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乙的“時空漫步”節目問答時間——
聽眾1218號:乙乙,我愛上了一位有婦之夫,我覺得很罪惡。我該怎麼辦?
主持人丁乙乙:你自己都覺得罪惡了,就説明你已經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聽眾1218號: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真心的愛他,只愛他這個人,與名利都無關。愛情難道有錯嗎?
主持人丁乙乙:“愛情”本身從來無過錯,錯的只是“追求愛情”的那些人。請問,你愛的那個人,他是一個長得很醜的無權無勢的窮光蛋嗎?
聽眾1218號(啜泣着):乙乙,沒有他我會死去的,我現在非常沒有安全感。你能理解嗎?我需要你的建議!
主持人丁乙乙:我理解的,別人的東西用起來總是不如自己的踏實,借來的尚如此,何況是偷來的。建議啊,你既然沒了他就要死,又沒安全感,那如果你有足夠的本事,就把這男人徹底變成你的吧。不過呢,能為了你把妻子拋棄的男人,很難説再過幾年會不會為了別的女人拋棄你,一回生二回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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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週然仍然有事。
曉維請公婆去了一家年輕人喜歡的概念飯店吃了頓飯,又請他們去劇院看了一場印度歌舞。因為周爸雖然早年教歷史,卻對新鮮事物很有興趣;而周媽鍾愛一切傳統的藝術形式。
吃飯時周爸説:“老婆子,你説小然是不是故意躲我們?”
曉維説:“爸,他最近真的很忙。”
周媽嘆息:“男人都這樣,拿着忙作藉口,連家都不要了。”
周爸趕緊説:“吃飯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沒想到天氣預報不準,明明預告沒有雨,卻在演出散場後下起了雨,將一羣羣觀眾困住。
他們等了十分鐘,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曉維不想讓二老站着等太久,冒着雨跑到停車場去取車。
其實就是淋濕了頭髮,但她回到家就有了感冒症狀,又打噴嚏又鼻涕。
她在婆婆的催促下洗了熱水澡,喝了公公替她煮的紅糖薑湯水,又在婆婆的監督下早早地上了牀。
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半,周然仍沒回家。曉維一個人,感冒,並且有要發燒的跡象,所以公婆決定今晚繼續住在這裏。
曉維又看了一會兒書,睏意漸漸湧上。
客廳裏有很小的電視的聲音,還有周爸周媽極小的説話聲。兩位老人教課出身,即使小聲説話,聲音的穿透力也很強。
周媽説:“這麼晚了,不會有事吧?打個電話問問?”
周爸説:“陪客户也是工作,你別打擾他了。你去看看曉維感冒好點沒有吧?”
周媽説:“估計早睡着了,別把她吵醒了。”
曉維打消了出去向公婆道晚安的念頭,省得他們又嘮叨。她在被子裏給周然打了個電話,她已經很久很久沒這麼晚給他打電話了,以至於周然接電話時似乎愣了一下。
曉維壓低聲音説:“你能早點回來嗎?你不回來,爸媽也一直不睡。”
“我四十分鐘以內就回去了。”周然説,“你的聲音怎麼了?”
“哦,路上小心,喝酒別開車。”曉維説完就掛了電話。
她下牀找出周然的一套乾淨睡衣掛到浴室的架子上。她倒不是要討周然的好,只是不想讓周然回來找睡衣時吵醒了她自己。
曉維躺在牀上時想,若換作以前,她寧可週然一夜都不歸,省得半夜開門會驚嚇到她。但是如今公婆在這裏,她可不希望氣到老人家,而且周然自己也會有分寸。
周然是從何時起開始夜不歸宿的呢?其實早些年的時候,他即使陪客户到凌晨三點,累得睜不開眼,醉得説不清話,也一定會回家的。
她又是從何時起開始不再等待周然回家了呢?早些年,無論她多想睡覺,她也一定會巴巴地等到周然回來再去睡的。她會等着給周然放洗澡水,給周然做夜宵。她經常熬夜的習慣也是那時候養成的。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想想看,那時候就跟做戲似的,而且做得那麼真。曉維嘆口氣,翻了個身,睡過去了。
曉維上半夜總睡不沉,所以周然回家時,當外面響起開門聲時,她就醒了。
公婆果然一直等到周然回來。她聽公公説:“天天這麼晚,身體受得了?”
周然的聲線低,他的回答曉維聽不輕。
婆婆又説:“要工作就不要家了?工作不是為了家嗎?”
依然幾乎聽不到周然的聲音。隨後公公説:“大半夜的,明天再説吧。別把曉維吵醒了。”
周然推門進屋,沒開燈。他直接去了浴室,腳步聲和關門聲都很輕。
空氣中飄散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他晚上喝的一定是烈性酒,曉維一邊從氣味中判斷着,一邊覺得自己很無聊。
周然一直沒開燈。當他拉開被子在她身邊躺下時,曉維呼吸得很平很穩,裝作睡得很沉的樣子。
“媽説你感冒了。好點了嗎?”周然突然問。
曉維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裝睡。她是背向周然躺着的,她不説話。
“這兩天晚上你一直陪着爸和媽,辛苦你了。”
曉維繼續閉着眼裝沒聽見。周然卻突然把手伸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曉維突然伸手拍掉他的手。
“我去請爸媽早點回家吧。他們本來也沒有什麼事。”
“不辛苦。我陪着兩位老人很開心。”曉維冷冷地説。她很刻意地把“爸媽”這詞兒換成“兩位老人’,説這話時,她的心微微抽了一下,彷彿要把自己很心愛的東西捐出去。
“週末我可能要去外地一趟。如果他們繼續留在這兒,還需要你多陪陪他們。”
“好。”
“謝謝你。”
“不客氣。睡吧,很晚了。”曉維用被子矇住頭,以示她不想繼續説下去。
隔日是週五,晚上,周然終於在七點就回家了。
這天晚上週媽在家做她的拿手菜,都是些工藝複雜的菜色。據説老人家從下午兩點就開始準備了。周爸則在一邊打下手。
雖然廚房不小,但擠了三個人也會顯得十分狹窄,於是曉維被趕出來了,她只能及時地端盤子拿筷子以表達自己並沒有犯懶的動機。
直到後來周媽做松鼠魚,曉維才得以以觀摩學習為名上前幫忙。
菜上齊了,周然也回來了。曉維特意去開了一瓶好酒。
只是周然一向吃飯少,每樣菜只吃兩口,而曉維胃口小,面對這一桌子菜,縱然她再想賞臉,也吃得太有限,令婆婆好生失望。
説來很奇怪。曉維與公婆三人相處時很輕鬆很愉快,他們可以討論同一個話題,可以看同一個節目。但加上一個周然,氣氛卻微妙了起來,周然與周爸討論話題時意見總是不攏,與周媽一起看節目時又缺乏共鳴。
曉維説:“要不,我們打麻將吧。”她及時地想起婆婆很愛打麻將。
“家裏有麻將牌?”周然看了曉維一眼。他知道曉維是不喜歡玩麻將的,很久以前,每當過春節時他的媽媽拖着曉維玩麻將玩到半夜,曉維睡覺前會叫苦連天。而且,他們從不在家裏招待朋友,根本沒機會玩麻將。
“在網上看見一套牛角的很漂亮,就買回來了。”
“算了算了,小然整天在外面陪人玩這個也玩煩了,曉維你也不是特別喜歡玩吧。”周媽很及時地説。
“家人一起玩感覺不一樣,玩吧。”周然把桌子上的擺飾挪到另一邊去。
在周爸提議下,他們押了注。很久以來都缺乏共同語言的周然林曉維,在輸牌這一點上卻非常有默契。他們不動聲色不着痕跡地讓老人們贏得很漂亮,樂得周媽直説:“曉維,明兒帶你去買衣服。”
“不用啦,我哪缺衣服啊,媽。”
“曉維,明天陪我去買彩票,五百萬咱們不要,五十萬就夠。”周爸樂呵呵地説。
中間周然接過一個電話。他看了一眼,起身去陽台了,很久沒回來。
周媽排着一溜好牌等得着急,直唸叨:“誰這麼討厭,大晚上的也不讓人安生。”
周然回來的時候面無表情。周爸問:“工作不順利?”
“沒事。我們繼續吧。該誰出牌了?”
周爸周媽和曉維都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周然“哦”了一聲,亂扔出一顆牌。而他的手機又響了。
這一回他直接關機。
他們一玩就又玩到十點半。周爸説:“周然連着兩天都回來得晚,連累得曉維也沒睡好。讓他們早點休息吧。”
周媽説:“是啊,幸好你提醒。對了小然,明天你不用工作了吧?我跟你爸還有曉維,我們要去靈安寺進香。你也會去吧?我們一家人一起。”
周然猶疑了一下:“我明天要去X市一趟。我們一個校友的孩子滿月,大家一起聚一聚。”
“這年頭,小孩子滿月都要折騰這麼大動靜,讓同學飛個一兩千公里,你們還都願意捧場?”
“最近他手裏有個大項目,被請到的人都有機會分一杯羹,大家當然都願意去。”
“你出遠門應該早點説啊。”周媽有些失望地説。
“周然對我講過,我忘記告訴你們了。”曉維替周然解圍。她剛剛想起來,周然昨晚兒睡覺前,似乎的確説了這麼一句話,她沒太在意。
“我爭取明天晚上航班回來。週日我會留在家裏,明天讓曉維陪你們吧。”
“你不帶曉維一起去?”
周然看向曉維:“你想去嗎?”
曉維朝婆婆笑一笑:“我才不去。他們那些人聚在一起很沒趣的。”
“算了,我跟你爸也沒什麼事,你不用硬趕時間,把自己弄那麼累。曉維不介意就好。”周媽説。
“我不介意,工作要緊。”曉維説。
曉維與周然一前一後進了卧房。他倆謙讓了一番,最終曉維以自己想慢點洗不願趕時間為由説服了周然先去洗澡。
周然只用了五分鐘就出來了,而曉維進了主卧浴室便很小人地落了鎖。她在裏面洗泡泡浴,磨蹭了非常非常久的時間才出去。她滿心以為周然已經睡了。
可是周然卻倚着牀頭,開着枱燈,翻着一本她放在牀頭的時尚雜誌。周然的東西從來各就各位,只有她才會隨手亂放東西。
曉維有些尷尬地立於原地,覺得躺回沙發上太矯情了,畢竟這兩天他倆都躺在一張牀上,更別説以前的無數天。但是要她就這樣在周然身邊躺下,她也覺得十分不自在,就好像她在服軟似的。在公婆面前給他維持面子是一回事,私下裏是另一回事。
周然抬眼看了看她:“明天你們上山去進香,把車停在山下吧。那條路開車很危險。”
因為以前他們每次去那裏,都是周然開車。曉維雖然也有五年駕齡了,但車技一直一般般。
“我會很仔細地開。媽心臟不好,讓她走那麼多台階更不安全。”
周然低頭沉默了片刻:“明天我會早點回來。”
“你把事情辦完了再回吧。唐元那邊怎麼可能當天就放你回來?”
“你怎麼知道是唐元?”
“除了他,別人也沒那麼大的架子能在這種時候請得動你。”曉維説。唐元是周然的師兄,據説與周然有着生死與共的革命情誼,如今在X市混得非常牛。以前曉維與周然去X市時,曾經受過他熱情隆重的款待。
“嗯。”周然心中有些困惑。曉維很少關注他的私事,他也很少對她講,沒想到她一猜即中。
“唐元的太太在生她們女兒的時候出了點意外,不是把子宮切掉了嗎?唐元又再婚了?”曉維隨口問。
周然這下子不説話了,停了半晌後,看着坐在梳妝枱前早塗完了護膚品卻仍然坐在那裏照鏡子的曉維,答非所問:“你還不睡?”
“頭髮沒幹。”曉維從桌上拿起梳子梳基本上已經幹了的頭髮,她用力不對,把打着卷兒的頭髮糾結成一團,她在鏡子中看到周然似乎在看她,越發地沒耐性,用力梳下去,梳子上掛了一堆斷髮。
“我來吧。你再這麼弄,髮型就破壞了。”當曉維專注於毀壞自己的頭髮時,周然悄然無聲地走到她身後,她居然沒發現。他接過梳子,替她把那一團頭髮慢慢地解開,不太熟練,但很有耐心。
周然把梳子還給曉維,曉維騰地站起來:“謝謝,我要睡了。”
她脱掉浴袍,穿着她最保守的一件細棉布睡衣睡褲,迅速地鑽進被子裏,面朝外躺下。
過了一會兒,周然也在她身後躺下。在黑暗中,他摸了摸曉維的睡衣後背上,那裏有微微的一點潮濕。因為曉維身上的水還沒全乾就換上睡衣了。
周然從她的睡衣下襬把手伸進去,替她隔開微濕的睡衣,把手掌平放在她的後背上。
曉維一動不動,當週然温熱的手滑過她的背和腋窩時,她突然緊緊抓住他的手,制止他的進一步動作。曉維裹緊了被子:“周然,我很困。明天我要早起,你也得早起。”
周然把手抽回來:“晚安。”
這一晚曉維並沒有睡好。她在夢中又回到曾經工作過的一塵不染的實驗室,實驗室裏只有她一個人。當她用心地整理着實驗結束後的器材時,卻總是聽到有細弱的啼哭聲。曉維被那哭聲攪得極為不安,她四下裏尋找,從日落時分找到天黑,終於在丟實驗廢棄物的垃圾筒裏找到了哭泣聲的來源。被她丟棄的那堆實驗原料中,赫然蜷曲着一個小小的嬰兒。曉維發着抖將他抱起來,那孩子已經奄奄一息。
曉維在近乎窒息的緊張中醒過來,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喊叫,又不想吵醒了周然。
她數着周然的呼吸努力地再度睡過去,恍恍惚惚又陷入了夢境。
這一回她夢見自己回到小時候,穿着新裙子與新鞋子,與父母一起到野外郊遊。那裏綠草茵茵,遍地野花,小小的曉維興高采烈地追逐着蝴蝶,後來她發現自己迷路了。
無垠的曠野,空無人煙,曉維喊到嗓子沙啞,也沒人來找她。她蜷在一棵大樹下捱了一整夜,太陽昇起時,她終於看見自己的父母從遠處走來。小小的曉維興奮地撲上前,而他們卻面無表情地與她擦身而過,不知何時手中已經牽了另外的小孩子,然後,她的父母分別朝向兩個方向走去。
曉維喊叫,但喊不出聲來,她要去追人們,但她的腳彷彿被釘在了地上。她就那樣眼睜睜地看着她自己的父母領着陌生的孩子遠離她,將她獨自一人留在曠野裏。當天地間又只剩了她一個人時,曉維終於能夠哭出聲來。
她不知道在夢裏哭了多久,當她從夢境中逃離時,她被周然抱在懷裏,周然拍着她的後背,搖着她的肩:“曉維,你醒醒,你又做噩夢了。”
曉維怔怔地看着他,彷彿看一個陌生人。
“別害怕,只是個夢而已。”周然像哄小孩子一樣哄着她,伸手想替她拭去眼淚。
曉維突然掙脱開他,翻身下牀。
“我去洗臉。”她頭也不回地進了洗手間。
曉維早晨一睜眼,太陽昇得老高,竟然九點了。昨晚她明明把鬧鐘定在七點,她完全沒聽見。
她草草地洗漱了一下,換上衣服出了房門。房間裏,周爸正在拖地,周媽則在清理冰箱。
曉維赧然地説句“爸媽早”,她覺得十分不好意思,因為她與老人約好八點就出發,而她睡過頭了。她還沒來得及道歉,周媽已經從廚房裏探身出來:“曉維,你餓不餓?你想吃雞蛋薄餅還是想吃炸饅頭片?”
“媽,我吃兩片面包,喝一盒牛奶就可以了。爸,我來吧。”曉維試着接手公公的拖地工作。
“不用,你吃早飯去。這麼點兒活,我正好當成鍛鍊身體。”周爸捍衞着自己勞動的權利,把曉維直往外推。
“我本來定了鬧鐘的,結果我沒聽見。”曉維紅着臉解釋。
“哦,那個呀。小然説你昨晚沒睡好,想讓你多睡會兒,所以他把鬧鐘鈴音關了。寺裏下午去也一樣啊。你看起來精神不好,吃完早飯再去躺一會兒吧。”周媽説。
“周然已經走了?”
“是呀,他六點半就出門了。”
曉維與公婆一行三人在中午時分到達靈安寺。靈安寺依山傍水,在蒼松翠柏掩映下,顯得十分肅穆。
雖然周媽不是佛教徒,但她向來敬仰全天下的大神小神,對每一尊神都拜得很虔誠。曉維小心地扶着婆婆,也隨着她一路拜下來,恭恭敬敬,絲毫不敢造次。
倒是那位退休後悉心閲讀佛學書籍的周爸,以堅定的無神論者自居,拒不拜佛。
送子觀音像前,周媽跪得格外久。
曉維知道老人的心結,每回進香時,見婆婆在送子觀音像前無聲地蠕動雙唇,她心中都有難言的滋味。而此時,因為心中有鬼,那感覺更是五味雜陳。
周媽敬的高香有嬰兒胳膊那麼粗。周爸挖苦了她幾句,稱若把進香錢捐給山下勞工更積德。周媽當着曉維與佛像的面捶了周爸,指着門口説:“出去等着!省得因為有你在這兒不恭不敬,讓佛祖屏蔽了我跟曉維的心願。”
曉維還在回味着婆婆用的“屏蔽”這個時尚詞兒,她已經被周媽按着跪在蒲團上了。
曉維與婆婆找到周爸時,不肯拜佛的周爸正在入神地聽法師講經,周媽怎麼給他暗示,他也不肯動一動。周媽只得拉着曉維到僻靜地兒坐着等周爸自覺地歸隊。
“曉維,我有個朋友的朋友是中醫,對婦科調理很有研究。你下次回家的時候,去她那兒看看吧。”
“媽,其實我……”
“你別誤解我的意思啊,孩子啊其實是個聽天由命的事情,我跟你爸都不強求。但是你從兩回那以後,身子一直弱,精神也不好,我看書上網查了查,應該跟你太緊張有關係。這樣長久拖下去,對你自己不是好事。你別不信中醫,很多西醫解釋不清又解決不了的事情,中醫都有辦法的。”
“好,謝謝媽。”曉維點頭。
關於孩子這件事,她心中有愧疚。都是因為她的不小心而失去了前兩個孩子,也導致了她的精神一度抑鬱,以及她與周然關係的漸漸冷卻。對此老人沒有過半句的怨言,甚至沒在她面前表現出半分可以刺激到她的情緒。
後來孩子沒有再來過,曉維與周然的關係越發地疏冷,她對孩子的想法也早已由期待變作了無所謂。是生理問題也好,心理問題也好,她根本不介意了。
仗着老人對她的愛護與體諒,曉維後來在孩子這個問題上,實在沒做多大的努力。
“曉維,你跟小然……最近……”周媽有些難以啓齒地説,“是不是處得不太好?”
“沒,沒有啊。”林曉維回答的有點氣虛。
“曉維,我喜歡你這種性子,從第一回見你就喜歡。”
“我知道,媽。”曉維心中七上八下,等着婆婆繼續説下去。
“可是任何事情都有兩面,你這樣的性子固然是温和體貼,但有些時候……什麼話都藏着不説,一個人在心裏憋屈着,容易得病,對兩個人的關係也沒什麼好處。你説是不是?”
“嗯嗯。”曉維試着矇混過去。
“小然也是這樣的個性,哪怕心裏一百種想法,嘴上卻不肯説一句。你倆這一點,實在是像啊。”
聽到周然的名字,曉維沉默下來。
“曉維,小然那個孩子,他是個好孩子。你別看他跟我們這麼生分……可是這些年來,他嘴上不説,但實在是時時處處都想着你爸和我,很多事情都做在背地裏,不用我們領情,也不讓我們知道,這個我們心裏很明白的。”
曉維低着頭擺弄腕上的手鍊,婆婆又講:“他缺點不少,不會説貼心的話,不願順着誰的心思去做事,總是冷冷淡淡。可他也一直是個負責任又很長情的人,遇事從不推三推四,也從來做不來喜新厭舊的事情的。小時候他跟小夥伴一起闖了禍,經常一個人擔,他用過的東西無論多舊了,都不讓我們扔。”
“是啊,很長情。”曉維低低地重複了一下。
她的聲音太小,以至於周媽沒聽清,疑惑地等着她再重複一遍。
曉維笑笑:“媽,我跟周然……沒什麼,就是吵了幾句嘴。”
周媽摸摸曉維放上桌面的手:“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什麼事,説開就好了。我跟你爸當初,有幾年也天天都在鬧,鬧到日子沒法過,如果不是因為有小然,早就分了。你看,我們不也走到今天了嗎?現在回頭想想,當初那些破事兒都算什麼呀。人生難得老來伴,你爸這個人……”
“我又怎麼了?你又跟曉維編排我什麼了?”周爸突然一臉笑嘻嘻地出現了,“你們倆真會躲,手機也不接,我找了老半天。”
周媽把手機拿出來:“喲,這兒沒信號。”
這話題就這麼打住了,回程時再沒被提起。
晚上,周爸與周媽關了門嘀咕:“老婆子,你怎麼看出來你兒子跟兒媳婦最近有問題的?我覺着他倆比咱們上回來的時候處得還要好一些呢。”
“就是這樣才有問題呀。他倆哪是會當眾恩愛給人看的那種孩子?這兩三天,曉維時時刻刻都在替小然説話,小然呢對曉維的關心也太明顯了點。就因為這樣,我才覺得不對勁吶。”
遙遠的X市,五星級酒店的豪華餐廳裏,著名企業家唐元正在為兒子舉辦滿月宴。
唐元是比周然早好幾屆的師兄,當年離大學畢業只差幾天,因為某些事沒拿到畢業證。結果倒黴事兒卻給了他拼搏的動力,十年下來,他已然擁有了呼風喚雨的能力,誰見他都得客氣三分。
周然當年曾拼着得罪校方的風險力挺過他,又在他艱苦的創業之初,以學生身份義務幫他做了很多工,很順理成章地被他視為知己。當初若不是周然畢業後堅持陪羅倩回家鄉,唐元本來早給周然留了位子。
唐元向他的各位朋友以及生意夥伴隆重地介紹他的二房,以及二房為他生下的兒子:“各位兄弟朋友,改日我若有個三長兩短,念在我們昔日的情分上,請替我關照一下這孃兒倆。”
現在有人笑有人噓。
二房與庶子露面一會兒便退下,餘下這羣人吃吃喝喝,敍敍舊情,談談生意。
雖然只有五桌,但服務員陣容龐大。誰叫這頓豪華的滿月宴,這邊人均訂餐的標準就能超過正常一桌餐的平均水準呢。
後來唐老闆把手一揮,服務員全退了出來,集體留在員工休息室裏隨時待命。領班一走,她們開始嘮嗑。
“包二奶養私生子,還搞得這麼高調。這個世界真讓人絕望。”
“二奶?那女的好相貌好氣質,分明是知識女性啊。”
“知識女性就不當二奶啦?唐大亨的事蹟你沒聽説過?他老婆跟他是青梅竹馬,二十一歲就嫁了他,現在孩子都上小學了。”
“我想起來了。他跟他妻子的故事,在那某某雜誌上登過,相親相愛不離不棄的典範呀。靠,這世界確實讓人絕望。”
休息室的另一角,另幾名更年輕的服務員也在小聲聊同一個話題。
“唐元很有風度啊,怪不得X大校花都願意做小。願意頂着壓力給心愛的女人一個名分,真是有情有義。”
“神經病啊你,別污辱‘有情有義’這個美好的詞兒行不?他對得起他的糟糠妻嗎?還有他那位妾室,有學歷有美貌,何愁沒有好出路,怎麼就願意這麼作踐自己?”
“怎麼對不起他老婆了?他都已經不愛她了,還是沒跟她離婚,仁盡義至了。愛情有什麼錯有什麼錯?這男人長得體面又有錢,換成哪個女的也擋不住誘惑啊。”
“你自己願意你自己去,你少來代表全體女性。我可是要踏踏實實跟我家老陸過日子的,從沒打算過要做被人斜着眼看的小三兒。”
“別假清高了。這社會笑貧不笑娼,只要你有錢有地位,誰敢斜眼看你,只有你斜眼看人家的份。再説了,聽説名校本科畢業要找個月收入三千的工作都得有買彩票中獎的好運氣。有份工作又怎樣?一週六天,一天九小時是常事,資本家根本不把你當人看。可是做二奶呢,一個月少説也有四五千,又不用天天上工。給誰幹活不是幹啊,一樣都得低聲下氣的,一樣是伺候人。二奶那也是按勞取酬呀。”
“如果那男的沒結婚,隨便她去當二奶三奶四奶五奶的。可是人家是有婦之夫,有婦之夫什麼意思你知不知道?還按勞取酬?道德呢?道德擺在哪兒?照你這麼説,印假鈔的,做假藥的,販毒品的,都付出勞動了,都在按勞取酬!”
“吵什麼吵?外面都能聽見了!都閉嘴!不許在工作場合非議客人!”領班突然推門進來,一聲令下,屋裏頓時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領班出去,姑娘們又低聲地説起話來。
“噯,今天唐總送的那顆藍鑽可真漂亮,能讓我戴一天,我情願用半年的陽壽來換。”
“如果是你若戴在手上,人家會以為是人造水晶。”
“切,沒見過世面的。對了,你看見坐第一桌副陪位的那位年輕客人了嗎?是不是很帥?看起來跟唐老大關係很好的,但是唐老大請客時好像很難見到他。”
“那位周先生?他不是本地人。嗯,是很帥。”
“如果他説要養你,你拒絕得了?”
“滾,你言情小説看多了吧。”
“誰不想幹了站出來!”領班又一臉怒意地出現了。
唐元這邊的宴請散席後,周然與唐元坐在一起繼續喝酒閒聊。
“覺得你二嫂怎麼樣?”唐元帶着一點醉意問。
周然笑了一下,沒説話。
“笑什麼?你直到現在都沒跟我説句恭喜。”
周然又笑了一會兒,突然問:“大嫂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前些日子就帶着彤彤去美國定居了。”
周然靜默了片刻:“大嫂這些年跟着你也不容易。彤彤已經七歲了,她能理解這件事嗎?”
唐元重重地拍了拍周然的肩:“兄弟,當初我們説,出來玩的男人,最丟人的事情,就是玩着玩着換了老婆,這話我一直記得。只要她願意,她永遠是唐太太,該屬於彤彤的,一樣也不會少。”他戳戳周然,“你這是在挖苦嘲笑我,別以為我喝多了就聽不出來。”
“我只是好奇,你這種逢場作戲的高手,居然也會這麼認真。”
“周然啊周然,我跟你不一樣。你一路走過來,升學,就業,一帆風順,沒遇上任何挫折。而我呢,這些年摸爬滾打,什麼倒黴事都攤上過。現在回頭一看,錢也有了,尊重也有了,但我丟掉的那些東西呢,比方説,青春和戀愛,找也找不回來了。像我這種人,能心動一回,那是可遇不可求。你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就像重新活了一遍一樣。”
周然碰了碰唐元手中的杯子:“祝你新生愉快。”
他倆出了酒店門口,唐元搭着周然的肩:“你先去忙你的。晚上我在新開的那家摘月樓訂了一桌,你叫上珊珊?”
“我跟她早就沒什麼關係了,你別亂安排。我今天乘傍晚的飛機回去,我爸媽來了。”
“走吧走吧,不攔着你當孝子。肖珊珊是過去式了?恐怕這姑娘不是這麼想的,人家為你守身如玉着呢,我那兒追她的小夥子前赴後繼,她根本不正眼看一眼。”
周然沉默,不想跟他繼續這個話題。
“你這也算始亂終棄了啊,以後少笑話我。”唐元咧着嘴笑,“説起來,珊珊那姑娘真是不錯,伶俐又不嬌氣,很有悟性,做事認真,我正打算升她的職。她犯什麼錯了?”
“沒什麼錯,就是太認真了。”周然平淡地説,引來唐元大笑。
“我昨兒見着羅倩了,她也來了。你知道?”周然上車前,唐元突然問。
周然搖頭,朝唐元擺擺手,告辭離開。
周然去醫院看望了他當年的導師,那老人已經在醫院住了幾個月了,生命已經倒計時,而他剛得知消息。
老人精神還不好,詢問了周然工作的一些情況,有些感慨:“沒想到你就幹了這一行了。我一直以為,你的個性也好,特長也好,是最適合做研究。現在,你覺得做生意比做學問更快樂嗎?”
“我一直在適應。”
“你後悔過當初的選擇嗎?”導師輕不可聞地嘆氣。
“沒有。我做事從來都不後悔。”
“那就好,那就好。”
周然與導師聊了很久,從醫院出來時已近黃昏。
他招來出租車去機場。路上,他的助理打來電話,是他的那個私人號碼:“周總,不打擾您吧?您另一部手機好像關着機。”
“沒事。你説吧。”
“那家公司願意再降三個百分點,希望我們立即給回覆。”
“讓他們等着。下週再説。”
“周總,其他原材料價格也在上漲。這樣拖着,我們自己的損失也不小。”
“這筆單子受損失是肯定的。索性讓他們長點記性,省得下回還磨磨嘰嘰浪費時間。”
“我明白了。還有,肖小姐,就是您的那位師妹,今天一直試着聯繫您。”
“不要管她。”
“是。”
周然在機場候機室把關機一整天的手機打開。手機上顯示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還叮叮咚咚地發來一堆短信,皆出自同一個人。
周然的手指在撥通鍵上停留了一秒,恰在這時,那個號碼又響了起來。他等了足足五秒,終於接起了那個電話。
電話那端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周先生?”
“是我。”
“肖珊珊小姐今天上午胃出血被送到醫院急救。您如果方便的話,能來看看她嗎?”
“我知道了。謝謝你。”
周然在候機室又坐了一會兒,當機場廣播通知他要乘坐的航班正在辦理登機手續時,他給林曉維去了個電話,告訴她這裏有一點事情,需要晚一些回去。
“好的,你忙吧。爸媽那邊我會跟他們説。”曉維情緒沒什麼起伏地説。
“你們今天進香還順利嗎?”
“挺順利的。”
“多謝你陪着爸媽。”
“別客氣。”
機場距醫院有很遠的路。周然在車上打電話訂了鮮花,請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到醫院。
出租車司機聽他訂了花,熱心地説:“那家花店太宰人了。我們順路經過很多花店,又便宜又新鮮,您親自帶進去多好。”
周然朝他笑笑,説聲“謝謝”,並沒採納。
“哦,年輕人,搞浪漫哇。”司機大叔意會。
這回周然連笑都不笑了。
周然從手機導航上找到的那家全國連鎖花店雖然收費高,但效率也好。當週然到了病房時,花早已提前他一步送達了。
那一大捧黃色鬱金香正在肖珊珊的懷中。她倚着牀頭,手中掛着點滴。大片的耀眼的黃,映得她容貌姣好未施脂粉的臉越發地蒼白。
三年前,周然曾經為了一個大項目頻繁地往返於他所在的城市與X市。某些必要的場合,他開始帶上肖珊珊,他在X大的一位學妹。那時她還是大三學生。
所有與周然交情頗深的朋友,在見到肖珊珊時,眼中都有一份瞭然。這個氣質乾淨容顏秀麗的女孩子,竟與當年的羅倩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此時,這位疑似羅倩的替代品,神情有一些萎靡,直直地看向門口。半分鐘前周然從那裏慢慢地進來,然後就雙手抄在褲袋裏,定定地站在那兒,安靜地等着她先開口,沒有再走近的意思。
病房裏沒有其他人。肖珊珊低頭看了一會兒花,又看向周然:“黃色鬱金香,花語是‘無望的愛’。你想向我傳達的這個意思嗎?”
“是嗎?我對花語沒研究,只猜想你可能喜歡黃顏色。”
“為什麼不選黃玫瑰呢?雖然黃顏色的花,大多數花語都不好,但‘歉意的愛’,至少能讓我好受一點。”
“可以。我會讓花店天天送黃玫瑰過來,直到你出院。”
肖珊珊輕輕地笑了一下,看起來倒更像要哭。她俯身把花放到病牀旁的矮桌上:“謝謝你的花。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應該也是最後一次吧。你不坐一會兒嗎?”
周然仍然站在離她的病牀很遠的地方。肖珊珊用沒掛水的那隻手指了指牀邊的那把椅子。
周然上前幾步,將那把椅子向後拖一拖,坐下,距離肖珊珊仍然一米多遠。他上的表情意味不明:“從昨天中午開始絕食,喝酒,喝濃咖啡,所以今天上午被如願地送過來了。這種折騰方式應該很受罪,為什麼不乾脆吞幾片藥?”
“自殺很懦弱,自殺未遂很丟臉。很久以前你告訴過我的。”肖珊珊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很不安,聲音很虛弱,“我知道這會讓你看輕我,可是我只想要見你一面。”
“一哭二鬧三上吊,每種方式對我都沒用。你應該知道。”
“可是你畢竟來了。”
周然的眼底平靜無波:“我來,是想跟你最後一次説清楚。珊珊,當初我們就講好了,誰也不欠誰,好聚好散。我以為你是説話算數的姑娘。”
“你不欠我,可我欠了你很多。”肖珊珊咬了咬唇,長長的睫毛已經沾了幾點水珠,看起來楚楚可憐,“就算你厭倦了我,至少也該當面跟我説清楚,當面跟我説再見。只是幾千裏之外的一個簡單的電話通知,然後就再也不肯見我,這又算什麼?”
“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女人都注重形式。”肖珊珊抬手抹去眼角的淚滴,不讓它們滑下。
周然彷彿沒看見她的眼淚:“好,那我們當面説清楚。當初你要跟着我時,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麻煩,而且我不可能與我妻子離婚,這對你來説,是一個沒有結果的事。我們還約定過,無論誰要離開,無論什麼理由,另一方都不要阻攔。這些,當時你都認同的。那你現在出爾反爾糾纏不休,又是為了什麼?”
“我需要一個理由。”肖珊珊哽咽了一聲。
周然不説話。
“我從沒想過要你娶我,也並不想糾纏你讓你煩。即使我知道,你只把我當作替身,你的初戀,或者你的妻子,我也心甘情願。”肖珊珊的臉龐滑過兩道清淚,“只要你肯見我,怎樣都可以。哪怕一年只能見你一次面,一次只有兩小時,就足夠了。但是不要把我完全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
“找個男朋友吧,然後你就會忘了我。”
肖珊珊繼續抹淚:“這話你已經説了三年多了。你第一次這樣講時,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不要我,我也一直在努力地找。可是我找了這麼久,也曾經試着去了解,可是卻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夠像當初的你那樣,完全沒有私心地對我好。你又要我如何去接受?”
“二十四歲的人,不該用少女的眼光來看世界。珊珊,你覺得我這樣的就算好人?”周然站起來,把桌上的面紙遞給她,“一個有妻子的人,在外面與其他女人不清不楚,這個人怎麼可能是一個好人?既然他從來沒打算與妻子離婚,即使他對你再好,他也終究對你也是自私的。可是,如果有一個人,他願意為了你而拋棄髮妻,那這個人更不是好人,因為你不能保證你一定會是最後一個。所以,珊珊,如果你要的是別的,怎樣都無所謂。但如果你要的是真情,就不該在已婚男人身上浪費時間。因為那要比在熊市炒股賺錢的機率更低。”
肖珊珊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周然把一張卡放在她的手邊:“上次的支票你又寄了回來,我已經收到了。”
“我不要你的錢!我不想你用銀貨兩訖來定義我跟你的關係!我與你在一起,從來不是為了你的錢!”她抓住周然的手。
“拿着吧,珊珊。我沒想過要花錢買你的青春,我只希望能給你一點依靠。你一個人太久了,而錢比男人要可靠很多。”
“周然,”肖珊珊可憐兮兮地抓着他的手,“如果你真的想給我留下一點東西的話,就留給我一個孩子吧。你可以當作它不存在,而我也永遠不會去麻煩你。我會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它,請你……”
周然把肖珊珊的手指一根根撥開,慢慢地向後退了兩步。肖珊珊看了看他的表情,沒勇氣再繼續説下去。
片刻後,他斟酌着每一個字,低聲説:“珊珊,如果我將來有一個女兒,如果我辛苦把她養大,一心期待她有更好的未來,而她卻要替一個有婦之夫生孩子,我想我會失望透頂,我會後悔當初生下了她。”周然頓了頓,“如果你父親還活着,我想他會與我有同樣的想法。”
聽到“父親”這個字眼,肖珊珊失控地大哭起來。
周然不勸阻,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把銀行卡和紙巾重新塞回她的手中:“我要趕晚上十點的飛機,必須要走了。珊珊,你自己保重吧。”
“我不要你的錢!”
周然退到門口,輕輕嘆了口氣:“珊珊,你怎麼就不明白,既然我已經下定決心將你完全劃出我的生活了,那筆錢,你收或者不收,對我來説沒什麼區別,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為何不善待一下自己?”
他帶上門出去了。
周然在電梯裏見到一位面容和善的阿姨正提着行囊,她的揹包上掛着一個很可愛的飾物,寫着XX護理的字樣。
發現自己被注視,阿姨憨厚地朝他笑笑:“先生,您有家人或朋友需要護理嗎?”她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周然。
周然將那名片研究了一遍。姓名、電話、照片、收費標準,在那張小卡片上一應俱全。
電梯到達一樓,乘客紛紛離開,周然問那阿姨:“您今晚就可以上班嗎?”
阿姨一愣:“可以。我的病人雖然明天出院,但今天晚上就提前回家了。”
周然取出筆和紙,寫下肖珊珊的病房號,然後從錢包裏取出一千塊給她:“這位病人,需要住院五天。在她住院期間,麻煩你了。”
那位阿姨一臉的不知所措:“才五天,哪用這麼多錢啊?”
“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這五天請找家花店每天送一打黃玫瑰到病房。”
“黃玫瑰?不要紅色的嗎?……沒問題。”工作機會來得太快的阿姨,仍然沒回過神來。
周然在醫院門口招來出租車。
“機場”。他上了車,頭都沒抬地説。
他給林曉維又撥了個電話:“凌晨兩點抵達,要三點才能回家。你勸爸媽早些睡。門不要反鎖,免得又吵醒你們。”
“知道了。有人去接你嗎?”
“我自己開車,我的車在機場。”
“其實你不用這麼趕,明天回來也一樣。”
“事情都辦完了,留在這裏也沒什麼事。”
“這邊下雨了。你開車注意安全。”
“好。”
“爸媽還沒睡,你要跟他們講幾句話嗎?”
“不用了。”
周然拿着手機發着呆。電話那頭寂然無聲很久了,但他怪異的感覺仍揮之不去。
他這回遇上的出租車司機仍然很健談,當車在紅燈前停了很久時,他笑着問周然:“先生剛結婚吧?”
“嗯?”周然不知他從哪兒得出的結論。
“晚班飛機多熬人啊,只有新婚夫妻才會這麼難捨難分,出差在外恨不能立即回家喲。”
“哦,是啊。”周然不想多解釋。他明白剛才那陣怪異感從何來而來了,因為林曉維在電話裏説了很多的話,多到他不適應,以至於他也説了很多話。
以前他們只要兩句就搞定:“我明天X點到家。”“知道了。”或者索性是他下飛機後才通話:“我回來了。”“嗯。”
也許剛才他給林曉維打電話時,父母正在旁邊聽着吧。周然作了這樣的結論。
離機場還有很遠一段路。周然一條條地翻看着手機短信。
一百多條,有未接來電通知、電子報、廣告、客户的問候、朋友發的黃段子,形形色色……唯獨沒有林曉維的。
周然刪掉所有短信,順便刪掉了之前幾天肖珊珊的通話記錄。
其實早在早在曉維向他提出離婚前,周然已經中斷了他與肖珊珊的關係。只是這個一直很淡然很懂事的姑娘,在分手這件事上,不如他所想的那麼幹脆利落。
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的周然自然不願為這種小事分心,所以他冷處理,淡處理,一直拖到今天。
周然在機場外面遇上一位揹着孩子看不出年齡的婦女,攔着他的路哀求:“這位哥,孩子已經一天沒吃飯了,能給我們娘倆點錢去買個餅嗎?十塊……五塊就行。”
周然後退一步,以免有詐。但他也懶得糾纏,在那婦女又開口時,遞過去一張百元鈔票。
“您真是個好人,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那婦女語無倫次地深深鞠了幾個躬。
周然直到飛機起飛時,還想着那憔悴婦女感激涕零的表情。
好人?一百塊錢就能成就一個好人的話,那好人也太容易做了。其實剛才他給出租車司機錢不用他找零時,也收到了一句“好人一路平安”的祝福。
周然苦笑。他之所以對“好人”這個字眼兒如此敏感,也許因為他今天去看了生命已進入倒計時的賀教授。周然至今仍然記得,賀老給他們上第一堂課時説:“同學們,首先要做好人,其次才做好學問。”甚至剛才他告別時,老人仍在他身後念:“周然,記得老師的話,‘先做人,後做事’,這話永遠不會過時。”
周然倚着靠背,揉着眉心,想想自己這些年在生意場上的表現,總結一下無非就是巴結逢迎強大者,打擊欺凌弱小者,然後從瓜分而得的好處裏拿出少量一點投資善事,賺好名聲。花最少的力氣用合情合理的手段取得最高的分數,一直是他擅長的,無論學生時代,還是踏入社會。
他在學校裏一直是所有老師眼中最好的學生之一,所以到了社會上,他也同樣知道如何用最少的力氣取得最高的分數。
他口碑一直不壞,但好人這名號,他自知受之有愧。
他不是好兒子,與父母的關係疏遠了多年,若不是有曉維從中調和着,本來會更糟。
他不是好丈夫,任何一個與妻子走到如此陌路的男人,都不可能是好丈夫。
他不是好朋友,他與唐元的妻子李藍曾是同班同學,他與唐元有多少年的交情,與李藍的交情也有多久。而今天他千里迢迢來祝福她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愛情結晶,他在席上已經覺得對不起李藍與他多年的友情。
他也不是好情人,剛才他離開時,病房裏傳出肖珊珊撕心裂肺的哭聲。他沒對那姑娘亂動情,也沒騙過她,可她畢竟在他失意非常低落的時候,給過他很多的慰籍。他曾以她的保護者姿態出現,但現在,他顯然已成為傷她最深的那個人了。
按周然對肖珊珊的認識,這件事情應該到此為止了,她不會繼續糾纏。
他自認雖然經常失敗,卻幾乎沒看錯過人,無論朋友還是敵人。或許只除了羅倩那個例外。
最怕麻煩的他願意跟肖珊珊糾纏好幾年,也許就因為他認定這姑娘不難甩。
如此説來,他跟“好人”的距離,差了實在不止一點半點。
周然撫着有些疼痛的額頭,心想自我剖析反省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一向是善待自己的,跟別人糾結可以,但很少跟自己糾結。都怪他今天遇上的都是不太順心的事,讓他有點犯堵。
周然在飛機的低鳴聲中想起早已成為過去的某一年。
那時候,他進入事業最關鍵的時期,他與林曉維的關係也降到了冰點。他夜不歸宿,她不聞不問。那時他很不願回家,那時林曉維也很不願意見到他。
起初周然只是逢場作戲地玩。所謂的玩,在周然心中,其實也是工作的一種。玩的程度取決於他交往的圈子是黑是白還是灰,也取決於他的規則與自制力。如果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合,會偶爾玩過火。
第一回玩過火,周然懊惱又羞愧。面對似乎不知情的曉維,他試着用善待她來作補償。
他在接下來的一週裏儘可能早地回家,他計劃帶曉維出去散心。林曉維並不領情,她回應他的是比他更晚回家,拒絕他的一切提議,拒絕與他的交流。
周然現在想想很感慨。可那時候就是這樣造化弄人,他倆在岔路口上一次次擦肩而過。比如一兩週前曉維努力向他示好時他心裏煩亂對她無視;待他轉頭想接受她的好意時她卻已經將好意收回。
玩過火這件事其實很像吸煙,沒吸煙前都知道那東西是無益的,一旦吸上就無所謂了;第一口總是難受的,後來就漸漸習慣了。
所以面對曉維的漠然,周然也不再覺得這件事會讓他理虧了。他漸漸地將這視為理所當然,視為遊戲規則的一種。他需要做到的,只是讓這種遊戲在他自己的規則內能得到控制。
那時候,唐元給他引薦了一個新項目。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每週都飛一趟X市。
遠離家園的地方顧及少,玩起來比較放得開。那天生意談得很成功,晚上在夜總會慶功時,來了幾個漂亮姑娘作陪。領班介紹,這是本市高校的女學生。
有人拉了其中一個塞到他身邊:“瞧瞧這一位長得像誰?”
那姑娘就是肖珊珊,長得與當年的羅倩有着五分相似,笑起來怯怯的,把細肩露背連衣裙穿得學生氣十足。
他們散場後,周然順理成章地帶了肖珊珊出去,她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
周然沒帶她去飯店,而是請她邊吃冰淇淋邊聊天。
“你做這行多久了?”
“兩週。但今天是第一回出來。”
“學校若是知道你做這個,會給你處分。”
“我在賺學費。我欠學校的錢。”
“你父母知道會生氣傷心。”
“我沒媽媽,我爸病了。”
那天吃完冰淇淋,周然送她回學校,很意外地發現這是他的學妹。他把錢包裏的現金分給她一大半。
肖珊珊説:“你如果願意送我回夜總會的話,我還能再賺點小費。”
周然説:“既然你收了我的錢,今晚就該服從我的安排。回宿舍去睡覺。”
兩週後的一個晚上,他又見到那姑娘,在豪華飯店裏。那姑娘熟練地端着盤子在他們的雅間裏進進出出,並且認出了他。
她下班後在路燈下等着周然,告訴他自己沒再去夜總會工作。她感謝他的告誡,因為後來有兩名女同學涉入一場案子,被學校開除了。
當週然有機會第三次見到肖珊珊時,已經是暑假。她穿着商家的廣告服,在一個國際展會上發傳單,用中文英文與日文為客人耐心地介紹產品。她做得很賣力,聲音已經有一些啞。
周然承認,他在那一瞬間也許產生了某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所以他問肖珊珊願不願賺一筆外快,他邀請肖珊珊作他的臨時翻譯,陪他去一趟日本,談一筆生意。
他的動機也許很單純。他為這姑娘勤勞執着的賺錢精神所觸動,他願意幫她。
他的動機也許不單純。當年的羅倩,也曾經這樣爭分奪秒地打工,把賺錢當作世間最好的娛樂。
肖珊珊陪他去了日本,順利完成任務。他們在國外待了一週,一直相安無事。但是回國後,肖珊珊藉着酒意撲進他懷裏,周然拒絕她,但他沒把理智堅持到底。
事後他帶着那姑娘去買藥,那姑娘與他鎮定告別。就像當初他與曉維一樣,他們打算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這姑娘的表現正合周然的意。但是他的良心偏偏在那時變得太好。當他知道肖珊珊的父親病情惡化時,他幫助了他們父女倆。又在肖父病逝後,幫她料理了後事,也給了無依的她一些依靠。
再後來,他與肖珊珊就有了那樣的約定。
那個項目徹底談成後,周然來X市的機會不再那麼多。他從不專程前來,肖珊珊也並不纏他。她不怎麼要他的錢,她不提他的妻子和家人,她要的東西實在不多。
周然不介意逢場作戲,可是他並不主張與一個女人保持這樣長久的曖昧關係。只是面對這樣的肖珊珊,他甚至找不到抽身的理由,就這樣一天算一天。
最後周然毅然決定離開肖珊珊,卻是因為唐元刺激到了他。那天唐元在一次酒席結束後説:“怪了。那個珊珊,打眼一看長得像羅倩,但相處下來,那副性子倒十分像曉維。”
唐元説的是醉話,卻炸了周然一頭冷汗。那天傍晚,他在肖珊珊的小公寓裏,看着她穿着式樣保守的睡衣在每個房間走來走去;她收拾房間,但越收拾越亂;她一邊翻着愛情小説一邊把電視台換來換去;她給他削蘋果,刀法很差;她為他按摩肩膀,力氣很小……的的確確是,每一種行為,都令他有熟悉的感覺,彷彿是曾經屬於過他卻又被他遺落在某個角落再也找不到的東西。
周然知道自己判斷錯誤了。他一直把他與肖珊珊的相處,權當作對當年與羅倩分手的心理補償與治療,而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
可是當他猛然發現,他能從肖珊珊這裏找到的安心與熟悉感,卻是當初他與林曉維剛結婚時他倆的相處狀態,他只覺得荒唐透頂,他意識到自己也許做了極愚蠢的一件事。
這種心態微妙又複雜,令數理化高材生周然沒有勇氣去解答。
但是那天,本打算在肖珊珊那裏過夜的周然以第二天要回公司為藉口,連夜乘了航班趕回家,就如同今天一樣。
保姆睡眼矇矓地為他開了門,一邊掩飾着吃驚,一邊用食指豎在唇邊小聲:“周太也很晚才回來,回來後一直在哭,剛剛才睡。”
“她怎麼了?”
“她和朋友去看殘疾人演出了。”
周然輕手輕腳回到他和曉維的卧室。曉維睡覺怕光,所以他只開了落地燈。
林曉維睡在牀的一邊,微微皺着鼻子,睡得不算穩。
她身形單薄,只佔了大牀的一角。但是牀的另一側,堆滿了她的一堆書和衣服,還有幾個布偶和靠墊,她根本沒給他留可以躺下的空間。
周然去浴室打開排氣扇,抽了兩支煙,後來他取了一牀毛毯,在卧室的躺椅上坐了一會兒。他手腳很輕,但並非一點聲響也沒有。曉維一向睡得不沉,可是她完全沒有動靜。
周然不知何時在躺椅上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時,他之前蓋的那條毯子已經被他捲到身下,他的身上蓋了另一條被子,是曉維昨夜蓋的那一條。
牀上的書、衣服和布偶都已經收拾乾淨了,彷彿昨夜牀上根本沒睡人。
沙發旁邊的茶几上有一張字條:“我們高中同學聚會,要在外過一夜。我後天回家。”
於是周然知道,他們再一次在岔路口各走各路。
而林曉維的確沒給他什麼可以試着重新修復關係的機會。她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漫不經心地拒絕他,冷淡地回應他。
有一天她的態度終於變得十分奇怪而友好,然後她説:周然,我們離婚吧。
“先生,您需要紅茶還是咖啡?”
一個柔柔的聲音自周然頭頂上響起,令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剛才到底在做夢還是在回憶。
不待他回答,另一個動人的聲音已代他回答:“給這位先生紅茶。”
“咖啡。”周然睜開眼。
“我記得你以前不喝咖啡的。”坐在周然鄰座的美麗女士一笑。
“習慣可以改的。”他接過咖啡,朝空中小姐笑一笑,“謝謝。”
“很巧啊。”女士説。
坐在周然臨座的,正是唐元所説也來到了X市的羅倩女士。飛機起飛時,周然的鄰座還沒有人。他在方才恍恍惚惚的半夢半醒中,不只一次地想起了羅倩的名字。所以當他還閉着眼便聽到羅倩的聲音時,他的確一時回不過神來。
“周然,你那是什麼表情?你見到我有那麼不高興嗎?”
“你見到我也不會太高興吧?”周然將手中的熱咖啡一口喝掉大半。
“誰説的。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樂事。我高興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