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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震央——左側肋骨正上方,規模——九級,災情一心摧肝折、呼吸不暢,沉重的心壓催促了憂鬱的感覺,懨懨然的無力感囤積在四肢百骸。

    本就不愛説話的優子變得更沉默了,盯着電腦螢幕,一不小心,分了神的思潮就會湧到他的身上,甩脱不掉的影子拉着她的心沉淪……

    不可以、不行、不能啊!敲捶着太陽穴,她告訴自己——就算以前她曾經放縱自己去喜歡他,現在人家的未婚妻登場了,她應該拿把利刃剪除多餘情緒才是,再心存幻想就是不該呵!就算剪不斷、理不清紛亂的愛意,也該細細密密地把它們收藏起來啊!一直以為自己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她可以讓理智凌駕於情感之上,但真正碰到取捨關頭,她的“以為”就不攻自破了。

    起身到茶水間,她泡了杯喝慣的咖啡,反身靠坐在廚台上,手無意識地撥弄着櫃上的黃金葛……

    如果愛苗像植物,除了親手拔除外,有沒有其他辦法讓它自動凋謝?

    假設“見他”是陽光,那麼是不是該把陽光隔離、讓它照不進心底深處?

    假設“想他”是水分,那麼是不是該把水分密密收藏起,不讓它灌溉滋潤枯竭的心?

    那麼,它就會凋零枯萎……那麼,一切就會重回原點……

    她掬起一把清水,冰冰涼涼地潑上臉頰,想潑醒她不清醒的腦袋。

    她暗罵着自己,他們之間哪來的情愛?他們頂多是上司與下屬,硬要再多説,也不過是每個清晨兩個半小時的朋友之誼,扣除這些,他們哪裏還有其他?

    吞下沒加糖的苦澀咖啡,她警告自己快些恢復。

    “優子,到經理室開會。”惠子把會議紀錄塞進她手中。

    “開會?”

    “昨天總編遞上去那個‘外遇’的案子,經理想聽我們的意見。動作快一點,總編和大家已經先過去了。”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好上司,短短半年不到,他已成功地攏絡所有人的心,雖然他沒用上“微笑”這個武器。那些批評他靠後台才爬上經理位置的人,慢慢地認同了他的能力,並在背後支持他的所有決定。

    深呼吸,她隨後跟上惠子的腳步走入經理室,坐在沙發上,攤開紀錄冊,裝作忙碌的樣子。

    “很抱歉打擾你們,但是我對你們這次提出的案子很感興趣,想聽聽你們的想法。”他抬起了頭,看向每個人,等她們回答。

    “這是個很大膽的系列案子,因為是文藝小説,如果一個處理不當,很可能就會塑造出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主角,或是浪蕩不羈的女主角。”總編亞美姐率先説。

    “它也很容易落入俗套,當我們和作者接觸時,大家的第一個架構都停在把外遇者設定為男子,把原妻形象定為乏善可陳或令人憎惡的對象,這樣就可以讓男人順理成章和外遇的女主角完成一段愛情。”惠子補充。

    “市面上有很多探討外遇的文章,大多仍然停留在鞭笞第三者身上,或如惠子説的,把家中的原配寫成不似真人的惡魔,再不然就把花心男人罵得半死,很難有什麼獨特見解。”朝子認真地綜合自己的觀感。

    “當初我們希望作者能創作出有創意的寫法,但我想很難。因為受限了許多外在的主觀條件。”利奈照實説。

    “既然很難,為什麼要冒險?優子,你怎麼説?”

    賢也面向她。

    連着三日沒見到優子了,此刻他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公事化的問題,而是問她——為什麼不再赴清晨之約?

    可……他們從未有過口頭約定,他有什麼立場問?

    轉頭看向每個發表過的同事,她不想讓自己的沉默變得突兀。

    “我想在資訊膨脹的現代社會,大家一定很能理解兩人之所以情淡緣淺了,不是因為某人太壞或者某個人變心,就只是單純的感覺不對了而已。”

    利奈接口:“別説情人之間,就説父母與子女也一樣,在童年時,父母一刻沒見到孩子,就會擔心的四處找人,而孩子一離開父母,就會惶恐不安、哭得聲嘶力竭。

    但隨着孩子長大獨立,維繫在父母子女間的線變薄變淡了,然並不會有人因此去大肆攻擊這份轉了型的親情,緣深緣淺本就不能強求,畢竟現實世界不能像言情小説那樣,總會有個完美結局,而外遇則是一種難以撲滅的社會現象。”

    “我不贊成這種説法,如果事情都像你們説的那樣雲淡風輕、理所當然,為什麼翻開社會版會看到那麼多為感情跳樓、發瘋,甚至釀成慘案的悲劇發生?”惠子非常不贊成地提出反駁。這世界已太缺乏律範束約,再鼓吹這種想法,無異是把最後一層的制約都給剝除。

    “那是因為不甘心!當某一方覺得愛情、婚姻就像投資績優股,不只要回收而且還要加倍,卻看到對方無視於他的投資,硬要轉身離去時,就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優子回應。

    她的話猛地敲進賢也心底。“不甘心”!明美是這麼説過,她不甘心付出的五年青春,她要找人認賠……

    可是,他認了賠,她就能甘心了嗎?他們還是各有各的價值觀,他不會事事妥協,就像讓他們吵得最嚴重的職業問題,將來真的共同生活了,問題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當他們投注的時間已經多到不能細數,那時要怎麼計較盈虧?

    他閃了神,再回到討論主題時,是朝子在説話。

    “……傻子,我覺得你的説法等於是替那些花心蘿蔔找藉口,要是每個人都這樣,是不是連一夫一妻制都可以廢除了?因為合則來不合則去,男女之間還需要什麼規範?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的男人嗎?”連甜美温柔的朝子都不依了。

    優子笑笑沒説話。

    “不可能,優子是個有感情潔癖的女人,不然不會到現在都沒半個男朋友,除非,她肯效法王菲的精神,找一個小她十二歲的青少年談戀愛,否則她這輩子大概是無望了。”惠子大刺刺地開玩笑,完全忘了現在正在開會當中。

    她是個有感情沽癖的女人?賢也反覆咀嚼這句話。

    那麼……他算不算感情有瑕疵的男人?

    “惠子!我們在開會,不要鬧。”總編出聲制止。

    “可是感覺不對了,硬留下對方就能保證未來嗎?明知道不愛對方了,還要強迫自己走入禮堂,這就算是負責任嗎?我覺得不盡然,現代人就算結了婚,只要有個稍微大一點的誘因,就可以離婚去追求,所以即使是婚姻,也不能保障什麼。對不起!在我的認知中,我認為,有固定男女朋友的人腳踏兩條船就算‘外遇’。”利奈插口。

    “我們討論到最後,居然討論出——‘外遇是合理的社會現象’,拜託,這個人人自危的社會到底還有什麼事是安全的?”惠子又激憤起來。

    “惠子,你誤會優子的意思了,她並沒有表彰‘外遇’這個行為,她只是提供一個探討空間,想想如果我們這個系列能從各個角度去探討‘外遇’,而不站在單一的主觀立場,會不會比較吸引人去閲讀?”美惠替寡言的優子解釋。

    “優子真的很理性,在大家熱烈討論得忘情時,還記得這是在工作。”賢也望向優子笑開了。

    她是從不會在旁人面前泄露自己的真情緒吧!那麼在他面前,為什麼總會不經意流露出來,因為在她面前他是特別的嗎?

    “我一向分得清楚工作時間和私人時間。”面對他,她説謊,對這點她早已力不從心。

    “對哦!我怎麼搞糊塗了。”惠子拍拍後腦。“好了,這下子我們又多了三個方向。第一、婚前變心算不算外遇?第二、扣除‘人’的因素,感覺會不會隨着時間流逝消失?第三、當愛情淡了,該怎麼讓愛情自然死亡,或者該怎麼做才能讓愛情起死回生?”

    “對於愛情,有沒有可能會累、會厭、會倦?當那一天來臨時,如何處理最不傷人?最不會讓人隨感情死亡而陪葬?後續處理也可以成立一個主題。”亞美姐又提出看法。

    “如果進入婚姻,卻在多年後發現愛情死亡那該怎麼辦?”利奈再提出問題。

    總編亞美姐接下來説:“進入婚姻的第一天起,兩人就必須開始努力讓愛情蜕變,多些適應、多些包容、多些溝通……總之,婚前的強烈愛情已不再適合婚姻生活,畫上濃妝的愛情也該洗盡鉛華,準備過平淡日子。

    換言之,婚前的極力配合、完全沒意見的人可能變得自我意識強烈;婚前會在情人節大手筆買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男人,可能在婚後連上一次餐廳都覺得浪費,怎麼適應一個下了戲的戲子,就是一種生活哲學了。因此……”

    “愛情需要成長!”賢也和優子異口同聲。

    他們互看對方一眼,震驚於彼此的默契。

    單純的一眼相望,又把優子執意隔出的疏離感拉近了,他們的心思是那麼相像,如果是同性,他們該是兄弟、姐妹、雙胞胎,偏偏他們只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他情不自禁地想和她談更多、更多,和她無止無盡地聊下去,但惠子的聲音猛然敲醒他的心思,叫他看清自己身處何處。

    “光是這句話又是一個新的探討點,誰説這個案子很難出現創意?”惠子瞟了利奈一眼,眼裏存着得意。

    “對,然後還可以討論精神外遇和肉體外遇。”利奈撇撇嘴沒好氣地説。

    這場討論讓每個人多了思考空間,而賢也在這場會議中也得到許多訊息,包括——優子是個有感情潔癖的女子。

    那……他是怎麼也構不上她的條件了。想着她輕柔的微笑、她高談闊論時的表情、她調皮地翻翻眼皮天!她還在眼前,他已經開始思念起她了。

    思念?哪個時候起,他不知不覺地讓兩人的感情從“朋友”邁入“戀人”?哪個時候起,他徹底忘記自己還有一個未婚妻?哪個時候起,她在他心中已經佔了太重要的位置?不、不!他弄錯了,他們仍然是朋友,很交心的朋友,他嚴守界線,不願那份單純的感情變得複雜。

    若是當友情真成了愛情,就會如她所説的,終有情盡緣滅的一天、終會厭倦再提不起勁來愛對方的一天,他不要這樣的一天出現他們中間。

    嚴守界線!是的,他會嚴守界線!春寒料峭,雖然春陽已經回照日本,但清晨時一陣陣的冷風仍從領口灌人,冷得優子不停打哆嗦。

    今晨,她抵不過強烈的慾望,在太陽未升上前來到出版社。

    每天,那股想看朝陽的欲動都會在胸口反覆折騰着她,忍過一天、忍過兩天……終於再無法忍受了,壓抑的滿腔思念催促了她的行動。

    拉拉圍巾,頂着灰濛濛的天色,她想——他不會再早到了吧!把機車停好跑向樓梯間,深吸一口清新空氣,好久沒在清晨抵達出版社了——自從他的未婚妻造訪過後。

    她常自問,她是在避開他,還是在避開自己的心?

    問過許久、想過許久,真確的答案仍是與她絕緣,她只好胡亂塞一個想法給自己——她在避開預期中的問題。

    但預期中的問題又是什麼?連她自己都無從得知。

    打開百葉窗,迎着黎明晨曦,看着被朝陽逐漸染紅的雲霞,一層一層再一層……直到金光乍現,燦然陽光從東方升起。

    好久不見呵,她思念的太陽!“早安,太陽公公!”她稚氣地舉臂對天空招手。

    “早安,優子!”醇厚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霍地,她旋身對上那張熟悉的笑臉。應把視線自他身上移開的,但定住的視線仿若有了生命、有了主控權,再不肯受制於她。

    “你曠職了四十二天。”

    “不會吧!你去查查出席紀錄,我每天都有打卡上班的。”“對‘伊藤經理’來説,你是風雨無阻的好員工,但對‘伊藤賢也’來説,你是個怠忽職守的朋友,你放我鴿子,讓我獨自賞了四十二天的朝陽。”

    “你會缺少朋友?不會吧!”他在乎她?這個猛然竄人的念頭讓她心驚。

    “是!我缺少你這個朋友。”他以專注的眼神看着她的慌亂焦惶。

    她鼓起勇氣,試探性地再問:“你沒有其他的朋友可以遞補?”

    “他們沒有一個肯放棄温暖的被窩,在清晨時分陪我。”他再次肯定。緊緊守住“朋友”這條界線。

    “那麼你必須學會將就,你可以在他們還沒爬進被窩時,拉他們陪你看星星,共度夜晚時分。”以為再次單獨面對他,會是尷尬且艱難的,沒料到竟會是這樣一派輕鬆,是他的自然態度使然吧!在他的眼中,她-:直居於“朋友”的位置,從未有過逾越,因此他才可以表現得一如往常。

    是啊!她不是一直信誓旦旦地相信,男女之間可以有純粹友誼的存在,怎會在這會兒又拘泥起他的未婚妻,不敢面對他了。

    朋友、朋友——他們是朋友啊!人世間能有這麼一個談得來的朋友,而不涉及男女感情,不也是美事一樁?

    她搬來梯子讓自己的心順勢往上爬,充足的藉口讓她再次放任自己的感情氾濫成災。

    瞬地,她的心胸放寬,畫了四十二天的平行線,在第四十三天出現交集。

    “有你在,我何必去將就其他?”他一語雙關地説,從背後拿出一把太陽花。“儘管你忘記黎明之約,但我卻從未淡忘過朋友之誼,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我們兩人桌上的太陽花始終維持新鮮。”

    “謝謝你。”她真心説。

    “不客氣。”他也回報真心。

    甜蜜侵入她的知覺神經,為掩飾浮上雙頰的羞紅,她迴轉身,凝視窗外的橘紅色太陽。

    他走到她身側站定,視線亦調向窗外。

    “為什麼那麼喜歡看太陽?”

    “在老家的時候,奶奶常常在清晨天未大亮,就把我們挖起來,帶我們一路走到海邊看日出,那時候天還未大光,有霧的日子伸手不見五指,環在身邊的水氣冰冰涼涼的,深吸一口沁心冰涼,直透肺壁。

    你知道嗎?太陽不是緩緩升上來的,它是咚地一下蹦出來,然後催動魔力灑下萬丈金光,把黑夜一古腦兒趕出人類世界,將屬於黑夜的霧氣仙子蒸散。

    當它的金光照上海水,一圈圈的波光粼粼彷彿幫大海注入了無限生機。就這樣,我們養成了看朝陽的習慣。

    小時候在海邊看,中學時在上學途中看,上大學後在宿舍頂樓看,我和優太、新一約定好,在每個想家的日子對着朝陽許願,希望老家的父母、奶奶平安。

    可惜,我的小套房看不到太陽,我只好到出版社來看,好似看過旭日東昇後,一天的活力才能儲備齊全。你呢?為什麼也愛看太陽?”她反問。

    “我受一個愛看太陽的女子影響。”他意有所指地盯望着優子。

    “我從不早起,但是為了接手父親的事業,我第一次早起到公司報到,卻幸運地碰到一個到處拍人馬屁的女士,幫我一起整理辦公室。

    接着為了摸熟那堆非我專業的工作,我不得不天天加早班,慢慢地我順手了,卻捨不得放棄與那位愛看太陽的女子建立起的友誼。

    你相不相信,朋友是會互相感染的?我從她身上感染了等太陽起牀的習慣,也漸漸地將這習慣變成喜好。”

    “看來你的瞌睡蟲會恨透我了。”

    “放心!我把它們妥善處理掉了。”他表演了一個“必殺”的姿勢。“你説對了,我不得不承認,初升的太陽温和柔美得像初生嬰兒,看着它會讓人精力百倍,充滿朝氣地迎接每個挑戰。”

    “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她一時興起。

    “唱來聽聽。”他熱絡地説。

    “‘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太陽當空照,對我微微笑。他笑我年紀小,又笑我志氣高,年紀小志氣高,將來做個大英豪’。怎樣?我們家隔壁念幼稚園的小朋友教我的。夠不夠勵志?”她俏皮地對他眨眼。

    “要比勵志?行!‘天亮了,日出了,快快起牀不要貪睡,田園在喚你,快快出門去,今天好天氣,今天好天氣……”’他還沒唱完,她已經笑得不可抑遏。

    “不好聽嗎?再換一首。‘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枝頭……”’用他低沉粗嘎、再加上七音少了兩音的嗓子詮釋兒歌,除了滑稽,她找不出其他合適的形容詞。

    “你很沒有禮貌,不懂得欣賞我的悠揚歌聲也就罷了,還出聲取笑。”他雙手橫胸,假裝不悦。

    “不,你誤會了,我是為日本樂壇損失了你這員大將感到惋惜。”

    “你這副虛偽的樣子和小叮噹裏的大雄一樣,明明怕技安的歌聲怕得要死,還要假裝好聽。”

    “可見得你這技安有多恐怖。”她揚揚眉。

    “那是你沒看過我真正恐怖的樣子,要是你真看過,就不會輕易用出‘恐怖’這兩個字了。”他拉抬起雙臂,張牙舞爪。

    “真正恐怖的樣子?難不成那個每逢月圓就會變成野狼的男人就是你?要不……你是傳説中消失已久的吸血鬼伯爵?”她故作恍然大悟。

    “都猜錯了,我是經過變性手術的貞子。”他們一來一往的相互調侃。

    “好在,我對錄影帶沒有太大的興趣。”優子輕拍胸口説。

    “説真的,你的聲音清清亮亮、略帶甜蜜,讓人聽了很舒服。”

    “你也是啊!你的聲音低沉醇厚,讓人聽了很‘快樂’。”

    “多謝謬讚。”

    “好説。”她轉身整理起桌面,順手要將換下的太陽花丟人垃圾桶時突生不忍。“在中國的詩詞中,花常常被拿來比喻女人,比如出牆紅杏、殘花敗柳、瘦比黃花,這幾枝為人們綻放過鮮豔的太陽花要歸在哪個行列?唉,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放心,中國人寫詩填詞的那個年代,市面上還沒出現SKⅡ、蜜絲佛陀等知名化妝品,醫界也還沒有發明拉皮手術,所有才會心生‘一朝春盡紅顏老’的恐懼,生為現代女性不用花太多心思去操煩這些。”

    “你真會安慰人。”

    看着他笑彎的兩道濃眉,她浮上一股奇特的熟悉感。

    人類存在心底的潛意識裏有沒有可能封鎖着遠古的記憶,平日這些記憶被繁忙的日常生活壓抑得不見天日,直到有一天,那個前世中相親相依的人兒出現了,記憶就一古腦兒地進了出來。在初時乍見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然後依着前世的軌跡,再與他結縭五十載。

    “在想什麼?”

    迎着晨曦,鑲上金邊的臉柔和了堅硬的線條看到了他柔軟的一面。

    “想你、想我、想我拍得恰到好處的馬屁,讓自己當上‘經理’的朋友。”她半揶揄半自嘲。

    “那麼久的事還記得那麼牢,可見得女人是可怕的記仇動物。所以……”

    “寧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她一語道出他的想法。

    “你為什麼總能早一步説出我的想法?難不成你收買我肚裏的蛔蟲了?”

    “這叫默契。”

    “很好,現在我們不僅僅是好朋友,還是——有默契的好朋友。”

    “教你唱一首歌。”優子説。

    “好哇!趁現在沒人會抗議的時候。”

    .“這是我大學同學從台灣寄給我的錄音帶上面的歌曲。”她拿來白紙,把中文歌詞和日文翻譯寫上,然後一字一句地教唱——

    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如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同一扇窗能讓視野不同……

    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如今我仍深深感動,好友如同一扇門能讓世界更遼闊……

    太陽照耀着這個城市,照耀着這對結心朋友,照得暖暖的兩顆心,漸漸相偎……

    今天,會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吧!走進餐廳,明美坐在那裏許久了,五根塗滿鮮紅蔻丹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擊着玻璃桌面,頰邊浮着陰鬱。

    “很抱歉,遲到了。”他在她面前坐定,想開口,卻又覺得無話可説。

    “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遲到?出版社加班?塞車?”她不滿地出聲。

    這幾個月來的約會次數少得可以扳動十指數出,他還要尋藉口遲到,當真見她已經讓他憎惡到極點了?

    “很抱歉。”他再次頷首。

    “你連藉口都不願編造一個?人家説約會老是沒理由的遲到,就是變心前的徵兆,你呢?你預計什麼時候變心?”她嘲諷。

    他沒有變心,只是懶得尋找藉口讓她原諒自己。

    他從未認真地計算過打哪時候起,他已經不在意她的感覺,不在意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完美無瑕。

    明美的第六感沒錯,他不再如以往般對她處處體貼包容,因為那些之於他,都成了沉重的包袱,總在不經意間讓他想甩脱手,就像今天沒有道理的遲到一樣。

    “明美,聽我講,變心與否並不是影響男女感情的惟一變數,如果兩人真的出現問題,應該做的是解決而不是爭執。

    長久以來,你一直清楚明白,我們是兩個完全相異的個體,在許多事情的認知上,我們有很大的差異性。

    比方説,你喜歡熱鬧,我卻偏好安靜;我熱愛大自然,而大自然卻讓你覺得索然無味;你想當頂客族享受自由快樂,我卻希望有個温暖的小家庭,身邊有一、兩個小孩圍繞。

    這些都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問題是,我們的價值觀相去太遠,如果我們始終不能找到平衡點,再勉強下去你會成為我的負擔,而我會變成你的束縛。”

    他耐心地向她解釋。

    “那不是重點,不管價值觀相不相同、想法有沒有差距,以前你都會順着我、配合我的意願,現在為什麼不肯了?是什麼因素讓你覺得價值觀比我更重要?出版社?還是另一個價值觀和你相近的女孩子?”她咄咄逼人地追問。

    她的觀察力一向敏感,他對她的不耐煩逐日攀升,一次次爭吵後他再不似從前的軟言相慰,他的改變讓她興起危機意識。

    儘管和他的關係已經讓她感到索然無味,儘管這份感情已經不能在她心中激起火花、掀起狂潮,但這條路她已經走了五年,要她回頭談何容易。那種感覺就像花下了工夫把艱難的考卷填滿了,老師卻説——“這張不算數”一樣,讓人扼腕。

    她已不似五年前的青春年輕,要她重頭來過,她沒有勇氣也不甘心啊!她一語射人他心中。

    價值觀和他相近女孩?是優子嗎?

    他喜歡和她見面、和她聊天、和她説説笑笑……

    喜歡有關她的一切一切。總是有她在,他緊繃的情緒就會獲得紓解;總是有她在,他就會興致高昂地面對每天的挑戰。

    難道她就是明美口中的“因素”?

    不!他們是知交、是有默契的朋友。

    然而……這一回的否定,再不如從前那麼鏗鏘有力。

    “我們認識、我們熟悉,我們一步步交往,這中間的過程雙方都必須付出努力,我可以配合、可以將就,假設我們中間沒有任何未來計劃,或發展成另一種關係的機率,我可以按照以往的模式繼續下去,反正一個星期才見一次面,你希望我用什麼態度對你,我就照做無妨。

    但是我們再走下去可能是一輩子的事,我不可能一生都戴着假面具,對着你掩藏真正的自己。婚姻不只是單方面的包容,還要雙方的配合。”

    他不是喜新厭舊的男人,對於責任,該他負起的他不會放手不顧。

    “配合?你要我放棄逛街、上KTV、看電影,陪你去上山看雲、下山看海?可以啊!接下來呢?你會不會要求更多?比如要求我當生產機器,幫你生一堆小惡魔,天天在家把屎把尿,任由歲月把自己腐蝕成蓬頭垢面、愚蠢無知的黃臉婆,為了配合你的需要,我徹底放棄自我成長?

    最後孩子大了、你事業有成了,有天夜裏醒來,你突然發覺枕邊這個女人無趣單調,然後到外面尋求個有能力、有自信的女人來安慰生理心理,完全忘記你的妻子在還沒有被你利用得體無完膚前,原也是一個這樣的女人!”

    男人都是自私的,伊藤賢也也不例外,頂着高學歷、高知識分子的頭銜,腦子裏架構的仍然是傳統的男尊女卑觀念。日本男人永遠跳脱不了大男人主義的藩籬。

    “不要這麼偏激,我並沒有要求你放棄自我,你還是可以上班工作、可以成長學習。”賢也試着講理。

    “上班工作?那下班後呢?急着接小孩、送小孩去補習班、做家事……好不容易星期假日到了,老公要爬山看海,我不是要留在家裏帶小孩,就是揹小孩一步一步的跟在你後面,完全不容許有自己的喜惡……”

    她冷哼一聲。

    這種生活模式她在公司裏看得太多了,不管是哪一種方式,女人註定要犧牲。原來她認為自己這種心態並不適合為人妻媳,早就不存結婚念頭,是碰上了賢也——一個肯包容接納她的男人,才讓她對婚姻燃起希望,但現在看來,他和其他男人並沒太大差異。

    她的精明計算讓他疲於應付。

    “既然我們有那麼多的不協調,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他喟然長嘆。

    “為什麼不?我‘已經’付出許多了。”

    “再過十年,當你的付出是現在的千百倍後,再來承認我們彼此不合適,會不會更遲?”

    “不會!十年後我會習慣你、你會習慣我,現在看來嚴重的問題,到那時候都將不再是問題。結完婚你睜一隻眼、我閉一隻眼,假日你愛上山下海、我愛逛街購物,我們各找各的朋友,各有各的天地。

    專家説的——就算親密如夫妻也要有自己的私密空間。要是碰到心情好的時候,夫妻兩人就上上館子聊聊工作情形,沒有孩子在旁邊吵架哭鬧,你瞧!這種生活多愜意。”對婚姻她有她的見解-“我對婚姻要求得比你要的更多,你説的那些不能滿足我,我希望夫妻要有共同興趣嗜好……”“不要跟我講道理,也別試圖拿你的想法來影響我。”

    “如果我有我的堅持呢?”他態度強硬。

    “除了你的‘堅持’之外,請別忘記你的‘承諾’,我們之間還有‘婚約’存在。”她亦強勢地提醒。

    “婚約”二字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中,他拿着一把叉子不斷戳着眼前的牛排,胃口卻差得連一口也吞不進肚子裏。

    明美知道自己説得過分了,這種爭執太沒意義,只會破壞兩人原就不和諧的關係。

    她咬咬唇,忙轉移話題:“我今天約你出來不是為了討論那些無聊問題的,我聽伯父説,你準備讓出版社放一個星期的春假,日期排出來了嗎?”

    “有事?”

    “我得先知道你排哪些天,才能向公司請假。你看這回我不是將就、配合你了嗎?所以我將就你的時間,你自然要將就我的地點。我決定要和你到加拿大度假!你看看我找了幾家旅行社,你喜歡哪一套行程?”

    她把一疊琳琅滿目的行程表攤在他面前。

    他搖頭苦笑,把一堆單子推回她面前。“假期我另外有計劃。”

    “你的計劃裏沒有我?”她皺着眉,隱隱躍動的怒火在心中翻騰。

    “你説的——就算是親密如夫妻,也要有屬於自己的私密空間。”

    “你不要拿我的話來打壓我,你到底還有哪裏不滿意?是不滿意到加拿大的提議,還是壓根就不滿意我這個人?”她口氣暴怒。

    “不要無理取鬧,我不過是太久沒有畫畫,想利用假期到日本各地走走、寫寫生,沒有其他意思。”

    “要畫圖加拿大不能畫嗎?那裏的環境、風景哪裏是日本可以比得上的?我就不信非要留在日本才能畫圖。”

    “我不想把假期浪費在旅途往返上。”

    “不要再拿違心之論搪塞我!你真確的意思是——不想將假期浪費在我身上!不管你是什麼心態,伊藤賢也,你永遠都別想我會放手,除非我身邊有一個比你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出現,否則你就認命地等着我來束縛你一輩子、當你一輩子的負擔吧!”她拿起皮包,憤然地走出餐廳。

    又是不歡而散……還要幾次的不歡而散,才會讓他們早已彈性疲乏的感情,不堪負荷張力而繃然斷絕?

    他沒忘記初見明美時的驚豔,她那尊貴的氣質、美麗動人的容貌緊緊抓住他的視線,他像見獵心喜的獵人,沒有多做思量就決定要追求她。

    他為她放棄休息空檔、放棄娛樂、放棄想法……

    以她喜歡的一切作為交往規則。直到第一次摩擦,直到小摩擦變大摩擦,直到爭執不斷……直到他厭倦。

    是感情走到窮途末路就會轉換成壓力嗎?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張曾讓他使勁追求的嬌豔麗容,會變得讓他不願再多看一眼?是他變了,還是她變了?或是環境、心情都隨着光陰更迭;讓他們都不再適合彼此?

    嚥下一口牛肉,有些冷硬,但滋味出奇的好,再吃一口……真不錯!他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少了壓力使他的胃口突然大開。

    她説除非碰到一個比他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否則她不會放手,那麼就等着吧!他期待那個好男人出現。

    就讓事情擱在那兒,時日一久,那些化不開的結或許終有一日會自動消失。

    揉揉糾結的眉峯,他打開萬用手冊,假期……的計劃裏沒有她……但是,他多希望能有另一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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