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7)
那一天,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他就跟了我多久。
當我終於在西落橋的橋邊停下腳步的時候,陽光已經曬我睜不開眼睛了,我只是覺得很累,需要休息一下。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頂的頭髮,出奇的燙。我站在西落橋上看西落河,濃濃的綠色河水,惡臭沖天。我在渾濁的河水裏依稀看到自己有些紅的臉頰,卻沒想到倒影裏還有另外一張臉。是的沒錯,我轉頭,驚訝地看他。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他一直跟在我後面。
他的胳膊搭着扶手,把一瓶一看就知道冰過的冰紅茶推到我面前,用它碰了碰我的胳膊説:“來,喝點水再走,不然會中暑的。”
他看看手錶,朝我揚揚眉毛,用一種讚美的語氣説:“一小時四十七分鐘,原來你是運動健將,要是校運動會有競走這一項目,我看冠軍非你莫屬!”
這個時候,我完全沒心情接受他的調侃。請原諒我,現在的我,對他,雖然不算恨,卻也實在談不上信任,特別是在他親眼目睹了那一直無人知曉的私密以及我和我父親的失態以後。我甚至懷疑,從第一次見面時他偷聽到我和許琳的對話起,他就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卻掩飾得那麼好,從來沒在我面前提起過。
現在他站在我面前對我微笑,就好像向我表明他是神,對於那些隱瞞在我心裏許久的發潮的秘密和想法,他早已經一覽無餘,心中有數。所以我的一切行動和語言,在他眼裏都顯得笨拙而多餘了。
誰能保證他對我從來沒有從心底裏有過一點鄙視呢?我懷着説不上是逃避還是辛酸的心情,沒有接他的水,而是埋着頭往橋下衝去。他緊跟着我上來,在我身後大聲對我説:“這裏很髒,我們能不能離它遠一點?”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巨大的吊車,正把滿滿一車的垃圾從半空中傾倒在一個巨大的場子裏。橋下真的很髒,不知道從何時起,這裏已然變成了一個垃圾場。
這裏沒有風箏,沒有香樟樹,沒有竹林和花叢,小房子都被推倒了,殘垣斷壁依稀可見,在正午酷辣的陽光裏,像一個個經歷戰爭後留下的廢城垛。我捂住鼻子退後一步,他拉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拉回到橋上,把冰紅茶的蓋子一把擰開來,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説:“喝完它!”
我還是沒伸手接。
他笑:“你是想離家出走嗎?”
我不打算理他。
他繼續説:“或許你該學學米砂,她離家出走的時候可是裝備齊全,連指南針都沒有忘掉。”
是。我知道這是他一直想説的話。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和誰一樣,我跟別人也沒有辦法一樣。我的家,我的病,我的現實,把我逼得狹隘,易怒,小心眼,毫無可愛可言。可是他為什麼要跟着我,為什麼要忍受這些,為什麼明明洞察一切,還要故作糊塗?我看他病得比我還要厲害。
“好了,別鬧了。”他説着,已經把瓶子放到了我的唇邊,他的語氣出奇的温柔,身子靠我很近,我們的姿勢看上去很曖昧,不巧的是,旁邊正好有兩個女孩子經過,我的心理作用又作祟了,我總覺得她們好像就是天中的。她們走得很慢,用看馬戲的眼神看着我倆。我可不想再成為校園新聞的頭號角色,只好把瓶子從他手裏搶過來,靠在橋上,一口氣將水喝了個乾淨。
他很滿意地看着我,問我:“還需要來一瓶嗎?”
我搖搖頭。
“我帶你去麥當勞吃點東西。”他説。
“不。”我倔強地説。
“我也餓了。”他苦着臉説。
我這才想起來,已經快下午兩點鐘了,他也沒有吃午飯。可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錢都沒帶。不然,請他吃頓飯也是應該的。
“我可以借錢給你請客。”他明明洞察了我的心思,卻裝作一臉無意。我偏偏不想收受,繼續看着自己的腳尖無動於衷。
他接着説:“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許老師的小八卦,興許你會願意聽。”
好吧,我投降。
當然吸引我的不是什麼八卦,我太累了,也太餓,我急需要吃點東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站在大街上丟人現眼。萬一他再做出什麼“喂水”的驚人舉動,我怕是會被他的“路粉”們集體追殺。
我和路理坐在麥當勞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午後的陽光像被一把小勺子盛着的蜂蜜,又甜又膩地傾瀉下來。我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買了一大堆東西,雞翅,漢堡,薯條,蘋果派……我的肚子像一座空城,我覺得我餓得就快要停止呼吸了,我只想飛快地解決掉它們,但我沒有動,我怕我一動起了就會像上了馬達的機器,怎麼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跟許老師發過信息了,”他説,“吃完後,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説。
“呵呵。”他笑,“好吧,那我就繼續陪你競走。”
我盯着一桌子的食物乾巴巴地説:“你不必管我。”
“那怎麼行?!”
我反問他:“怎麼不行?其實,你完全不必為了你乾媽討好我,許琳不欠我任何,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這裏冷氣很足啊,你怎麼還冒汗?”説着,他拿了一張餐巾紙,伸手替我擦額頭上的汗珠,我想要躲,卻沒能躲開,因為他的手迅速地跟了上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她,她穿着牛仔褲和綠色T恤,低着頭,跟在米礫的身後。他們正推開麥當勞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門,往裏面走來。
哦,我的米砂。
莫醒醒(8)
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法把我的眼光從她的臉上再移開。
已經過去多久了呢?那張無憂的種滿快樂的臉,那雙一度因為得到愛情而充滿嬌羞的大眼睛,那個難以計數的脆弱時刻我唯一賴以依靠的懷抱,那段因為疾病和是非差一點崩潰的日子,那些曾經相互安慰相擁睡去的十七歲的夜晚,它們彷彿已經在生命裏失蹤很久,卻因為這一個熟悉的身影重現在我面前而猝不及防地,無可拒絕地,在我面前一一閃現。我心緒錯亂,手一抖,險些把面前的杯子碰掉在地上。路理把替我擦汗的手縮回去握住杯子,問我:“你怎麼了?”
就在這時候,米砂也看見了我。
哦,她終於看見了我。
大約幾秒種後,她直直的走了過來,她習慣地一歪腦袋,用一種聽上去非常輕快的語氣跟我們打招呼:“嗨,醒醒,路理,你們好!”
此時此刻,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就在我着慌地想用手背擦掉它的時候,米砂迅速地坐到了我身邊,拿一張麥當勞大大的餐巾紙,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許哭。”我聽到她説,“不許。”
我聞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茉莉花和雛菊交織的味道,那是很高檔的洗衣液和潔膚皂一起搓洗出來的味道,那是她獨有的味道。你看,上帝對我還算不薄,我剛剛丟失了一個家,忽然又找到了一個家。我恨不得立刻拉着她的手,跟她跑出這個地方,隨便跑到哪裏,只要沒有人在。上帝啊,你一定知道,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她説。
米砂終於鬆開了她捂着我臉的手,我把面紙從臉上摘下來,潦草地擦了擦。我抬起頭,看到路理正站起來,他把座位讓給站着的米礫,説:“你們要吃點什麼,我去買。”
米礫卻不理他,他只是站在桌邊粗聲粗氣地對米砂哼了一聲就走開了,一個人坐在遠遠的位置,背對我們。
我想我太明白那一聲“哼“的意思。我的胃部在這時突然抽動了一下,我明白大事不妙,只能把右手握成拳頭,死死抵住那裏,因為只有這樣能讓我舒適一些,不必食物的撫慰也能得到的短暫舒適。
米砂歪過頭來,看着我的眼睛,她呆住了,問我:“醒醒,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只説:“我想喝水。”
路理把可樂遞給我,我把插在上面的吸管迅速拔掉,舉起那大杯冰水,一飲而盡。細小的冰粒卡住我的喉嚨,又被接踵而至的水衝進了食道。我摸着自己冰涼的胃部,感到一剎那間全身上下都充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然而接下來的那一秒,便是更大的飢餓感侵襲而來。
路理驚訝地看着我,搖搖那個空紙杯,問:“還要嗎?”
我幾乎忘記了剛才的失態,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又把手伸向了漢堡。我飛快地撕開包裝紙,那一刻,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我用手指抓着大塊熱熱的食物塞進嘴裏,我聞不到它油膩的香氣,也聽不到周圍人的聲音,我喪失了一切感覺,只想着要把它嚥下,只想讓它們堵傷我的喉嚨,最好撕裂我的食道,我希望所有的食物一起進入身體,淹沒我的五臟六腑,使它們顫抖,紊亂,出現一道一道裂縫,最終爆炸。只要這樣,我就可以順順利利死掉。
但奇怪的是,當我把那一整個漢堡全部送進嘴巴里的那一瞬間,當我看到空空如也的紙包的那一瞬間,我居然沒有像以往那樣急於渴求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食物。
事實是,我望着一桌子金黃翠綠的食物,開始遏制不住地想吐。
是的,但是更為迫切的是,我根本吐不出來。我只想用我的手指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摳出來。我突然無比厭惡它們存在我的體內,我突然覺得那些雞肉和生菜是如此的骯髒,彷彿我剛才吃下去的是一條一條蠕動的蟲子,一包一包的垃圾,爛掉的葉子,蒼蠅,老鼠或者別的什麼髒東西。我雙腿發軟,幾乎要跪下來,對着麥當勞乾淨的木地板乾嘔不止。我把手伸進我的嘴巴里,想要撥動我的小舌頭。我知道,只要我持續這樣做下去,無論我有多麼不想吐,最後都會吐出來。
我的眼前出現另一個我,可她彷彿不是我。她的眼睛是那樣充滿光澤,充滿愛。她穿着新裙子和新皮鞋,額頭上有一枚用唇膏點上去的圓而大的紅色美人痣,她忘我地跳舞,像音樂盒裏的小人兒。
就在這個時候,米砂用力把我的手指從手中拔了出來。她用力捏我的虎口,直到我痛得全身發抖,想要尖叫。