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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週三黃昏,我媽忽然給我打電話,説在學校大門口等我。

    她走的這些天,我們一直都沒有任何聯繫。距離讓我們重新考量彼此在心中的地位,我不知道她的答案,但我已經深知自己的。

    我去的時候。她估計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風很大,吹動她的長髮,她只穿平底鞋,手裏拎一箇舊塑料袋,身後是一棵秋天的樹,襯得她異常文藝。我常常想,我若是男人,定也為她失魂失魄,但我若是她,定能活得比她有滋有味上百倍。

    見到我,她把手裏的袋子遞給我説:“我從老家帶回來的米糕,這可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後天不就回家了麼?”我説,“還專門跑這一趟!”

    “我怕不新鮮了,會少點味道。對了,我已經熱過了,你直接就可以吃。”

    “謝謝。”我拎過袋子,低下頭。

    她伸出手,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還要上晚自習吧,那我就先回去了。”

    “媽。”我叫住她。

    “怎麼?”

    “沒什麼。”我説,“你慢點。”

    她微笑,轉身離去。我拎着那個袋子回到宿舍。宿舍裏只有花枝,正在打電話,嬌滴滴的聲音與她那張臉反差太大,真是令人反感。我坐下,取出袋子裏的飯盒,打開來,看到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八塊白色的米糕,米糕上面,灑着細小的紅色和綠色的果脯樣的顆粒。看上去,它應該是甜的,但感覺有些硬,聞上去還有細細的酸味。

    我回憶不出,這玩藝兒真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

    “什麼東西,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呃!”在我還在研究的時候,花枝已經結束,她的電話,湊過來跟我套近乎。她和維維安是勁敵,宿舍裏另一個女生早就已經被她的各種糖衣炮彈爭取過去了。昨天我親眼看見維維安的睡裙不小心掉在地上,她倆熟視無睹地走過去,一人踩上一腳,就差再吐上一口口水。這等下作的伎倆,我都不屑於評價。

    “喜歡嗎?”我把飯盒往前一推説,“喜歡就拿去吃好了。”“追你的男生送的?”她靠在我的桌子旁,用手直接拿了一塊糕,快速地塞進嘴裏,滿意地一吞下肚。第一次離她這麼近,我發現她還真是胖,臉頰上的肉怕是多一克都沒地兒再放。

    “你真有勇氣。”我説,“胖成這樣還敢吃。”

    “不吃也胖,幹嘛不吃!”她滿不在乎地舔舔手指,然後湊近我耳邊,神秘地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高三的超級大帥哥於偉銘,就是長得像馮紹峯的那個,他看上你了,讓我幫他約你。”

    “好消息?”

    “難道不是嗎?”她腦殘地説,“等着和他約會的人都排到明年了《你要跟他走到一塊兒,估計全校女生羨慕的口水能把天中的操場給淹了。”

    “你説清楚,到底是羨慕我,還是羨慕他。”

    她愣了一小下,然後猛推我一把,嬌嗔地説:“哎喲喂,真看不出來,原來你口味這麼重!”

    我沒接話,她又説:“就約在明天晚上,你覺得如何?”

    “你這麼熱心,他給你什麼好處了?”我問她。

    她愣了一下答我:“不能要好處,那是我哥。”

    “那我是你什麼呀?”我反問。

    “同學,舍友,姐們兒!”她一面飛速地換着答案,一面又吞下一塊糕。我低頭一看,真有她的,短短時間,八塊糕已經被她秒殺了一半。

    “你錯了!”我把飯盒一把蓋上説,“你給我記好了,你是你,我是我,咱倆,什麼關係,也沒有!”

    聽我這麼一説,她的一張大餅臉立馬僵在那裏。過了好幾秒鐘,她才反應過來被我耍了,當即換了一副嘴臉,抬抬滾圓的下巴,對準維維安的牀,邪惡地説道:“看來民間傳説沒錯哦,你跟她,確實是已經滾過牀單了吧。”

    “是嗎?”我看着她説,“還好不是和你,不然肯定活被壓死。”

    “和我?”她算是被我徹底激怒了,揚聲叫囂起來,“你也不想你配嗎?別以為你整天裝清高就沒人知道你的底細外地來的鄉下妞!”我冷冷地看着她説:“給你三秒鐘,道歉。”

    她把我桌上的圓鏡子扔到我面前,譏笑着説:“先照照你自己是什麼貨色。別説道歉,像你媽那樣倒貼我也不要!”

    我順手拿起手邊的飯盒,猛地就摔上了她的臉。塑料飯盒的邊上,正好有一圈硬硬的毛邊,從她臉頰的肥肉劃過,立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她用手指一摸,沾到了血珠。不知道是不是那血點燃了她身上的獸性,她喉嚨裏發出可怕的嘶吼聲,張開雙臂,像一隻熊一樣惡狠狠地朝我撲了過來。我始料未及,只來得及退後一小步,被她重重地撲倒在維維安的牀上。

    “你不是想我壓死你嗎?”她喘着氣説,“小裁縫的女兒,我這就成全你。”

    她整個人壓住我,雙手還掐住我的脖子,令我身子無法動彈。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慌亂中我的左手摸到了維維安放在牀頭的一本厚厚的書,我拿起它來,用書脊重擊她的頭部,一下,兩下,三下……

    她終於敗下陣來,嗷叫着手去護頭。我連踢帶踹,才從她肥胖的身軀下逃出生天。她則倒在維維安的牀上,捂着她的頭慘叫。

    我撲到桌前,順手就抽出了我筆簡裏的裁紙刀。死肥婆,居然敢觸犯我的底線,她要再不老實,我就給她來點真的。

    晚自習的鈴聲尖鋭地響起,與此同時,維維安拎着一瓶開水推門進來。

    “離開我的牀。”維維安説。

    花枝沒理她,繼續哼。

    維維安把水瓶放下,走過去踢她一腳説:“我叫你離開我的牀,聽到沒有!”

    花枝這才很費力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只見她拖着肥胖的身軀,回到自己的牀上,拿起她的手機,打電話給她媽媽,呼天搶地地大喊:“媽,我在學校被同學打了,你快點來!”

    有點事就抱老孃的大腿,她怎麼不乾脆滾回孃胎去吃屎!

    我憤怒地把裁紙刀扔回筆筒,背上書包就去了教室。

    那天晚自習,花枝一直都沒有出現。晚上回到宿舍,也沒見着她。維維安一直在忙着換她的牀單,我剛戴上耳機聽音樂,她忽然踮起腳尖,拿掉我的耳機,在我耳邊説道:“你聽説過‘碰瓷’這個詞嗎?”

    我搖搖頭,不懂她想説什麼。

    “最好百度一下,花枝家可是專業幹這個的。”她説完,把頭縮了回去。

    我皺眉,心裏升起隱約的不安。

    第二天早讀課還沒上完,班主任在教室門口向我招手。

    我們班主任是個老頭,五十多歲,姓卓,是天中數一數二的語文老師,也是我見過的煙癮最大的老師,每次給我們監考,他都要偷偷溜到門外去抽上幾口。

    “什麼事我想你應該知道。”老卓説完,示意我跟在他後面。我隨他一路來到辦公室,進門就看見裏面坐着一個悍婦,沒花枝胖,但是塊頭比花枝大,也絕對比她結實。我當然知道她是誰。

    “這是花枝的母親。”老卓向我介紹説,“她要跟你談談。”

    那女人坐在那裏,只草草地看了我一眼,立刻把頭歪向窗外説:“我跟她沒什麼好説的,我等她家長來。”

    “先問清楚情況嘛。”老卓勸她,“為什麼會打起來。”“有什麼好問的!”她拍着桌子,“我家花枝現在還躺在醫院裏,臉上的傷破不破相就先不説了,最重要的是有腦震盪啊!一個晚上頭痛、頭暈、嘔吐,醫生説還有後遺症!她有賠償能力嗎,這筆賬,我不跟她家長算跟誰算!”

    “我沒有傷她,”我説,“她撒謊。”

    “撒謊的是你!”那女人暴跳如雷,手指指到我鼻尖“你的意思是她腦子壞了,自己沒事拿刀割臉拿磚頭敲頭啊。我告訴你,我這裏有醫生的證明,學校不替我做主,我就告到法院去,是賠錢還是把你關進少管所,隨你們挑!”

    “我們賠錢。”説話的人,是我媽。我轉頭,就看見她站在辦公室的門口。

    “什麼磚頭,你別胡説八道……”我剛開口解釋,她就做手勢讓我別説話。然後她走進來,一直走到花枝媽媽的身邊,賠着笑臉對她説道:“真對不起,是我女兒太魯莽了,我替她跟您道個歉。您要是有空的話,我現在就陪你去醫院,孩子的身體最要緊,該賠多少錢,我們都認。”

    “就是就是,有事好商量。”老卓趕緊打圓場説,“走吧,我也陪你們去醫院看看,看看花枝的情況,咱們雙方再坐下來協商也不遲。”

    “就你這種態度還差不多。”和我媽比起來,那個肥女人就像一棵快爛掉的西蘭花,但她依然祉高氣揚地教訓她,“像你女兒這樣的,一定是寵壞了吧,我看得好好教育教育,免得將來給你捅更大的婁子!別説我沒提醒你,到那一天,就算你有再多的錢,恐怕也收不了場哦!”

    “知道了。”我媽謙卑地説,“我會管教她的。”

    我站在我媽身後,覺得自己就像一顆憋到極致的充氣彈,馬上就要爆炸了。我叫了她一聲,並伸出手從背後拉了她一下。她拂開我的手,語氣平和地問老卓:“老師,您看闕薇能不能先回教室去上課?”

    “可以。”老卓對我揮揮手説,“去吧。”

    我站在那裏沒動,她轉過身,不怒而威地對我説道:“你還愣着幹嗎?”

    我們的眼神交匯了兩秒,僅僅兩秒而已,但我先移開了。因為我已經清楚地知道,她並不信任我。她如此委曲求全低聲下氣,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地信任過我。

    我在她的眼裏,永遠都是一個沒出息貪慕虛榮惹亊生非不求上進的敗家子。

    當辦公室的門在我身後自動關上的時候,我已經失去所有解釋的慾望。

    我們對彼此都非常失望。並且無法彼此救贖。

    那個週末,我本沒打算回家。並不是心虛,怕她責備,而是打心眼裏不願意跟她吵。我只是害怕彼此説出的那些難聽的話,會讓我們母女在“互相傷害”這條路上一路狂奔,越走越遠,再難回頭。

    壞消息是放學前老卓帶給我的。他説:“經診斷,花枝是輕微腦震盪,花枝家索賠五萬,不然就去吿,你媽的意見是儘量最私下處理。”

    “告我什麼?”我不明白。

    “告你惡意傷害。你要知道,在天中,遇到流血事件,重則開除,輕則處分。只一次處分,你將三年評不了三好生、優秀學生、優秀學生幹部。同時失去的,還有考大學時保送、推薦、加分等諸多機會。”

    “我不稀罕。”我説。

    “你媽稀罕。”

    “錢給了?”

    老卓搖頭説:“估計具體價格,還要談一談。”

    我覺得我就快瘋了,不就打一小架嗎?她差點把我壓死我還沒找她算賬呢!再説了,如果我們賠了這五萬塊,就等同於我承認我傷了她,我以後在天中一樣混不下去!比起我的自尊和清白來,三好生算個屁呀!高考算個屁呀!所以,就算拼死,我也要阻止我媽這種送上門給“碰瓷”訛詐的愚蠢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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