊蔚琪説,她的當事人極其需要一位在這裏工作的證人的證詞,所以她設法來説服那個人。
鄭諧説:“你在那裏等我,我過去接你。”
“不用了,我一會兒就要離開。”
“我去接你。”鄭諧堅持。
鄭諧在那家迪廳裏待了半分鐘,出來時還覺得頭暈耳鳴。
他去的正好,因為正有一個喝得有點醺然的男子一直在與楊蔚琪搭訕,他替她擺脱掉那人,拉着她的手出來。
他另一隻手捂着耳朵以克服耳鳴:“以後不要一個人來這種地方,不安全。”
楊蔚琪不以為然:“還好吧,這裏秩序還算好。”
鄭諧説:“上次去農村差點迷路,再上次被人寫恐嚇信,這回又來這種地方。你的工作太危險了,你們老闆似乎也不怎麼體恤女下屬。你不是最近總説累嗎?換一份工作算了。”
“這算什麼危險啊,喝水也有可能被嗆死的。我又沒什麼愛好,不做這個都不知還能做什麼。”
“那就休息一陣子吧,什麼都不用做。”
楊蔚琪莞爾:“幹嘛?你真的計劃要養我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沒有問題。”
“我愛美食,愛珠寶,愛名牌……”
“按你現在這種消費狀態,就算再嚴重一百倍也養得起的。”
楊蔚琪半真半假地笑:“真是誘人的提議,你讓我仔細考慮一下啊。”
他倆的車並沒停在一處。楊蔚琪又找不到自己的車,鄭諧一邊笑她,一邊陪她一起找。
晚上風有點冷,楊蔚琪穿得少,瑟瑟地抖着,鄭諧將她半擁着。
鄭諧的步子突然慢了下來,身體也有點僵。
楊蔚琪抬頭看看他,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讓鄭諧情緒有些反常的不過是一輛並不起眼的車子。
可是那輛車的車牌鄭諧卻記得清楚。那天和和送鄭諧下樓時,指指一邊的車子説:“就是那一輛。”
那車停得很遠,可是鄭諧的視力非常好,而且他對數字十分敏感。
楊蔚琪大致知道那輛車是誰的了,她輕輕地説:“你若實在不放心,就進去看看吧。”
鄭諧吐出一口氣,沒作聲。
楊蔚琪説:“這裏五樓今天晚上有俄羅斯歌舞表演,或許她是與同事來這裏看演出吧。”
鄭諧説:“她又不是小孩子。我們回去吧。”
“聽説這個歌舞團很有特色,我從來沒去過,要不我們也去看看吧。”楊蔚琪拖着鄭諧的手把不太情願的他一直拖到電梯口。
鄭諧其實來過這裏幾次,而且對這裏一直沒什麼好印象。
如今這裏比他印象中的更荒誕,台上演員們衣冠不整大跳豔舞,台下觀眾三五成羣左擁右抱神色迷離,往來其間的男女服務生們性感妖豔,空氣裏瀰漫着煙草與酒精的刺鼻味道。
楊蔚琪低頭説:“算了,我們走吧。”
“現在出去也要結算的,不如看一會再走好了,你難得來一次。”鄭諧拉着她走在一名打扮成兔女郎的服務生的身後。
他們的臨時位子非常好,因為鄭諧剛坐下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燈光忽明忽暗閃爍不定,而且筱和和離他不算太近,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將她的舉止看清楚。
筱和和軟軟地倚在最靠牆的一張沙發上,兩腿隨意地曲着,整個人好像被嵌進那沙發裏,如軟體動物,姿態慵懶而嫵媚。
她坐的那處本是極隱蔽的地方,但仍會有迴旋的弱光時時映到她的臉。她在看台上的演出,神色有一點恍惚,一隻手扶着高腳的酒杯,搭在腿上的那隻手則夾着一支煙。
她偶爾重重地吸一口,極度嫺熟地吐出一串煙圈。然後她很專注地盯着那些煙圈一點點慢慢地消散,就像在欣賞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
其實並不是筱和和自己願意到這種地方來的,而且她也沒那麼大的膽量不接鄭諧的電話,甚至公然關機。當時周圍太吵,她聽不見鈴音。鄭諧打到第二回時,手機就沒電了。
那天晚上下班後她沒走,而是留在公司將手邊的一幅制了大半的圖做完了。另有兩個同事也在加班。
她的女強人老闆曹苗苗在隔了密封玻璃隔斷的獨立辦公室裏對着電話發脾氣,柳眉倒豎,怒髮衝冠,最後將電話撥出來,用力地扔到牆上。
他們在外面謹慎地裝作視而不見。
結果才過了三分鐘,女老闆已經平息了怒火,整齊妥貼地玉立在門口,笑語盈盈地對大家説:“老孃今天請客,誰陪我?”
那兩人一人稱要回家看孩子,另一人稱要給女友做飯,速速逃遁。
筱和和一時沒想出合適的理由來,就被老闆挾持了。
本來曹老闆開着車,可是她奮力一倒車,便將車子蹭到了牆上,車尾凹下一大塊。老闆説:“媽的,今天遇了一天的鬼。走,我們打車去。”
和和説:“我來開車吧。”
然後就到了那一處據説有嫵媚的俄羅斯男人和女人跳豔舞的著名夜總會。
和和的老闆心情很差。她心情越差就笑得越響,話説得越溜,酒喝得越多,左一杯右一杯,轉眼就一瓶,然後再開一瓶,還拖了和和陪她猜拳,誰輸誰喝。
她絮絮叨叨講前塵往事,從幼兒園一直講到一小時前鄙視她性別的混蛋同行。和和不插話,安靜作聽眾,聽到累時便將酒當飲料喝。
老闆乍舌:“和和,你酒量不淺啊,以前沒看出來。”
和和低頭看一眼:“咦,這是酒嗎?我以為是飲料。”
曹老闆身材高,頭髮短,聲音醇厚,舉止豪氣,就沒人把她當女人。她叼了一支煙瀟灑地點上,那煙的氣味濃烈,和和咳了一下。
老闆説:“這煙是挺嗆人的。算了,不抽了。”
和和説:“苗苗姐,這煙的氣味特別,給我一支吧。”
女老闆喝得已經有點多,她湊過去一邊幫和和點煙,一邊嘖嘖地説:
“你那哥哥若是知道我拐了他的和和妹妹到這種地方來,會不會拆了咱們公司?他每次看我那眼神就好像我是同性戀似的,他是不是擔心我對你圖謀不詭啊。”
和和被逗樂了:“不會。沒有啦。”
“我真希望鄭諧那小子現在就出現,讓他看看他乖得像小白兔一樣的和和妹妹現在這德性,然後我在一邊欣賞他中風的表情。”
“他不會來這裏的,他討厭死這種場合與這種節目了。而且就算他在這裏也不會有什麼表情的,你肯定看不成。”
曹老闆説:“X,鄭諧就是個非人類,從來沒正常人該有的表現。”
和和笑吟吟:“其實他對你挺客氣的,你當面罵他他也不反駁,你踢他的車他都裝沒看見。幹嘛老跟他針鋒相對。”
曹老闆罵:“那叫徹底的無視好不好?是把人輕視到極點的表現。説起來,我這輩子在鄭諧面前唯一揚眉吐氣的一回,就是你當着他的面説,你一定要到我公司來工作,否則你就不在這個城市待著。哈哈,他當時那樣子就跟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的雪糕似的,嗖嗖冒冷氣呢。”
和和説:“他那次真的挺生氣,好幾天沒理我。其實他並不反對我跟着你工作。都怪你先去惹他,每次都是你先挑釁他。”
曹老闆説:“我跟你説過我從小學到中學一共暗戀了鄭諧十年的事吧?十年裏我寫了幾百封情書,最後終於鼓足勇氣全都送給了他。”
和和説:“咦,沒講過。我只記得你上學的時候,每次看見他都要輕蔑地瞪他,我以為你從小就不喜歡他。”
曹老闆説:“少女情懷嘛,羞澀,欲擒故縱。你從來沒玩過這招?”
和和搖頭。
曹老闆説:“你可真是好孩子。我跟你説,鄭諧後來把我那些信按着時間順序整整齊齊地排列好,每一封都打開,大概檢閲了一遍。然後他寫了封信給我,只有一句話:‘曹苗苗同學,你的書法越練越差了。’靠!後來我談戀愛,談一次失敗一次,全怪他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
和和絕倒:“原來他也有這樣的幽默細胞呀,我從來都沒見過的。”
曹老闆説:“噢,原來你也不是鄭諧的哪一面都見過啊。”
和和“嗯”了一下,沒再多話。
曹老闆看了幾眼台上的豔舞:“沒勁,還以為有更刺激的呢。對了,據小道消息説,鄭諧這一回跟那個楊什麼的,可能要結婚了,真的假的?”
和和説:“應該很可靠吧,他這一回真的很認真。”
曹老闆搖搖頭:“我不能想像鄭諧墮入愛河的樣子,他就不像個會愛人的人。”
和和微微笑着説:“結婚這種事,誠心實意比愛情更重要,態度認真就好。”
曹老闆先點頭,又搖頭:“總之我就是嫉妒,嫉妒。”她見和和不説話,自己補充,“你怎麼都沒一丁點反應啊?”
和和問:“反應什麼?”
曹老闆説:“哥哥現在要成為別人的了,你沒失落感啊?連我都很失落呢。”
和和莞爾:“我有什麼可失落的,他本來就一直在跟別人交往啊。苗苗姐,你真博愛。你平均一年談六次戀愛,花痴一打以上的男人,結果你十多年前的暗戀對象要結婚了,你竟然還吃飛醋。”
曹老闆説:“人心都是肉長的嘛,和和你可真神經大條。哎,吵死了,我去接個電話,你乖乖地坐這兒別亂跑。”
筱和和看着老闆兼朋友離開,將自己坐的姿勢調整得更舒服一些,又抽出一支煙點上。
十分好的煙,勁道非常很大。和和全身都漸漸放鬆,表情也放空。
她一向活潑甜美,勤快又隨和,深受老老少少的喜愛。寫字樓裏喜歡她的女性甚至比男性更多。但是沒有人的時候,她通常沒什麼表情。
這裏烏煙癉氣的。不想被其他人的二手煙荼毒,最好的辦法是自己抽一手煙。
她剛才喝的那些酒漸漸湧上一點酒勁,而且這裏噪音很大,她的頭開始有點疼。
和和看見曹苗苗走回來,又調整了一下坐姿,表情也很自然地乖了一點點。她想建議她一起離開。
可是曹老闆卻並不看她,而是定定看着前方一點,喃喃地念:“媽的,今天果真是到哪兒都能遇見鬼,諸事不順。”
和和順着她的方向轉頭。
她看見鄭諧就直直地站在她兩米之外的地方看着她,神色很淡然。
和和鎮靜地將自己的坐姿調整到正常的樣子,輕輕將腿着地,放下酒杯,按熄煙蒂,然後低頭不説話。
她看見楊蔚琪就站在鄭諧的後面,面色沉靜又帶點不安,輕輕地扯着他的袖子,似乎在擔心鄭諧會衝上來掐死她。
所以她根本不用擔心鄭諧會在這裏為難她,只要安靜點乖巧點就好了。
和和只低頭作反思狀幾秒鐘,就聽到鄭諧沒什麼温度的聲音近在耳邊,在嘈雜聲裏依然清晰:“如果不想繼續看節目了,就回家吧。”
和和立即順從地站起來,但是側身躲過鄭諧向她伸出的那隻手。
她站起來時才知道這酒的後勁很慢又很厲害,而且因為她猛地側了一下身,幾乎沒站穩。她避開鄭諧向楊蔚琪的方向歪了一下,楊趕緊扶住她,她順勢倚在楊蔚琪的身上。
鄭諧淡淡地説:“曹總也一起走吧。”
曹苗苗深知識事務者為俊傑,與其再扮一次悍婦讓鄭諧把自己丟在這兒,還不如裝一回軟弱順便揩油。她就這樣醉三分裝五分地被鄭諧架出去了,由着鄭諧幫她一起結了帳。
外面的風比先前更冷了幾分。和和縮了一下,很柔順地説:“蔚琪姐姐送我回家吧。”
楊蔚琪正不知該如何應對,鄭諧已經冷淡地説:“她比你還小几星期,不用叫姐姐。”
和和認真地説:“這是一種尊稱,與年齡無關。以後我要叫‘嫂子’的,所以現在總不能叫妹妹吧。”
曹苗苗噗地笑了一聲。
鄭諧無視她倆的雙簧,稍緩一下口氣對楊蔚琪説:“麻煩你送曹總回家,小心開車。”
楊蔚琪點頭,説:“晚些時候給我電話。”
鄭諧走上前,把一直偎在楊蔚琪身邊的筱和和拎了出來。他抓住她細細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就像牽一隻小貓一樣。
和和乖乖地跟着他一路走到他的車旁,不反抗,也不出聲,進了車裏便安靜地低着頭,彷彿睡着一般。
鄭諧也不説話,除了替她繫上安全帶後,便只將她當空氣了。
那家夜總會離和和住的地方挺遠,經過幾處車流密集的主幹道,而鄭諧則繞了圈子,把車直接開上了環城的高速路。雖然遠一些,但不會堵車。
高速路這個時段車流極少。和和的眼角只瞥見路旁的欄杆與樹木幻作一片半透明的屏影,間距幾米的反射燈則連成一條光帶,可他開得仍然十分穩,根本感覺不到他在飆車。和和眼觀鼻鼻觀心,連抬頭觀察儀表盤上時速計的勇氣都不怎麼有。
車子突然急轉彎後又緊急減速,原來前方有一處路障,而鄭諧的車速太快,發現時已經很近。
這麼一折騰,和和的胃頓時翻江倒海,她迅速捂住嘴。
鄭諧終於側臉看了她一眼,緩緩地將車向前開了幾米,停到了路邊。
和和下了車便吐了。她晚上並沒吃什麼東西,只一點點零食,喝了許多飲料,還有酒,吐出來的全是水。臉上也有一點水,可能是淚,她抹了一把。
後方伸出一隻手,遞過一張紙巾。和和接過來擦了擦臉和手。
鄭諧又遞過一瓶擰開蓋的礦泉水,和和漱了一下口,又大口地喝了幾口後,用手背擦擦嘴,便轉身上車了。這一次她記住自己繫上安全帶。
鄭諧從另一側上車,還是不説話,,但是放慢了車速。
當經過第一個路口時,他將車開下高速路,滑下一線車窗,用很慢的速度行駛着,又打開置物箱,丟了一包東西給筱和和。
她接過來,是一盒巧克力,她很喜歡的一種牌子和口味。
鄭諧從來不吃零食,尤其是甜食,這巧克力應該是楊蔚琪的。
她吐過之後胃空蕩蕩地難受,所以很不客氣地像吃餅乾一樣把整盒巧克力都吃光。補充過了能量,她的力量和勇氣也漸漸地回來了,只是頭暈得厲害,好像有許多小人在裏面跳華爾茲。
車內空氣有點悶。鄭諧摸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支含在嘴中,用打火機點燃了。
和和很多年沒見他當着她的面抽煙,上次看到時她還是中學生。她又低下頭。
鄭諧一隻手把着方向盤,將煙夾在指間,眼睛直視着路:“要來一支嗎?”
和和輕輕咬着唇説:“不要,謝謝。我一天最多隻抽兩支。”
鄭諧乾笑了一下:“你抽這麼少,竟能把你的貓訓練得那麼靈,還會給人叼煙灰缸,也算厲害得很。還有,你有什麼好方法讓我從來沒發現你一直抽煙?”
和和説:“少抽,半夜的時候抽,然後刷牙。”
她觀望了一下路,是她不怎麼熟悉的路段,但街道兩旁霓虹閃爍,是酒吧與舞廳的集聚地。
鄭諧微睨着她:“今天晚上沒有盡興,所以想繼續玩下一場?”
和和説:“我累,想回家。”
鄭諧沒作聲。不過當和和的目光繼續流連在那些幻彩招牌上時,他還是發話了:“最近心情不好嗎?需要到這樣的場合來發泄?”
和和説:“我只是好奇這裏面的裝飾風格。”
鄭諧的聲音沒情緒:“你若真想知道,等白天時我找人陪你一家家地參觀,隨便哪一家。你犯不着晚上到這裏來墮落。”
和和説:“大家都是合法經營,照章納税,你憑什麼要覺得人家的出身和地位都比你從事的事業低級呢?”
鄭諧冷冷地説:“我現在跟你討論的是有關你的行為問題,你別歪題。25歲的大人了,你不覺得你現在才開始叛逆,已經很超齡了嗎?”
和和説:“你也知道我已經25了嗎?25歲的大人,有沒有必要讓別人來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怕我會犯錯誤,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你難道不覺得,沒有錯誤的人生,實在是無趣得很。你自己是多麼好的一個例子。我記得你從小就最討厭被別人指揮和左右,可是你卻這樣喜歡左右別人。你為什麼總是那麼自信地以為,你為我所選擇的一切都是對的呢?”
他們甚少會出現這樣的對話。和和一向很乖順,以前鄭諧説她幾句,她也只是笑笑鬧鬧,偶爾耍賴,極少反唇相譏。
鄭諧説:“所以現在你努力地想犯錯,以體驗有趣的人生?因為時霖是我認為適合你的,你就鐵了心地要拒絕他,而岑世是我排斥的人,所以你明明知道他不適合你,還是一心一意地要與他在一起?”
聽到這兩人的名字,和和閉緊了嘴。
鄭諧又説:“我的朋友,永遠都不在你的考慮範圍內。你對時霖説的那話,其實是這種意思吧?你這種抗議形式實在是好。”
和和的臉白了白。她小聲説:“不是你想的那樣……”
鄭諧側臉看她,神色複雜:“和和,你心中一直是怨恨我的吧,雖然你從來不表露出來。你的父親,岑世,還有你認為我強加給你的那些管教,你是不是一直都……”
“沒有!”和和突兀地打斷他的話。
鄭諧的眼神有點迷離。他説:“和和,如果你記恨,想為自己討還公道,你有很多種方式,你沒必要選擇折騰自己的這種蠢辦法。”
和和大聲説:“我沒有記恨什麼,沒有就是沒有!爸爸是殉職,那是他的工作,不是你也會是別人。岑世他肯被你誘惑與脅迫,證明我在他心中沒那麼重要,你只不過把這個事實揭給我看了而已。你看,你又來了,你總是要強加自己的觀點在我頭上!你覺得女子不該抽煙,所以我抽煙就是學壞,你覺得女子不該去夜總會,所以我去夜總會就是墮落!你以為我是什麼?在淨化室裏養大的純潔無瑕的小天鵝嗎?如果我説我根本沒你想像的那麼純潔,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不純潔,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鎖起來,從此不讓我見男人?”她有點激動,身體也有點發抖。那些已經進了她血液的酒精又開始作崇,她覺得暈暈迷迷好像是另一個人在説話。
鄭諧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他深呼吸了幾口氣,沉靜地説:“和和,這回你是真的醉了。”
和和説:“你很失望嗎?你不覺得你現在再教育我,已經晚了嗎?”
鄭諧有點疲累,他説:“我承認我多管閒事。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你跟岑世已經這樣親密,我不會多此一舉地阻止你們。既然他還留戀你,而你也不排斥他,那麼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和和冷笑:“為什麼一定要是岑世?我行情不至於這樣差吧。”
鄭諧閉了閉眼,壓住一口氣:“和和,喝多了酒就應該少説話,免得酒醒後會後悔。”
和和説:“後悔我毀滅了你心中我自己的美好形象?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而已。拜託別用那樣看妖怪一樣的眼神看我,我明天會繼續當個乖和和的。”
他們的車子經過一家影院,有巨幅的廣告牌,《畫皮》,太醒目,他倆都同時看到。
鄭諧揉了一下太陽穴,搖搖頭説:“和和,你也適合演這出戏。”
和和擠出一個假笑:“誰不是呢?大家都在演畫皮。諧諧哥哥你不也一樣,做完奸商搖身一變就是慈善家,甩掉以前女友時冷血無情轉身變作大眾情人也很有模有樣,酗酒吸毒亂性一覺醒來後一樣是有為青年……”她唸經一般地喃喃地説完這句話,就睏倦地垂着頭,闔了眼。
鄭諧猛地踩下了剎車。
他定了定神,全身泛起一層涼意,一直通向神經末端,又漸漸地向心髒聚攏。
他一把掐住和和的胳膊:“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昏昏沉沉中的和和被他突來的襲擊驚醒:“重複什麼?”
鄭諧從牙縫裏一字字擠出字來:“酗酒、吸毒、亂性。”
和和驀地睜大了眼睛,又瞬間恢復成正常。她嚅嚅地説:“我亂講的,你不要介意,別介意。”然後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着。
鄭諧依然死死地抓着她的小臂,越抓越緊。和和疼得瑟縮了一下,用力掙了一下,沒有掙脱開。
鄭諧屏着氣,非常謹慎地説:“和和,我記得很久以前,你有一個晚上沒回家。”
和和繼續低着頭:“我不記得了。我經常在同學家過夜。”
鄭諧説:“我記得,就在我馬上要出國的前兩天,我印象裏你第一次沒回家。你説你在蘇荏苒家裏睡了一晚。”
和和有一點點慌亂地説:“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次的,我跟荏苒玩了一晚上電腦遊戲。”
鄭諧靜靜地説:“可是那年暑假蘇荏苒的大哥帶她去了日本,甚至沒有給我送行。”
和和咬着唇説:“嗯,我記錯了。那天我是跟玎玎在一起的。”
鄭諧説:“你當時説的那位同學的名字,也絕不是玎玎。”
和和煩燥起來:“那麼久了,我怎麼會記得?我現在頭很暈,你不要問我奇怪問題。”
鄭諧的肩膀微微頹下來,全身彷彿失了力氣。半晌後,他緩緩地説,每個字都吐得很艱難:“和和,原來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一直以為是幻覺,而這麼多年來你竟然裝得這樣若無其事。若不是今天你酒後失言,我可能永遠都猜不到。”
和和有一點慌亂:“我聽不懂你在説什麼。我頭暈,我要回家。”
鄭諧捉住她的那隻手越握越緊,弄得她疼得厲害。她一邊掙扎着,一邊用另一隻手撕扯着安全帶。但她徒勞如困獸,既掙不開鄭諧的鉗制,也解不開安全帶的捆綁。
她突然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流了滿臉。她邊哭邊執着地重複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鄭諧頹然地鬆了手。和和掙了幾下沒掙開安全帶,便使勁扯着帶子從空隙裏鑽了出來。
她打開車門跑出去,在鄭諧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鑽進停在路邊的一輛出租車裏,瞬間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